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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燒何女的請求

    李雄既退,石勒、張賓、竺佛圖澄、石虎遂離開天水城,回到營中。

    石勒臨走之時,與王絕之另定了三月之後,在襄國恭候其到來一戰——目下兩人又中毒,又受傷,短時間內決戰,已是絕無可能,石勒日理萬機,無暇逗留天水,等候兩人傷愈,是以和王絕之另立了三月之約。

    真正的原因,卻是他武功未復,急欲回到老巢養傷,不欲留在天水這等險地,自然不必言明,王絕之也可心領神會。

    迷小劍道:“王公子,我對你慕名已久,只是上次自身難保,不敢留住閣下於天水。如今天水之圍既解,你若有空,那就不如留下幾天,讓我有機會向你討教請益了。”

    王絕之忙道:“不敢,不敢。迷豪見識恢宏,當説是王絕之向你討教請益才是。”

    迷小劍笑道:“大家莫互相稱讚對方了,教得別人聽見,也覺得肉麻。”

    當晚兩人促膝夜談,一個是當世英雄,一個是慷慨豪俠,兩人俱是兼善天下,以救百姓於水深火熱為已任,雖則一個是胡人,一個是漢人,卻是談得異常投契,互相心折——自然,王絕之對於迷小劍的折服,又比對方高上三分。

    説及石勒與迷小劍結盟之事,王絕之不欲窺知其秘密,有心避談,迷小劍卻不諱言,説道:“石勒確是一代人傑。他留下我與姚弋仲相互牽制,在西陲牽制李雄,他便可以專心東向,一方面對付鮮卑四強,一方面觀覦漢王之位了。”

    他又道:“如果他們先前一戰,打垮了李雄,反而不美,到時姚弋仲和我再無後顧之憂,便隨時出兵攻打他了,嘿嘿,好一個石勒,好一個張賓!”

    王絕之道:“你的意思是説,剛才一戰,石勒是有意不勝的?”

    迷小劍道:“支雄、夔安加上姚弋仲的部隊,已稍稍多於李雄。以石勒、張賓之才,平手相鬥,如非有心放水,李雄焉能是他們的手腳?這一戰氐兵就算不全軍覆沒,李雄要想逃脱,也是大大不易了。”

    王絕之道:“我不明白。你們羌人黨已在石勒的掌握之中,如果石勒這番先滅你們,再殺李雄,從此西方之地盡歸於他,豈非更無後顧之憂?”

    迷小劍道:“第一,石勒就算滅了羌人黨,西方羌人何止百萬,他怎麼也殺不完,反而更添麻煩。第二,李雄縱使死掉,巴蜀仍有強大兵力,他的侄兒李班身為太子,必定繼位。李班謙虛持納,敬受儒賢,猶勝李雄,留下李雄一命,更為有利。”

    王絕之道:“原來如此。”

    他此時方知,石勒和張賓的心計智謀,比他想像更厲害十倍!

    迷小劍又道:“當今中原大局,盡由北方操縱,劉聰既然病重,石勒、劉曜均是虎視眈眈,而劉聰的兒子劉粲也得急謀自保,自保良策,正是設法消滅這兩名跋扈將軍。今後三年,將是大局再一次大變亂時刻,也是我羌人黨能否興盛的契機所在。”

    他説到這裏時,逸興端飛,眸子粲發出熾熱的光芒,王絕之也感受到其豪情壯心!

    王絕之道:“晉室能否收復北方,看來也端賴這一次的契機了。”

    迷小劍搖頭道:“江左無法收服北方的。”

    王絕之不悦道:“迷豪何出此言?為何北方大亂,石勒能興、羌人黨能興、而司馬氏卻不能?”

    他雖對司馬氏並無好感,但迷小劍意指羌人、羯人可以興起,而漢人偏偏不能,怎能令他心服?

    迷小劍道:“晉王司馬睿一奴才耳!他在琅琊之時,坐擁三軍,一無建樹,眼睜睜看着石勒、劉曜馳聘中原,席捲整個北方,完全一籌莫展。此等庸人,何有收復中原的本事?”

    石勒沉靜而霸氣,迷小劍卻是謙謙如常人,如朋友,然而兩人説起話來,俱存有目空天下的傲氣,難道絕代人物,非得自負不可麼?

    王絕之不得不承認道:“司馬睿固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可是江左朝政,盡由我的七叔和十一叔把持,我雖與他們不和,然而他們的才氣在江主卻是人皆稱道的。”

    他口中的七叔和十一叔,正是鎮東大將軍王敦、中書監王導。兩人一掌江左政事,一掌六州軍事,文武百事全由這兩位族兄弟所把持,是以江左流傳,“王與馬,共天下”之説:王,就是琅琊王家,馬,就是司馬氏;而且是王先而馬後,絕不含糊!

    迷小劍道:“王導雖稱‘江左管夷吾’,實則他和管仲相差遠矣!王導之才,在於勸導司馬睿奉行清靜寬惠之策,無為而治,小事胡塗,以安撫民心,不過是小眉小眼的村夫所為而已。要説收回洛陽,統一北方,這種大氣魄,大陣仗,他遠遠未能做到。”

    王絕之道:“七叔呢?他殘忍剛狠,我一向不喜歡他,但是平心而論,他武功高強,行事精明,也是一位梟雄人物。”

    迷小劍道:“王敦的武功固是極高,然而他寵信小人,王含、沈充、刁鳳,都是不三不四的齷齪人物,而真正的猛將祖逖、陶侃,卻又不肯重用,真要打起仗來,他的六州之軍多半濟不了事。尤有甚者,此人桀驁不馴,存不臣之心,司馬睿,甚至王導,也忌他三分,君臣推疑,江左朝廷焉能成就什麼氣候?”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絲絲入扣,沒有反駁的餘地。

    帳內沉默了一陣子,靜得王絕之聽到自己的心跳。他走過大江南北,從來沒有試過比天水更靜的夜晚,怎地竟連蟲鳴螂叫的聲音也聽不到一絲一毫?想來,甚麼蛇蟲鼠鳥都給餓瘋的饑民吃得一雙不剩了。

    迷小劍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王絕之愣了愣,他想不到迷小劍居然有求於他,點頭道:“我答應你。”

    迷小劍詫道:“你不聽聽是甚麼事,便先答應了我?”

    王絕之笑道:“總不成你會要我赴湯蹈火吧?就算你叫我赴湯蹈火,我也必定去赴去蹈——迷小劍也求我做事,實在太光榮了,豈可推卻這分光榮?”

    迷小劍道:“也不用這樣説。我迷小劍並非從來不求人的自了漢。”

    王絕之頷首道:“你身為羌人黨酋豪,如死要面子,從不求人,羌人黨早已垮了。”

    迷小劍道:“正是如此,只是今次我求你的事,卻委實有點為難……”

    王絕之道:“迷豪但説無妨。”

    迷小劍沉默半晌,搓着手指,慢慢地道:“我求你帶絕無豔走,走得越遠越好!”

    王絕之愕然,想不到迷小劍求他的是這件事,問道:“莫非是絕無豔行刺先零曉衣,所以你不想再見到她?”

    迷小劍搖頭道:“行刺曉衣的並不是絕無豔。”

    王絕之吃驚道:“另有其人。”

    迷小劍道:“不錯,另有其人。”

    王絕之急問:“此人是誰?”

    迷小劍道:“我知道此人是誰,但不能告訴你。”

    王維之道:“為什麼?”語氣頗為焦急。

    得悉絕無豔乃是清白無辜,而且是由迷小劍親口説出,所言自是非虛,本來大可以為她洗清冤屈,誰知迷小劍卻一口拒絕透露,怎不令王絕之大為焦急!

    迷小劍坦然道:“此事大大為難,關係重大,否則我早告訴你了。”

    王絕之進逼道:“你不肯告訴我,我又焉能答應你帶絕無豔遠走高飛!”

    迷小劍道:“我求你也不答應?”

    王絕之怔住,慨然道:“你求我,我自然不得不答應。可是假若我求你説出來呢?”

    迷小劍道:“你求我,我也不答應!”

    王絕之道:“然而此事關係絕姑娘的聲譽,你明知她是無辜,難道眼巴巴的見她一生一世揹着行兇者的罪名?”

    迷小劍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仍毅然道:“不成!”語氣絕無轉回餘地。

    王絕之還待追問,轉念一想,改口道:“絕無豔現在哪裏?”

    迷小到道:“我回來後,鬼池安依照諾言放了她。但城門已閉,她應仍在天水城中。”

    王絕之道:“天水城説大不大,説小不小,我卻到哪裏找她?”

    迷小劍道:“以琅琊狂人王絕之的能耐,可不會連找一個人的本事也沒有吧?”

    王絕之冷冷道:“我是琅琊狂人,可不是琅琊找人,殺人的本事我大得很,找人的能耐可不大在行了。所謂猛虎不及地頭蟲,你是地頭蟲,找起人來,總比我這頭猛虎有把握的多吧?”

    他得知迷小劍知道絕無豔是無辜而不肯為她出頭,心裏有氣。他是肚裏裝不了話的直脾氣,一有不滿,不免便對迷小劍冷冷嘲諷起來。

    迷小劍臉上露出了更痛苦的神色,長揖道:“我求你。”

    王絕之看見迷小劍的痛苦神色,心頭一軟:迷小劍明顯是有難言之隱,那必定是真真正正的難言之隱。難道我王絕之枉稱朋友,連推心置腹也做不到,竟不信他?想到這裏,慨然道:“一言為定,我便為你找到絕無豔,帶走絕無豔,決不食言!”

    迷小劍終於露出了笑容,但笑容依然十分勉強,説道:“絕無豔雖然不知身在何方,但還有蛛絲馬跡可尋……”

    忽聽得絕無豔的聲音道:“不用尋什麼蛛絲馬跡了,我就在這裏。”

    絕無豔揭開氈帳門,走了進來,説道:“王絕之,你不用追問他了,就算你用鉗子把他的嘴巴撬開來,他也絕不會告訴你是誰刺殺先零曉衣,是誰誣陷於我的,對不對?”最後一句“對不對”,卻是朝着迷小劍説的。

    王絕之道:“無豔,原來你也知道是誰嫁禍於你,快説出來!”

    絕無豔盯着迷小劍説:“我在你的心中,真的一點兒地位也沒有?”

    迷小劍沒有回答,只是望着絕無豔。

    絕無豔的手在發顫,全身都在發顫。

    迷小劍黯然道:“無豔,我對不起你。”

    兩人的對答舉止,如同打着啞謎,王絕之聽得一頭霧水,卻又插不上話來。

    絕無豔道:“迷小劍,你要我走,我就走!”

    她説走就走,王絕之正欲追出去,忽然瞥見迷小劍“嘔”的一聲,鮮血噴得一衣皆是,面色慘白,捂着胸口。

    王絕之扶着迷小劍,“你怎麼了。”

    迷小劍苦笑道:“剛才激動,氣血逆轉,翻了一翻,不礙事的。”

    王絕之雖然不懂醫術,但他精通內功,對於人體的氣血運行走位,卻是不遜於大夫。他為迷小劍略一把脈,放下心來,説道:“雖然無甚大礙,還是找大夫比較穩妥。我去找鬼池安。”

    迷小劍道:“你先帶絕無絕出城!”

    王絕之道:“城門未開,絕無豔她逃不了的。我先找鬼池安。”

    迷小劍急道:“不,你先找絕無豔,遲了恐怕來不及了!”

    王絕之見他神色緊張,奇道:“什麼?”

    迷小劍道:“我與她從小長大,熟知她的性格,見到她剛才的模樣,就知她要……”

    王絕之忽然叱道:“是誰?”

    一人從氈帳外進來,説道:“先零族燒何女拜見迷豪。”

    來人正是燒何女,捧着一個大盒子,那是她丈夫的首級。

    燒何女的身後有一把劍,劍不是劍,是一個人。那是一個人像劍、劍像人、人劍合一的人,易容。

    易容手腕厚厚纏住白布,想來他被姚弋仲捏得傷勢如此之重,一時難以痊癒。但他身上發出的劍氣,凌厲刺骨,卻半點不遜先前。

    “要殺迷小劍,先殺易容。”

    燒何女要見迷小劍,不知有何目的,易容自然亦步亦趨跟隨。至於絕無豔,誰都知道她跟迷小劍的關係,絕不會對迷小劍有任何不利,易容跟着她,反而更不方便,所以剛才只有放她進來了。

    迷小劍目光炯炯,盯着燒何女,“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送先零走的首級給我?”

    他雖然一直身在天水,可是對外邊的事仍然瞭若指掌。

    燒何女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事相求迷豪。”説完之後,盈盈跪倒,四肢匍匐伏地。

    迷小劍搖頭道:“你起來吧,我決不會應承你此事的。”

    他連燒何女要求他乾的事也知道了,看來甚麼也瞞不過他。

    燒何女道:“先夫以命相殉,難道迷小劍還耿耿記於當年之事?”

    迷小劍道:“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半分。”頓了一頓,又道:“她也從來沒有恨過他半分。”

    燒何女哀聲道:“你説不恨我夫郎,心裏還是很他的,否則你焉會不肯相助我們?”

    迷小劍道:“吐谷渾武功絕頂,勢力龐大,羌人黨跟他一戰,傷亡必定慘重,我絕不能為了徇一已之私,相助你們,連累了羌人黨!”

    王絕之聽到此句,猜到五、六成,原來是鮮卑族傳奇也似的人物、慕容嵬的哥哥吐谷渾,正要覆滅先零種。江湖誰不知道,吐谷渾比慕容嵬還要厲害十倍,怪不得燒何女要來相求迷小劍了。

    吐谷渾,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厲害人物?王絕之對此人實在大有興趣,心想:有機會,定當跟他會上一會,打上一架,一過癮頭。

    燒何女道:“你就算是相助曉衣的部族,也不成?莫非你忍心叫曉衣的叔叔、伯伯、弟弟、妹妹,盡告亡族滅種,慘號於吐谷渾的鐵蹄之下?”

    迷小劍道:“對羌人黨沒利的事,就算是我的父親要死,我也不救!”語氣斬釘截鐵,絕無相求的餘地。

    王絕之看着迷小劍,忽然覺得眼前這名剛剛跟他暢論天下的人,忽然變得十分陌生。

    “他為了不傷害無辜的漢人百姓,堅決不肯決黃河之堤,今得先人黨差點全軍覆沒。然而他卻不肯發動一兵一卒,拯救先零族,任由先零族上萬羌人被吐谷渾屠戮,他究竟是怎樣想法?”

    事實上,沒人猜中迷小劍的想法。

    這個人就像海一樣,深不可測,無可捉摸。

    燒何女還是匍匐在地,半分也沒有起來的意思。

    迷小劍叱道:“我意已決,你還不起來?”

    燒何女道:“燒何女在夫郎面前發過誓,迷豪一日不答應,我便一日長跪不起。”

    迷小劍道:“你一意長跪不起,我亦沒有你的法子。”

    他果然不理燒何女,牽着王絕之的手道:“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氈帳,只剩下燒何女一人在內,五體匍匐不起。

    西羌午熱夜寒,早晚冷熱相差極大,燒何女雖在帳內,而非在室外,一身單薄衣裳,仍然冷得微微顫抖,皮膚起了顆顆的雞皮疙瘩,但她匍匐伏地的身子依然沒有移動上分毫。裝着先零走人頭的盒子,就在她的頭顱前面,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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