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个实战的所在,险恶的地方,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坚持到连失败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
开弓没有回头箭
拔剑岂无隔夜仇
霍霍磨刀浇碧血
枪花绽处造化愁
江湖如此一场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或非,功亦或罪,存不可活要不让大雪埋没,只有自己在心里点燃光和热。
说无情谁是无情?我们且看他仍在惨绿少年时,初出江湖,锋芒初试时处事办案的手法,感情恋情的激荡,或从此可略能与这本性多情却无情的少年人,同渡这一段流金岁月、惊心岁月。
第一章 一场大雪淹没的功罪
冰天雪地上倒插着一把刀。
刀口朝天。
刀尖有血。
血映雪红。
尚未凝固。
刀前雪地上,划了两行宇,雪仍降着,但字刻得深削,仍隐约可辨:
再近妾身
必杀无赦
当少年在六尺之外,在风雪之中,看着这把刀,以及这把刀后七尺之遥的一树枯梅,寒风萧瑟,刚绽放的梅花,微微颤哆、冷艳无比。他就坐在轮椅上,伶仃的身子,望着刀锋,和刀锋上的血,刀旁雪泥上的字,不禁掠起一阵微颤。
抖哆,来自他一向擅发暗器、当者披靡、稳定的手指。
他深吸了一口气。
清香扑鼻。
他敛定心神,控制了抖动的手。
但却控制不了他清瘦的躯体。
他的心。
●
寒意。
打从心里透了出来。
他仍在抖。
颤抖。
●
他坐在轮椅上。
极目苍茫,一片白雪,朔风如刀,大地如砧,他,一个人,吃力地推动轮椅,在风中雪里,他该追上去,不惜一死?还是该退下来,以保全身?
本来明明是风景,为何却走上这一条绝路?
他该急流勇进,还是当机立退?
──这一步,他该进,还是该退?
想到前无去路,而又可能退无死所,他不禁微微颤抖着。
此际,他没有人可以问,没有办法不战,没有敌人可以杀,没有后路可以退。
他一个人,甚至不能行走,连世叔也不在身边,无人可以请援。
●
他是谁呢?
──这个少年人是谁?
●
这位少年原名盛崖余,日后,江湖人称之无情。
●
无情是谁?
这个问题,在日后的武林中,已不必问,更不必答。
因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是非功过猜未透,但四大名捕已江湖盛名播,天下震惊,各自披发踏千山,散闷添杯酒,是非功过行侠道,弹指千里取人头。
因为,以后成为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自己虽在黑、白二道,正、邪双方的火拼与斗争中依然八风不动,但他的为人和事迹早已名动八表。
不过,这时候的他,仍是弱冠之龄,日后的四大名捕中坚分子老三追命正带艺投师,老幺冷血仍在诸葛先生苦心请人调训中,真正在江湖上、公门中己渐崭头露角的,只有无情和铁手。
当然,这时候的无情,大家多只知他原名盛崖余。
这时候的铁手,一般人也只知道他原叫铁游夏。
这时候,他们的外号,还不算比本名更响亮。
当一个人外号、绰号比原名更响,甚至使人们忘了他们本名,只记得他们外号、绰号时,那么,也就是说,他们所作所为,已强烈得足以掩盖并取代了原来的名号。
不过,为了方便起见,这儿行文仍称之为:无情、铁手。
●
无情和铁手会沾上这一桩黄泉寺的案子,其实也是十分偶然的。
那时候,无情在诸葛先生悉心调教之下,虽然因自小受创太深,身子太薄,无法修习高强内力、高深武艺,但他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强悍的韧性,还有来自一次重挫后的特殊际遇,他终于练成了一流的暗器手法,还有可以藉力于一时的取巧轻功,以及对机关计略,了然于胸,并且,在京师破了几件脍炙人口的大案,为人所津津乐道。
诸葛小花为了奖励这天生不幸的少年,还特别费神、精心设计了一辆隐藏多种发放暗器的轮椅给他,名为燕窝。
那时,无情在日后在江湖上令黑道闻名胆丧,闻风色变的轿子红颜,当然还未镌造。
虽然无情都历了些险,受了折腾,但他依然凭遇挫不折的斗志,办成了事,破了大案,已开始声名鹊起。
诸葛先生当然为无情能不负他所望而感到高兴。
他常问无情:余儿,你要我怎么奖赏你?
无情只望着诸葛,笑而不答。
那神情仿佛是说:
──为世叔您做事,还需要奖赏吗!
诸葛先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因为无情能成大器,才使他更萌生起多收几个徒弟吧的心意。
也因为无情能有出息,使诸葛先生更添了一种坚决的心意:
──世人都是找资质特别好,禀赋特别优秀的人来栽培,我就找些虽有天赋,但身世特别可怜的人来培育,因为,这些人,一出世的机遇已比别人差,我们更应该费些心神好生照顾这种人。
──这种人也有特别优秀的,例如崖余就是一例
这想法,致使后来诸葛先生收容了当小贼偷喝酒的追命,以及给扔弃绝崖的孤儿冷血。
那都是因为无情的出色表现,令诸葛称心之故。
当然,这往后的发展,无情自然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天,无情和铁手正在陪诸葛在晚来天欲雪之时分,在院子里赏梅蕊初绽之际,忽然唤了一声:
世叔
嗯?
世叔那天,你不是问我:要不要奖赏么?
诸葛依然负手看梅,双眉一扬,心中微诧:你要赏什么?
赏我出去办案。
哦?
诸葛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都在办案吗?大案?也破了不少啊。你手边不是还有拘驹、青玉案在办吗?
我想出去
出去?
是的。无情坚定地道,离开京师,到外边上,办一些案。
哦诸葛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兄的意思是铁手在旁逮住机会帮腔,请求世叔能派他在江湖上去,增添经验。
诸葛心中有点嗔怪铁手:你一向持重,怎么今日也来作怪!可知你师兄身体抱恙,行动不便他万一在风波恶、风险多的江湖遭遇不测,看你怎么个负责!
他心里疼惜,却不转头去看无情,口里却说:你在神侯府呆久了,闷了吗?
铁手早受师兄所托,不敢怠慢,他知道这次要求是师兄殷望之所寄,决心之所托,万一世叔严拒,可就要师兄失望了:我知道师兄是想亲历江湖,涉足武林,多增阅历,以不负世叔对他苦心造诣而且,我听元师叔那儿传开了
诸葛一听是来自元十三限的消息,皱了皱眉,传什么?
铁手一听诸葛声音有些严厉,一双手马上不知往哪儿放的好,只觉自己手大心粗。不过,他还是坚持替无情说话:他们说大师兄办的案能成,是因为
诸葛冷哂道:因为京师有我的势力?
铁手道:是因为世叔暗里帮他。
诸葛微怒道:你管别人怎么说!
铁手垂手道是。
无情这时也小声的说:不只是元师叔他们这样说,连六合青龙他们也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诸葛嘿声笑道:还有呢?还流传些什么话?
铁手就真的接了下去:还有三绝神捕中的柳大爷、刘捕爷他们都说了话,师兄是仗世叔您在后面撑腰
诸葛干笑道:我撑腰?我还撑着背脊哪!怎么了?说下去呀,没想到小夏你也那么长耳朵、尖嘴巴的!
铁手一时红热了面,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说是好,舐了舐干唇,一双大手相互紧握,无情却轻声接道:我的确是靠世叔罩着,办案才能那么顺利顺手
诸葛长叹一声,抚髯斜睨无情,叹道:连你也是这样想么?
无情低声但坚决地道:请求世叔让弟子去见见世面,闯闯江湖,独力去办成一件事
诸葛又回过身去。
朔风呼啸。
雪已经开始下了。
不下则已,一下就是场非同小可的雪。
雪大如手。
寒入心脾。
既然你这样说了,你一向是不求人的,我诸葛无限感喟,回过头来,见一片片棉花样的大雪落在无情的瘦薄的肩上,心中掠过了怜惜之情,不忍之心,挥手拂去无情肩上的雪屑,直接接触到无情苍白的脸颊,清澈期待的黑眸子,心中不忍,长叹一声,道:
我答应你。
铁手心中喝了一声彩。
虎目却噙住了泪影。
(世叔,世叔,您有所不知,师兄也不知道,外头,蔡京、傅宗书、林道士、童贯、詹黑光等正制造流言,说您才是杀师兄全家的元凶,废了他才领回来抚养,好生控制这种话,我在外头和小僧听得好恨啊!师兄啊,我铁老二誓死要支持你,替世叔挣回颜面来,要贼子心寒胆丧!)
我自会安排,你稍安毋躁诸葛见雪下得更大,更密了,遂意味深长的道:先回屋里去吧,快下大雪了
江湖是实战的地方,险恶的所在,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坚持到连失败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你
诸葛忽然有点哽咽,长吟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拔剑岂无隔夜仇?霍霍磨刀浇碧血,枪花绽处造化愁余儿,江湖就好比这一场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成非,功亦成罪,存不可活要不让大雪埋没,只有自己在心里点燃光和热你真的要涉足江湖吗?
无情坐在轮椅上,白皙颈项在衣袵之外,好像因为太寒冷,映得有点寂寞凄凉。
世叔,其实我跟了您,不管人在不在江湖,但心早已在江湖之中了。他说,带点狡狯,京师皇城,内閧外患,不也正是险恶江湖吗?
他说着,正好看到一片雪,垮地打在一枝梅桠上,那幼枝一抖,说也正好,枝拗里正怒放了一点红梅!
煞是清艳!
第二章 江湖那末远,行侠也断肠
在梅花还没完全怒放时分,诸葛先生有日把无情从小楼请到神侯府密议。
这一次,诸葛先生特别遣神侯府副主管:嫁将严魂灵,以及六扇门高手拼将陆破执,两人把无情请入神侯府。
无情进入神侯府之时,诸葛先生在。
除了铁手,还有另一人在。
这人很瘦,站在那儿,煞气凌厉得本来已很快冷冻下来的茶都快立即结成了冰。
他腰畔一把无鞘刀,还带点锈。
无情看不到他的脸。
他面上戴了面具。
一种很威武狞狰的面具,一付活像汉时军傩战神模样。
那人很沉默,整个人,也像一把锈刀;虽锈,却无碍其锋锐。
虽然看不清楚那人面孔,但也分外感受其年青淬厉的锐气。
那人一见到无情催动轮椅进来,看了无情一眼,然后,又跟无情对了一眼,之后,他眼光迅即转到无情那修长白洁扶在轮椅把柄上一双手。
舒无戏在场──他一向都是诸葛的至交,也是铮友。
铁手也在场──他本来也有案在身,但为了支持他的师兄,争取任命,他说什么也冒风冒雪的赶回来。
他也察觉那戴着傩神面具的青年;那青年跟无情对望了三眼,好比是:
刀锋遇上冰封。
那青年看了三眼。
三眼如刀。
刀划在冰上。
冰留刀痕。
但现在外面已大雪,遍地冰封,刀风不如朔风,留痕不留梦。
无情先是注意到了那戴傩神面具的少年,以及他腰系的无鞘刀。
和刀上的锈。
但他也注意到了铁手。
──这一向沉着练达的铁师弟,而今竟然有点沉不住气,脸上且出现了亢奋的笑意。
是什么事让这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动色的铁师弟那么高兴?
──不用说了一定是自己的事。
想到这里,因为冷,他偏瘦的颈往衣袵里缩了缩,颊边,却泛起了一阵不经意微微的笑容。
只怕要动身了
风雪漫天江湖那么远,行侠也断肠。
无情忽然想起几天前那朵亲吻梅花的雪现在,仍是无情的冰,还是成了消融的水?
●
诸葛斜睨着这常为他心悬的徒儿,微笑道:怎么了?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儿了?
无情神思正悠悠转了过来,铁手已调笑道:我知道好静的香。
诸葛诧道:好静的香?什么东西?
铁手得意的道:好静的香──仇烈香。
仇烈香?
看神情,睿智的诸葛还是不明所指。
无情刹地挣红了脸,狠狠的瞪了铁手一眼,铁手这才省觉,闭上了嘴,诸葛一看,心中了然,不为甚已,只言归正传:
我手上有三宗案子,你选一选。诸葛道,如你所愿,都在京城之外,但也离得不算太远,如果你趱程前往,顶多只消一天就到了。
──离了京师,当然真的是江湖了。
──可是,离京城也不算太远,沿途不必太辛苦,万一有险,请神侯府、六扇门高手声援还来得及。
──甚至世叔来救,相距不远,他也可以暂时放下守卫皇城大任,来回跑这一趟。
无情冰雪聪明。
他当然明白诸葛小花的苦心。
可是,这时候,其实,他心里已暗下决定:
(我一定要独立破案。
我一定要不虚此行。
──我一定要回来让香儿知道:我办到了!
我一定不要世叔费心。
我一定不让大家担心。)
一件案子是近墨乡无邪阁的案子,诸葛先生道,朱夫子博学旷达,他的藏书,历经数朝,代代相传,恐怕是最弥足珍贵的,收集奇书,乃至断简残篇,天下无双,岿然独存,可是──
诸葛明显要说动无情处理此案,最近却出现了雅贼。
雅贼?无情双眉一展,淡淡一哂,道,偷书?再雅也是贼。
诸葛道:不消半年间,无邪阁藏书损失已近千,县衙几次派人调查,都不得要领,如此下去,无邪阁恐怕要变成无书阁了。我们枉为读书人,不能保护书籍,真枉读诗书了。
然后他目光熠熠的望着无情:我知道你最爱读书。此案最合你性子。
无情道:愿恭听世叔说明其他二案。
诸葛深知无情性子,暗叹一声,道:另两件案子,都发生京城西北边陲的普祥山,一案发生在山东边的冷月庵,一案发生在山西边的黄泉寺。两起案子,都不算是什么大案不过,我听了当地捕头细述后,怕内里另有蹊跷,还是派人查一查好。
无情有些儿迷茫:普祥山?
神侯府副总管嫁将严魂灵即道:普祥山就是妖怪山。听说那山里的土着都长着尖耳朵、长大齿的,会吸血的。不过,方今圣上把此山封了给国师林灵素,国师又曾在那儿设坛炼丹,所以就易名为普祥山。
无情这才恍然:原来是妖怪山。
然后饶有兴味的问:
却不知是两件什么案子?
●
陆破执负责黄泉寺案,所以,这案子的前因后果,也由陆拼将来叙述:
黄泉寺原名万人庙,在唐时一度是家信众鼎盛,万人礼供,佛号如雷,香烟如雾的寺庙。惜唐后兵燹四起,寺庙屡次遭受严重的破坏,香火日稀,现近百年已只剩一片寒鸦鼠穴,几成废墟,勉强有老僧看守,也只青灯古佛,空度余年。
不过,有日徽宗秉舫放棹,任凭游逡,近汴京时,见青寒江枫红如火,渔人如梭,遂贪恋勾留,唤来栖泊,睡前忽闻远处传来佛号,徽宗甚诧,掀帘张望,发现岸边山脚,隐见佛火闪烁,还听见暮鼓晨钟,低鸣恢宏,十分好奇,令昼舫靠近山边,便见寺届轮廓,庙顶满布烟霞,向手下问明究竟,始知该寺为唐时名庙万人寺,今已重修,改称黄泉寺。
徽宗本待上岸谒寺,但御前待游各大臣均为劝止。不过徽宗当晚一时未能入睡,想他承继大位,有如神助,如在梦中,之后享尽荣华富贵,唯边寇频生,生怕江山不保,国祚未固,荣华梦碎,前思后想,或认为是神明暗示神灯指引,故生灵感,勒令重修此刹,复称万人寺,待重修建成时,他再到庙里上香,点亮第一盏佛火神灯。
君令如山,众人当然不敢怠慢。徽宗把这件修葺古刹的重大工程,交嘱给禁官常客、林灵素的师弟红烧真人及方外高人鱼大师、还有普祥知县西方败督事。
徽宗平时,信道多于信佛,这一次下旨让一道一僧负责此工程,原就打算来个道释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这个把黄泉寺重建为万千善男信女都来参拜的万人庙计划进行得并不算太顺利。
因为死人。
死了不少人。
过去负责修建寺庙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
死的不明不白。
死的诡异。
──直至没有人再去修建这寺庙,甚至在征丁之时,宁愿抗命逃命!
当地县衙下令彻查,不得要领,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损。
这件事当然上动天听,也派出六扇门的好手以及禁军高手去查个究竟,结果,徒劳无功,还无故倒毙了两个,回到皇城,又先后丧命了三个。
于是,案子就落到了诸葛先生的手上。
陆破执是负责这件案子的捕头之一。
他是一个年轻人。
但他心思缜密,红脸白鼻。而且袍哥行堂,市井出身的陆破执,本身就敢拼敢搏敢不要命,如果对手弱于他,他光是杀势就击垮对方整个人;万一敌人强于他,他就凭狠色也可以杀了对方半条命。
不过,他到过鬼气森森的黄泉寺,如经历一场噩梦,他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走这一趟,他也极希望无情不选这条路。
●
可是他的希望是落空了。
因为无情已经作出了选择:
我想办这件案子。
诸葛怜惜的望着他,舒无戏干咳了一声,正想说话,无情已坚定的再说一句:
我要办的是这件案子,黄泉寺。他说,我希望为圣上到寺里点亮神灯尽一分力。
他的语音坚决无比。
诸葛尝试问:你一向爱书,为啥不办第一案?
无情眨眨眼睛:书是珍宝,但人命更重要。
舒无戏没好气地道:我们的古籍宝典,正在迅速流失不见,保住好书,也是当前要务。我是老粗,不懂这个,难道连你这等爱书的公子哥儿都不懂么!
无情只淡淡地道:难道找出偷书贼比找出杀人凶手更急?
诸葛不再相劝,只问了一句:第三件案子,你就不愿听上一听?
第三章 不扫自家门前雪
听。
听风雪漫天里诉说着种天地无情的声音。
听,鱼仍存活于冰层之下。
听,听听那腊梅初绽的轻音。
仔细听听,还是有万籁万物种种瑟缩、凋零、冬藏、蓄锐的生机的。
那是另一种语音。
不过,大地苍生,未必全能领受。
要受风之流,才暖。
要以雪之魄,自温。
要爱花之魂,始艳。
要用心之灵,去听。
●
无情已在路上。
他上了路。
他正在用心去听、去聆、去分辨、去吸收各种各式的声音。
所以他也听到两个同行者的悄悄的对话:
大公子真可怜呀。
怎么说?
他的身体那么荏弱,又没有内功护住经脉,现在天寒地冻,他才头一回闯江湖就遇上了这一场暴风雪,他他可怎么顶得住唷!
就是就是。
对话的是严魂灵和陆破执。
说话的严魂灵是个女子,长得十分侠烈,胭脂,涂得很红,口唇,更红得像一场劫。
应和的陆破执是名汉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该生茧子的地方,他全长满了厚皮,但就是没有多余的一块肉。
哪怕是一小片肥肉都没有。
这样看去,这汉子恐怕是平生没吃过一块肉,六扇门另一大高手吃肉大王商笑天就嘲笑过他:
送我也不吃你,你的肉借了老虎牙都咬不进去。
陆破执就回了他句:你不该当神君,你该当一只食肉兽,让大王祭祀。
这路上,陆破执跟严魂灵常在低声交谈。
大公子实在苦命。
又怎么啦?
他行动这么不方便,一入武林,就遇上这场大雪,所去之处又是诸般不便,诸多风雪我真真不明白先生为啥让他去。
便是便是。
这回是陆破执说话。
严魂灵在回应。
陆破执说这段话的时候,眉头深锁,很是担忧。
严魂灵尽管也同情怜悯无情,但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她知道真相。
──既然前程并不凶险,那又何必忧虑?
所以她不太明白陆破执为何愁眉不展?她只轻轻咬着下唇。拿眼睛去细瞄这跟她共同作战过不下十三五次的精瘦汉子,思量着:
──这家伙不怕死,自己倒是早就见识过了!
就是因为他敢拼,所以在青寒帮着名的尸山叠尸山战役中,他救了她,两人都死不了!
──这汉子敢拼命,自己也早心知肚明了。
就是因为他能死拼,几乎就死在恶魔城中月下飞猫的爪下,那一回,是她救了他!
不过严魂灵咬着牙在想这汉子怎么连一块赘肉都没有呢?真的连块赘肉都没有吗?还是只是看不到而已?真的没有吗?胯下呢?屁股呢还有那儿呢?
想到这里,严魂灵只觉脸上一阵火烧。尽管她江湖跑遍,人事历遍,想到这号上来,还是难为情的。
她脸上红,唇色更艳。
只不过,在惋叹公子忒也苦命的陆破执,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嫁将严魂灵的想法,依然逗留在他的若有所思里
●
他们当然没想到,他们在风声雪声中的悄声对话,会让没有高深内力的无情全都听入耳里。
他们不知道无情是用心去听的。
不只听人的说话,还有听苍穹雪地之间呼啸狂号:
因为那也是种对话。
●
其实,无情也有些对话,是听不到的,但却可以猜想得到一鳞半爪的。
那就是那天他得到办黄泉寺案新任命,离开神侯府后,诸葛与舒无戏的对话:
舒无戏道:果如你所料。
诸葛道:他是个倔强的孩子。
舒无戏:所以你才引诱他去黄泉寺?
诸葛抚髯道:他虽爱书如命,但这次入世,为的是闯荡江湖,书,他只好宁可抛开一边去了。
无戏:可是他还是央你待他回来,把无邪阁案子留给他──假如那时候的书还未给偷完的话!
说罢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忒也倔强!实在可爱!
诸葛:他要建立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要去冒险一次。
舒无戏观察着诸葛小花:可是你还是不放心?
小花:他悟性高,暗器手法,已自成一家,我也在他座椅上,下了不少心力。以他沉着冷静,要应付京城的波谲云诡,尚有余裕,但要面对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变生不测,真要立马闯天下,恐怕要吃亏的。
舒:所以,黄泉寺反而不如刚才陆拼将所说的那么凶险?
诸葛:圣上的确要在那儿重建万人寺,点燃神灯,那儿也的确出了事,修葺的技工全都不敢动一土一木不过,却不致于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凶险我看了案牍,便着陆拼将夸张的说了,料准余儿必选这宗。
如今果尔。
舒无戏莞尔。
由于他选的是第二宗案子,听来凶险,我才可以说服他,把拼将、嫁将、小夏都跟他走一趟,连府里的箫僮和笛僮,都一道过去,这样,我才算放心些。
诸葛部署这事儿,仿佛费了他莫大的心力,比部署一场阵战还要费煞心神。
舒无戏直试问他:其实,你要他做什么,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是刚说了吗?这孩子犟得很,诸葛宽和地道,无论做什么事,让他明白、了解而后配合,要比什么都好他自尊特别强。
舒无戏叹道:你都是为了他设想。
诸葛失笑道:不过,他还是讨价还价。
舒无戏抚髯大笑道:他居然要你答允他:第二案第三案一并儿交他办理。
诸葛道:他倒是步步为营,真会做生意。
我认为,跟你一样,舒无戏大笑道,他先弄清楚案子发生的地点,然后山东山西,同在普祥,他正好顺道,既抢了第二案,就省不了把第三案也交给他。而且他没问第三案,就先承担了第二案,你便来不及在叙述三案后才总结劝谕他选较轻松的案子,这样,他便不算是没听你的话了。
两个老友,相视大笑。
真像你啊师徒也斗智。
实在是啊,汗颜汗颜,失礼失礼,见笑见笑。
有这样的弟子真幸福啊,不像我,满门食客,有骨头的只有几人你眼光神准,你啊,该多收几个门人,日后,给权相、奸宦掣肘也好。
诸葛忽敛了笑容。
负手凭栏。
栏外降雪,积雪啪啦一声,压垮了一枝桠,垮拉拉的落了下来,这断枝落雪的声音,反而显出天地间的一种清静来。
檐前、瓦上,都是雪屑。
不扫自家门前雪,诸葛鬓上也沾了雪花,低声叹道,尽管他人瓦上霜唉,他就是从来不管自己的残疾,从来不知自己的寿年只有──
舒无戏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什么雪雪霜霜、霜霜雪雪的咦,怎么那么香?!
他没看见,几朵腊梅,已悄然吐艳。
一枝红艳雪凝香。
──很静的香。
香随静至。
静随香销。
第四章 偏管他人瓦上霜
其实无情当然也详细聆听了普祥山另一边冷月庵的案件。
那案子果然无甚看头。
冷月庵的女尼道行很高,修为也高,名头也响,有不少皇亲国戚,都千方百计,把必须要出家的女眷,送入冷月庵见心师太门下。
见心师太原为明月山庄庄主侯小宇亲传弟子,一手八八六十四式荒唐剑法及八大方位小挪移杨柳依依身法,已到了出神入化、变化万端的境地。她本身也是前朝皇后,且是名门之后,因先帝驾崩才潜心向佛,青灯木鱼,潜修度此余生,由她主持冷月,虽然只是小小尼姑庵,在她手上也顿成古刹名寺。只不过见心师太也只一心向佛,寂怀空明,无意要让名刹成旅游胜地,是以清规甚严,保持了冷月庵独绝清虚,不沾尘俗。
因而,更博得人所颂赞,也愈多世人景仰。
有时候,名誉这回事,你愈是不想要,它就会来得愈汹汹,你想推也推不掉。
不过,名头愈大,麻烦愈多;誉满天下,谤亦随之。
名这回事,有趣也在这里,强求反而不易得,跟爱情十分相似。
所谓沽名钓誉,沽回来和钓上来的,其实不是声誉,而是虚名。
情贵在缘,也是强求不得的,有情人往往未必能成眷属,有缘人才能相守相依。
名毕竟与权、利不同。
权,非要有野心和热衷不能得。
利,则不钻营不欲求不得取。
名则不一定。你做了好事也不一定会成名。
做旺一件事是利。做成一件事是权。做好一件事才是名。
要成名,得要做大事。
──但要做大事,就常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
毁誉之间,是存于一心,也摆荡无常的。
故而求名,不如求把事办好。
就连出家人,也超脱不了这轮回因果报。
案子不是发生在冷月庵。
而是冷月庵后院属地的墓园。
这墓地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大半是军士的骸骨收殓之地。
这些军兵出外抗辽拒金,死亡枕藉,侥幸骸首能运回京师,而又无亲属领殓的,大都葬在此地。
因为无人奉祀,所以一般而言,墓园十分冷清荒凉,一片沉寂。
这墓园叫天涯义冢──的确,在天涯为国作战的勇士,到天涯为民抗敌的军人,死在天涯,总算能葬在故土,只不过黄土一抷,荒坟为碑,寂寞无人管,顶多只有一个看坟的老人家料理杂草,赶赶野狗,有说不出来的悲凉。纵在黄泉,亦作天涯。
天涯义冢是荒废之地,让人漠视,但在西北侧辟有一陵,上竖贞节牌坊,只不过一隅之地,却非常有名。
能送进这贞节烈女坟冢内的,都是三贞九烈的女子,她们或因夫赴沙场打仗殉国,或因出嫁后夫逝而殉身,或不受欺凌迫奸而自尽,甚至也有未嫁入门,只订了终身,有了名分的女子,因夫婿出了祸,或因刑狱而丧身,或因刑囚而入狱,更或因叛国而投敌,这些女子宁不苟活,以死明志,以保节誉,死后受封,追葬于此。
所以,能在此墓陵保一死地,已是当时节女最高荣誉。
案子就出在这边节儿上。
看守墓园的,原只有一个老人。
老人叫阿拉。
这老人也没什么,大家甚至连姓氏都不太清楚,年纪很大,人也很懒,只是手脚有点不干净。
他本来只管管天涯义冢,那也没啥事管,他只管抽抽大烟,赶赶野犬,放放屁,嗑嗑牙,半夜听到怪声异响他就倒头大睡,反正鬼来不惹他,狼来不咬他。
后来这边地又辟出个三贞九烈的贞女坊来,有钱有权有头有面人家,就嫌老人脏,手脚颤,就多雇了一个小伙儿,原是走镖的汉子,名字叫阿丙。
阿丙其实也是阿拉的远房亲戚。
他比较孔武有力,但阿拉说什么也是他的堂伯,他还是对阿拉十分惟命是从的。
不过,在墓冢上,常常给人发现墓地给掘开,又填平了回去的事。有时候,墓地上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一个坑又一个坑的,看去很碍眼。
终于,也有些人,回心转意,或终于有了功名,赚了大钱,得到县令允可,可以领回骸首风光重葬,这时候,他们其中有人发现,有些骸首,明显是给人移动过的,甚至践踏过的,以致原来衣饰不全,骨骼倒错,甚至几具骸尸,全在一穴!
有的本来一齐殓葬的饰物,都不翼而飞!
由于棺柩里殓葬的,多是军兵,他们多因家底清贫,才发配边疆打仗,也没什么名贵物品陪葬,但在贞女坊的情形,可大不一样了。
当中,当然也有贫寒出身但保贞节享得清誉的女子,但也有不少系出名门,因节操得全,而入殓此地的富贵人家、官宦女子。
可是,这种掘墓之风,本只在天涯荒坟范围中出现,后来,也慢慢在贞女坊中发生了。
终于,给人发现了,而且,有不少是达官贵人的爱女墓棺竟给人动了手脚,连尸首都受到惊扰,好好的烈女墓,成了一个狼藉不堪的坑洞,这还得了!
这风波忒大了!
于是,县令西方败受到多项状子,故派衙差追查,但抓了几个小贼、几名嫌疑犯,都徒劳无功,什么也查不出来。
可是,沉寂也平安了一阵子,之后,盗尸事件又迭生,棺中尸首贵重饰品不仅不翼而飞,有时,新殓烈女的尸首也给人亵渎过,这事扬发后,传得沸沸扬扬,引起不少群众愤慨,联名上书,一定要县衙明办此事,不然,就上告到京城去!
西方败察觉此事可大可小,得马上扑熄火苗,于是遣自己身边最强悍、行事最心狠手辣的捕头,绰号三陈:一个叫陈鹰得,一个叫陈自陈。
──三陈已列其二,另一呢?
没有。
三陈其实只有两人,陈自陈一人有两个陈字,故与陈鹰得一道,江湖人称三陈。
这三陈也没什么,但出手利辣,黑白二道,闻之丧胆,手底下有硬功夫,脑子里有软刀子,他们同是敢死山庄轩辕空明座下高手,门下弟子。陈鹰得因下手太辣,行事太绝,江湖汉子背地里称之为应有此报。陈自陈则给武林同道暗里称之为翻面不认人,他其实也早已心知肚明,但依然宁负江湖朋友,结纳上司同僚,怡然自得。
这案一交给他们二人办理,立即便破了。
方式很简单。
他们不找贼。
不等盗墓人动手。他们先找当铺、押店。
──也不只是找这普祥县内的,也找周边的、邻近的。
他们很快的就找出一些原来殓葬饰品,经原户认证,追查到拿来典当的人模样、特征,于是,他们就先拘去了阿丙,问明情形,再逮住了阿拉,开始是追问,后来是迫供。
这一来,严刑之下,阿拉什么都供了。
是他拿的。
是他盗的墓。
他是监守自盗。
他看墓一辈子了,眼看是没出息了,什么也没啥好下场了,他又酗酒,又好赌,只好盗坟,盗着盗着,既盗上瘾,天涯墓冢也没啥好盗的了,他只好更进一步,去盗贞女坊。
这一来,就盗出了事,几乎上动天听。
三陈这一逼供,既起回了不少赃物,但老汉阿拉,经不起这一轮刑求,眼看便气绝了账,也省了判刑这案了。
本来,这案已结了。
只不过,有几件贵重的陪葬品,一直都找不回来。
既然阿拉已殁,这些赃物能寻回的都寻回了,没找出来的,大概也只有湮没于世了。
大家事后才恍然大悟,为啥当初在天涯义冢旁再建烈女坊之时,阿拉并不埋怨工作增多加重,而且一直还细心照顾、悉心料理贞女坊的清洁、拜祭等琐务,反而天涯义冢坟荒草长,全然不理,大家一直奇怪他为何不理自家门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原来是贪图财物,渎职盗窃,可谓卑鄙已极,也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殓葬品虽然不是统统寻回,不过,案是破了,贼是抓了,大家也舒一口气了,贞女墓经一番由县令主持的大祭祀后,也该息冤平愤了。
只不过,失去的殓葬品中,却包括了征边大将军舒大坑(号汉武)给他宝贝女儿陪葬的四块玉玦。
四块小小的玉玦。
那玉玦也没什么特别,只各刻了小小的两个字:
平乱。
──那是前朝皇帝因舒汉武抗敌有功、卫国出力的赏赐。
不过,自从舒大将军四个镇边抗敌的儿子,不是为国捐躯,就是下落不明,不然便是半疯不颠,抑或落得残疾缠身之下场后,舒大坑大将军便辞官归里,到他女儿舒洁洁也谢世保节之后,他把这四块玉玦也偷偷放在女儿棺柩里,送别了他沙场杀敌无算,却落得家破人亡的倥偬生涯。
第五章 相亲尚未成功
案破了。
主犯殁了。
失物也不可追回了。
这本来已成定案,只不过,诸葛先生正好跟舒大坑大将军有点交情,甚至,诸葛小花还曾欠过舒大坑老将军一点情。
所以,虽然舒大坑没有特别请托,诸葛小花毕竟是六扇门的第一高人,消息还是让他知道了,他暗里也希望有人去查一查那四块平乱玦的下落。
那便是第三件案子。
这案子很平常。
也很平凡。
没有血案──动的都是已死了多年或命丧多时的尸体。
不构成危机──除非那些一个个挖了没填的大坑摔死了去扫墓的人。
也没有人命──动刑时受不住折磨的阿拉伯伯是例外,不过,他是监守自盗,罪有应得。
看来,这件案子没什么。
相比之下,山西的黄泉寺案子来得重要多了,也重大多了。
至少,黄泉寺案涉了十几条以上的人命。
而且,要在黄泉寺点佛灯,是方今天子一道圣谕,如果办不到,庙建不成,承办的人随时大祸临头。
再说,重建一个庙宇,也是一件护佛救神的大事。
这事值得做。
所以无情一早已领了要办。
不过,实际上,他没先往青寒江的水路过去。
──虽然,乘船对他而言,是方便多了。
何况,赴黄泉寺,打从青寒江也直接多了。
可是,无情却选了陆路。
他取普祥县走惜佛大道,转入普祥山东烈女镇,他先到的地方,就是义庄。
义庄既是坟场。
也就是说,少年无情初闯江湖,第一个到的地方,就是墓园。
在寒冬。
抵达之时,已入暮。
──不是晚来天欲雪,而是已雪,而且还是时停时降的歇阵雪。
雪夜将临。
冷月初升。
一弯眉月如勾。
勾起几许愁?钓起几许仇?
──记忆里,那夜,无情全家惨死于刺客之手,也是下着雪,眉着月,寒得连眉发都有点惨青
这时候,无情在想什么?可有想起当年雪夜,当晚月夜,那一段血海深仇?还是那一段冷香浮映的惨情
●
无情先赶到天涯义冢,其实,也是神侯府里师徒斗智的结果。
无情要求办第三案:黄泉寺点灯,好像是知难反进,其实,他是猫在花下,意在蝴蝶,乃醉翁之意:他借办黄泉案之名,顺道先把阿拉、阿丙案办了,以了世叔的一番心愿。
他也想给世叔一个惊喜。
为了这点,他不舍昼夜,不惜一切,不辞劳苦,也一定要为世叔做点事。
他知道世叔想还大坑将军这个情。
所以,他冒风冒雪,也得趱程先赴烈女镇。
●
烈女镇不是一个很繁荣的市镇,本来也不是盛产烈女,但自从有几个贞洁的女人真的在这儿做了些轰轰烈烈维持贞节的事,这地方以及邻近城镇的烈女,也真的日渐多了起来,以致好像烈女、节妇这种事,也像是会传染一样。
在风雪漫天的时分,无情一行人到了烈女镇,严魂灵一看那镇上的大字,以及在镇尾远处高高竖起的牌坊,她就脸色刹然惨白,喃喃自语:
这地方不适合老娘我
她这么一说,不光是一向喜欢与她顶嘴的陆破执笑了起来,箫僮雨晴、笛僮雨凝也完全意会,也忍俊不住。就连陈鹰得和陈自陈,都相视而笑。
为什么?
那是因为嫁将严魂灵名头太响了。
她不单是在神侯府里是着名的总管,且又名为三不管。
何谓三不管?
这三不管,就是指她在府里、江湖上的三种办事能力,高到连诸葛先生也管不了的地步,放手由她主持大局的境地。
哪三种办事能力?
一是她善搞气氛:只要有她在,大家一定欢笑畅快,自然和谐。
因为她善于自嘲,也爱胡闹,就算她得罪了人,也会先打自己三十耳刮子再打人三下,所以,有她在就有欢乐在,大家都原谅她,大家都爱惜她。
相比之下,诸葛先生说什么也是名宿、长辈,再温和可亲,也难免会严肃些、凌厉些。
二是她擅联结:只要有她在,江湖上、武林中不同派系,甚至对立的仇家,都会暂时背弃成见,与其联手对付外敌。
这就是嫁将严魂灵的本领,这本事儿对行走江湖作用大矣。
所以连诸葛先生后来也为这而盛赞严魂灵:拉帮结派,化敌为友,我不如严九嫁。
以上两点,诸葛先生都放手由她,任她发挥,不去管制她。
那是诸葛用人之能,用人有方,用人法度。何况,严魂灵一向节约得法,神侯府里,上至粮伙支出,下至灯油火蜡,她全准备得当,厘毫不失,还撙节得十分俭省,几乎每次茅厕净纸,都精细计算过,恰恰好,不多不少不浪费!
三就是刚刚诸葛那句话里的严九嫁。
严魂灵最频繁的活动之一,就是嫁人。
她喜欢嫁人。
她常常嫁。
可以说,她自小双亲就怕她嫁不出去,所以,常常带她出去相亲。
当然,相亲总未成功,魂灵仍须努力。
相亲之所以未能成事,都是因为严魂灵之故。
开始的时候,她尚年稚,情窦未开,而且,相亲的时候,又得穿得花花绿绿的衣服,又不许露馋相,又不可以放肆大食,行不露足,坐不躬身,笑不露齿,还手指甲都不许嗑,以严姑娘的脾气,怎沉得住?怎压得下?怎消受得了?
她严九姑娘一旦发起火来,可是谁也制她不住的。
是以,有一次,她实在太饿,狼吞虎咽,罗通扫北,一口气吃光了桌面上所有的美肴,吃完吃净吃光之后,她发现男方女方、甲方乙方、家长家小,全瞪着她看,人人都张大了口,还看到喉咙里的吊钟。
而她,面颊上、鼻头上,还有几颗剩饭,点缀点缀。
严九的娘也目瞪口呆,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颊、鼻尖。
严魂灵这才省悟,居然一伸舌头,头不拧、身不动、颈不伸、气不喘、眼不眨、齿不露的,用舌尖一舐再回还一扫,鼻头上、面颊上的剩饭总共五粒,全都成功卷入嘴里,她嚼嘴二三下不等,已将饭颗平安送抵胃里。
不过,相亲的人当时只求平安回到家里,已经大可上香还神了。
另一回,她本来在大庭广众相亲的气氛十分良好之时,忽然,她听到对方的父亲(而且还是位高权重的当时官宦),徐徐的放了一个屁。
放得长而漫漫,舒而绵绵,因臀部坐压在大理石椅上,这一放气,真个神不知、鬼不觉,那大官也以为可以瞒住众人,保住颜面,欢畅无比。
不过,却只有严九姑娘注意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甚至还跟对方一样提心吊胆,憋气、提气、放气、泄气,参与到了十足十。
之后,她看见对方如释重负,又沾沾自喜的样子,她忍不住哇哈哈哈哈的笑了出来。
而且还喷了饭。
饭和菜,还喷到那高官脸上、身上,点点雪花,带点儿韭菜和大葱。
结果?
不赘。
第六章 嫁人仍需努力
后来几次,相亲都不成功。
也有严魂灵喜欢的,但对方显然并没有看中她,嫌她手大,嫌她脚大,甚至嫌她嘴大,还有嫌她胃口大的。
那时候,她已渐渐懂人事了,在江湖上,也渐渐有了经验,在武林中,也慢慢建立了名堂。
她本来也有动意的,但看对方嫌弃,她反而恼火了:你还嫌老娘的胃口大,你还入不了老娘的嘴巴!
所以,她相亲多了,难免有点自暴自弃。
有一次,她早动了心,但却不知道对方对她也有好感,以为只是应付着,敷衍着,她看对方,竟是三分俊五分英二分帅,实在惋恨,所以就多喝了几杯,酒入愁肠,再多喝三五杯,之后,又禁不住多饮三五壶,再来已不太醒人事,喝了两三埕,那时,别说魂灵不灵了,连灵魂儿也不知销到千古忧万古愁去了。
当她苏醒的时候,双方家长,连那叫于春勇的俊少年,都不知往哪儿去了,敢情,连父母都对她采取放弃态度了,只剩下一个带点飘泊有点沧桑还有点坏相的青年汉子,衣衫褴褛的在她身前架着腿子侧着躺,还偏过脑袋眨着眼睛,问她:
醒啦?
严魂灵点点头。
那人又拿起酒壶咕噜噜地喝酒,笑说:没醉死就好。
严魂灵问:你是谁啊?
那汉子道:我姓崔。
催?严魂灵倦倦的一笑,灵魂不知出窍到哪儿去了,催什么?催文?催钱?催嫁?催命?
那汉子停下饮酒,又眨了眨眼睛:追命?这名字你也晓得?
严魂灵没好气,向对方取酒,汉子也给了她,看她咕呱啦一仰颈子喝了大半,这才勉励似的说:
你就是喝得太凶了,把人给吓跑了,可惜。
严九姑娘刹地胀红了面,忿忿地道:啐!他那种奶糕少爷会喜欢老娘!他是过来吃着喝着瞧着过来玩的!
哦?不!那姓崔汉子深深的看着她,说,这于少爷我晓得,他是因为曾经在象尾楼一役中见过你出手,他才倾慕上你,央他父母来相亲的
看着严魂灵目定口呆,痛不欲生,不敢置信,欲仙欲死的样子,他把她手中的酒轻轻接了过去,呷了一口,嘴里和着酒咕噜噜地喃喃道:
不要自暴自弃啊,真可惜。
严九姑娘魂儿悠悠的转活过来了,好不容易才说:我我以为以为他我以为我喝了酒比较好看。
那落拓汉子笑了:你本来就好看,喝了酒不醉就更好看但你刚才打了人。
他喝了一口酒,又摇摇首,说,他这回给你的醉态吓跑了不要紧,不要气馁,再努力,加把劲,快到岸了,下次再来,再接再厉。──相亲尚未成事,嫁人仍需努力。
严魂灵歪脖子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似的,但随着期期艾艾的道:有件事不好意思请你
那姓崔的汉子义不容辞的道:你说嘛,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
严魂灵涩笑道:──请你,替我付了这酒席的账,好不?敢情,她家人匆匆遁走,连酒菜钱都不替她付了!
还有一次,万事俱备,明显的,严魂灵不讨厌对方(虽然那男子长相腻得就像他的姓氏唐一样,那种切得一块四四方方的蔗精糖),对方也明显不讨厌她(他凭啥敢讨厌老娘!),本来已进入情况,论及嫁妆,甚至谈及嫁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生死关头之时,严九姑娘因为撒多了椒粉,鼻子痒痒的,然后,皱了皱鼻子,终于,忍不住,按捺不下,她,打了个,大大的,极其厉害的,势不可挡的──
喷嚏!
──哈啾!!
结果?
上次那个官宦的表情,又出现在筵上。
所不同的是:
这次严九姑娘不小心,还打出一条长长的、胶胶的、黏黏的、几近透明、浆浆的、糊糊的、滑滑的、腻腻的、相当缠绵的鼻涕,就挂在那位姓唐的俊少爷的额上,而且,正以十分蝮蛇的速度,往他唇上滑落──!!
──还须要记下结局吗?
●
就算严魂灵自己,也认为不须要了。
这之后,她就决定不相亲了。
无论她多努力,相亲,总是不能成事。
到后来,她干脆不相亲了。说什么也不去。
何况,逐而渐之,她年岁渐长,能催动她、逼迫她、扯她去相亲的长辈,也越来越少了。
严魂灵已俨然一方之主了。
她决定改头换面,换一换口味:
她当伴娘。
●
这一当,也非常厉害:
她总共当了二十六次伴娘。
──换句话说,人家嫁了廿六次,其中大多是她的好友,包括雨铃霖林雨、潇湘剑侣肖竹、阮菊,还有天地人树井藤全都有了归宿,全嫁人了,而她,还是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大概,还要待酵闺中呢!
反正,她豁出去了。
听说做太多伴娘,就会嫁不出去的。
有次,她看中了个伴郎。
这玉面郎君姓铁,两人正打得火热,眼看要成好事时,忽尔,铁郎君连鞋子也不穿就溜了,而且一去不回。
你道为何?
原来铁游夏过来抓他。
这铁郎君曾犯了大案,六扇门里派好手追缉他,徒劳无功,诸葛派出铁手追捕,铁郎君跟铁游夏交过手四次,四次都败,早知自己决非铁捕快之敌,于是,一听铁老二来,他死不要命的逃生去了,而且,一直都以为是严魂灵告的密。
这误会无从解释。
●
严魂灵眼看一段大好姻缘又给拆散,可是铁游夏与她又同在神候府里,地位武功还在她上,她这个人蛮里蛮气,但却是非分明。她既非铁游夏之敌,又不想神侯府内讧,惊动诸葛,破坏神侯部署,是以她咬碎银牙。立下重誓:
日后,如果铁游夏还有师弟、义弟,她如果不能嫁给他折腾他,以报铁游夏捧打鸳鸯之仇,就当铁捕头师弟、义弟甚至儿子的丈母娘。好好折腾这冤家亲家!
──而她向心里,也对铁郎君下了诅咒:好!你为了逃命对我弃之如蔽履,有日老娘要你趴着来求我娶你!
这次跟铁郎君的雾水姻缘。可谓短梦无凭春又空!
严魂灵决定又摇身一变:
她嫁人!
不管如何,她都要嫁人。
发了狠,起了大愿,要嫁人!
──不管嫁什么人,都得嫁人!
那时候,她已年近三十了,不嫁,是不行的了!
她只想嫁了人后。神侯府的事她才不管了──嘿,什么采购柴米油盐、火镰皂角,她才不管呢!管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庭该多好:
只要当家庭主妇,名门美妇。不管丈夫姓啥,只要有她严九姑娘在,都一定姓温的,温馨的温!
想到这点,她就自得其乐。
于是,她尽快、尽速、尽力、尽其所能嫁出去,最多,她倒贴嫁妆──走江湖多年,又得诸葛小花信重,她的私己钱倒是挣了不少。
以她的姿色、名头、要嫁出去,倒问津者众。
不过,很遗憾,皆无善终。
因为,娶她的男人多,对她好的男人少,而且她也容不下男人东风破、西风收、南北风刮桃李乐,一旦有这种砂子入了眼、进了耳,她可打呀杀的,终于把男人也撵了出去。
男人于是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她可是嫁了又嫁,迅即已然九嫁。
她的私己钱越用越少。
年华也愈渐催人老。
不过,她的武功、火候、还有阅历,也因每嫁一回,就增添一分,并且,她还偷偷、秘密的练就了一种寻常人不易练成的奇功。
姜还是老的辣。
朋友还是旧的好。
──而严魂灵,却还是越嫁越起劲。
越嫁越急,迄今,已足足嫁了九次。
也离了九次。
──她的外号嫁将,也如影附身,跟定她一辈子似的。
不过,她可不愿意还有第十次了!
虽然她还在努力嫁人。
第七章 爱赢才要拼
是以,她一旦来到了烈女镇当然就不自在起来。
这点,谁也明白。
不过,因为严九姑娘的火躁脾气,大家只敢阴阴嘴儿心里笑着,谁也不敢明说出来。
于是,严姑娘一面嘴里呸呸呸不已.一面百般不情愿,但还是走进了烈女镇。
拼将陆破执则跟铁手事先议定,一入镇即联系上了陈自陈、陈鹰得,调集了这两人来,有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有这两名人称三陈开路,人财到手的恶爷开路,因熟就便,倒省却不少功夫。
老江湖都知道.做事越省功夫,就越能往最困难的事情上用功,办活儿大可事倍功半。
──陆破执虽是拼将,敢拼舍命,但却绝对是老江湖,不是必要的话,不是生死关头,他也不会老是硬拼不要命。
如果次次都不要命,那就再好汉也早都没命了。
──大丈夫经得几回拼?
保存实力,到大死大活的关节时才拼命杀敌,这拼才是保命的:
拼,不是不要命,而是为了活命。
爱拼才会赢,那不出奇,但主要还是因为:爱赢才会拼。
爱赢才会胜。
●
一群办案人员,进入了天涯义庄。
一片荒凉雪地,一派凄凉景致。
一堆堆荒坟。
一个个深坑。
无情看着这凋零落索的残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颇为离题但又饶有奇趣的问题:
──舒汉武将军为何总是让人叫做舒大坑?
老将军跟大坑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只掠过这个疑问,却没想到,数年后,他跟另一个名震天下、天下为之震怖的大将军剧斗,而那位惊怖大将军的神秘武功,还跟走井法子有着极深刻、极复杂、极惊怖的关系,连他也几乎一时看走了眼.几乎吃了大亏!
●
先经天涯义冢,才能找到阿丙。
找到阿丙,连同陈自陈、陈鹰得,才能查询出一个大概、条理来。
现在,大家都聚在义庄内。
其实,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所在,要不是有家属、后人参拜、上香的话,这地方肯定只是茅寮草棚,而今为了方便奠祭,大家穷苦人家凑合了款子,还算是有砖砌墙,有瓦遮顶,可以供奉灵位让人拜祭。
──这些为国杀敌的将士们,生而以死奋勇抗敌,死而寂寂无名,竟连分毫的官饷都分不上,破墓残穴,不给修葺安葬,然而当朝官宦、权臣,穷奢极侈,令人无限感叹。
阿丙是个腼腆的汉子。
义庄很残旧,他的衣饰很土,不过还算很新。
他一早已受到通知:
京城里会有大官会来这儿。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大官,也不知道如何招待,他唯有烧好了菜,还有准备好了一些糕饼,先行奉客。糕饼颜色鲜美,不过早就又干又硬。
箫僮雨晴早就饿了,他想吃一块。
笛僮雨凝也饿了,伸手要拿。
严魂灵倏地伸手.各以一支筷子,敲打了二僮手背一下;二僮吃痛缩手,相顾茫然,不明所以。
严魂灵拿眼色看看墙上神龛中供奉的灵位。
二僮顺她视线望去,这才发现。
灵位上供奉的也正是这种糕。
这种饼。
──难道是让这些先灵吃剩下的才给我们
二僮只觉毛骨悚然.哪里还再有胃口吃得下?
其实.笛、箫二僮,年纪也不算太小,几与当时无情相若,二僮亦受铁手、无情调训,又得大石公、哥舒懒残等高手指点,尽管江湖经验不足,但武功底子决然不弱。
无情却趁此推车浏览所奉灵位。
这儿大约有十七、八座灵位。
灵位前有的摆放供礼,有的并无,有的点了蜡烛,有的只点了油灯,有的连啥也没有──大概是家眷所付不同之故。
最可怜的大概要算是连灵位也不设的死者了:无情在外未进门时,约略估计过.义冢大概至少有三百余座.但这儿只供十数灵位,可见很多亡灵,都是无主孤魂,或者,根本后人、亲属,亦无能力付钱供祭。
他们为国家保边疆而牺牲性命,死后如此下场,受此薄待无情心里微叹了一声。
但是他第一句就开始问: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阿拉伯?
语音冷而厉。
这劈面一问.令陈自陈、陈鹰得、阿丙等人都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好半晌,陈自陈才第一个回答:我们没有杀他。
无情的眼光从灵位转望向陈自陈。
冷。
像看死人、灵牌和活人、捕头完全没有分别一样。
一点分别也没有。
也许,在盛捕头的眼中:死人只是不活了的人.而活人只是还没有死的人。
如此而已。
无情道:阿拉伯这种人,也许一身都是病,年纪也相当大,可是,如果没有人下手,可不容易猝死。他要是病得奄奄一息,也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偷盗陪葬物,下手一次又一次。
铁手附和道:对,如果已活不命长,反正够用就好了,又何必贪得无厌?
陈自陈涩声道:我们是用了刑,但决没有杀他。
无情瞄瞄这三陈中的生龙活虎陈自陈:只见他身披猩红厚毯披风垂帔,身形肥硕,双目犹如铜铃,语音时破时壮,时涩时厉,不由多看几眼。
用刑致死,也是杀人。
猛鹫陈鹰得冷笑道:盛少捕头是来兴问罪之师?还是来办事查案的?我等身为县捕衙役,对犯人不用点手段,能破案么?上头不来奖赏我们兄弟办案舍死忘生,却来追究过程,秋后算帐?
无情道:捕役也是人,刑求杀人,也得罪责。
陈自陈哈哈一笑:那么说,他日只有盗匪对捕役动刀子,没有捕役敢对强盗动粗的了!罪责、责罪,谁敢动刑?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你们京里的是当官的,我们县里的是挨批的,传言果尔不错!
无情道:就算没有犯罪的,一清二白的,你们一上来就严刑拷打,没有不招认得十恶不赦的。
陈自陈变声道:那么,盛捕头此来是追究我们,多于起回赃物了?
无情淡淡地道:赃物固然重要,但找找这儿有没有杀人犯,更为重要。
陈自陈怒笑道:我是揍了他.他是畏罪身死的,我们没有杀他.你要冤诬了咱,咱找县太爷评理去!
严魂灵见大家有点说僵了,大力咳了两声,道:县太爷你是说西方失败?
陈自陈忽又说:住口!盛捕头只是公事公办,你聒噪个啥!人家是京里派来的,咱是肉人家是刀,省着点,闭着眼承恩受惩吧!
无情听陈自陈上一句下一句不搭边也不调和的互侃着,面上闪过狡黠的表情。
他只说了一句:人见活人,死查死尸。
阿丙指了指内进的灵堂:摆在那儿。
无情道:几天了?
阿丙讷讷地道:第三天了。
无情问:为啥不下葬?
阿丙苦着面道:不不敢。
无情微诧:自己才刚到,觉得有异才验尸,他们若真的动刑致死,又何必把证物摆在这儿?何况,这儿离墓地这么近,要理尸早就三扒两拔埋了,不也省事?
所以他问:为啥不敢?
这次是陈鹰得代答,且气虎虎地:早两天有人飞马传书,说京城里诸葛先生会料理此案,要我们等办案人员稽查了之后才收殓尸首。
然后他又负气的哼了一声。
铁手皱了皱眉:来人通报的是城里的?军里的?门里的?还是县里的?
陈鹰得道:是西方大老爷接的手令,我撞了一面,是个戴狰狞面具的家伙,不过,他手持的指令倒是仔细检验过,真实无疑。
无情听了,低下了头。
好半晌,才微微抬头,而色苍白,叹了口气。
箫僮忍不住问:公子,什么事?
无情挥挥了手,道:没什么事只不过,我现在才知道,世叔已一早料定我会选择办理此案了。
第八章 爱拼不是赢
大家走到灵堂内进,只见堂前有一张破竹席,就那么躺了个块头极巨的汉子,上而盖了张薄麻,还遮盖不了一双大脚,大脚全是坭垢,连趾甲已冻成了电殛过的紫蓝色。
尽管天寒地冻,但尸身已开始发出了异臭。
死尸的头前脚后,都含含糊糊的点了几根白烛,白惨惨的亮着,烛影晃晃的,显得死的人特别魁梧,而刚好站到烛光前陈自陈的倒影也特别肥大臃肿。
拼将陆破执见陈自陈硕大的身躯遮挡了无情的视线,便挥手道:
你走开,让盛捕头、铁捕头前来看仔细点儿。
陈自陈冷笑道:京里来的捕头,架子就是大一点儿。
说着忽尔斜睨着无情:只怪人挡着他,不争自己长高一点儿。
这一句,可把铁手也给惹毛了,站了过去,尽管陈自陈长得相当大块肥硕,但铁手更加高大雄壮,一站过去,已比陈自陈高上大半个头。
铁手干咳声:高手高在出手,不高在身影──有些人,蹲在地上,也比别人高大。
陈自陈冷笑道:不过,我却知道,有些人,不自量力,学人闯荡江湖,作威作福,坐稳些吧,免得给人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哪!
笛僮一听,气上了头,公子无情一向是他们所敬重、敬爱的人,过句话摆明是冲着无情来的,笛僮雨凝,笛子自腰畔一拎,即呜划了一道剑花,怒指陈自陈,叱道:谁趴在地上,你说!
陈自陈只冷冷望了笛僮一眼,你还小,不要趴,还不够味儿。
笛僮雨凝脑袋轰的一炸,正要出手,严魂灵一把手拽往了他,怕他吃亏,对陈自陈道:陈自陈,我知道你狠,不然你也不包揽了三陈中的两陈了,但在六扇门里,还轮不到你独家说了算。
陈自陈冷哼声:那也是,六扇门里,谁及得上诸葛小花狠!
这一下,连严魂灵也禁不往要发作了,把大辫子往后甩,怒叱道:陈自陈,你们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无情忽然说话了。
他的语音冷。
──就好像给冰镇过一样。
他的脸色白。
──就像给冰浸过一样。
但他好像完全不生气。
好像完全没听到陈自陈说的话。
他只是问,问了一句题外话:独占了两陈,两陈是什么?
他问的是陈自陈的名字。
但问的是严魂灵。
然后,他又悠悠问了一句:你和阿拉伯是什么关系?他是你亲伯?你们真的姓阿?
严魂灵还没回答,陈自陈已冷冷截道:我有没问过你,为什么有的人叫你做盛捕头,有的人叫你做成捕头呢?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无情依然毫不动怒,家父以前是武林人,人称盛鼎天,后来入朝拜官,由圣上赐名为成亭田,这在官籍录事薄上早有记载,可没混了套。
陈自陈冷哼一声:我只以为令尊大人改名字改了姓,忘了宗了。得罪得罪。
铁手沉着气道:三陈,就是陈鹰得、陈自陈,陈鹰得曾经成功追缉到了双棍大盗陈单东,而陈自陈则曾格杀了拳擂上面陈要权、独力难持陈历持──陈单东、陈要权、陈历持这三个人,都是四分半坛里的一级高手,三个人联手做案,在一个神秘组织的领导下,三人就曾经把路见不平帮四十七徒众屠杀殆尽、杀人越货、不计其数,但却全折在你们两位手下,陈自陈还杀了共中两个。
陈自陈冷哼声:铁捕头记得倒清楚。我兄弟平生破案无算,你这不提,我倒不太记得了。锄暴灭恶,尽一己力,拼三条命,划得来之至。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有人不喜欢别人提他当年威风事,就连性情看来乖戾无常的陈自陈,也不例外。
陆破执嘿声道:拼命算啥,遇上非拼不可的,我一个拼他七七四十九条命!
严魂灵看着陆破执那付狠色,爱惜地道:小执子,爱拼不就能赢,保命才能取胜。
陆破执反驳道:这还用得着你提,我要不知道这道理,早已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严魂灵也不服气,觉得陆破执不体会她的爱心和好意,嘟着腮帮子道:这里有的是坑,拼死人不要命,你逞勇的就自己摔进去!活埋了吧!老娘才不理你!
就在二人吵吵闹闹对话之际,铁手已缓步到无情身后,低声道:我看,这两个姓陈的,好像故意要激怒你。
无情淡淡地道:我知道。
铁手道:他们这样做,必定另有用心。
无情道:你放心,我只想先找出原因。
铁手这才暗里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这时,受铁手示意下,陆破执和严魂灵的打情骂俏才语音一歇,无情就说:
为表诚意,我已先说明我姓氏,免得你们说我是混的,他很耐性的道,你们两位,一死一活,别告诉我你们真的姓阿
他脸上有点困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迤逦行来,他有点倦了:
你们原来都是姓何的,都是邻近绿杨县莲亭村的人,是吧?
这两句话一出,陈鹰得脸色大变。
陈自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试图激怒无情不成,反而给他这两句话震住了,他转头盯住阿丙,厉声道:
你们
阿丙噗地跪了下米,捣蒜似的向无情叩首:
成捕头饶命,各位捕爷饶命,阿丙从来没有想过杀拉伯,阿丙真的没有要杀死拉伯
无情使了使眼色。
铁手跟陆破执便去扶起了阿丙,好不容易才劝他止住了激动,停止了呜咽,无情淡淡的道:我们来过儿之前稍稍作了些调查而已。然后他吩咐道:
掀开殓尸布!
●
殓尸布打开了。
臭味更是浓烈。
死的是一名魁梧的老汉,十分健硕,身体上有多处伤痕,看来死前很是受了点折磨,眼睛瞪大翻开,舌尖吐出,舌头已呈紫蓝,一只右手僵直半张半合,像拿着什么东西,但手里当然已空无一物,另一只紧紧握拳,这老汉混身上下,就是奇臭无比,仿佛就算他未死之前,也一直很臭的了,臭,仿佛跟随了他辛劳一生,而今死后,还要把臭味传给灵堂前这些相熟或全不相识的人。
笛僮箫僮,都捂住了鼻子,忍住了呕心,但仍禁不住要吐。
无情皱了皱眉心。
陆破执和严魂灵,仔细检查过老汉的尸体,铁手也上前去,动手翻掀老汉的尸体,谨慎的观察几处,然后不约而同,都凑近无情身侧,彼此密议了几句。
然后,拼将和嫁将,肯定阿丙情绪已较稳定下来,开始问阿丙:
阿拉伯是你什么人?
他是怎么死的?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赃物放在哪里?交给了谁?
阿丙张大了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铁手只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之后,阿丙就尽其所知的回答了。
你别怕,你把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会替你作主,铁手拍拍他肩膀,道,只要你没犯法,谁都不能动你,谁要动你,我先动他。
第九章 贞女空棺
本来,天涯义庄一向都是由老汉阿拉监管。
由于冢里葬的多是十数年前乃至几十年前抗边的军士,所以,这儿也没什么事干。
直至后来,贞女坊的墓日渐多了起来,阿拉老汉懒散惯了,有些应接不暇,何况,那些烈女的军属,也嫌阿拉老汉太脏太臭了,而附近冷月庵的女尼,也怨责老汉阿拉手脚不太干净。
于是,他们请来了阿拉同乡的阿丙。
他们俩都是出身自绿杨县的莲亭村里,都姓何,阿拉老汉还特别把阿丙推介过来。
这份工作是替死人做事──死人,通常都不会翻身坐起怨责活人做事不力的,也不会打人赶人扣人饷粮的,有什么比替死人服务还省事的美差?
说什么,阿丙也是他远房子侄,阿拉宁可把优差引介给何阿丙。
原本,何阿拉名为何德,但阿拉没识几个字,德字实在太难写,他倒是一天到晚拉肚子,吃饭拉,吃粥拉,以为吃肉少,肚子搁不住,好不容易最近多挣几个钱多吃几两肉,但也照样拉,拉得好臭,连吃硬馍馍他也一样是拉肚子,所以,人称阿拉,他自己也叫阿拉,叫得乐了,也浑忘了自己还有别的名字了。
至于阿丙,也原名何能,但他在家里排第三,一向人称阿丙。
他来到这天涯义庄的时候,已发现棺木常遭人挖掘,里边陪葬品常给人偷窃,他也曾经跟阿拉伯建议去伺伏,把盗墓人抓住送官法办。
但阿拉伯明显对此不感兴趣,他每次喝得酒醺醺的,只嘱咐阿丙不要多管闲事,后来,还发现阿丙执意要有作为,还吓唬阿丙说:这义庄在半夜常有鬼魅出现,见人吸血,尤其女鬼阿拉伯还告诉他:不知怎的,贞女棺里有好几个都是空的
阿丙一方面也读书少,几乎不识字,另一方面十分相信阿拉伯的阅历和见识,宁可信其有,便不敢再轻提抓盗墓人的事了。
可是,墓园给挖掘和失窃的事层出不穷,终于惊动县令刑捕。
前几批来调查的差役,不过尔尔,也虚应事故,大概也给阿拉拉去喝了几坛后,吸血鬼啊妖啊魔啊的唬了几回,便空手回去向上面交差:
人的事好办,鬼的事人可没插手余地。
本来这事也算了。
可是烈女坊有位刚安葬下去贞女的坟给掘了。
那贞女的父亲可是朝里的一等大官。
这件事自然非同小可。
更糟的是,那贞女的尸首也给人动过了,还有亵渎过的迹象。
这案一发,那大官震怒之余,马上给县令巨大的压力。
县令这次出去精锐的衙役和当地有名的捕头来办理,其中两人就是猛鹫陈鹰得和生龙活虎陈自陈。
他们曾仔细盘查过阿拉、阿丙两伯侄,均不得要领。
不过,阿丙终于对阿拉伯也动了疑。
有几个晚上,他佯作睡了,发现阿拉伯蹑手蹑脚的溜了出去,回来之后,脸上洋溢着陶醉之色,有时候,手里还攥在襟里,直到他小心翼翼,左右看过确实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才把怀里的珠饰呀、金钗呀、玉簪呀、戒指呀一一掏了出来,把这些珍宝都裹成个小布包里,然后,就放在灶口内,用炭和灰、柴枝、禾杆将它掩埋了起来。
在这灵堂义庄里有三个灶口,一个是平常生火的,另一口比较大,是有拜祭香客来的时候,留下膳食时才烧用的。
剩下一个,是一向用不上的。
阿丙目睹阿拉把东西塞到那灶里去。
开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告官。
──不告,就成了从犯,追究起来,只怕一样要当殃。
──若告,阿拉伯只怕成了重犯,自己就是害死他的人。
所以阿丙他很矛盾。
后来,阿丙决定还是大义灭亲,那是因为据他的说法,他是想通了的:阿拉伯并没有拿他当自己人。
──这么多财物,一点也没分给他,甚至完全不打算告诉他。
阿拉伯是要独吞。
这点令阿丙无法原谅。
当转述到这里,铁手插嘴问了阿丙一句阿拉伯的偷盗物品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例如是四块在一起的宝玉?
●
没有。他把东西都裹在小包里,分许多包包,全埋在灶下,到我发现的时候,都没有见过有这种东西,全是金呀银呀,亮花亮花眼的,拉伯看罢藏起,自说自笑,又醉又闹,就守口如瓶,从不告诉我知道
阿丙的答案很令大家失望。
不过,有一件事物,却很特别,阿丙忽然记起来了:
拉伯常拿出来看,反复的看。
什么东西?!
陆破执和严魂灵都异口同声的问。
灯。
灯?
对,是一盏灯,很特别,不像灯,像只怪兽,又像头牛,守在灯座前,阿丙回忆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灯,那是一盏很奇怪的灯,拉伯对这盏灯,像对神明一样,常常对着它喃喃自语,又敬又爱,且一天到晚把玩着,爱不释手。
既然不像灯,铁手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它是灯?
那一定是灯。
何以见得?
因为它可以点明。阿丙很肯定的说,还可以照亮。照得很亮。
那的确是盏灯。
无情轻叹一声,接了话。
大家都向着他看。
不明所以。
无情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尸体。
何阿拉那只僵硬半张半合的手。
你看,他临死前手里还拿着物件,无情用他那白生生的小手比划了一下,这东西是有手柄的,而且是有弯管和环盘的,并且相当的烫手,可是,阿拉濒死紧紧抓住它不放,所以,手都给灼伤了。
大家看着阿拉手上给烫伤的痕迹,不得不承认无情说的有理。
铁手道:这灯造型很特别,很精致,决非一般人用得上的。
我看,这就是传说里东汉制作的神兽纹牛灯,我在皇宫见过一二,十分精巧,以牛为底座,背负灯盏,连接弯管,可点灯芯,燃灯时废气引入牛腹之内,窗棂为纹,可以透气,烛钎可以旋动,需要很高的接铸技术。
无情又叹一口气,才道:到了本朝,这么精妙技术,想已失传,今天,既出现在阿拉手上,而拉伯又像偏知道这物品贵重无比,点燃后怕人抢夺,抵死不放,恐因而致杀身之祸了。
然后他问阿丙:你告密之后的情形,详细道来吧!
他语音难免有点冷漠、轻蔑。
──阿拉伯窃尸盗墓,固然可憎,但阿丙这年青人因无赃可分,竟然告密求荣,也一样令人瞧不起。
他原本是来找平乱玦的。
他原是替世叔还舒大坑舒将军的人情的。
而今,却扯上两个有三个陈字的捕快,还有因贪婪而生祸的阿拉和神兽纹牛神灯!
●
对贪婪、邀功、滥用职权的人,他难免心生厌倦,也当然有点蔑视。
这种态度和心情,直至他破案之后,才有了极大的转变。
连他自己,也感意外。
为之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