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塔前的祭台早已撤去,地面上只用蜡笔画了一个红圈,示为吕楚箫返老还童之地。华玄半蹲于地,时而用指节叩击红圈处的青砖,时而将耳朵伏贴于地面,最终却摇了摇头,脸上困惑丝毫不减。
他和甄裕、夏静缘是昨晚赶到淳安县的,因为天色已晚,三人便在县里的客栈中歇息。然而华玄辗转难眠,未到拂晓,便披农下床,给甄裕留了张字条,自行到千岛湖边雇了艘小船,赶往涟漪岛。
其实当时初听此案,华玄脑中最先冒出的是三个字是:化尸粉。相传那是一种极霸道的毒药,能在顷刻间将人身化为一摊血水。唐末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卷七王玄策言及婆罗门国药,能消草木金铁,人手人则消烂;唐传奇《聂隐娘》一篇中,聂隐娘除掉刺客精精儿之后,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宋人吴淑《江淮异人录》写洪州书生杀人后,乃出少药,傅于头上,摔其发摩之,皆化为水。类似记载流传不绝。
华玄之师薛子铭曾试图复原这种奇药,然而试验无数,终不可得,遂以为这是小说家杜撰之物。华玄却并不认可,他始终觉得化尸粉并非虚构,只不过药方失传罢了。
但吕楚箫这件案子,罪魁就是化尸粉吗?若真是此毒,人死后至少还有一摊血水,可眼前空地上分明别无他物。况且,吕楚箫不仅仅是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个婴孩,这又是另一种诡谲了。
华玄叹了口气,不再钻此牛角尖,转而细查案发处的地况,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地底并没有任何暗格或机栝,换句话说,不可能是利用在地底密室将吕楚箫和那婴孩进行交换的障眼法。
那吕楚箫究竟是如何返老还童的呢?他实在百思难解,虽然甄裕用痴血蝠证实那孩子确与吕楚箫血脉相连。但他仍然坚信,其中必有诡计。
华玄轻咬嘴唇,将目光从地面转向上空,形态古怪的骨塔映入眼帘。
眼前的骨塔酷似皮消肉腐后剩下的脊椎骨,透着一股寒悚的气息,此刻旭日东升,华玄却站在骨塔西边的颀长阴影之下,骨塔诡异的弧度恰好高悬在头顶,他抬首仰望,完全见不到塔刹,却总是有一种整座高塔随时都会倾塌下来的错觉。
华玄又想到了那个在塔顶上浮现的鬼胎,听甄裕描述,鬼胎是悬浮在高空之中,这又使得他眉头深皱。世间万物,能悬浮于空的,除了活物,便是孔明灯一类借助燃料的人造器物,但据甄裕录簿中的目击者所言,那鬼胎浑然如一,并无任何空隙,周身也无火焰亮光,与他所知的飞行器具截然不同。
华玄疑虑渐深,便想攀上塔顶看个究竟,然而塔门紧锁,只有从塔身上攀爬一途,然而塔身光滑竖直,并无借力之处,而且每节塔长约七八尺,要想一跃而上,即便身负轻功也是力所未逮,看来除了借助钩索,别无他法。
他正自思索,身后忽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相烦。这声音平淡如水,不起波澜。华玄扭首顾盼,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左首处站了两名二十多岁的尼姑,灰帽毳袍,都低垂着头。
华玄见这两位女尼各持一柄竹扫帚,想是要来这里做清扫,便侧身让出几步,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在下钩赜派华玄,不知两位师父如何称呼?
其中一位尼姑抬起头来,她相貌颇美,眼眸里流转着一股说不出的凄楚。她边握帚扫开塔前的灰尘,边答道:贫尼无悔,这位是我师姐无惆,都寄身于愚谛寺。
华玄早听甄裕介绍过涟漪岛上的情形,听说岛主曲北芒笃信佛教,这愚谛寺便是由他资助建造,寺址就在涟漪岛南边的佛陀岛上。曲北芒去世后,愚谛寺的女尼一直守护着他的骨殖,并且合力筑起骨塔。
十几天前发生的怪事,两位师父一定也瞧见了吧。他指着那个红圈。
无悔双目中闪过一丝惧色,缓缓点点头:贫尼亲眼见到那位吕施主化身为婴孩。
华玄吐了口气,仰望骨塔之顶:那么请教两位师父,骨塔塔刹上空的鬼胎异象,那日可是首次现身?
无悔一怔,看了一眼无惆。无惆面带虔诚,向着骨塔恭敬一拜:琥珀神胎,法力无穷,施主切莫胡言玷辱,以免灾厄天降。
琥珀神胎?华玄不由身震,你说此塔藏有琥珀神胎?
无悔和无惆似乎不愿多做解释,垂头清扫完毕。无悔躬身道:贫尼再不回寺,恐师父责怪,施主自便吧。持了扫帚,与无惆携手而去。
华玄呆立半晌,心头怦怦乱跳,他绝非没听说琥珀神胎,传闻这种琥珀只有拳头大小,但寻常琥珀内蕴昆虫或植株,这种琥珀神胎却包裹着一个胎儿,胎儿的五官四肢都清清楚楚,连手指几根都能数出来,却半点人工雕琢的痕迹都没有,好似天然生成。据说琥珀神胎蕴含玄奇之力,能使残疾者重获健全,濒死者起死回生;黄毛幼儿顷刻茁壮成人,白发老者瞬间焕发青春。
但这琥珀神胎终究只是传说,以钩赜派见识之广,也只是睹于书载,华玄从未当真,此刻记忆进发,脑中不禁闪过一道霹雳:吕楚箫返老还童莫非与琥珀神胎相关?
他心生大疑,便要爬上骨塔去看个究竟,正苦于找不到绳索,忽觉眼前有几簇微光闪过,走远几步,才发现这些微光的源头是骨塔每节塔檐南北两侧那些形似凸骨的挑檐,塔身共有十七节,每节各有两处挑檐,竟是以琉璃制成,反光之后,在南北共形成三十四簇光芒。
华玄大喜,这挑檐形似天然阶梯,何需再寻绳索辅助,身子一纵,已抓住了第一节上的挑檐。他双手攀着挑檐,荡了几荡,借着摇摆之势,双腿一勾,攀住了第二节的挑檐,如此手脚并用,勾抓齐施,顷刻便上升了四五丈高,身体倒转时向底下一眺,只见红圈处已缩成一个红点。
他正要再往上行,忽觉手指黏糊糊的。当下用双脚勾住上节挑檐,把左手凑到眼前,只见中指指尖上沾了些深褐色的油状物,放到鼻前一嗅,刺鼻难忍,顿时释然:难怪这些挑檐如此闪亮,原来是在琉璃上抹了一层石漆,但石漆易燃,就不怕毁掉整座高塔吗?
他心系琥珀神胎,不再多想,便要继续攀登,脑后忽寒飙飒然,急将脑袋一偏,只昕铿铿两声,眼前塔身上已经嵌了两枚银镖:镖身雕双龙盘绕,龙首上的鹿角便是倒钩,若被此镖击中,非得割破肌肉才能取出。
华玄心头恚怒,转头看向龙镖来处,只见塔下多了两名大汉,一系玄色薄毡披风,一着黑绿罗袄。虽看不清相貌,但据甄裕先前描述,便知两人正是双龙帮帮主庞横与逐浪帮洪泽湖分舵舵主童云愁。
童云愁华玄无从照面,庞横却是老相识了,此人蛮横无理,当年便叫他吃过大亏,未想时隔多年相见,不容分说便又险些要了他的命。
只听得庞横在塔下吼叫:坚蚕鬼盗!本以为耗子惧光,半夜才敢行此勾当,没想到你狂妄如斯,光天化日便来行窃!
华玄一愣,眼前光芒刺眼,又是三枚双龙镖打了上来。
华玄回想起少年时的委屈,没来由怒气勃发,拂袖扫落一枚双龙镖,袖中素灵指力沛然而发,稳稳夹住另外两枚,径抛上天,同时双脚松弛,身子如落叶般飘落。
塔下的庞横和童云愁瞬移几步,前后站定,中间留下一人空隙,竟是算准了自己的下落方位,只待自投罗网,前后包夹。华玄冷笑一声,即将落地时,身子骤然由纵而横,双腿连环,蹴向庞横前额,左手双指弯钩,直袭童云愁双眼。
庞横和童云愁脸色立变,但两人都是外家高手,应变极快,下身纹丝不动,手上瞬间变招。庞横左手掌背贴在头顶,护住前额,右手格向华玄脚踝;童云愁则干脆以攻代守,拳劲勃发,与华玄指力迎面相捍。
华玄在半空中看得真切,心中已有计较,他身子仍持平坠之态,丹田运力,长纳一口气,自腹背穴道迸射出去,使下坠之速急增。庞横和童云愁始料不及,双双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华玄落到自己身下。华玄双手双足同时触地,随即翻身站起,左右手各按向庞横与童云愁的小腹。庞童二人错愕难当,急忙各施拳掌护御。华玄求之不得,左手盘上庞横右掌,右手与童云愁左拳相绕,三人之间,瞬间形成了一杆秤衡。
庞童两人大惊,随即变招挣脱。华玄任由两人扭摆来去,双臂却始终平举,庞横右掌发力,华玄便将掌力传至自己右手,施加在童云愁左拳上,童云愁左拳使劲,华玄又把拳劲送到自己左手,传递到庞横右掌上。这般一来,就变成了庞童两人相争,华玄不过成了传力的介质。原来他这武功叫做争衡功,以杠杆原理为法则。此时他将自身视为支点,庞横两人的功力却成了天平两端的砝码,无论一端砝码如何加重,只会扰乱另一端的砝码,于支点本身却是无碍。争衡功诡谲殊奇,开创之初,却被华玄用在降伏一位至交好友身上,此刻使出,他心下不免一黯,脑中已浮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
庞童两人哪里知道争衡功的奥妙,各自倾尽全力,只不过相较于庞横的强蛮,童云愁要狡黠得多,劲力中虚实间杂,变化多端。华玄照单全收,一股脑儿奉送给庞横。两人徒劳无功,渐渐左支右绌。华玄窥准时机,互借二人之力,喊了一声起,将庞横和童云愁同时逼退了四步。恰在这时,三人头顶遽发破空锐响,两道明光白天而降,铿的一声射人庞童两人脚下的青砖,低头看去,竟是庞横方才发出的两枚双龙镖,直钉人地下,几乎都快看不到镖尾。双镖袭地,距他们两人的脚尖不足一寸。
原来方才华玄身处骨塔之上,便已想好将这两枚双龙镖当做奇招。他将双镖上抛,力道奇大,双龙镖竖直升空,越过了骨塔塔刹,直至力竭而止,镖身倒转,变作往下直坠,下落时坠速不断叠加,接近地面时,下坠之力达到极点,已不亚于强弓迎面射出的一箭。华玄又早算准了时间和方位,适时将庞横和童云愁逼到双镖下坠之处。庞横与童云愁猝不及防,若非钩赜派弟子手下留情,逼退两人时少迫了一寸,这两镖恐怕要从他们头顶直贯进身子。
童云愁显然明白自己并非华玄对手,微微喘着气,目光中已有求饶之意。庞横却还不明白那两镖是华玄先前所发,不禁怒目圆睁,口中咆哮:坚蚕盗奸猾似鬼,在暗处还有帮手,偷袭取胜,恬不知耻!
华玄第二次听他称自己为坚蚕盗,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误会了误会了!扭头望去,远处身影绰绰,四人快行而来,当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赤色长袍,容貌清癯,甄裕和夏静缘走在轮椅之后,夏静缘身边,还跟着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
华玄松了口气,散尽功力,身子脱离庞横和童云愁,退后三四步远。庞横一脸不服,再要上前,那位坐在轮椅中的中年男子喊道:那是钩赜派的华先生,切莫无礼。他转动轮椅,已到了三人跟前,向华玄拱手道:在下冯丹野,代他们两位给华先生赔罪。华玄回了一礼,不禁向夏静缘看了一眼,小丫头却向他做个了鬼脸,扬了扬那张留在客栈里的纸条,显然怪他不告先行。她身边那男子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正彬雅地摇着纸扇,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钩赜派?童云愁将信将疑地看着华玄,既非盗贼,为何鬼鬼祟祟爬上骨塔?
童掌门,你这话可就说得难听了。甄裕板起了脸,我以人头担保,即便是金山银山摆在我这位朋友面前,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断不会觊觎塔中那件至宝。
庞横冷哼一声:金山银山算什么,怎么及得上琥珀神冯丹野喝止道:阿横,还不依不饶做什么!庞横脸皮抖动两下,住嘴不说。
甄裕向两人报了身份,童云愁和庞横听到濯门两字,目光同时一暗,似乎被什么触动了心弦,神情也变得恭敬了些。
冯丹野问向华玄:华先生,可查到什么端倪了吗?
尚无头绪。华玄摇摇头,反问他,冯庄主,吕掌门变成的那个孩子现在何处,我想去瞧瞧他。
冯丹野黯然回答:那孩子现在安置在涟漪岛南三十多里的一处名为水貂岛的小岛上。岛上临时搭建了几座竹屋,供在下兄弟三人,还有十几位想探知真相的江湖朋友暂居。甄少侠、华先生和夏姑娘若不嫌弃,今晚便可在水貂岛下榻。
甄裕拱手道:冯庄主言重,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有个栖身之所便谢天谢地了。
冯丹野点点头:如此再好不过,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启程去水貂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