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雄既退,石勒、张宾、竺佛图澄、石虎遂离开天水城,回到营中。
石勒临走之时,与王绝之另定了三月之后,在襄国恭候其到来一战——目下两人又中毒,又受伤,短时间内决战,已是绝无可能,石勒日理万机,无暇逗留天水,等候两人伤愈,是以和王绝之另立了三月之约。
真正的原因,却是他武功未复,急欲回到老巢养伤,不欲留在天水这等险地,自然不必言明,王绝之也可心领神会。
迷小剑道:“王公子,我对你慕名已久,只是上次自身难保,不敢留住阁下于天水。如今天水之围既解,你若有空,那就不如留下几天,让我有机会向你讨教请益了。”
王绝之忙道:“不敢,不敢。迷豪见识恢宏,当说是王绝之向你讨教请益才是。”
迷小剑笑道:“大家莫互相称赞对方了,教得别人听见,也觉得肉麻。”
当晚两人促膝夜谈,一个是当世英雄,一个是慷慨豪侠,两人俱是兼善天下,以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为已任,虽则一个是胡人,一个是汉人,却是谈得异常投契,互相心折——自然,王绝之对于迷小剑的折服,又比对方高上三分。
说及石勒与迷小剑结盟之事,王绝之不欲窥知其秘密,有心避谈,迷小剑却不讳言,说道:“石勒确是一代人杰。他留下我与姚弋仲相互牵制,在西陲牵制李雄,他便可以专心东向,一方面对付鲜卑四强,一方面观觎汉王之位了。”
他又道:“如果他们先前一战,打垮了李雄,反而不美,到时姚弋仲和我再无后顾之忧,便随时出兵攻打他了,嘿嘿,好一个石勒,好一个张宾!”
王绝之道:“你的意思是说,刚才一战,石勒是有意不胜的?”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加上姚弋仲的部队,已稍稍多于李雄。以石勒、张宾之才,平手相斗,如非有心放水,李雄焉能是他们的手脚?这一战氐兵就算不全军覆没,李雄要想逃脱,也是大大不易了。”
王绝之道:“我不明白。你们羌人党已在石勒的掌握之中,如果石勒这番先灭你们,再杀李雄,从此西方之地尽归于他,岂非更无后顾之忧?”
迷小剑道:“第一,石勒就算灭了羌人党,西方羌人何止百万,他怎么也杀不完,反而更添麻烦。第二,李雄纵使死掉,巴蜀仍有强大兵力,他的侄儿李班身为太子,必定继位。李班谦虚持纳,敬受儒贤,犹胜李雄,留下李雄一命,更为有利。”
王绝之道:“原来如此。”
他此时方知,石勒和张宾的心计智谋,比他想像更厉害十倍!
迷小剑又道:“当今中原大局,尽由北方操纵,刘聪既然病重,石勒、刘曜均是虎视眈眈,而刘聪的儿子刘粲也得急谋自保,自保良策,正是设法消灭这两名跋扈将军。今后三年,将是大局再一次大变乱时刻,也是我羌人党能否兴盛的契机所在。”
他说到这里时,逸兴端飞,眸子粲发出炽热的光芒,王绝之也感受到其豪情壮心!
王绝之道:“晋室能否收复北方,看来也端赖这一次的契机了。”
迷小剑摇头道:“江左无法收服北方的。”
王绝之不悦道:“迷豪何出此言?为何北方大乱,石勒能兴、羌人党能兴、而司马氏却不能?”
他虽对司马氏并无好感,但迷小剑意指羌人、羯人可以兴起,而汉人偏偏不能,怎能令他心服?
迷小剑道:“晋王司马睿一奴才耳!他在琅琊之时,坐拥三军,一无建树,眼睁睁看着石勒、刘曜驰聘中原,席卷整个北方,完全一筹莫展。此等庸人,何有收复中原的本事?”
石勒沉静而霸气,迷小剑却是谦谦如常人,如朋友,然而两人说起话来,俱存有目空天下的傲气,难道绝代人物,非得自负不可么?
王绝之不得不承认道:“司马睿固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可是江左朝政,尽由我的七叔和十一叔把持,我虽与他们不和,然而他们的才气在江主却是人皆称道的。”
他口中的七叔和十一叔,正是镇东大将军王敦、中书监王导。两人一掌江左政事,一掌六州军事,文武百事全由这两位族兄弟所把持,是以江左流传,“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王,就是琅琊王家,马,就是司马氏;而且是王先而马后,绝不含糊!
迷小剑道:“王导虽称‘江左管夷吾’,实则他和管仲相差远矣!王导之才,在于劝导司马睿奉行清静宽惠之策,无为而治,小事胡涂,以安抚民心,不过是小眉小眼的村夫所为而已。要说收回洛阳,统一北方,这种大气魄,大阵仗,他远远未能做到。”
王绝之道:“七叔呢?他残忍刚狠,我一向不喜欢他,但是平心而论,他武功高强,行事精明,也是一位枭雄人物。”
迷小剑道:“王敦的武功固是极高,然而他宠信小人,王含、沈充、刁凤,都是不三不四的龌龊人物,而真正的猛将祖逖、陶侃,却又不肯重用,真要打起仗来,他的六州之军多半济不了事。尤有甚者,此人桀骜不驯,存不臣之心,司马睿,甚至王导,也忌他三分,君臣推疑,江左朝廷焉能成就什么气候?”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没有反驳的余地。
帐内沉默了一阵子,静得王绝之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走过大江南北,从来没有试过比天水更静的夜晚,怎地竟连虫鸣螂叫的声音也听不到一丝一毫?想来,甚么蛇虫鼠鸟都给饿疯的饥民吃得一双不剩了。
迷小剑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王绝之愣了愣,他想不到迷小剑居然有求于他,点头道:“我答应你。”
迷小剑诧道:“你不听听是甚么事,便先答应了我?”
王绝之笑道:“总不成你会要我赴汤蹈火吧?就算你叫我赴汤蹈火,我也必定去赴去蹈——迷小剑也求我做事,实在太光荣了,岂可推却这分光荣?”
迷小剑道:“也不用这样说。我迷小剑并非从来不求人的自了汉。”
王绝之颔首道:“你身为羌人党酋豪,如死要面子,从不求人,羌人党早已垮了。”
迷小剑道:“正是如此,只是今次我求你的事,却委实有点为难……”
王绝之道:“迷豪但说无妨。”
迷小剑沉默半晌,搓着手指,慢慢地道:“我求你带绝无艳走,走得越远越好!”
王绝之愕然,想不到迷小剑求他的是这件事,问道:“莫非是绝无艳行刺先零晓衣,所以你不想再见到她?”
迷小剑摇头道:“行刺晓衣的并不是绝无艳。”
王绝之吃惊道:“另有其人。”
迷小剑道:“不错,另有其人。”
王绝之急问:“此人是谁?”
迷小剑道:“我知道此人是谁,但不能告诉你。”
王维之道:“为什么?”语气颇为焦急。
得悉绝无艳乃是清白无辜,而且是由迷小剑亲口说出,所言自是非虚,本来大可以为她洗清冤屈,谁知迷小剑却一口拒绝透露,怎不令王绝之大为焦急!
迷小剑坦然道:“此事大大为难,关系重大,否则我早告诉你了。”
王绝之进逼道:“你不肯告诉我,我又焉能答应你带绝无艳远走高飞!”
迷小剑道:“我求你也不答应?”
王绝之怔住,慨然道:“你求我,我自然不得不答应。可是假若我求你说出来呢?”
迷小剑道:“你求我,我也不答应!”
王绝之道:“然而此事关系绝姑娘的声誉,你明知她是无辜,难道眼巴巴的见她一生一世背着行凶者的罪名?”
迷小剑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仍毅然道:“不成!”语气绝无转回余地。
王绝之还待追问,转念一想,改口道:“绝无艳现在哪里?”
迷小到道:“我回来后,鬼池安依照诺言放了她。但城门已闭,她应仍在天水城中。”
王绝之道:“天水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却到哪里找她?”
迷小剑道:“以琅琊狂人王绝之的能耐,可不会连找一个人的本事也没有吧?”
王绝之冷冷道:“我是琅琊狂人,可不是琅琊找人,杀人的本事我大得很,找人的能耐可不大在行了。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虫,你是地头虫,找起人来,总比我这头猛虎有把握的多吧?”
他得知迷小剑知道绝无艳是无辜而不肯为她出头,心里有气。他是肚里装不了话的直脾气,一有不满,不免便对迷小剑冷冷嘲讽起来。
迷小剑脸上露出了更痛苦的神色,长揖道:“我求你。”
王绝之看见迷小剑的痛苦神色,心头一软:迷小剑明显是有难言之隐,那必定是真真正正的难言之隐。难道我王绝之枉称朋友,连推心置腹也做不到,竟不信他?想到这里,慨然道:“一言为定,我便为你找到绝无艳,带走绝无艳,决不食言!”
迷小剑终于露出了笑容,但笑容依然十分勉强,说道:“绝无艳虽然不知身在何方,但还有蛛丝马迹可寻……”
忽听得绝无艳的声音道:“不用寻什么蛛丝马迹了,我就在这里。”
绝无艳揭开毡帐门,走了进来,说道:“王绝之,你不用追问他了,就算你用钳子把他的嘴巴撬开来,他也绝不会告诉你是谁刺杀先零晓衣,是谁诬陷于我的,对不对?”最后一句“对不对”,却是朝着迷小剑说的。
王绝之道:“无艳,原来你也知道是谁嫁祸于你,快说出来!”
绝无艳盯着迷小剑说:“我在你的心中,真的一点儿地位也没有?”
迷小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绝无艳。
绝无艳的手在发颤,全身都在发颤。
迷小剑黯然道:“无艳,我对不起你。”
两人的对答举止,如同打着哑谜,王绝之听得一头雾水,却又插不上话来。
绝无艳道:“迷小剑,你要我走,我就走!”
她说走就走,王绝之正欲追出去,忽然瞥见迷小剑“呕”的一声,鲜血喷得一衣皆是,面色惨白,捂着胸口。
王绝之扶着迷小剑,“你怎么了。”
迷小剑苦笑道:“刚才激动,气血逆转,翻了一翻,不碍事的。”
王绝之虽然不懂医术,但他精通内功,对于人体的气血运行走位,却是不逊于大夫。他为迷小剑略一把脉,放下心来,说道:“虽然无甚大碍,还是找大夫比较稳妥。我去找鬼池安。”
迷小剑道:“你先带绝无绝出城!”
王绝之道:“城门未开,绝无艳她逃不了的。我先找鬼池安。”
迷小剑急道:“不,你先找绝无艳,迟了恐怕来不及了!”
王绝之见他神色紧张,奇道:“什么?”
迷小剑道:“我与她从小长大,熟知她的性格,见到她刚才的模样,就知她要……”
王绝之忽然叱道:“是谁?”
一人从毡帐外进来,说道:“先零族烧何女拜见迷豪。”
来人正是烧何女,捧着一个大盒子,那是她丈夫的首级。
烧何女的身后有一把剑,剑不是剑,是一个人。那是一个人像剑、剑像人、人剑合一的人,易容。
易容手腕厚厚缠住白布,想来他被姚弋仲捏得伤势如此之重,一时难以痊愈。但他身上发出的剑气,凌厉刺骨,却半点不逊先前。
“要杀迷小剑,先杀易容。”
烧何女要见迷小剑,不知有何目的,易容自然亦步亦趋跟随。至于绝无艳,谁都知道她跟迷小剑的关系,绝不会对迷小剑有任何不利,易容跟着她,反而更不方便,所以刚才只有放她进来了。
迷小剑目光炯炯,盯着烧何女,“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送先零走的首级给我?”
他虽然一直身在天水,可是对外边的事仍然了若指掌。
烧何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相求迷豪。”说完之后,盈盈跪倒,四肢匍匐伏地。
迷小剑摇头道:“你起来吧,我决不会应承你此事的。”
他连烧何女要求他干的事也知道了,看来甚么也瞒不过他。
烧何女道:“先夫以命相殉,难道迷小剑还耿耿记于当年之事?”
迷小剑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半分。”顿了一顿,又道:“她也从来没有恨过他半分。”
烧何女哀声道:“你说不恨我夫郎,心里还是很他的,否则你焉会不肯相助我们?”
迷小剑道:“吐谷浑武功绝顶,势力庞大,羌人党跟他一战,伤亡必定惨重,我绝不能为了徇一已之私,相助你们,连累了羌人党!”
王绝之听到此句,猜到五、六成,原来是鲜卑族传奇也似的人物、慕容嵬的哥哥吐谷浑,正要覆灭先零种。江湖谁不知道,吐谷浑比慕容嵬还要厉害十倍,怪不得烧何女要来相求迷小剑了。
吐谷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厉害人物?王绝之对此人实在大有兴趣,心想:有机会,定当跟他会上一会,打上一架,一过瘾头。
烧何女道:“你就算是相助晓衣的部族,也不成?莫非你忍心叫晓衣的叔叔、伯伯、弟弟、妹妹,尽告亡族灭种,惨号于吐谷浑的铁蹄之下?”
迷小剑道:“对羌人党没利的事,就算是我的父亲要死,我也不救!”语气斩钉截铁,绝无相求的余地。
王绝之看着迷小剑,忽然觉得眼前这名刚刚跟他畅论天下的人,忽然变得十分陌生。
“他为了不伤害无辜的汉人百姓,坚决不肯决黄河之堤,今得先人党差点全军覆没。然而他却不肯发动一兵一卒,拯救先零族,任由先零族上万羌人被吐谷浑屠戮,他究竟是怎样想法?”
事实上,没人猜中迷小剑的想法。
这个人就像海一样,深不可测,无可捉摸。
烧何女还是匍匐在地,半分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迷小剑叱道:“我意已决,你还不起来?”
烧何女道:“烧何女在夫郎面前发过誓,迷豪一日不答应,我便一日长跪不起。”
迷小剑道:“你一意长跪不起,我亦没有你的法子。”
他果然不理烧何女,牵着王绝之的手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毡帐,只剩下烧何女一人在内,五体匍匐不起。
西羌午热夜寒,早晚冷热相差极大,烧何女虽在帐内,而非在室外,一身单薄衣裳,仍然冷得微微颤抖,皮肤起了颗颗的鸡皮疙瘩,但她匍匐伏地的身子依然没有移动上分毫。装着先零走人头的盒子,就在她的头颅前面,紧紧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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