昏夜之中,师兄弟两人急急赶路,一口气奔出一、二十里地
四顾黑漆一片,唯有天上数点疏星,或明或暗眨著鬼眼。
奔驰了一阵,仍然找不著官道,这附近地形复杂,不易辨认,两人转来转去,仍然寻不著正确方向。
阿玉忍耐不住,叫道:师兄,我们憩憩吧,等天明时看得见路途再走不迟!
前行的申屠虹应道:也好!
两人策马进入一处密林,找著处草地,下马休息。
休息了一会,阿玉终于忍耐不住道:师兄,刚才为甚么一见这苍松山庄就脸上变色?为甚么叮嘱我千万不可说出真实姓名,甚至不能使出本门龙王殿的武功来,究是甚么缘故?
申屠虹叹息一声,说道:现在大概说也不妨了,好在我们已经逃出了他们太行三虎的掌握
他向漆黑的森林四下望望,道:你知道这苍松山庄是甚么地方?
他正是恩师他老人家的大仇家呀
阿玉大惊!申屠虹的恩师就是东海龙王殿的主人绝千山,虽然已经退休不问世事,难道连这样四大名门之主,也有害怕得罪不得的仇家?
春夜静悄,这兄弟两人坐在林间,沉思潮涌,哪能合眼入睡?便由黑龙申屠虹口中,道出了这一段上一辈的恩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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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四十年前,绝千山正当年富力强,崛起众师兄弟之间,继任为东海龙王殿的掌门人。
其实他本人名字并不叫做绝千山,而且因为他壮年时功力高强,招式刚猛,无与伦比,又仗著一口珂罗宝剑行走江湖,无往不利。
有一次华山三盗司马氏三兄弟,是东海黑道中最狂妄嚣张的土匪,等闲侠义中人、官府捕快,哪在他们眼中?
劫财伤命,犯案累累,无法无天,被这位龙王殿主碰到,路见不平,出手惩戒。
这三人横行东海,下手作案从未遇到阻挡,这番阴沟里翻船,竟被绝千山出面阻挠,三人如何心服?
当下动起手来,连爷功力高绝,珂罗宝剑展开东海龙王殿精微招式飞鸟绝千山真是宛如急雨淋头,威猛无比,司马氏三人齐上,兀自不能取胜。
剧战半日,最后司马氏三兄弟悉数伤亡,都是被珂罗剑无比雄厚威力,震断腕脉而死。
自此以后,江湖之上,连爷大名不胫而走,称他为飞鸟绝千山
后来绝千山之名大噪,他的真实名字却没有人知晓。
只是绝千山当时用的剑法,可说真是匪夷所思,他那雄浑无比的内力,竟能从剑上传出,在应敌对招之时,震断对方执拿兵刃的手腕上脉,终于伤重而死。
这等功力,不说是江湖上不曾见过,就是大禹门与东海龙王殿门下,也都茫然不知。
当华山三盗死后,这离奇的震伤,引起了许许多多的猜测,多人登门求教,请绝千山自己说明,以释群疑。
绝千山逼得没法,本来是不愿说的,但后来因江湖传闻,很多人以为他使用妖术或是其他。
逼得无奈,只好说出,他这一招,乃是自身钻研龙王殿剑招
创设出来的,名叫飞鸟绝千山!
这一招,当在恰当时候使出时,具有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本来东海龙王殿的剑招纯走刚猛一路,而他自创的这一招,却又是刚猛力量的巅峰。
因为,当这一招顺利使满时,可说是毕身力量俱已用上,敌人再强,也绝对无法抵挡。
巨大的震力自剑端传出,震动到敌人执兵器的手腕,立将腕脉震裂,大量鲜血如同决堤之倒灌流入内腑,这样的伤势焉能有救?
这原是与平常争战时虎口震裂的原理相差无几,只是较之更具威力罢了,绝千山如此解释,江湖上更是轰传遐迩,对他在钦敬之余,多少带著一些畏惧。
同门的东海龙王殿中人,及与龙王殿有著密切关系的大禹门中人,都纷纷要求,请绝千山将这独创的一招飞鸟绝千山
传授,俾使绝技能有传人大禹门与东海龙王殿武技更能发扬广大。
但是绝千山却无论如不肯传授,他说,这一招虽然威力绝大,但伤敌致死过于辣手,他自己虽创此招,但恐上干天谴,下惹非论,是以行走江湖多年,迄未使出。
直到这一次华山三盗围攻危急,为了救命,被迫无奈而使用,杀的虽是三名恶贯满盈的巨盗,但心中十分忏悔
总希望这第一次使用飞鸟绝千山一招,也是最后一次使用。
他这样忠厚胸怀,但却仍不为仇家所谅华山三盗司马兄弟虽死,但他们的舅舅却忽然出现江湖,声言报复。
这人姓封名天华,在江湖中无籍籍名,世居秦中,这番为了替三个外孙复仇,不辞长途跋涉,携带女儿封四娘,来到关洛寻绝千山的晦气。
那时的申屠虹还没有拜在绝千山门下。
据后来传说,那封氏父女在一个春末夏初的黄昏,来到东海之滨,向到专门与龙王岛联络的大船叫阵,向绝千山挑战。
那封天华年已六十,白发皤皤,老态龙钟,她的女儿封四娘年纪很轻,只有二十来岁,出落得十分标致。
一老一少来到之后东海龙王殿门下都不敢置信,凭这样的两个怎能是绝千山的对手?来此岂不是等于送死?
绝千山得到消息,赶紧乘船跨海而来,对这远道而来的一老一少持礼甚恭,极力解说,系因华山三盗为非作歹,自己仗义出手。
原来也不愿伤人,直到后来受到三人拚死围攻,生死俄顷之间才不得不出重手。
如今也非常后悔,但人死不能复生,甘愿出面邀请东海黑白两道中有名人物,当众宣布封剑归隐。
而且还为华山三盗延僧超度,聊赎前罪。
这样的表示,已经仁至义尽东海龙王殿门下每个人都为绝千山不平,不料那老者封天华居然十分狂妄,听了以后还是嗤之以鼻,连连摇头。
不管东海龙王门下众人如何的愤怒,但是绝千山仍是恭恭敬敬地请问封老前辈意思如何?
谁知那封天华老头子,不说出条件便罢,一说出可真叫人气破肚皮。
他的方法一共两个,一是命绝千山立即自刎,由他带著首级,剖腹取心拿回去祭奠三个外孙。
一是绝千山可以不死,但却要通告天下武林名手,为华山三盗
设灵开堂,绝千山亲自披麻带孝,手执哭丧棒,算是华山三盗的孤哀子,为之守丧三年。
这一说出,不说东海龙王殿下一阵大哗,立要动手,就是绝千山本人,也当场气得脸上变色,摇头表示不能接受。
老者封天华也不多说,约他在附近山头比武,绝千山慨然答应。
那封天华与他的女儿话一说完,飞身而起,转瞬间失了踪迹,这一手临去秋波,轻功显示,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确是使得东海龙王殿门下惊讶不已。
更有奇的,这一对父女所站立的地方,乃是码头石板铺地,两人离去之后,赫然呈现四只脚印,深约三寸,清晰无比。
东海龙王殿下,这才知道这姓封的父女武功确是非同泛泛,怪不得那样的狂妄,目中无人。
绝千山料理了私事,孤身赴约东海龙王殿门下欲去助战的,都被他婉言谢却了。
那一夜,绝千山一去之后,就杳无踪迹,等到次日不归东海龙王殿门下满山寻找,但见岭上凌乱,分明曾经剧斗,那封天华父女以及绝千山俱各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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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千山自此失踪东海龙王殿与大禹门中人四处找寻探访,迄无丝毫下落。
等到五年之后,搜寻已是绝望,这些年月中东海龙王殿下,群都以为绝千山已死在那封氏父女手下,连遗体都带走,想是应了那老儿的话,去祭奠华山三盗了。
于是大禹门与东海龙王殿同仇敌忾,组队兴师问罪,找到华山三盗的巢穴追问,但三盗死后,部众星散,三盗并无妻室儿女,丝毫探不出端倪来。
然而,又去秦中,访求那姓封的父女,结果也是杳如黄鹤,无人知道下落。
绝千山大名渐渐被人淡忘大禹门与东海龙王殿两派,都已消歇了寻找探访的念头。
不料五年之后,一个黄昏,绝千山忽然悄悄出现在码头,返回龙王岛。
当时,据后来东海龙王殿门下的追述,绝千山一袭灰袍,形容憔悴,随身行囊皆无,只有一骑一剑,上得船来,由于他风尘仆仆,全然不似昔年英风,是以连家人都几乎认他不出。
当下家人喜从天降,问起他失踪后的情形,他只是摇头,沉默不答。
次日东海龙王殿下众人前来探望,他也是唯唯否否,不肯说出究竟。
此后绝千山性情大变,虽然他年岁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强壮华年,但这五年别离,仿佛是过了半辈子似的,绝千山身心俱已衰老不堪,将一位以前锋芒毕露的大侠,磨折成为一个沉默寡言,遇事迁就妥协的老人。
从此,绝千山实际上已等于封剑归隐。
隔了几年,他禁不住东海龙王殿下一致苦劝,才先后收了申屠虹、傅立为徒,传授他的一身绝艺。
两徒之中,申屠虹入门在先,等到二十岁时,武功已有成就,跻列东海三龙之一。
而他的师父绝千山,差不多已完全被人淡忘,老爷子在家里,只是吟哦、养鸟、种花,等到近年来,更是百事不管。
甚至连小徒傅立的技艺,都懒得指点,改由申屠虹代师传授。
是以申屠虹与这位师弟感情特佳。
申屠虹从东海龙王殿长辈口中,得知师父往年之事,很显然,他是在失踪五年后改变了性情的。
那五年之中,他究竟到了何处?经过了一些甚么遭遇?除却他本人以外,没人知道。
申屠虹得了师尊的珂罗宝剑又得了师父的一身本领,他与绝千山的感情日深,总想能为师尊分忧,但绝千山从来不提,他做晚辈的人当然也不便提出来问。
然而使申屠虹最感头痛的,便是东海龙王殿门下的人,怂恿他去要求师父传授那秘传飞鸟绝千山一招,但他唯恐唐突,也始终不敢向师父提出。
黑龙申屠虹处境困难,他何尝不想多学技艺光大本门,受到同门的责难,说他没胆量向绝千山要求,但他敬爱师尊,又不敢去惹他恼怒,实是两难。
是以他唯有尽心奉侍师尊,教导师弟,等待机会向师尊进言。
终于,他的诚恳、谨慎,完全得到了绝千山的钟爱与信任,后来有一次,师尊终于向其吐露了隐藏在心头多年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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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千山,隐居不问世事,最亲近的莫过于这个大弟子黑龙申屠虹,是以一些别人不知的事,申屠虹能够知道。
申屠虹知道,每年当暮春三月时,总有一封不知何处来的密封信函,由驿站传到,写著由绝千山亲启。
每次师父拆阅之后,总是怅然万端,闷闷不乐,如此足有数日之久,方才渐复原状。
申屠虹想为师父分忧,但师父每次独自拆阅,看完之后,总是慎重地将来函放在一具小铁箱中,严密保管,申屠虹当然无法获悉。
有一次,又是如此,申屠虹实是忍耐不住,当师父独自在书房看信时,悄悄进入窥探。
只见恩师绝千山颓然坐在椅上,埋首沉思,面前桌上那具放信的小铁箱已经启开,十多封信函连同最近收到的一封,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齐,仿佛是在比较甚么似的。
申屠虹禁不住偷眼去看,却是奇怪,一共是十四封信,上面画著都是图画。
前面十封画的是一座极大庄院,掩映在松林包围中,大门上题匾是苍松山庄四字。
后面四封却又变了,庄院较小,仍然包围在树林中,题匾却是劲柏山庄四字。
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字迹,申屠虹看了莫名其妙,丝毫不解。
偶一不慎,惊醒了师尊绝千山,申屠虹惶恐无地,低头待罪。
谁知绝千山却不来责备他,缓缓说道:虹儿,谅来你们一心想知道其中秘密,我若不说,也不妥当好吧,你且坐下,让我说出以前经历,也好痛快痛快。
申屠虹又惊又喜,书室之中,师徒对坐,这才将那多年前的一段公案,由绝千山自己亲口道出。
原来,那一次封天华父女邀约山头比武,绝千山孤身只剑前往赴约,山顶之上,一老一少各出绝技相拚。
封天华虽老但武功十分诡异,绝千山这才知道来者不善,小心应敌。
其奈他看不出封天华武功路数,又不肯使出杀手飞鸟绝千山
取他性命,是以渐渐落在下风
眼见不妙,绝千山当时估计这封天华功力,确在自己之上,若是不挟飞鸟绝千山一招救命,必败无疑,但他实不愿再以此绝技伤人,是以一心已是决意牺牲,死在封天华手下,为华山三盗偿命。
正当封天华一招得手,绝千山避无可避,珂罗宝剑已被封死,万分无奈之下,只得瞑目待死。
蓦地那一旁,封天华之女封四娘,失声惨叫!
封天华爱女心切,一怔之下,绝千山当时理智已失,求生本能自然而然使出飞鸟绝千山一招!
封天华猝不及防,腕脉震断,死于非命!
而一旁封四娘奔过来伏尸大哭
山风一吹,绝千山开始醒觉,心中痛恨自己糊涂,哑声向封四娘道歉,横剑就要自刎。
不料那封四娘纤手一挥,救了绝千山,哭著要他帮忙自己运送父亲遗体,返回秦中。
绝千山一心歉疚,当然答应,连夜同她带著封天华遗体下山,启程前往秦中。
谁知一下山之后,封四娘的花样来了
她不往秦中,却将老父遗体火焚,盛以铁匣,告诉绝千山说,封天华生前喜爱滇池沿海风景,曾说过死后希望归骨池中,如今必须为他了却心愿。
绝千山为人最重信义,当下便伴她远赴云南
那时绝千山的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而封四娘正值妙龄,一男一女,行走道上,绝千山渐渐发现不对。
因为这封四娘对老父之死毫不悲伤,而且有说有笑,搔首弄姿,绝千山不是傻瓜,渐渐看出,这女子实是对自己有意。
心下不由得十分惊觉,想起那一夜山顶恶斗,她那一声特异的惨叫,实是可疑。
当下装著与她亲蜜,设法从言谈中去追求,封四娘不察,果然和盘托出。
原来,她第一眼看到绝千山时,芳心中就已偷偷地爱上了他,嗣后当封天华与他在激斗时,封四娘袖手旁观,而心中却在打算如何?
等到绝千山危急,瞑目待死,封四娘一慌,失声惨呼,故意分乱老父的心神。
谁知她有意的一声,虽然救得了心上人的一命,但却断送了老父性命。
而这女子居然事后毫不悔恨,反而蓄意勾引绝千山,却图达到她双宿双飞的目的。
绝千山在明白了一切底蕴之后,心中大怒,痛责封四娘无耻,拂袖离去。
封四娘恼羞成怒,变脸与绝千山动手,这女子的功力实是惊人,绝千山斗她不过,又不愿再用飞鸟绝千山伤她,无奈只好逃走。
封四娘哪里肯舍?于是一个逃,一个追,绝千山暗忖这等不光明的事,闹出去实是东海龙王殿的耻辱,武林中的笑话!
绝千山不敢返乡,迫得在边区流浪,前后五年
所以尽管他失踪之后,东海闹得沸沸扬扬,但却找不到绝千山的影子。
※※※※
他们两个,在云南、川边、藏边一带,捉迷藏似的绕了五年
这五年中,有时封四娘追踪绝千山,有时绝千山机警,反过来追踪封四娘。
封四娘这女子实在是死心眼,当时以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奔走在蛮荒边区,始终不懈,使得绝千山暗中对她又怕又烦。
五年中,封四娘在边区赫赫有名,无人不晓,结仇累累。
边区的人物有的爱她美艳,要想得到她,有的恨她入骨,要想杀死她。
总而言之,封四娘可说是历尽危险,有好几次濒临绝境,结果还是绝千山在暗中看不过意,出手救命。
五年之后,两人恩怨仍未能了结,但边区已群起而攻,实在不能立足
封四娘最后一次追赶绝千山,绝千山对她仍然有怜却无爱
封四娘伤心之余,一气返回秦中。
濒行作书,遂与绝千山表示自己与他恩断义绝,仇恨滔天,封四娘活著一天,无日不想食绝千山之肉,啃绝千山之皮,以后如果有与绝千山有关的人碰到她手里,绝杀无赦。
对她这样由爱成恨,绝千山心中实是厌恶已极,探知她确是已经返回秦中,这才悄悄束装归里,闭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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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后,绝千山虽正式退休,但暗中仍在防备著封四娘,而这封四娘受他数度救命之恩,彼此之间恩怨甚难了断,居然一直没来到东海寻仇,江湖上从此也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不久,绝千山开始收到这些函件,每年一封,总是在春末时寄到,丝毫不误。
如今,绝千山指点给爱徒申屠虹看时,那纸上画图生动字迹清秀有力,别人不知其中含义,而绝千山却能一瞥即知。
这十四封信函同样的都是出于封四娘之手,前十封是表示她已嫁,住在一所名叫做苍松山庄的庄院中
后四封时,显然是因为她那高傲怪僻性格,已与丈夫仳离,独自住在一座名叫劲柏山庄的庄中。
这女子,每年不断寄一封书信来,究是何意?这也只有绝千山知道,这女子不同凡响,她的爱与恨都是极为强烈的。
如今因爱成恨,心中必是无日忘怀,有生之年仍思能得到绝千山才甘心,想来她不知嫁与何人?
她与绝千山之间的秘密,别人必是不知,这女子恩怨难了,不能亲来龙王岛。
于是,她就每年寄一封书信,给自己一生之中最爱也是最恨的人。
图上所示,显然是在指示她的住处,但除了苍松山庄与劲柏山庄八字以外,毫无别的线索,天下之大,又到何处去寻这两个地方?
但她这却是激将之计,明知绝千山生性倔强,愈是困难的事,愈是有兴趣去尝试,她希望这些信函能够挑逗绝千山来寻她,这便是她寄出这些书信的用意。
其奈绝千山对她的行为生性,深思痛绝,有生之年绝不会去理她,她这一番心机算是白费了。
尽管她年年有恒寄来书信,绝千山一概不理,连半个字一片纸也不回她一次。
这便是绝千山以往的痛史了,在他心中实是痛苦已极,对于死去的封天华老儿,心有歉疚。
对于这封四娘呢?由于她那样深刻的爱恨,自己虽不能接受,但人非草木熟能无情,心中慨然惆怅,正是难免。
虽然他每次狠心不覆,但每次却细审来图,与以前的加以比较,他看出,这十四封书信,一封比一封笔力软弱,显然是最初她怒气填膺,笔力苍劲,到后来得不到任何答覆,那失望、怨恨种种的痛苦使她憔悴,下笔之时,远不如前。
绝千山心中也是痛苦不堪。
但他已年老,来日无多,这一份惆怅歉疚,不久便会随他同离人世,是以这秘密,这经过,到他现在已是六十高龄,二十年来从未泄露半句。
此番一起告诉爱徒申屠虹,叮嘱以后若遇到这两处山庄时,千万小心,唯恐封四娘迁怒,知道是东海龙王殿门下时,可是有一场大麻烦。
是以这番黑龙申屠虹与阿玉,误打误撞被太行三虎引进庄院,一看正是苍松山庄如那画图上所示,一般无二,申屠虹心里立如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一番经过说完,阿玉这才明白,难怪申屠虹不能说出真实姓名,甚至于连本门龙王殿武功都不能使出,原来如此。
但不知道苍松山庄之主太行三虎与那封四娘有甚么关系?
那劲柏山庄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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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渐渐露出微明,他们两人处身的林间树梢之上,忽有一阵鸟飞之声掠过。
黑龙申屠虹心思细密,喃喃说道:咦,这倒是奇了,怎么会有这时候出来飞行的鸟儿?莫不是送信的鸽子!
阿玉正在沉思事,此时忽地跳起,道:师兄,糟了!
申屠虹一惊!连问怎的?
阿玉急道:你将你师父用的珂罗剑留下,若是那封四娘见了,一定立刻认出
申屠虹蓦然惊叫:果然不错,这个天大的漏洞!
不经发现则已,若经发现,那还了得,两人急急上马,不顾黑夜未尽,寻路疾逃。
谁知这一带地势复杂,天色未明,看不清路径,转来转去,兀自是一片树林!
阿玉无意间碰到一些枝叶,失声叫道:师兄你看,这些都是柏树啊!
申屠虹更是惊慌,随即示意噤声
一听身后蹄声得得,显然是远处有许多人赶来。
申屠虹喝道:师弟,快冲出这片林子!
两骑并辔,疾冲出林,晓色熹微之中,只见林后一角庄院露出。
申屠虹声中禁不住流露出无奈,喃喃说道:总不会如此巧吧!难道此地真是那劲柏山庄不成?
阿玉眼光锐利,一瞥那庄院格局与苍松山庄一般无二,只是略小,庄门之上,泥金大匾,曙光隐约,四个大字依稀可见。
果然不错,正是劲柏山庄!
阿玉一瞥,大叫一声:师兄,快走!
不用问,这番可说是避过龙潭,又陷虎穴,申屠虹急急策马,偕同阿玉寻路疾逃。
天色已经大明,两人来到一处山谷,距离官道尚不知有多远?
他们十分无奈,策马上山,试行瞭望认清道路,方可行动。
两人既上山巅一望,不禁叫声苦也,只见四方八面追骑包围了这座山头,渐渐迫近。
官道在正南方不远处,一望敌众,估计人数怕不在百人以上,依稀可识太行三虎此番悉数出动。
阿玉问道:师兄,我们突围向南行,如何?
申屠虹脸色沉重,似乎是有了一项重大决定摇头说道:师弟,不要轻举妄动,你且随我来。
策马下山,回到山谷,进入一座密林。
申屠虹说道:阿玉,这番情势危急,据我料想,来者必是苍松、劲柏两庄人马,适才间他们以信鸽通知,此番两面合围,你我两人焉能脱险?
阿玉愤然说道:师兄,小弟决心拚死一战!
申屠虹连连摇头,说道:阿玉,你这话错了,死有重如泰山,有轻如鸿毛,如今你逞匹夫之勇,愚兄绝不赞成,愚兄如今要你承担起一副千斤担子来,你可得好好地答应愚兄
申屠虹说话,声音迫急,阿玉慌忙应道:你说吧,你要我怎地?
我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
此时追骑渐近,两人清晰可听太行三虎在谷外呼叱,命令合围。
申屠虹十分镇定,说道:阿玉,你听著,第一,愚兄今将东海龙王殿信物交给你,本年七月大禹门与东海龙王殿在山东茅山之会,关系非轻,愚兄忝列东海三龙之一,如今不能赴会,便由你代表前往,望你此去凭你的聪明才智,力夺神威,为我东海龙王殿下争光如果大禹门有意推定北方盟主,这一席你务必要设法夺得
阿玉不料师兄说出这等话来,心中惶急,正待出言推辞。
眼光一瞥,只见申屠虹神色凝重,完全不似是戏言,心中一懔!
脱口叫道:师兄,我又没有正式入龙王殿门下!
申屠虹道:如果你是傅立
阿玉一怔!道:我是傅立?
申屠虹道:我一直觉得你很像他
突然沉声说道:我东海龙王殿中,由于东海三龙相互谦让,一直没有推定掌门,此番大禹门掌门师兄人厨子危进出面邀约,其志不小东海三龙中应当推定一人出任掌门,庶使号令统一,能收成效。
阿玉哦了一声,申屠虹又道:东海三龙之中,本来我是理所当然的掌门人,其他二龙,并非栋梁之材如今我死,这掌门一席自然由你傅立袭任!
阿玉道:可是,我不是傅立
申屠虹大声斥道:还管你是不是傅立,现在你持我三龙信物前去,务必要当仁不让,争取得掌门地位,切莫辜负我的寄望!
阿玉低头,心中咚咚大跳,急忙说道:师兄,我
此刻外面两庄人马已经合围嗖的一声,一箭射到林前,跟著便可听见那锦毛虎岳雄的声音在外大呼:东海龙王殿下的两个小杂种,快快滚出来投降
阿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心中一慌不由望了申屠虹一眼,只见他目光之中,蕴藏著无畏的坚毅与果敢,了无丝毫怯意,向阿玉道:我从前面冲出去吸引他们,你快快从林后翻山逃走,马匹可以弃之不要,记住,千万不准回头,不要管我
阿玉忍不住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道:师兄
申屠虹道:以后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如果我猜得不差,那封四娘抓著我,必是希望能引得恩师他老人家来此,但我申屠虹身受师恩,粉身难报,不能为师尊分忧,岂能替他老人家加上麻烦?设若被擒,不等他们动手我当自裁!
阿玉道:师兄不要
申屠虹不理他,只道:当然,我会等待一些时候,当你安全逃出,他们以为得计,一个被捉,一个回去送信,那时我便会自求了断,教他们仍然落得个绝望
黑龙申屠虹说得悲壮慷慨,阿玉此刻肝肠寸断,哑声叫道:师兄
申屠虹连连摇头:说道:不用多说了,阿玉,快接过这些东西
马上递过三龙信物,那是一面银牌,上面雕著一头巨龙,在浪涛云升中翻腾翱翔。
林外的锦毛虎大叫:快快出来,再不出来,便要烧林了!
呼的一声,一支火箭射入林中,立刻起火,熊熊燃烧。
申屠虹一抖缰绳,准备冲出,回头望著师弟
两人一对目光忍不住兄弟情感激荡,生离死别,依依不舍。
黑龙眼中润湿,但兀自勉强装著微笑,说道:贤弟珍重,愚兄这一死,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更不要告诉恩师,免得老人家伤感,你可宣布我在中途坠崖而死,是以连人带剑都无法捞获以后,你当约束东海龙王殿门下,莫要来到这苍松、劲柏两庄,除非我们实力已足可胜过他们但我还是认为不惹他们的好至于愚兄的死大可不必介怀,反正我至死也不会说出真实姓名,那太行三虎我们东海龙王殿也不必与他结下梁子你你去吧!
好好地去莫要辜负我的希望
阿玉心中悲伤莫名,此时他已下马,正在申屠虹马鞍之旁,泪眼凝视师兄。
种谢鸸饨ナⅲ晖篮绲牧常谒睦嵫壑幸步ソダ┐螅馕恍陆岚莸氖郑故侨绱四昵幔薄?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海三龙龙王殿理想中的传人,如此英雄人物,怎能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在此间?
何况有厚恩于己,待自己比亲兄更为爱护。
阿玉,蓦地一念决定,伸手拉辔,立将师兄揪下马,涌身跳上马背,向外疾冲。
倏地,那马一顿,人立狂嘶,林外闻声,一片吆喝,火箭继续飞入。
黑龙申屠虹委实功力超绝,此时他一手捞住马尾,竟然硬生生地遏住了那奔马疾驰之势。
跟著他跃起一拳擂向阿玉!
阿玉冷不防被击中肩头,顿时一跤跌下马来
黑龙申屠虹轻轻一踹,将他踢出老远,嘶声叫道:傅立师弟,珍重!
纵马扑出,跟著可以听到林外人声鼎沸中,申屠虹仍在一声声嘶叫道:傅立珍重,傅立珍重!
阿玉忍住心中悲痛,藏好东海三龙信符,拔出绕指神剑
飞身疾扑林后。
想是那旁人声吸引起林后的包围者,阿玉奔出,竟然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
依稀可以听见那旁有人叫道:捉住他,捉住他,还有一个,莫要放他逃了!
那翻江虎李青的声音叫道:那一个让他逃走好了,总要有一个去送信,不然怎会如四娘的意,引不来那老儿,四娘不会满意
阿玉身后无人追赶,一口气爬上山头,翻山过去滚落坡下。
记得官道是在南方,阿玉迳直向南逃命,一路上愈走愈远,那厮杀的声音已离开很远,而逐渐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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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知道已逃离了险地,足步一缓,禁不住心中悲痛涌起,两行清泪,滚滚落下。
好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师兄啊,你现在是否还在人世?也许你果真已力尽被擒,咬舌而死
他可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异乡,人家只知道他叫刘大,身怀龙王殿掌门所用的珂罗神剑又谁知他是东海三龙之一,鼎鼎大名的黑龙申屠虹啊。
如此英年,如此正直、优秀、机智、聪明,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令人长叹?
想起自己的责任,阿玉冷汗迸出,不能辜负师兄的希望啊,否则会使他死不瞑目的,若是他此时已死,那太行三虎失望之余,可能还会努力来追赶自己。
设若自己再落在他们手中,一死故不足惜,但耽误了师兄大事,如何能对得起师兄,以及龙王殿门下众多同门?
阿玉不期然地回头一望,心内警惕,再度拔步向南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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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奔到官道,看到了行人,这才稍稍憩下,搭上一辆驴车,继续东行。
过午时分,他来到一处城镇,阿玉入店小憩,这才觉得所有的人都以惊奇的眼光看著自己。
原来是自己的一身衣服,此时泥污破碎,不堪人目。
怀中取出银子,命店家购衣来换,店家见钱眼开,方始将对他的猜疑之心去了。
更衣洗沐,店家送来酒饭,阿玉思念梅洁洁,全神不属,茶饭无心,胡乱填饱了肚皮,可是食不知味。
略略休息,购得马匹,继续策骑东行
可是,他又觉得路上许多人瞪著他,耽心是太行三虎派出来的眼线,心中一懔!自己回看时,不禁好笑。
原来店家巴结,替他大大地用了一笔,此番身上穿的是一件锦锻儒服,煜煜有光,那马也甚是神骏,鞍镫鲜明。
阿玉年少英俊,衣装丽都,此番自然吸引路人注意,尤其是道上的年轻女人,很多从车中帘帷向他抛送媚眼的。
但在他心中,此时除了愤怒与哀伤之外,别无其他,对这些,他只有苦笑,实在不能勾起他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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