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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世态炎凉

    你这一辈子大概没有见过比我更执著的人,我的执著说出来真会让你感到害怕。

    譬如说我在文星中学时曾经暗恋低年级一女生,而她却又暗恋着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体育部部长身高一米八八,整整比我高半个头,篮球打得真好。

    我打篮球的技术没有踢足球的一半水平,可是为了打败假想中的情敌,我苦练了三个月的篮球,每天练八小时以上,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上课或者自习的时间。你猜怎么着,三个月后,我在他跑完五千米的训练课后把那女生叫过来找他单挑,居然在她惊艳的眼神中不可思议地赢了他十一分之多,真可以称得上是人类体育史上一个伟大的奇迹。

    所以,我的执著通常让对手感到害怕。其实没什么学问在里面,只是每当对什么事物有兴趣时,我就会集中全身的力量,抛开一切私心杂念,找到最正确的方法,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整合所有的资源,聚积所有的能量,竭尽全力地去做。

    我两个月里练坏的一百六十八副扑克没有白白牺牲,在黎明前的那段黑暗里,我换牌的绝技大放光芒,居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把老本又给捞了回来,赫然还有向学费前进前进前进进的迹象。黑狗和萝卜眼见我状态回升,不敢恋战,于是指指窗外向我和朱克思建议今日暂且鸣金收兵,来日再大战三百回合。

    朱克思想起早上七点三十还要去火车站接一个坐了一夜火车从深圳过来的女网友,于是欣然同意。我虽然对现在的上升趋势恋恋不舍却是独木难支,也只好同意改日修书再战。遗憾的是,我起身的时候犯了个不可宽恕的低级错误,一不小心,西服袖子里竟抖落出一张红桃Q和一张草花8!更遗憾的是,黑狗当时正盯着我手上的钞票问我赢了多少,就这样被他瞅了个正着!

    黑狗那晚上牌运一直不是太好,常常脸色铁青地哀叹牌有鬼,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这下子可好,人赃并获。他一把推开我身前还在莫名惊诧的萝卜,一个箭步蹿过来,口里一边念叨着什么“张一一,你他妈可真够黑的,我兄弟俩把你当朋友,你他妈却背着我们出老千,真是好样的,老子今天可跟你没完”,一边掐住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还在思考要不要抵抗的我推倒在椅子上。

    说实话,如果是在平时要单挑的话,黑狗一定不是我的对手,黑狗这小子在他那娇滴滴的小堂客身上花的工夫太多,瘦得像一根干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鼓捣出几句什么“瘦归瘦,精骨肉,做起爱来像禽兽”之类的“黑氏语录”来欺骗善良的人民群众。其实人民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那些老是喜欢人前人后鼓吹自己那话儿有多厉害的家伙,如果不是阳痿必定就是早泄,这结论绝对可以轻松地演绎成一真理。

    但我因为一时理亏,竟是不敢恋战。萝卜这时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什么,对我龇牙咧嘴怒目而视,赫然有随时加入战斗的迹象。

    我的一念之差,造成千古之恨。出老千可是江湖上的大忌,若是传扬出去,我就别想在什么大学方圆三十里混了。想想还是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惟有期待黑狗和萝卜看在我们往日的友谊或是日后的合作上,能够网开一面就三生有幸了。

    想到这里,我从笔挺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包极品芙蓉王出来,准备孝敬孝敬两位爷,让他们消消火,却被萝卜顺手打落在地。其实我掏极品芙蓉王出来是个极大的错误,黑狗和萝卜平时也就抽盒白沙什么的,大正月的为了撑面子最多也就带一两包精品白沙在身上粉饰太平。这会儿眼见我一出老千的臭小子一出手就是芙蓉王,而且还是极品,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我敢打赌他们就是在这个瞬间打定敲诈我的主意的。一定错不了。一定。

    黑狗和萝卜几乎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瓜分了我奋斗了大半个月的厚厚的赌资。朱克思眼见我一大早的就被打劫,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正待施以援手,被闻讯而来的黑狗和萝卜的几个睡眼惺忪却是斗志昂扬的狐朋狗友一把推开,并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最好闪一边去。

    朱克思审时度势思前想后,想起还有去火车站接女网友的重任在身,可能又记起去年圣诞节晚上的那码子事儿——当时我赢了两千多,输光了的他想找我借两百再玩玩,我却引用不知哪位前辈的话说“牌桌上不能借钱”,所以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虚情假意地劝我多多保重之后,抛下我孤家寡人任人鱼肉自个儿走了。

    朱克思这个理论上的帮手关键时刻抛弃我后,我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起来。黑狗和萝卜本来天良尚未丧尽,原计划把我身上的赃款全部没收后也就见好就收,这会儿在一伙惟恐天下不乱只怕分赃太少的乌合之众别有用心的鼓噪和煽动下,毫不客气地扣下了我的手机并缴获了我手指上的铂金戒指,还意犹未尽,不知道在哪位仁兄提议下,又巧言令色地劝我打了一张五千块欠条,作为我出老千的罚款。

    我当时心念电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轻易全身而退简直是天方夜谭。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百里奚才值五张羊皮,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既然沦落到这般田地,怨天尤人也没有用,所谓“留得青柴在,不怕没山烧”,先躲过此劫再说吧。

    我假装十分为难地打了一张五千的欠条给黑狗和萝卜。我一边假装恭顺地写字,一边在心里嘀咕,总有一天老子会请一大佬回来玩醉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畜生。好歹老子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也结识了一些赌咒发誓两肋插刀的弟兄,黑道白道往日都要卖我一些面子,这年头谁怕谁啊。老子虽然不小心换了几张牌,你他妈的黑狗和萝卜不是先互相抬杠暗度陈仓吗?老子好歹还是一清纯如水没有非法收入的新好学生,用得着罚款这么重吗?

    我想从黑狗手里讨回手机。这手机来历可大了,是我辛辛苦苦花了七个晚上通宵达旦大胆杜撰出的一个“儿媳爱上公公”的荡气回肠的伦理故事发在某号称“千字千元”的著名杂志后拿到的三千块稿酬买的。那是我迄今为止获得的最大的一笔稿酬,应该说是很有积极意义的一件事情了。我甚至还准备把这个手机当做传家之宝,一代一代地传给我的子子孙孙们。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的老祖宗张一一先生当年是如何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比那些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闻鸡起舞的人可要伟大多了。

    黑狗之所以叫做“黑狗”,除了脸谱和程咬金先生或是宋江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外,还有就是嗅觉比较灵敏(可能还是属狗的或者小名叫做狗伢子什么的)。他大概也知道我这学期可以不必再来学校上课了,担心我从这是非之地出去之后,就会如同与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有点什么关系的那只什么白鹤还是黄鹤般一去不复返,红云还是白云般千载空悠悠,留下他们哥儿几个留守这里空自嗟呀,那可划不来。真是高瞻远瞩。

    而且,黑狗还对那纸欠条的法律效力和兑现能力也表示怀疑。按照他买卖二手手机的经验,我这三星手机虽说只有七八成新了,还从来没有修过,声音效果挺好的,一出手卖个千把块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可不愿意到手的横财又飞了,反正恶人已经做了,即使把手机还给我,他知道我也不会有多感激他。于是,黑狗非常粗暴地拒绝了我要回自己手机的非分之想,但他总算还是很有良知地把我的手机卡取出来还给了我。虽然没有如愿要回手机,可是不用再担心家里人打电话给我时被满口粗话的这俩小混混给接了,竟也有些安慰。

    在一大群江湖小混混得意的眼神和棋牌室附近一大早起来看热闹的人们兴奋的表情中,揣着黑狗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我的二十块钱路费,想着这一见不得人的丑事可能不用一天就会传遍什么大学的周围,传到我曾经暗恋过的女生和对我至今依然心存幻想的辅导员的耳中,我恨不能立马学了土行孙先生的本事专门在地下行走才好。

    天已经大亮了,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我感觉路上熙来攘往的每个人都在指着我的脊梁骨说,这是一个不好好读书专走歪门邪道被人类所唾弃的人。

    天下着小雨,肆意蹂躏着我的头发、耳朵,还有脖子,我真不知道何去何从。家是不能回的了,我可不想要我可怜的母亲又多添几根白发。再说回家也于事无补。父母亲都六十多了,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一岁,我不知道他们还能活几年。我没有好好孝敬过他们一天,反倒老给他们惹麻烦。鼻梁两侧的脸庞湿湿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曾经有过几个女朋友,有两个还住在Y城。我无意去打扰她们的清净,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要去打扰她们的清净。我不想要她们看见我的狼狈,这不是一个骄傲男人要做的事情。当然,她们也不一定能帮我。最重要的是,她们即使能帮我也会像逃避非典一样逃避她们。接受她们的施舍,我会更加抬不起头。男人,对于男人来说,尊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我有许多男朋友,男性朋友,也就是酒肉朋友。平时拿了稿费或是赌博赢了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建立的感情,这时候如果要拿出来博取同情就有些贻笑大方太不明智了。没来由地记起一句历史小说还是武侠小说里末路英雄们惯用的口头禅:“天下虽大,竟无我容身之地!”倍感凄凉,觉得那些所谓管仲与鲍叔、伯牙与钟子期、羊角哀与左伯桃们的友谊都是吃饱了撑着的司马迁班固们骗人的鬼话,不然的话,我怎么遇不到那样贫贱不移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小雨中彷徨,前所未有地恐惧。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今天该何去何从。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无助和孤单。我想一头撞向哪辆倒霉的汽车,却又害怕对不起年迈的父母,还有我曾经辜负了的那些女生,更不忍心让那无辜的司机平白无故吃官司。当然,最对不起的还是自己那些年少轻狂的承诺和石破天惊的誓言。我必须像狗一样活下去。如果就这样撒手人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怀念我,除了我那伤心欲绝望子没成龙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之外。

    我没头苍蝇般在八车道的马路上穿梭,茫然的眼睛使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反应自己和车子的关系,所以即使当几个愤怒的早班出租车司机戛然而止把车急刹在离我只有一公分处并大骂我傻B时我竟没有半点知觉。

    我居然走到了刘彪家的门前。刘彪是我高中时同年级的同学,我168班,他169班。刘彪托他名字的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看来取名字还真有些学问在里头。

    刘彪的四肢特发达,所以各门功课极差,尤其是数学,分数通常在一位数和两位数之间徘徊。但是语文还好,作文通常被表扬,表扬的频率差不多有我的一半,可见其文字功夫还是相当的了得。

    我们168班和169班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个人,我的作文通常被拿到169班还有一些别的班巡回展出,所以刘彪很有些与我惺惺相惜的意思。刘彪除了对自己的文字有些自恋之外,另有一个优点是很有一些自知之明,高三第二学期读到一半拿到一纸合格证书后,兴高采烈地回了家,从此就没有再来学校。因为他知道高考即使考了也白考,以自己那德行,八辈子也考不上大学,也就别浪费报名费了。

    刘彪的明智之举在我今天看来,仍有相当重要的借鉴意义。其实现在的学校里有许多学生都不是读书的料子,他们可能在别的方面有兴趣爱好和特长,有可以挖掘的潜力,可是对现在换汤不换药的所谓素质教育就是少根筋,再怎么努力也白搭。所谓“勤奋出天才”,实在是人世间最可以鄙夷的谬论。

    果不其然,没有参加过高考的刘彪经过反复考察和论证后,找家里要了五万块钱在Y城弄了一路边摊做木材半成品生意。他那濒临枯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学头脑用在做生意上,居然大放异彩。虽然算错账的事情常有发生,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他只用了区区四年时间就在银行卡上有了六位数积蓄的事实,实在值得做许多埋头苦读一心向佛读死书死读书矢志不渝认为“自古华山一条路”的书呆子们的“教父”。

    我犹豫着不敢走进刘彪商住两用的家里,虽然我曾经在他家蹭过一顿饭。那顿饭的内容很丰富,比起什么大学的食堂来,简直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是那顿饭有些不开心,虽然刘彪很热情,虽然刘彪的母亲一直盛赞我读大学有出息,但我分明能够听出她对现在许多毕业即意味着失业的大学生的鄙夷和对自己儿子由衷的赞赏。

    在每个母亲心目中,自己的儿子都是一个英雄,哪怕他是一个狗熊。刘彪不是狗熊,所以他的母亲更是骄傲。我想到自己毕业后也还不知道何去何从,所以刘彪母亲那些对当代大学生明显的不屑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从那天的饭桌上我就开始暗暗发誓,老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一定要回到这个高中生家庭为当代大学生正名。

    我还有不能进去的理由。刘彪有一堂妹叫刘浪,长得如花似玉,标准的一个美人坯子,虽然胸脯和屁股稍微丰满了一点,可是我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介意。刘浪不但是170班的班花,更是我们年级的级花和文星中学的校花。我那时候曾经深深地暗恋过刘浪,如我们学校其他所有的男生一样。

    我上高中时有一非常幼稚的举动,就是通常会为了刘浪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与我毫不相干的什么事情自寻烦恼吃干醋。譬如说寝室里有一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某同窗,曾经在课后随意编排了几句歪诗,其中有两句是“刘浪刘浪,好多波浪”。我当时怀疑该同窗的顺口溜里有对刘浪不敬的意思,居然因为这事与他打了一架。那时候我与刘浪一点儿都不熟,直到后来我与刘彪惺惺相惜后,也没有和刘浪发生任何关系,不,应该说是没有发展任何关系。男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通常会为自己某种潜在的欲望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与刘彪当年的惺惺相惜其实一点都算不上是惺惺相惜,至少是单方面的惺惺相惜。我不知道单方面的惺惺相惜还能不能叫惺惺相惜,但是既然叫了,只好先凑合着。中国的语言本来就有太多的不规范,以前是谁大牌谁对,现在是谁钱多谁对。譬如鲁迅的“我家屋后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一直立场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鲁迅当年为了混饭吃凑字数故意装神弄鬼的。可是后来竟有许多吃饱了撑着的文字工作者把这狗不理奉为经典,真是没有办法。

    现在再说说我与刘彪的惺惺相惜。在这个文人相轻老子天下第一的世界里,我之所以愿意卑躬屈膝屈尊降贵与刘彪惺惺相惜,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刘彪有个好妹妹。如果不是因为刘浪的缘故,我一定会逢人便告,刘彪算哪门子鸡屎哪根葱啊,给老子磨墨脱靴还不够格呢。

    我在刘彪通过四年努力业已做大做强的路边摊前徘徊,天人交战着。进去吧,五千块可不是一小数目,如果被拒绝了怎么办?我可丢不起那人。

    什么大学的那几年,其实我混得挺风光的。稿费单一笔笔从全国各地寄过来,偶尔也能代考个成人高考或者普通高考什么的挣些不义之财,还兼职做了几个政府要人千金或者公子的家教,五十块钱一个小时。我辅导这些门徒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互补性特强。我英语特水,其他功课顶呱呱。我的学生大多是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些说英语的国家留学回来的“海归”,看的是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英语根本不需要我给他们补习,真是佳偶天成妙趣横生。如果不是后来被表哥怂恿着去炒股赔大了,我还真算得上什么大学里的款爷学生创业的楷模。

    正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惬意,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找人借过最伤感情的钱,所以更害怕被拒绝。我一直在徘徊。徘徊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害怕面对刘彪母亲鄙夷当代大学生的眼神。

    几回欲走还留,想想如果不先把黑狗他们这五千块的债务解决,什么大学这块地盘我是不能安安静静地待下去的了。至于学费和重修费,暂且不去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先把这件丑事给遮瞒住了,反正离拿毕业证和什么狗屁学位证还有四五个月,我就不信以老子天才的智慧在这么长的时间内还弄不回这些小钱。当然啦,如果刘彪手头宽裕,借个一万两万什么的,我也不会介意啦。最低五千,上不封顶多多益善,到时候相机行事。反正老子也差不多走投无路了,既然鬼使神差走到这里来了,还是先硬着头皮进去碰碰运气再说。如果风向不对,大不了老子不说借钱的事儿,再大不了老子立马拍屁股走人,从此再也不上他家门就是了。反正他们家又不会吃人,老子一厢情愿在这里瞎慌张什么啊。管不得那么多了,不是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加飞机大炮坦克地雷,也只有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份了!

    虽然给了自己许多弥足珍贵的心理暗示,可我进门的那会儿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就像一个没有完成作业挨了老师批评害怕让父母亲知道的小学生在回家路上的心情。

    我终于进得门来。刘彪正在刷牙。这位财神爷能在家里,这是我所欣慰的。如果他不在,那我的一切伟大构想就将全部落空了。

    我从背后拍了一下刘彪的肩膀,刘彪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满脸倦容的我,讶异显然多于惊喜,差一点把牙膏的泡沫全部咽进了肚子里。据说生意人都炼就了孙猴子般火眼金睛的本事,“进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对方的气色,便能知道来人最近是否生活幸福爱情甜蜜。真是了不得。

    为了掩饰自己当前的窘迫,在刘彪的审视下,我故意很绅士地耸了耸肩,并微笑着摊开双手以示我境况的滋润,但我知道自己当时的表现一定很牵强。

    刘彪腾出一只手来,扯了一条干毛巾示意我把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擦一下。他这个小小的举动,我居然都有许多的感动,看来我还真是一个善良和感性的人。

    刘彪很快把刷牙的义务鼓捣完毕,手在裤子上来回擦拭了两下,一把抓住我的双手说:“稀客,稀客,我们的大才子大驾光临,我小刘家真是蓬荜生辉啊!”一边用犀利的眼神试图挖掘出我大清早造访的意图。

    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一大早来借钱还赌债的,灵机一动撒个谎说刚才在火车站被抢劫了。刘彪脸色旋即一沉,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我一大早去火车站干什么。我敷衍塞责说去接一个同学,但是还没接到就被几个人把手机和身上的几千块现金给抢走了。刘彪于是又问我打了110没有。我说打了,不过如果110真能起到什么作用的话,车站附近的那些地方就不会那么乱了。

    我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气势上来了,正待抢抓机遇与时俱进开口说借钱这码子事,不知怎么就被刘彪抢在我前面诉说起“现在的生意真难做啊,做木材半成品的简直太多了,原来的暴利行业现在已成为了微利行业,生意每况愈下啊,再加上去年快过年的时候被上海一皮包公司给骗了价值八万多的木方,只收了他们三千块钱的订金,现在这个社会的人可真黑啊,除了父母,真的谁都不可以相信。这不,今年这个春节过得可真艰难。上半年是建材行业的淡季,门面的租金、税务、工商等太多乱七八糟的开销每天要五百多块,不容易啊,还是你们读书好啊,前途无量,不像我们劳心劳力累个半死,却总是捉襟见肘没个出头之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混得蛮好,做这破生意好像是在捡钱,其实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反正就是一个艰难……”

    听到这里,还不算太笨的我基本上知道刘彪已察觉到我的来意了,也非常明白自己这趟多半是白来了,脑袋里“嗡”地一声,旋即故作洒脱地打断刘彪的喋喋不休,笑着对他说“大正月的说这些干什么啊,多不吉利啊,好像我是来找你借钱似的!兄弟虽然被小人打劫了,但是还不至于那么凄惨,信用卡上还有些钱,还能对付着用。我今儿个过来,是刚才坐车从这里路过,怪惦记着你的,于是就下车了,你可别误会啊!”

    刘彪听我如此一说,眼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打听到我还没有吃早餐,连忙风风火火无比热情地朝厨房里大喊:

    “妈,多下一碗面条,加两个荷包蛋,我们的大才子张一一来了,把您的手艺拿点出来!”

    这顿早餐吃得相当艰难。刘彪的老妈比刘彪还喋喋不休地一再追问我被打劫的经过。我只好极不情愿地即兴发挥聪明才智导演出一个被抢劫的剧情出来。由于张一一大导演兼男主角对故事情节过分投入,以致囫囵吞枣地把我平时最不喜欢吃的一大碗面条吃得一根不剩。这真是我早餐史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刘彪的老妈一边狐疑我故事的真实性,一边大骂这伙人真是无法无天。她有一次在东站等车时,亲眼看见一孕妇挂在胸前的手机被一个小孩子给拽走了,孕妇也被带倒了,流了一地的血。真是作孽啊。

    我虚与委蛇心不在焉地与刘彪他老妈在餐桌上周旋了平时可以吃上五顿早餐的时间,因为一个通宵没有睡觉,眼皮竟慢慢有些打架。在刘彪的提议下,我脱了衣服在他的床上睡下,好不容易快进入睡眠状态了,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刘彪和他妈在一个什么角落窃窃私语:

    ……

    “他没有找你借钱吧?”

    “没有呢,你儿子是那么笨的人吗?这年头,哪有把钱往外面借的!”

    “那就好!瞧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大早往火车站跑干什么,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千万不能借钱给他,借给他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年头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得把房子装修好,准备结婚了。我还等着带孙子呢!”

    “妈,我知道。您就别操这份心了!”

    “记住,张一一这小子一定是犯什么事了,你千万不要招惹他。如果他找你借钱,你就说钱都买房子了,没钱。等下他醒来,最多留他吃个中饭。如果他不吃,也不要勉强。这种人最好以后少来往,我好像听你们原来的哪个同学说他一共有十多门考试不及格,几千块重修费一分都没有交,毕业证还不晓得能不能拿得到。这样的人,也算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毕业了还不是照样给人打工,你没看到现在还有好多大学生找不到事做呢……”

    后面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但是我已不需要再听下去了。我拼命地想要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很明白今晚上不知道会要露宿何方。我在刘彪温软肥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又斗争了五六分钟,结论是再待下去也无益,不如到别的地方去想想办法碰碰运气。

    刘彪果然没怎么留我吃中饭再走,也没有怎么送我。可能是担心如果送我的时候我向他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会伤了彼此和气。

    我走出大门后,听得刘彪他妈一个很远的声音在喊:

    “张一一,好孩子,你吃完中饭再走啦!走这么急干什么啊,是不是我家刘彪招待不周啊?”真是个虚伪的女人。

    我飞步向前逃离他家,回过头也虚伪地喊道:

    “阿姨,不用了,谢谢您!您真是太客气了!下午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呢,下次有时间再来玩吧!”我口里这样不负责任地喊,心里却告诉自己,这狗日的地方老子以后再来就是最长寿的那只什么笨笨的在地上和水里爬的长跑冠军!

    “那你下次一定要来啊,最好带衣服来多住几天。不过没有带衣服也不要紧了,我们家刘彪的衣服你凑合着也还能穿……”

    中国勤劳妇女的胸襟和气度实在是太值得赞美了,心里巴不得永远都不要看见你来,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要你多住几天。什么人啊。

    雨已经停了,风还是挺大,刮得耳根子生痛生痛的。我有种被肆虐的快感,只希望这风能刮得再大些,最好能让肉体上的疼痛麻痹我的思维,让我不再痛苦着内心的恐惧和头脑的苍白。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路边的一个音像店里正在播放刘德华大叔的《回家真好》:“回家的感觉实在是真的太好……”想到自己有家不能回,我苦笑着,一不小心竟从眼眶里滑出几行眼泪。我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场。放肆地哭过之后,总算心里好受了一些。考虑再三,我来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牛市长的电话。

    牛市长的电话号码很吉祥,139后面的四位数是Y城的区号,区号后面的尾数是“9888”。这是一个“大款号”,是一民营企业家花了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人民币投标来孝敬牛市长的。牛市长有三个手机,一个移动的,一个联通的,还有一个小灵通。三个手机号说出来都会让咱老百姓流口水,但是市长最喜欢的还是这个移动的号码,因为他的生日是9月8日,市长夫人的生日是8月8日,真是一气呵成妙到毫巅。我敢肯定送这个手机号给市长的民营企业家IQ一定不比爱因斯坦先生低到哪儿去,我也敢打赌他的企业一定是财源滚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牛市长终于从嘈杂的公用电话里听出是我的声音。我婆婆讨好新媳妇般小心地告诉他,我一大早被抢了,手机、钱包什么的都没了。牛市长稍微询问了一下我被抢的经过,责怪了一番我的不小心之后,告诉我他母亲的病情逐渐恶化了,可能还要在乡下待上几天,回来再给我打电话。我正想说我现在电话都没了,你怎么能联系到我啊,那边已经挂断了。我没有鼓起勇气再打过去。我知道即使再打过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我没有道理要牛市长现在撇开他生命垂危的母亲,立马给我送白花花的银子过来。

    牛市长这根最有希望的救命稻草断了之后,刹那之间我明白了什么叫“绝望”。绝望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情,那会儿什么人格啊,尊严啊,伦理啊,爱情啊,理想啊,等等,都一钱不值了。那会儿要是谁给我开一张一万两万的支票,我真会给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开始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以前很少忏悔,不要说很少,压根儿就没有忏悔过。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了。以前的我,考虑问题可能是太天真至少是欠周详了。我总是习惯于生活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幻想着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我的前途呢?

    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头脑里突然灵光一闪,有个人的身影忽地跳了出来。这个人是我的一个堂表姐。说是堂表姐,那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堂姐妹。我母亲那个年龄层次的人,每个人都有好几个兄妹,不像现在一代单传,所以互相走得不是很近。不过在Y城,除了那个鼓动我去炒股害得我一蹶不振捉襟见肘的混蛋表哥之外,就数这个表姐最亲了。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附近的一个中学已经放学。虽然教育部明文规定全国所有的中学寒假都不准补课,可是下面的学校总是阳奉阴违,课照补,费照收。据说家长们对补课和收补课费都还挺支持的。在中国,如果有哪个家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考个好点的大学,那这家长要么是比尔·盖茨先生那样的天才,要么是张一一先生这样的混蛋。

    早上在刘彪家吃的荷包蛋加面条,经过我的反复折腾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决定还是先去表姐家蹭顿饭。

    我在表姐住的小区前下了车,大摇大摆地走进路边的一个大商场,在一块很大的试衣镜前,用手指把头发打理整齐,在营业员诧异的眼神中狼狈地跑出商场,花了一块钱把皮鞋擦得锃亮。虽然口袋里只剩下十多块钱了,可是我觉得这一块钱花得很有意义。很多时候,人不仅仅是为一种物质活着,更是为一种精神活着。所以我在以后的岁月里遭遇到开着奔驰汽车招摇过市却没钱加油名片上有好几个公司“董事长”头衔的款爷时,竟是毫不惊讶。

    我摁响了表姐家的门铃。门铃响了半天之后,一脸慵懒的表姐终于开门了。表姐看见是我,脸上盛开着笑容,说一一你来得正好,今天逛商场回迟了一些,你姐夫买了许多菜,正在弄午饭呢。

    表姐夫正在厨房做菜,一脸幸福的表情。我向他道完“新年好”后,马上巧言令色地说又来麻烦您了,实在是嘴馋姐夫您的好厨艺,真是没有办法。表姐夫大为受用,忙说哪里哪里,你先看会儿电视吧,姐夫今天让你看看真正的手艺。

    表姐夫现在是Y城建工局的第一副局长,在他的单位里可谓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可是表姐夫在家里对表姐却是服服帖帖,什么做饭做菜洗衣洗碗的活儿全都给包了。这除了他出生在农村、表姐生长在城市而且又生得如花似玉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表姐有许多先进的管理方法。

    譬如说刚结婚的那阵子,表姐和表姐夫协商好一个一三五做饭,一个二四六做饭,星期天就下馆子或者回岳母家蹭饭。表姐做的饭菜特难吃,表姐夫的厨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表姐虽然老是偷偷地跑到外面加餐却昧着良心大夸表姐夫的厨艺精湛,电视里的那个郑宝厨都没得比,刘仪伟当然就只有靠边站的份了。表姐夫大为受用,大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于是不断在这个专业上加强学习。除了买来一大堆有关厨艺的书籍参考之外,中央电视台每天刘仪伟还是谁弄的那个什么讲吃讲喝的栏目他每晚绝不轻易放过。有公款吃喝的时候,更是亲临一线给小费去请教宾馆的大厨招牌菜的做法。从此以后,表姐夫的厨艺是蒸蒸日上,小两口的感情是欣欣向荣。

    我大大咧咧地在客厅肥大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虽然口袋里只有十多块钱,但我一向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于表姐夫他们,我还是有些精神胜利法的。表姐夫这个副局一心想要扶正,而他这个副局大概也听到一些我张一一先生是牛市长面前大红人的风声,所以表姐夫一家对我一直都比较亲切。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一边别有用心地与表姐交谈。表姐礼节性地问了我家里人的好后,开始关心起我的前途来。我于是大夸海口说正在选择当中,已经有三家报社和一家电视台有意向邀我加盟了。

    我蛮喜欢使用“加盟”这个词,好像觉得自己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当表姐问我是哪三家报社和哪家电视台时,我赶忙说还没打定主意啦,牛市长早就说过要我去市政府经济研究室做秘书。这不,今天下午我正准备去西山县牛市长乡下的老家呢,他母亲奄奄一息住在西山县人民医院,我正准备买点礼品什么的过去,但是不知道带的钱够不够。

    表姐昨晚上曾经听表姐夫说起牛市长的母亲住医院了,只是自己和牛市长不很熟,又不知道牛老太太住在哪个医院,正不知如何下手。这下子听我说得有板有眼,对我的话深信不疑,连忙问我还要不要钱,如果要钱只管开口说。我一边赞叹自己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一边感叹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我借故上了一趟卫生间。蹲在马桶上我暗暗算计着,今天就先借个一万吧,反正表姐家有的是钱,等我渡过眼前的难关挣了钱马上还她。表姐家确实有钱。表姐夫在建工局当副局长这几年,表姐不失时机地做起了建材生意,很是发了几笔财。如果不是表姐夫还想当一任局长,表姐可能还不会歇手改行去玩房地产。

    刘彪曾经在我面前不经意地提起过表姐夫的名字,说要是认识他就好了。我惊呼那不是我表姐夫吗,刘彪说是不是建工局的啊,我说是啊,还是副局呢,赶明儿可能马上就要扶正了。刘彪当时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再要我出面去请表姐夫小两口吃饭什么的,我都没有答应他。其实,我答应了也没有用,我知道表姐夫一定不会去。在任何外人面前,表姐夫总是一个清正廉明不苟言笑的好官。

    我一个人在马桶上其乐融融自我陶醉了许久,有一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惬意。想一想自己还真是一个天才,这么容易就把燃眉之急给解决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乐陶陶地从卫生间里出来,表姐却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不知怎的,这种眼神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

    表姐脸色凝重地对我说:

    “一一,你有没有在学校里赌博输钱然后跟一群烂仔打架?”

    我的心猛地一沉,连忙回答说:

    “哪里有,哪里有,你怎么会这么问啊?”

    “你爸刚才打电话问你到我这里来过没有,他说你在学校跟人赌博输了钱,你出老千被发现了,几个烂仔要你再拿五千块了事!有这回事没有?”表姐用一双生意人的眼睛盯着我。

    我知道这下全完了,张别离这个老混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眼见是脱离苦海胜利在望了,他倒好,就这样横空出世把我最后的希望给浇灭了。

    我心里纳闷这老头怎么对我的事了如指掌,却不知道父亲因为担心我的工作不知道被市长安排得怎样了,今天一大早就开始给我打电话,打了一个上午没有打通。而我平时是很少关机的,连睡觉也一直开着。

    父亲猜想我可能是出事了,于是开始给我在什么大学的寝室打电话。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什么大学此刻已经把我的光辉事迹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张别离虽然曾经是那样的无情无义,这时候却早已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于是担心起了我的安危。他四处给我可能会去的地方打电话。这不,打到最后,刚才就打到表姐这里来了,还真够勤奋的。

    我虽然心下转了无数念头,口上却不敢怠慢,连忙辩称没有这么一回事,一定是我老爸喝多了酒的胡言乱语。这个酒鬼,怎么能这么荒唐啊!表姐也曾经听闻过我父亲喝醉酒后睡在大门口或是马路上的一些丰功伟绩,所以将信将疑。

    表姐夫这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建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我开始是执意不肯,坚持说自己这不好好的吗,我老爸老糊涂了,喝了点猫尿通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还是不要理他。经不起表姐夫妇俩的左右夹攻,我只得极不情愿地拿起电话拨号。

    家里的电话占线,可能是Y城哪位幸灾乐祸的亲戚正在通过长途电话安慰我年迈的可怜双亲。占线给了我苟延残喘的时间。我对表姐说,我不在这儿吃饭了。我想知道到底是寝室里的哪个王八蛋这样恶作剧,大正月的,多不吉利啊,我回去找他们算账去。

    我一边说话一边换鞋一边开门,任凭表姐夫执意挽留我吃完中饭再走。我在楼梯间听到电话铃在响,接着是表姐喊我接电话的声音。但是我已无颜再上楼去接这个电话。我装作没有听见,三步并做一步往楼下跑。刹那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落荒而逃”,我想这辈子怕是不敢再来表姐家了的。

    我一口气跑了不知道有多远。在路人诧异的眼神当中,我停下脚步。这次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家都不能回了。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我从不和比我还要帅气的男生走在一起。还有,譬如一伙人在一个包厢里K歌,一旦我发现有哪位男生唱得比我好,我就宁愿不唱。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的确确是一个很虚荣的死要面子的人。有时候我真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太阳,就是一尼采,整个地球都要沐浴我的光辉。如果要我去衬托别人的容颜,要我去瞻仰别人的风采,我毋宁死。对我而言,有时候精神比物质要重要得多。如果没有“衣锦”,我是肯定不会“还乡”的。我不想直面母亲失望的眼神,更害怕面对左邻右舍杀人于无形的目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看得太多,虽然我还年轻。我喜欢被尊敬的感觉。我不能忍受被鄙夷被遗忘被轻视的感觉。所以,我从小时候家里被法院贴了封条开始,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所有的人都尊敬我。

    我傻乎乎地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在Y城,我真是没有地方可去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怕莫是形容我当前的窘境?没心情去考究这些,只知道一味前行。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路。等我知道双腿的困乏时,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到了火车站。

    车站外面偌大的广场挤满了形态各异三山五岳的一些什么人,最多的还是那些面容憔悴的民工。为了生活,他们春节和亲人短暂地团聚之后,又要背井离乡了。他们都能到哪里去呢?

    我突然灵机一动,这些文化素质普遍都不是很高的民工都能够在外面养活自己和家小,我为什么不能呢?比尔·盖茨不是也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吗?人家还不是凭借自己的智慧成了世界首富?既然Y城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何不到别的地方去寻求发展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孟轲先生不是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嘛。莫非是耶和华先生故意在考验我老人家,或者渡过此劫后会有大大的事业等待着我去轰轰烈烈耀武扬威?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虽然我知道这笑容要多苍白有多苍白要多牵强有多牵强。

    我乘坐公交车回到什么大学,很小心地来到学校食堂把餐卡上剩下的三百块钱全部取了出来。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也没有收拾任何行李,真真是单人匹马一杆枪去远方闯荡。火车站广播里的谁正在矫情地演绎着“其实你不用去远方,好地方就在你身旁”!我觉得这对我是个莫大的讽刺,车站的工作人员也太没脑子,其实应该放些什么《一路顺风》、《祝你平安》或《常回家看看》才对,真有些乱弹琴的味道。

    我下了公交车,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做了四个阄,写下北京、上海、深圳、重庆四个城市的名字。我把四个阄捏成团在掌心搓乱,丢在地上,对天祷告了一番,顺手抓起一个阄一看,是深圳。于是,我决定去深圳。

    我在公用电话亭给牛市长打了一个电话,希望他能够挽留我。我一直都对牛市长心存幻想,一直期待着他能给我一个奇迹。说句老实话,我对去深圳后的未来并没有把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也不知道去那里之后我能做什么。

    牛市长的电话通了。我告诉他我现在在火车站,正准备去深圳,可能明年回来,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在Y城的这些日子里,谢谢他老人家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鼻子酸酸的,很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情。牛市长的反应比我想像中的平静许多,他只是叮嘱我一路上注意安全,到那边好好干,干出了成绩再向他汇报云云,完全是官场上虚与委蛇惺惺作态的那一套。

    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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