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個實戰的所在,險惡的地方,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堅持到連失敗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
開弓沒有回頭箭
拔劍豈無隔夜仇
霍霍磨刀澆碧血
槍花綻處造化愁
江湖如此一場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或非,功亦或罪,存不可活要不讓大雪埋沒,只有自己在心裏點燃光和熱。
説無情誰是無情?我們且看他仍在慘綠少年時,初出江湖,鋒芒初試時處事辦案的手法,感情戀情的激盪,或從此可略能與這本性多情卻無情的少年人,同渡這一段流金歲月、驚心歲月。
第一章 一場大雪淹沒的功罪
冰天雪地上倒插着一把刀。
刀口朝天。
刀尖有血。
血映雪紅。
尚未凝固。
刀前雪地上,劃了兩行宇,雪仍降着,但字刻得深削,仍隱約可辨:
再近妾身
必殺無赦
當少年在六尺之外,在風雪之中,看着這把刀,以及這把刀後七尺之遙的一樹枯梅,寒風蕭瑟,剛綻放的梅花,微微顫哆、冷豔無比。他就坐在輪椅上,伶仃的身子,望着刀鋒,和刀鋒上的血,刀旁雪泥上的字,不禁掠起一陣微顫。
抖哆,來自他一向擅發暗器、當者披靡、穩定的手指。
他深吸了一口氣。
清香撲鼻。
他斂定心神,控制了抖動的手。
但卻控制不了他清瘦的軀體。
他的心。
●
寒意。
打從心裏透了出來。
他仍在抖。
顫抖。
●
他坐在輪椅上。
極目蒼茫,一片白雪,朔風如刀,大地如砧,他,一個人,吃力地推動輪椅,在風中雪裏,他該追上去,不惜一死?還是該退下來,以保全身?
本來明明是風景,為何卻走上這一條絕路?
他該急流勇進,還是當機立退?
──這一步,他該進,還是該退?
想到前無去路,而又可能退無死所,他不禁微微顫抖着。
此際,他沒有人可以問,沒有辦法不戰,沒有敵人可以殺,沒有後路可以退。
他一個人,甚至不能行走,連世叔也不在身邊,無人可以請援。
●
他是誰呢?
──這個少年人是誰?
●
這位少年原名盛崖餘,日後,江湖人稱之無情。
●
無情是誰?
這個問題,在日後的武林中,已不必問,更不必答。
因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儘管是非功過猜未透,但四大名捕已江湖盛名播,天下震驚,各自披髮踏千山,散悶添杯酒,是非功過行俠道,彈指千里取人頭。
因為,以後成為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他自己雖在黑、白二道,正、邪雙方的火拼與鬥爭中依然八風不動,但他的為人和事蹟早已名動八表。
不過,這時候的他,仍是弱冠之齡,日後的四大名捕中堅分子老三追命正帶藝投師,老幺冷血仍在諸葛先生苦心請人調訓中,真正在江湖上、公門中己漸嶄頭露角的,只有無情和鐵手。
當然,這時候的無情,大家多隻知他原名盛崖餘。
這時候的鐵手,一般人也只知道他原叫鐵遊夏。
這時候,他們的外號,還不算比本名更響亮。
當一個人外號、綽號比原名更響,甚至使人們忘了他們本名,只記得他們外號、綽號時,那麼,也就是説,他們所作所為,已強烈得足以掩蓋並取代了原來的名號。
不過,為了方便起見,這兒行文仍稱之為:無情、鐵手。
●
無情和鐵手會沾上這一樁黃泉寺的案子,其實也是十分偶然的。
那時候,無情在諸葛先生悉心調教之下,雖然因自小受創太深,身子太薄,無法修習高強內力、高深武藝,但他憑着堅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強悍的韌性,還有來自一次重挫後的特殊際遇,他終於練成了一流的暗器手法,還有可以藉力於一時的取巧輕功,以及對機關計略,瞭然於胸,並且,在京師破了幾件膾炙人口的大案,為人所津津樂道。
諸葛小花為了獎勵這天生不幸的少年,還特別費神、精心設計了一輛隱藏多種發放暗器的輪椅給他,名為燕窩。
那時,無情在日後在江湖上令黑道聞名膽喪,聞風色變的轎子紅顏,當然還未鐫造。
雖然無情都歷了些險,受了折騰,但他依然憑遇挫不折的鬥志,辦成了事,破了大案,已開始聲名鵲起。
諸葛先生當然為無情能不負他所望而感到高興。
他常問無情:餘兒,你要我怎麼獎賞你?
無情只望着諸葛,笑而不答。
那神情彷彿是説:
──為世叔您做事,還需要獎賞嗎!
諸葛先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因為無情能成大器,才使他更萌生起多收幾個徒弟吧的心意。
也因為無情能有出息,使諸葛先生更添了一種堅決的心意:
──世人都是找資質特別好,稟賦特別優秀的人來栽培,我就找些雖有天賦,但身世特別可憐的人來培育,因為,這些人,一出世的機遇已比別人差,我們更應該費些心神好生照顧這種人。
──這種人也有特別優秀的,例如崖餘就是一例
這想法,致使後來諸葛先生收容了當小賊偷喝酒的追命,以及給扔棄絕崖的孤兒冷血。
那都是因為無情的出色表現,令諸葛稱心之故。
當然,這往後的發展,無情自然不得而知。
不過,有一天,無情和鐵手正在陪諸葛在晚來天欲雪之時分,在院子裏賞梅蕊初綻之際,忽然喚了一聲:
世叔
嗯?
世叔那天,你不是問我:要不要獎賞麼?
諸葛依然負手看梅,雙眉一揚,心中微詫:你要賞什麼?
賞我出去辦案。
哦?
諸葛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都在辦案嗎?大案?也破了不少啊。你手邊不是還有拘駒、青玉案在辦嗎?
我想出去
出去?
是的。無情堅定地道,離開京師,到外邊上,辦一些案。
哦諸葛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師兄的意思是鐵手在旁逮住機會幫腔,請求世叔能派他在江湖上去,增添經驗。
諸葛心中有點嗔怪鐵手:你一向持重,怎麼今日也來作怪!可知你師兄身體抱恙,行動不便他萬一在風波惡、風險多的江湖遭遇不測,看你怎麼個負責!
他心裏疼惜,卻不轉頭去看無情,口裏卻説:你在神侯府呆久了,悶了嗎?
鐵手早受師兄所託,不敢怠慢,他知道這次要求是師兄殷望之所寄,決心之所託,萬一世叔嚴拒,可就要師兄失望了:我知道師兄是想親歷江湖,涉足武林,多增閲歷,以不負世叔對他苦心造詣而且,我聽元師叔那兒傳開了
諸葛一聽是來自元十三限的消息,皺了皺眉,傳什麼?
鐵手一聽諸葛聲音有些嚴厲,一雙手馬上不知往哪兒放的好,只覺自己手大心粗。不過,他還是堅持替無情説話:他們説大師兄辦的案能成,是因為
諸葛冷哂道:因為京師有我的勢力?
鐵手道:是因為世叔暗裏幫他。
諸葛微怒道:你管別人怎麼説!
鐵手垂手道是。
無情這時也小聲的説:不只是元師叔他們這樣説,連六合青龍他們也流傳着這樣的説法
諸葛嘿聲笑道:還有呢?還流傳些什麼話?
鐵手就真的接了下去:還有三絕神捕中的柳大爺、劉捕爺他們都説了話,師兄是仗世叔您在後面撐腰
諸葛乾笑道:我撐腰?我還撐着背脊哪!怎麼了?説下去呀,沒想到小夏你也那麼長耳朵、尖嘴巴的!
鐵手一時紅熱了面,期期艾艾不知怎麼説是好,舐了舐幹唇,一雙大手相互緊握,無情卻輕聲接道:我的確是靠世叔罩着,辦案才能那麼順利順手
諸葛長嘆一聲,撫髯斜睨無情,嘆道:連你也是這樣想麼?
無情低聲但堅決地道:請求世叔讓弟子去見見世面,闖闖江湖,獨力去辦成一件事
諸葛又回過身去。
朔風呼嘯。
雪已經開始下了。
不下則已,一下就是場非同小可的雪。
雪大如手。
寒入心脾。
既然你這樣説了,你一向是不求人的,我諸葛無限感喟,回過頭來,見一片片棉花樣的大雪落在無情的瘦薄的肩上,心中掠過了憐惜之情,不忍之心,揮手拂去無情肩上的雪屑,直接接觸到無情蒼白的臉頰,清澈期待的黑眸子,心中不忍,長嘆一聲,道:
我答應你。
鐵手心中喝了一聲彩。
虎目卻噙住了淚影。
(世叔,世叔,您有所不知,師兄也不知道,外頭,蔡京、傅宗書、林道士、童貫、詹黑光等正製造流言,説您才是殺師兄全家的元兇,廢了他才領回來撫養,好生控制這種話,我在外頭和小僧聽得好恨啊!師兄啊,我鐵老二誓死要支持你,替世叔掙回顏面來,要賊子心寒膽喪!)
我自會安排,你稍安毋躁諸葛見雪下得更大,更密了,遂意味深長的道:先回屋裏去吧,快下大雪了
江湖是實戰的地方,險惡的所在,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堅持到連失敗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你
諸葛忽然有點哽咽,長吟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拔劍豈無隔夜仇?霍霍磨刀澆碧血,槍花綻處造化愁餘兒,江湖就好比這一場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成非,功亦成罪,存不可活要不讓大雪埋沒,只有自己在心裏點燃光和熱你真的要涉足江湖嗎?
無情坐在輪椅上,白皙頸項在衣袵之外,好像因為太寒冷,映得有點寂寞淒涼。
世叔,其實我跟了您,不管人在不在江湖,但心早已在江湖之中了。他説,帶點狡獪,京師皇城,內閧外患,不也正是險惡江湖嗎?
他説着,正好看到一片雪,垮地打在一枝梅椏上,那幼枝一抖,説也正好,枝拗里正怒放了一點紅梅!
煞是清豔!
第二章 江湖那末遠,行俠也斷腸
在梅花還沒完全怒放時分,諸葛先生有日把無情從小樓請到神侯府密議。
這一次,諸葛先生特別遣神侯府副主管:嫁將嚴魂靈,以及六扇門高手拼將陸破執,兩人把無情請入神侯府。
無情進入神侯府之時,諸葛先生在。
除了鐵手,還有另一人在。
這人很瘦,站在那兒,煞氣凌厲得本來已很快冷凍下來的茶都快立即結成了冰。
他腰畔一把無鞘刀,還帶點鏽。
無情看不到他的臉。
他面上戴了面具。
一種很威武獰猙的面具,一付活像漢時軍儺戰神模樣。
那人很沉默,整個人,也像一把鏽刀;雖鏽,卻無礙其鋒鋭。
雖然看不清楚那人面孔,但也分外感受其年青淬厲的鋭氣。
那人一見到無情催動輪椅進來,看了無情一眼,然後,又跟無情對了一眼,之後,他眼光迅即轉到無情那修長白潔扶在輪椅把柄上一雙手。
舒無戲在場──他一向都是諸葛的至交,也是錚友。
鐵手也在場──他本來也有案在身,但為了支持他的師兄,爭取任命,他説什麼也冒風冒雪的趕回來。
他也察覺那戴着儺神面具的青年;那青年跟無情對望了三眼,好比是:
刀鋒遇上冰封。
那青年看了三眼。
三眼如刀。
刀劃在冰上。
冰留刀痕。
但現在外面已大雪,遍地冰封,刀風不如朔風,留痕不留夢。
無情先是注意到了那戴儺神面具的少年,以及他腰繫的無鞘刀。
和刀上的鏽。
但他也注意到了鐵手。
──這一向沉着練達的鐵師弟,而今竟然有點沉不住氣,臉上且出現了亢奮的笑意。
是什麼事讓這一向泰山崩於前不動色的鐵師弟那麼高興?
──不用説了一定是自己的事。
想到這裏,因為冷,他偏瘦的頸往衣袵裏縮了縮,頰邊,卻泛起了一陣不經意微微的笑容。
只怕要動身了
風雪漫天江湖那麼遠,行俠也斷腸。
無情忽然想起幾天前那朵親吻梅花的雪現在,仍是無情的冰,還是成了消融的水?
●
諸葛斜睨着這常為他心懸的徒兒,微笑道:怎麼了?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兒了?
無情神思正悠悠轉了過來,鐵手已調笑道:我知道好靜的香。
諸葛詫道:好靜的香?什麼東西?
鐵手得意的道:好靜的香──仇烈香。
仇烈香?
看神情,睿智的諸葛還是不明所指。
無情剎地掙紅了臉,狠狠的瞪了鐵手一眼,鐵手這才省覺,閉上了嘴,諸葛一看,心中瞭然,不為甚已,只言歸正傳:
我手上有三宗案子,你選一選。諸葛道,如你所願,都在京城之外,但也離得不算太遠,如果你趲程前往,頂多只消一天就到了。
──離了京師,當然真的是江湖了。
──可是,離京城也不算太遠,沿途不必太辛苦,萬一有險,請神侯府、六扇門高手聲援還來得及。
──甚至世叔來救,相距不遠,他也可以暫時放下守衞皇城大任,來回跑這一趟。
無情冰雪聰明。
他當然明白諸葛小花的苦心。
可是,這時候,其實,他心裏已暗下決定:
(我一定要獨立破案。
我一定要不虛此行。
──我一定要回來讓香兒知道:我辦到了!
我一定不要世叔費心。
我一定不讓大家擔心。)
一件案子是近墨鄉無邪閣的案子,諸葛先生道,朱夫子博學曠達,他的藏書,歷經數朝,代代相傳,恐怕是最彌足珍貴的,收集奇書,乃至斷簡殘篇,天下無雙,巋然獨存,可是──
諸葛明顯要説動無情處理此案,最近卻出現了雅賊。
雅賊?無情雙眉一展,淡淡一哂,道,偷書?再雅也是賊。
諸葛道:不消半年間,無邪閣藏書損失已近千,縣衙幾次派人調查,都不得要領,如此下去,無邪閣恐怕要變成無書閣了。我們枉為讀書人,不能保護書籍,真枉讀詩書了。
然後他目光熠熠的望着無情:我知道你最愛讀書。此案最合你性子。
無情道:願恭聽世叔説明其他二案。
諸葛深知無情性子,暗歎一聲,道:另兩件案子,都發生京城西北邊陲的普祥山,一案發生在山東邊的冷月庵,一案發生在山西邊的黃泉寺。兩起案子,都不算是什麼大案不過,我聽了當地捕頭細述後,怕內裏另有蹊蹺,還是派人查一查好。
無情有些兒迷茫:普祥山?
神侯府副總管嫁將嚴魂靈即道:普祥山就是妖怪山。聽説那山裏的土着都長着尖耳朵、長大齒的,會吸血的。不過,方今聖上把此山封了給國師林靈素,國師又曾在那兒設壇煉丹,所以就易名為普祥山。
無情這才恍然:原來是妖怪山。
然後饒有興味的問:
卻不知是兩件什麼案子?
●
陸破執負責黃泉寺案,所以,這案子的前因後果,也由陸拼將來敍述:
黃泉寺原名萬人廟,在唐時一度是家信眾鼎盛,萬人禮供,佛號如雷,香煙如霧的寺廟。惜唐後兵燹四起,寺廟屢次遭受嚴重的破壞,香火日稀,現近百年已只剩一片寒鴉鼠穴,幾成廢墟,勉強有老僧看守,也只青燈古佛,空度餘年。
不過,有日徽宗秉舫放棹,任憑遊逡,近汴京時,見青寒江楓紅如火,漁人如梭,遂貪戀勾留,喚來棲泊,睡前忽聞遠處傳來佛號,徽宗甚詫,掀簾張望,發現岸邊山腳,隱見佛火閃爍,還聽見暮鼓晨鐘,低鳴恢宏,十分好奇,令晝舫靠近山邊,便見寺屆輪廓,廟頂滿布煙霞,向手下問明究竟,始知該寺為唐時名廟萬人寺,今已重修,改稱黃泉寺。
徽宗本待上岸謁寺,但御前待遊各大臣均為勸止。不過徽宗當晚一時未能入睡,想他承繼大位,有如神助,如在夢中,之後享盡榮華富貴,唯邊寇頻生,生怕江山不保,國祚未固,榮華夢碎,前思後想,或認為是神明暗示神燈指引,故生靈感,勒令重修此剎,複稱萬人寺,待重修建成時,他再到廟裏上香,點亮第一盞佛火神燈。
君令如山,眾人當然不敢怠慢。徽宗把這件修葺古剎的重大工程,交囑給禁官常客、林靈素的師弟紅燒真人及方外高人魚大師、還有普祥知縣西方敗督事。
徽宗平時,信道多於信佛,這一次下旨讓一道一僧負責此工程,原就打算來個道釋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這個把黃泉寺重建為萬千善男信女都來參拜的萬人廟計劃進行得並不算太順利。
因為死人。
死了不少人。
過去負責修建寺廟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
死的不明不白。
死的詭異。
──直至沒有人再去修建這寺廟,甚至在徵丁之時,寧願抗命逃命!
當地縣衙下令徹查,不得要領,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損。
這件事當然上動天聽,也派出六扇門的好手以及禁軍高手去查個究竟,結果,徒勞無功,還無故倒斃了兩個,回到皇城,又先後喪命了三個。
於是,案子就落到了諸葛先生的手上。
陸破執是負責這件案子的捕頭之一。
他是一個年輕人。
但他心思縝密,紅臉白鼻。而且袍哥行堂,市井出身的陸破執,本身就敢拼敢搏敢不要命,如果對手弱於他,他光是殺勢就擊垮對方整個人;萬一敵人強於他,他就憑狠色也可以殺了對方半條命。
不過,他到過鬼氣森森的黃泉寺,如經歷一場噩夢,他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走這一趟,他也極希望無情不選這條路。
●
可是他的希望是落空了。
因為無情已經作出了選擇:
我想辦這件案子。
諸葛憐惜的望着他,舒無戲乾咳了一聲,正想説話,無情已堅定的再説一句:
我要辦的是這件案子,黃泉寺。他説,我希望為聖上到寺裏點亮神燈盡一分力。
他的語音堅決無比。
諸葛嘗試問:你一向愛書,為啥不辦第一案?
無情眨眨眼睛:書是珍寶,但人命更重要。
舒無戲沒好氣地道:我們的古籍寶典,正在迅速流失不見,保住好書,也是當前要務。我是老粗,不懂這個,難道連你這等愛書的公子哥兒都不懂麼!
無情只淡淡地道:難道找出偷書賊比找出殺人兇手更急?
諸葛不再相勸,只問了一句:第三件案子,你就不願聽上一聽?
第三章 不掃自家門前雪
聽。
聽風雪漫天裏訴説着種天地無情的聲音。
聽,魚仍存活於冰層之下。
聽,聽聽那臘梅初綻的輕音。
仔細聽聽,還是有萬籟萬物種種瑟縮、凋零、冬藏、蓄鋭的生機的。
那是另一種語音。
不過,大地蒼生,未必全能領受。
要受風之流,才暖。
要以雪之魄,自温。
要愛花之魂,始豔。
要用心之靈,去聽。
●
無情已在路上。
他上了路。
他正在用心去聽、去聆、去分辨、去吸收各種各式的聲音。
所以他也聽到兩個同行者的悄悄的對話:
大公子真可憐呀。
怎麼説?
他的身體那麼荏弱,又沒有內功護住經脈,現在天寒地凍,他才頭一回闖江湖就遇上了這一場暴風雪,他他可怎麼頂得住唷!
就是就是。
對話的是嚴魂靈和陸破執。
説話的嚴魂靈是個女子,長得十分俠烈,胭脂,塗得很紅,口唇,更紅得像一場劫。
應和的陸破執是名漢子,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該生繭子的地方,他全長滿了厚皮,但就是沒有多餘的一塊肉。
哪怕是一小片肥肉都沒有。
這樣看去,這漢子恐怕是平生沒吃過一塊肉,六扇門另一大高手吃肉大王商笑天就嘲笑過他:
送我也不吃你,你的肉借了老虎牙都咬不進去。
陸破執就回了他句:你不該當神君,你該當一隻食肉獸,讓大王祭祀。
這路上,陸破執跟嚴魂靈常在低聲交談。
大公子實在苦命。
又怎麼啦?
他行動這麼不方便,一入武林,就遇上這場大雪,所去之處又是諸般不便,諸多風雪我真真不明白先生為啥讓他去。
便是便是。
這回是陸破執説話。
嚴魂靈在回應。
陸破執説這段話的時候,眉頭深鎖,很是擔憂。
嚴魂靈儘管也同情憐憫無情,但並不怎麼擔心。
因為她知道真相。
──既然前程並不兇險,那又何必憂慮?
所以她不太明白陸破執為何愁眉不展?她只輕輕咬着下唇。拿眼睛去細瞄這跟她共同作戰過不下十三五次的精瘦漢子,思量着:
──這傢伙不怕死,自己倒是早就見識過了!
就是因為他敢拼,所以在青寒幫着名的屍山疊屍山戰役中,他救了她,兩人都死不了!
──這漢子敢拼命,自己也早心知肚明瞭。
就是因為他能死拼,幾乎就死在惡魔城中月下飛貓的爪下,那一回,是她救了他!
不過嚴魂靈咬着牙在想這漢子怎麼連一塊贅肉都沒有呢?真的連塊贅肉都沒有嗎?還是隻是看不到而已?真的沒有嗎?胯下呢?屁股呢還有那兒呢?
想到這裏,嚴魂靈只覺臉上一陣火燒。儘管她江湖跑遍,人事歷遍,想到這號上來,還是難為情的。
她臉上紅,唇色更豔。
只不過,在惋嘆公子忒也苦命的陸破執,好像並沒有留意到嫁將嚴魂靈的想法,依然逗留在他的若有所思裏
●
他們當然沒想到,他們在風聲雪聲中的悄聲對話,會讓沒有高深內力的無情全都聽入耳裏。
他們不知道無情是用心去聽的。
不只聽人的説話,還有聽蒼穹雪地之間呼嘯狂號:
因為那也是種對話。
●
其實,無情也有些對話,是聽不到的,但卻可以猜想得到一鱗半爪的。
那就是那天他得到辦黃泉寺案新任命,離開神侯府後,諸葛與舒無戲的對話:
舒無戲道:果如你所料。
諸葛道:他是個倔強的孩子。
舒無戲:所以你才引誘他去黃泉寺?
諸葛撫髯道:他雖愛書如命,但這次入世,為的是闖蕩江湖,書,他只好寧可拋開一邊去了。
無戲:可是他還是央你待他回來,把無邪閣案子留給他──假如那時候的書還未給偷完的話!
説罷哈哈笑了起來:這孩子忒也倔強!實在可愛!
諸葛:他要建立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要去冒險一次。
舒無戲觀察着諸葛小花:可是你還是不放心?
小花:他悟性高,暗器手法,已自成一家,我也在他座椅上,下了不少心力。以他沉着冷靜,要應付京城的波譎雲詭,尚有餘裕,但要面對江湖上的腥風血雨、變生不測,真要立馬闖天下,恐怕要吃虧的。
舒:所以,黃泉寺反而不如剛才陸拼將所説的那麼兇險?
諸葛:聖上的確要在那兒重建萬人寺,點燃神燈,那兒也的確出了事,修葺的技工全都不敢動一土一木不過,卻不致於死了那麼多人,那麼兇險我看了案牘,便着陸拼將誇張的説了,料準餘兒必選這宗。
如今果爾。
舒無戲莞爾。
由於他選的是第二宗案子,聽來兇險,我才可以説服他,把拼將、嫁將、小夏都跟他走一趟,連府裏的簫僮和笛僮,都一道過去,這樣,我才算放心些。
諸葛部署這事兒,彷彿費了他莫大的心力,比部署一場陣戰還要費煞心神。
舒無戲直試問他:其實,你要他做什麼,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是剛説了嗎?這孩子犟得很,諸葛寬和地道,無論做什麼事,讓他明白、瞭解而後配合,要比什麼都好他自尊特別強。
舒無戲嘆道:你都是為了他設想。
諸葛失笑道:不過,他還是討價還價。
舒無戲撫髯大笑道:他居然要你答允他:第二案第三案一併兒交他辦理。
諸葛道:他倒是步步為營,真會做生意。
我認為,跟你一樣,舒無戲大笑道,他先弄清楚案子發生的地點,然後山東山西,同在普祥,他正好順道,既搶了第二案,就省不了把第三案也交給他。而且他沒問第三案,就先承擔了第二案,你便來不及在敍述三案後才總結勸諭他選較輕鬆的案子,這樣,他便不算是沒聽你的話了。
兩個老友,相視大笑。
真像你啊師徒也鬥智。
實在是啊,汗顏汗顏,失禮失禮,見笑見笑。
有這樣的弟子真幸福啊,不像我,滿門食客,有骨頭的只有幾人你眼光神準,你啊,該多收幾個門人,日後,給權相、奸宦掣肘也好。
諸葛忽斂了笑容。
負手憑欄。
欄外降雪,積雪啪啦一聲,壓垮了一枝椏,垮拉拉的落了下來,這斷枝落雪的聲音,反而顯出天地間的一種清靜來。
檐前、瓦上,都是雪屑。
不掃自家門前雪,諸葛鬢上也沾了雪花,低聲嘆道,儘管他人瓦上霜唉,他就是從來不管自己的殘疾,從來不知自己的壽年只有──
舒無戲沒聽清楚,問了一句:什麼雪雪霜霜、霜霜雪雪的咦,怎麼那麼香?!
他沒看見,幾朵臘梅,已悄然吐豔。
一枝紅豔雪凝香。
──很靜的香。
香隨靜至。
靜隨香銷。
第四章 偏管他人瓦上霜
其實無情當然也詳細聆聽了普祥山另一邊冷月庵的案件。
那案子果然無甚看頭。
冷月庵的女尼道行很高,修為也高,名頭也響,有不少皇親國戚,都千方百計,把必須要出家的女眷,送入冷月庵見心師太門下。
見心師太原為明月山莊莊主侯小宇親傳弟子,一手八八六十四式荒唐劍法及八大方位小挪移楊柳依依身法,已到了出神入化、變化萬端的境地。她本身也是前朝皇后,且是名門之後,因先帝駕崩才潛心向佛,青燈木魚,潛修度此餘生,由她主持冷月,雖然只是小小尼姑庵,在她手上也頓成古剎名寺。只不過見心師太也只一心向佛,寂懷空明,無意要讓名剎成旅遊勝地,是以清規甚嚴,保持了冷月庵獨絕清虛,不沾塵俗。
因而,更博得人所頌讚,也愈多世人景仰。
有時候,名譽這回事,你愈是不想要,它就會來得愈洶洶,你想推也推不掉。
不過,名頭愈大,麻煩愈多;譽滿天下,謗亦隨之。
名這回事,有趣也在這裏,強求反而不易得,跟愛情十分相似。
所謂沽名釣譽,沽回來和釣上來的,其實不是聲譽,而是虛名。
情貴在緣,也是強求不得的,有情人往往未必能成眷屬,有緣人才能相守相依。
名畢竟與權、利不同。
權,非要有野心和熱衷不能得。
利,則不鑽營不欲求不得取。
名則不一定。你做了好事也不一定會成名。
做旺一件事是利。做成一件事是權。做好一件事才是名。
要成名,得要做大事。
──但要做大事,就常有不虞之譽,求全之毀。
譭譽之間,是存於一心,也擺盪無常的。
故而求名,不如求把事辦好。
就連出家人,也超脱不了這輪迴因果報。
案子不是發生在冷月庵。
而是冷月庵後院屬地的墓園。
這墓地也沒什麼特別,只是大半是軍士的骸骨收殮之地。
這些軍兵出外抗遼拒金,死亡枕藉,僥倖骸首能運回京師,而又無親屬領殮的,大都葬在此地。
因為無人奉祀,所以一般而言,墓園十分冷清荒涼,一片沉寂。
這墓園叫天涯義冢──的確,在天涯為國作戰的勇士,到天涯為民抗敵的軍人,死在天涯,總算能葬在故土,只不過黃土一抷,荒墳為碑,寂寞無人管,頂多只有一個看墳的老人家料理雜草,趕趕野狗,有説不出來的悲涼。縱在黃泉,亦作天涯。
天涯義冢是荒廢之地,讓人漠視,但在西北側闢有一陵,上豎貞節牌坊,只不過一隅之地,卻非常有名。
能送進這貞節烈女墳冢內的,都是三貞九烈的女子,她們或因夫赴沙場打仗殉國,或因出嫁後夫逝而殉身,或不受欺凌迫奸而自盡,甚至也有未嫁入門,只訂了終身,有了名分的女子,因夫婿出了禍,或因刑獄而喪身,或因刑囚而入獄,更或因叛國而投敵,這些女子寧不苟活,以死明志,以保節譽,死後受封,追葬於此。
所以,能在此墓陵保一死地,已是當時節女最高榮譽。
案子就出在這邊節兒上。
看守墓園的,原只有一個老人。
老人叫阿拉。
這老人也沒什麼,大家甚至連姓氏都不太清楚,年紀很大,人也很懶,只是手腳有點不乾淨。
他本來只管管天涯義冢,那也沒啥事管,他只管抽抽大煙,趕趕野犬,放放屁,嗑嗑牙,半夜聽到怪聲異響他就倒頭大睡,反正鬼來不惹他,狼來不咬他。
後來這邊地又闢出個三貞九烈的貞女坊來,有錢有權有頭有面人家,就嫌老人髒,手腳顫,就多僱了一個小夥兒,原是走鏢的漢子,名字叫阿丙。
阿丙其實也是阿拉的遠房親戚。
他比較孔武有力,但阿拉説什麼也是他的堂伯,他還是對阿拉十分惟命是從的。
不過,在墓冢上,常常給人發現墓地給掘開,又填平了回去的事。有時候,墓地上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一個坑又一個坑的,看去很礙眼。
終於,也有些人,回心轉意,或終於有了功名,賺了大錢,得到縣令允可,可以領回骸首風光重葬,這時候,他們其中有人發現,有些骸首,明顯是給人移動過的,甚至踐踏過的,以致原來衣飾不全,骨骼倒錯,甚至幾具骸屍,全在一穴!
有的本來一齊殮葬的飾物,都不翼而飛!
由於棺柩裏殮葬的,多是軍兵,他們多因家底清貧,才發配邊疆打仗,也沒什麼名貴物品陪葬,但在貞女坊的情形,可大不一樣了。
當中,當然也有貧寒出身但保貞節享得清譽的女子,但也有不少系出名門,因節操得全,而入殮此地的富貴人家、官宦女子。
可是,這種掘墓之風,本只在天涯荒墳範圍中出現,後來,也慢慢在貞女坊中發生了。
終於,給人發現了,而且,有不少是達官貴人的愛女墓棺竟給人動了手腳,連屍首都受到驚擾,好好的烈女墓,成了一個狼藉不堪的坑洞,這還得了!
這風波忒大了!
於是,縣令西方敗受到多項狀子,故派衙差追查,但抓了幾個小賊、幾名嫌疑犯,都徒勞無功,什麼也查不出來。
可是,沉寂也平安了一陣子,之後,盜屍事件又迭生,棺中屍首貴重飾品不僅不翼而飛,有時,新殮烈女的屍首也給人褻瀆過,這事揚發後,傳得沸沸揚揚,引起不少羣眾憤慨,聯名上書,一定要縣衙明辦此事,不然,就上告到京城去!
西方敗察覺此事可大可小,得馬上撲熄火苗,於是遣自己身邊最強悍、行事最心狠手辣的捕頭,綽號三陳:一個叫陳鷹得,一個叫陳自陳。
──三陳已列其二,另一呢?
沒有。
三陳其實只有兩人,陳自陳一人有兩個陳字,故與陳鷹得一道,江湖人稱三陳。
這三陳也沒什麼,但出手利辣,黑白二道,聞之喪膽,手底下有硬功夫,腦子裏有軟刀子,他們同是敢死山莊軒轅空明座下高手,門下弟子。陳鷹得因下手太辣,行事太絕,江湖漢子背地裏稱之為應有此報。陳自陳則給武林同道暗裏稱之為翻面不認人,他其實也早已心知肚明,但依然寧負江湖朋友,結納上司同僚,怡然自得。
這案一交給他們二人辦理,立即便破了。
方式很簡單。
他們不找賊。
不等盜墓人動手。他們先找當鋪、押店。
──也不只是找這普祥縣內的,也找周邊的、鄰近的。
他們很快的就找出一些原來殮葬飾品,經原户認證,追查到拿來典當的人模樣、特徵,於是,他們就先拘去了阿丙,問明情形,再逮住了阿拉,開始是追問,後來是迫供。
這一來,嚴刑之下,阿拉什麼都供了。
是他拿的。
是他盜的墓。
他是監守自盜。
他看墓一輩子了,眼看是沒出息了,什麼也沒啥好下場了,他又酗酒,又好賭,只好盜墳,盜着盜着,既盜上癮,天涯墓冢也沒啥好盜的了,他只好更進一步,去盜貞女坊。
這一來,就盜出了事,幾乎上動天聽。
三陳這一逼供,既起回了不少贓物,但老漢阿拉,經不起這一輪刑求,眼看便氣絕了賬,也省了判刑這案了。
本來,這案已結了。
只不過,有幾件貴重的陪葬品,一直都找不回來。
既然阿拉已歿,這些贓物能尋回的都尋回了,沒找出來的,大概也只有湮沒於世了。
大家事後才恍然大悟,為啥當初在天涯義冢旁再建烈女坊之時,阿拉並不埋怨工作增多加重,而且一直還細心照顧、悉心料理貞女坊的清潔、拜祭等瑣務,反而天涯義冢墳荒草長,全然不理,大家一直奇怪他為何不理自家門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原來是貪圖財物,瀆職盜竊,可謂卑鄙已極,也活該落得如此下場。
殮葬品雖然不是統統尋回,不過,案是破了,賊是抓了,大家也舒一口氣了,貞女墓經一番由縣令主持的大祭祀後,也該息冤平憤了。
只不過,失去的殮葬品中,卻包括了徵邊大將軍舒大坑(號漢武)給他寶貝女兒陪葬的四塊玉玦。
四塊小小的玉玦。
那玉玦也沒什麼特別,只各刻了小小的兩個字:
平亂。
──那是前朝皇帝因舒漢武抗敵有功、衞國出力的賞賜。
不過,自從舒大將軍四個鎮邊抗敵的兒子,不是為國捐軀,就是下落不明,不然便是半瘋不顛,抑或落得殘疾纏身之下場後,舒大坑大將軍便辭官歸裏,到他女兒舒潔潔也謝世保節之後,他把這四塊玉玦也偷偷放在女兒棺柩裏,送別了他沙場殺敵無算,卻落得家破人亡的倥傯生涯。
第五章 相親尚未成功
案破了。
主犯歿了。
失物也不可追回了。
這本來已成定案,只不過,諸葛先生正好跟舒大坑大將軍有點交情,甚至,諸葛小花還曾欠過舒大坑老將軍一點情。
所以,雖然舒大坑沒有特別請託,諸葛小花畢竟是六扇門的第一高人,消息還是讓他知道了,他暗裏也希望有人去查一查那四塊平亂玦的下落。
那便是第三件案子。
這案子很平常。
也很平凡。
沒有血案──動的都是已死了多年或命喪多時的屍體。
不構成危機──除非那些一個個挖了沒填的大坑摔死了去掃墓的人。
也沒有人命──動刑時受不住折磨的阿拉伯伯是例外,不過,他是監守自盜,罪有應得。
看來,這件案子沒什麼。
相比之下,山西的黃泉寺案子來得重要多了,也重大多了。
至少,黃泉寺案涉了十幾條以上的人命。
而且,要在黃泉寺點佛燈,是方今天子一道聖諭,如果辦不到,廟建不成,承辦的人隨時大禍臨頭。
再説,重建一個廟宇,也是一件護佛救神的大事。
這事值得做。
所以無情一早已領了要辦。
不過,實際上,他沒先往青寒江的水路過去。
──雖然,乘船對他而言,是方便多了。
何況,赴黃泉寺,打從青寒江也直接多了。
可是,無情卻選了陸路。
他取普祥縣走惜佛大道,轉入普祥山東烈女鎮,他先到的地方,就是義莊。
義莊既是墳場。
也就是説,少年無情初闖江湖,第一個到的地方,就是墓園。
在寒冬。
抵達之時,已入暮。
──不是晚來天欲雪,而是已雪,而且還是時停時降的歇陣雪。
雪夜將臨。
冷月初升。
一彎眉月如勾。
勾起幾許愁?釣起幾許仇?
──記憶裏,那夜,無情全家慘死於刺客之手,也是下着雪,眉着月,寒得連眉發都有點慘青
這時候,無情在想什麼?可有想起當年雪夜,當晚月夜,那一段血海深仇?還是那一段冷香浮映的慘情
●
無情先趕到天涯義冢,其實,也是神侯府裏師徒鬥智的結果。
無情要求辦第三案:黃泉寺點燈,好像是知難反進,其實,他是貓在花下,意在蝴蝶,乃醉翁之意:他借辦黃泉案之名,順道先把阿拉、阿丙案辦了,以了世叔的一番心願。
他也想給世叔一個驚喜。
為了這點,他不捨晝夜,不惜一切,不辭勞苦,也一定要為世叔做點事。
他知道世叔想還大坑將軍這個情。
所以,他冒風冒雪,也得趲程先赴烈女鎮。
●
烈女鎮不是一個很繁榮的市鎮,本來也不是盛產烈女,但自從有幾個貞潔的女人真的在這兒做了些轟轟烈烈維持貞節的事,這地方以及鄰近城鎮的烈女,也真的日漸多了起來,以致好像烈女、節婦這種事,也像是會傳染一樣。
在風雪漫天的時分,無情一行人到了烈女鎮,嚴魂靈一看那鎮上的大字,以及在鎮尾遠處高高豎起的牌坊,她就臉色剎然慘白,喃喃自語:
這地方不適合老孃我
她這麼一説,不光是一向喜歡與她頂嘴的陸破執笑了起來,簫僮雨晴、笛僮雨凝也完全意會,也忍俊不住。就連陳鷹得和陳自陳,都相視而笑。
為什麼?
那是因為嫁將嚴魂靈名頭太響了。
她不單是在神侯府裏是着名的總管,且又名為三不管。
何謂三不管?
這三不管,就是指她在府裏、江湖上的三種辦事能力,高到連諸葛先生也管不了的地步,放手由她主持大局的境地。
哪三種辦事能力?
一是她善搞氣氛:只要有她在,大家一定歡笑暢快,自然和諧。
因為她善於自嘲,也愛胡鬧,就算她得罪了人,也會先打自己三十耳刮子再打人三下,所以,有她在就有歡樂在,大家都原諒她,大家都愛惜她。
相比之下,諸葛先生説什麼也是名宿、長輩,再温和可親,也難免會嚴肅些、凌厲些。
二是她擅聯結:只要有她在,江湖上、武林中不同派系,甚至對立的仇家,都會暫時背棄成見,與其聯手對付外敵。
這就是嫁將嚴魂靈的本領,這本事兒對行走江湖作用大矣。
所以連諸葛先生後來也為這而盛讚嚴魂靈:拉幫結派,化敵為友,我不如嚴九嫁。
以上兩點,諸葛先生都放手由她,任她發揮,不去管制她。
那是諸葛用人之能,用人有方,用人法度。何況,嚴魂靈一向節約得法,神侯府裏,上至糧夥支出,下至燈油火蠟,她全準備得當,釐毫不失,還撙節得十分儉省,幾乎每次茅廁淨紙,都精細計算過,恰恰好,不多不少不浪費!
三就是剛剛諸葛那句話裏的嚴九嫁。
嚴魂靈最頻繁的活動之一,就是嫁人。
她喜歡嫁人。
她常常嫁。
可以説,她自小雙親就怕她嫁不出去,所以,常常帶她出去相親。
當然,相親總未成功,魂靈仍須努力。
相親之所以未能成事,都是因為嚴魂靈之故。
開始的時候,她尚年稚,情竇未開,而且,相親的時候,又得穿得花花綠綠的衣服,又不許露饞相,又不可以放肆大食,行不露足,坐不躬身,笑不露齒,還手指甲都不許嗑,以嚴姑娘的脾氣,怎沉得住?怎壓得下?怎消受得了?
她嚴九姑娘一旦發起火來,可是誰也制她不住的。
是以,有一次,她實在太餓,狼吞虎嚥,羅通掃北,一口氣吃光了桌面上所有的美餚,吃完吃淨吃光之後,她發現男方女方、甲方乙方、家長家小,全瞪着她看,人人都張大了口,還看到喉嚨裏的吊鐘。
而她,面頰上、鼻頭上,還有幾顆剩飯,點綴點綴。
嚴九的娘也目瞪口呆,這才回過神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頰、鼻尖。
嚴魂靈這才省悟,居然一伸舌頭,頭不擰、身不動、頸不伸、氣不喘、眼不眨、齒不露的,用舌尖一舐再回還一掃,鼻頭上、面頰上的剩飯總共五粒,全都成功捲入嘴裏,她嚼嘴二三下不等,已將飯顆平安送抵胃裏。
不過,相親的人當時只求平安回到家裏,已經大可上香還神了。
另一回,她本來在大庭廣眾相親的氣氛十分良好之時,忽然,她聽到對方的父親(而且還是位高權重的當時官宦),徐徐的放了一個屁。
放得長而漫漫,舒而綿綿,因臀部坐壓在大理石椅上,這一放氣,真個神不知、鬼不覺,那大官也以為可以瞞住眾人,保住顏面,歡暢無比。
不過,卻只有嚴九姑娘注意到了,聽到了,感覺到了,甚至還跟對方一樣提心吊膽,憋氣、提氣、放氣、泄氣,參與到了十足十。
之後,她看見對方如釋重負,又沾沾自喜的樣子,她忍不住哇哈哈哈哈的笑了出來。
而且還噴了飯。
飯和菜,還噴到那高官臉上、身上,點點雪花,帶點兒韭菜和大葱。
結果?
不贅。
第六章 嫁人仍需努力
後來幾次,相親都不成功。
也有嚴魂靈喜歡的,但對方顯然並沒有看中她,嫌她手大,嫌她腳大,甚至嫌她嘴大,還有嫌她胃口大的。
那時候,她已漸漸懂人事了,在江湖上,也漸漸有了經驗,在武林中,也慢慢建立了名堂。
她本來也有動意的,但看對方嫌棄,她反而惱火了:你還嫌老孃的胃口大,你還入不了老孃的嘴巴!
所以,她相親多了,難免有點自暴自棄。
有一次,她早動了心,但卻不知道對方對她也有好感,以為只是應付着,敷衍着,她看對方,竟是三分俊五分英二分帥,實在惋恨,所以就多喝了幾杯,酒入愁腸,再多喝三五杯,之後,又禁不住多飲三五壺,再來已不太醒人事,喝了兩三埕,那時,別説魂靈不靈了,連靈魂兒也不知銷到千古憂萬古愁去了。
當她甦醒的時候,雙方家長,連那叫於春勇的俊少年,都不知往哪兒去了,敢情,連父母都對她採取放棄態度了,只剩下一個帶點飄泊有點滄桑還有點壞相的青年漢子,衣衫襤褸的在她身前架着腿子側着躺,還偏過腦袋眨着眼睛,問她:
醒啦?
嚴魂靈點點頭。
那人又拿起酒壺咕嚕嚕地喝酒,笑説:沒醉死就好。
嚴魂靈問:你是誰啊?
那漢子道:我姓崔。
催?嚴魂靈倦倦的一笑,靈魂不知出竅到哪兒去了,催什麼?催文?催錢?催嫁?催命?
那漢子停下飲酒,又眨了眨眼睛:追命?這名字你也曉得?
嚴魂靈沒好氣,向對方取酒,漢子也給了她,看她咕呱啦一仰頸子喝了大半,這才勉勵似的説:
你就是喝得太兇了,把人給嚇跑了,可惜。
嚴九姑娘剎地脹紅了面,忿忿地道:啐!他那種奶糕少爺會喜歡老孃!他是過來吃着喝着瞧着過來玩的!
哦?不!那姓崔漢子深深的看着她,説,這於少爺我曉得,他是因為曾經在象尾樓一役中見過你出手,他才傾慕上你,央他父母來相親的
看着嚴魂靈目定口呆,痛不欲生,不敢置信,欲仙欲死的樣子,他把她手中的酒輕輕接了過去,呷了一口,嘴裏和着酒咕嚕嚕地喃喃道:
不要自暴自棄啊,真可惜。
嚴九姑娘魂兒悠悠的轉活過來了,好不容易才説:我我以為以為他我以為我喝了酒比較好看。
那落拓漢子笑了:你本來就好看,喝了酒不醉就更好看但你剛才打了人。
他喝了一口酒,又搖搖首,説,他這回給你的醉態嚇跑了不要緊,不要氣餒,再努力,加把勁,快到岸了,下次再來,再接再厲。──相親尚未成事,嫁人仍需努力。
嚴魂靈歪脖子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似的,但隨着期期艾艾的道:有件事不好意思請你
那姓崔的漢子義不容辭的道:你説嘛,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
嚴魂靈澀笑道:──請你,替我付了這酒席的賬,好不?敢情,她家人匆匆遁走,連酒菜錢都不替她付了!
還有一次,萬事俱備,明顯的,嚴魂靈不討厭對方(雖然那男子長相膩得就像他的姓氏唐一樣,那種切得一塊四四方方的蔗精糖),對方也明顯不討厭她(他憑啥敢討厭老孃!),本來已進入情況,論及嫁妝,甚至談及嫁期,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生死關頭之時,嚴九姑娘因為撒多了椒粉,鼻子癢癢的,然後,皺了皺鼻子,終於,忍不住,按捺不下,她,打了個,大大的,極其厲害的,勢不可擋的──
噴嚏!
──哈啾!!
結果?
上次那個官宦的表情,又出現在筵上。
所不同的是:
這次嚴九姑娘不小心,還打出一條長長的、膠膠的、黏黏的、幾近透明、漿漿的、糊糊的、滑滑的、膩膩的、相當纏綿的鼻涕,就掛在那位姓唐的俊少爺的額上,而且,正以十分蝮蛇的速度,往他唇上滑落──!!
──還須要記下結局嗎?
●
就算嚴魂靈自己,也認為不須要了。
這之後,她就決定不相親了。
無論她多努力,相親,總是不能成事。
到後來,她乾脆不相親了。説什麼也不去。
何況,逐而漸之,她年歲漸長,能催動她、逼迫她、扯她去相親的長輩,也越來越少了。
嚴魂靈已儼然一方之主了。
她決定改頭換面,換一換口味:
她當伴娘。
●
這一當,也非常厲害:
她總共當了二十六次伴娘。
──換句話説,人家嫁了廿六次,其中大多是她的好友,包括雨鈴霖林雨、瀟湘劍侶肖竹、阮菊,還有天地人樹井藤全都有了歸宿,全嫁人了,而她,還是雲英未嫁,待字閨中,大概,還要待酵閨中呢!
反正,她豁出去了。
聽説做太多伴娘,就會嫁不出去的。
有次,她看中了個伴郎。
這玉面郎君姓鐵,兩人正打得火熱,眼看要成好事時,忽爾,鐵郎君連鞋子也不穿就溜了,而且一去不回。
你道為何?
原來鐵遊夏過來抓他。
這鐵郎君曾犯了大案,六扇門裏派好手追緝他,徒勞無功,諸葛派出鐵手追捕,鐵郎君跟鐵遊夏交過手四次,四次都敗,早知自己決非鐵捕快之敵,於是,一聽鐵老二來,他死不要命的逃生去了,而且,一直都以為是嚴魂靈告的密。
這誤會無從解釋。
●
嚴魂靈眼看一段大好姻緣又給拆散,可是鐵遊夏與她又同在神候府裏,地位武功還在她上,她這個人蠻裏蠻氣,但卻是非分明。她既非鐵遊夏之敵,又不想神侯府內訌,驚動諸葛,破壞神侯部署,是以她咬碎銀牙。立下重誓:
日後,如果鐵遊夏還有師弟、義弟,她如果不能嫁給他折騰他,以報鐵遊夏捧打鴛鴦之仇,就當鐵捕頭師弟、義弟甚至兒子的丈母孃。好好折騰這冤家親家!
──而她向心裏,也對鐵郎君下了詛咒:好!你為了逃命對我棄之如蔽履,有日老孃要你趴着來求我娶你!
這次跟鐵郎君的霧水姻緣。可謂短夢無憑春又空!
嚴魂靈決定又搖身一變:
她嫁人!
不管如何,她都要嫁人。
發了狠,起了大願,要嫁人!
──不管嫁什麼人,都得嫁人!
那時候,她已年近三十了,不嫁,是不行的了!
她只想嫁了人後。神侯府的事她才不管了──嘿,什麼採購柴米油鹽、火鐮皂角,她才不管呢!管一個家,一個温暖的家庭該多好:
只要當家庭主婦,名門美婦。不管丈夫姓啥,只要有她嚴九姑娘在,都一定姓温的,温馨的温!
想到這點,她就自得其樂。
於是,她儘快、儘速、盡力、盡其所能嫁出去,最多,她倒貼嫁妝──走江湖多年,又得諸葛小花信重,她的私己錢倒是掙了不少。
以她的姿色、名頭、要嫁出去,倒問津者眾。
不過,很遺憾,皆無善終。
因為,娶她的男人多,對她好的男人少,而且她也容不下男人東風破、西風收、南北風颳桃李樂,一旦有這種砂子入了眼、進了耳,她可打呀殺的,終於把男人也攆了出去。
男人於是進進出出來來去去,她可是嫁了又嫁,迅即已然九嫁。
她的私己錢越用越少。
年華也愈漸催人老。
不過,她的武功、火候、還有閲歷,也因每嫁一回,就增添一分,並且,她還偷偷、秘密的練就了一種尋常人不易練成的奇功。
薑還是老的辣。
朋友還是舊的好。
──而嚴魂靈,卻還是越嫁越起勁。
越嫁越急,迄今,已足足嫁了九次。
也離了九次。
──她的外號嫁將,也如影附身,跟定她一輩子似的。
不過,她可不願意還有第十次了!
雖然她還在努力嫁人。
第七章 愛贏才要拼
是以,她一旦來到了烈女鎮當然就不自在起來。
這點,誰也明白。
不過,因為嚴九姑娘的火躁脾氣,大家只敢陰陰嘴兒心裏笑着,誰也不敢明説出來。
於是,嚴姑娘一面嘴裏呸呸呸不已.一面百般不情願,但還是走進了烈女鎮。
拼將陸破執則跟鐵手事先議定,一入鎮即聯繫上了陳自陳、陳鷹得,調集了這兩人來,有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有這兩名人稱三陳開路,人財到手的惡爺開路,因熟就便,倒省卻不少功夫。
老江湖都知道.做事越省功夫,就越能往最困難的事情上用功,辦活兒大可事倍功半。
──陸破執雖是拼將,敢拼捨命,但卻絕對是老江湖,不是必要的話,不是生死關頭,他也不會老是硬拼不要命。
如果次次都不要命,那就再好漢也早都沒命了。
──大丈夫經得幾回拼?
保存實力,到大死大活的關節時才拼命殺敵,這拼才是保命的:
拼,不是不要命,而是為了活命。
愛拼才會贏,那不出奇,但主要還是因為:愛贏才會拼。
愛贏才會勝。
●
一羣辦案人員,進入了天涯義莊。
一片荒涼雪地,一派淒涼景緻。
一堆堆荒墳。
一個個深坑。
無情看着這凋零落索的殘景,心中忽然閃過一個頗為離題但又饒有奇趣的問題:
──舒漢武將軍為何總是讓人叫做舒大坑?
老將軍跟大坑有什麼關係?
他心中只掠過這個疑問,卻沒想到,數年後,他跟另一個名震天下、天下為之震怖的大將軍劇鬥,而那位驚怖大將軍的神秘武功,還跟走井法子有着極深刻、極複雜、極驚怖的關係,連他也幾乎一時看走了眼.幾乎吃了大虧!
●
先經天涯義冢,才能找到阿丙。
找到阿丙,連同陳自陳、陳鷹得,才能查詢出一個大概、條理來。
現在,大家都聚在義莊內。
其實,那是一個非常簡陋的所在,要不是有家屬、後人參拜、上香的話,這地方肯定只是茅寮草棚,而今為了方便奠祭,大家窮苦人家湊合了款子,還算是有磚砌牆,有瓦遮頂,可以供奉靈位讓人拜祭。
──這些為國殺敵的將士們,生而以死奮勇抗敵,死而寂寂無名,竟連分毫的官餉都分不上,破墓殘穴,不給修葺安葬,然而當朝官宦、權臣,窮奢極侈,令人無限感嘆。
阿丙是個靦腆的漢子。
義莊很殘舊,他的衣飾很土,不過還算很新。
他一早已受到通知:
京城裏會有大官會來這兒。
他大概從來沒見過大官,也不知道如何招待,他唯有燒好了菜,還有準備好了一些糕餅,先行奉客。糕餅顏色鮮美,不過早就又乾又硬。
簫僮雨晴早就餓了,他想吃一塊。
笛僮雨凝也餓了,伸手要拿。
嚴魂靈倏地伸手.各以一支筷子,敲打了二僮手背一下;二僮吃痛縮手,相顧茫然,不明所以。
嚴魂靈拿眼色看看牆上神龕中供奉的靈位。
二僮順她視線望去,這才發現。
靈位上供奉的也正是這種糕。
這種餅。
──難道是讓這些先靈吃剩下的才給我們
二僮只覺毛骨悚然.哪裏還再有胃口吃得下?
其實.笛、簫二僮,年紀也不算太小,幾與當時無情相若,二僮亦受鐵手、無情調訓,又得大石公、哥舒懶殘等高手指點,儘管江湖經驗不足,但武功底子決然不弱。
無情卻趁此推車瀏覽所奉靈位。
這兒大約有十七、八座靈位。
靈位前有的擺放供禮,有的並無,有的點了蠟燭,有的只點了油燈,有的連啥也沒有──大概是家眷所付不同之故。
最可憐的大概要算是連靈位也不設的死者了:無情在外未進門時,約略估計過.義冢大概至少有三百餘座.但這兒只供十數靈位,可見很多亡靈,都是無主孤魂,或者,根本後人、親屬,亦無能力付錢供祭。
他們為國家保邊疆而犧牲性命,死後如此下場,受此薄待無情心裏微嘆了一聲。
但是他第一句就開始問:
你們為什麼要殺死阿拉伯?
語音冷而厲。
這劈面一問.令陳自陳、陳鷹得、阿丙等人都呆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好半晌,陳自陳才第一個回答:我們沒有殺他。
無情的眼光從靈位轉望向陳自陳。
冷。
像看死人、靈牌和活人、捕頭完全沒有分別一樣。
一點分別也沒有。
也許,在盛捕頭的眼中:死人只是不活了的人.而活人只是還沒有死的人。
如此而已。
無情道:阿拉伯這種人,也許一身都是病,年紀也相當大,可是,如果沒有人下手,可不容易猝死。他要是病得奄奄一息,也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慾望,偷盜陪葬物,下手一次又一次。
鐵手附和道:對,如果已活不命長,反正夠用就好了,又何必貪得無厭?
陳自陳澀聲道:我們是用了刑,但決沒有殺他。
無情瞄瞄這三陳中的生龍活虎陳自陳:只見他身披猩紅厚毯披風垂帔,身形肥碩,雙目猶如銅鈴,語音時破時壯,時澀時厲,不由多看幾眼。
用刑致死,也是殺人。
猛鷲陳鷹得冷笑道:盛少捕頭是來興問罪之師?還是來辦事查案的?我等身為縣捕衙役,對犯人不用點手段,能破案麼?上頭不來獎賞我們兄弟辦案捨死忘生,卻來追究過程,秋後算帳?
無情道:捕役也是人,刑求殺人,也得罪責。
陳自陳哈哈一笑:那麼説,他日只有盜匪對捕役動刀子,沒有捕役敢對強盜動粗的了!罪責、責罪,誰敢動刑?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你們京裏的是當官的,我們縣裏的是挨批的,傳言果爾不錯!
無情道:就算沒有犯罪的,一清二白的,你們一上來就嚴刑拷打,沒有不招認得十惡不赦的。
陳自陳變聲道:那麼,盛捕頭此來是追究我們,多於起回贓物了?
無情淡淡地道:贓物固然重要,但找找這兒有沒有殺人犯,更為重要。
陳自陳怒笑道:我是揍了他.他是畏罪身死的,我們沒有殺他.你要冤誣了咱,咱找縣太爺評理去!
嚴魂靈見大家有點説僵了,大力咳了兩聲,道:縣太爺你是説西方失敗?
陳自陳忽又説:住口!盛捕頭只是公事公辦,你聒噪個啥!人家是京裏派來的,咱是肉人家是刀,省着點,閉着眼承恩受懲吧!
無情聽陳自陳上一句下一句不搭邊也不調和的互侃着,面上閃過狡黠的表情。
他只説了一句:人見活人,死查死屍。
阿丙指了指內進的靈堂:擺在那兒。
無情道:幾天了?
阿丙訥訥地道:第三天了。
無情問:為啥不下葬?
阿丙苦着面道:不不敢。
無情微詫:自己才剛到,覺得有異才驗屍,他們若真的動刑致死,又何必把證物擺在這兒?何況,這兒離墓地這麼近,要理屍早就三扒兩拔埋了,不也省事?
所以他問:為啥不敢?
這次是陳鷹得代答,且氣虎虎地:早兩天有人飛馬傳書,説京城裏諸葛先生會料理此案,要我們等辦案人員稽查了之後才收殮屍首。
然後他又負氣的哼了一聲。
鐵手皺了皺眉:來人通報的是城裏的?軍裏的?門裏的?還是縣裏的?
陳鷹得道:是西方大老爺接的手令,我撞了一面,是個戴猙獰面具的傢伙,不過,他手持的指令倒是仔細檢驗過,真實無疑。
無情聽了,低下了頭。
好半晌,才微微抬頭,而色蒼白,嘆了口氣。
簫僮忍不住問:公子,什麼事?
無情揮揮了手,道:沒什麼事只不過,我現在才知道,世叔已一早料定我會選擇辦理此案了。
第八章 愛拼不是贏
大家走到靈堂內進,只見堂前有一張破竹蓆,就那麼躺了個塊頭極巨的漢子,上而蓋了張薄麻,還遮蓋不了一雙大腳,大腳全是坭垢,連趾甲已凍成了電殛過的紫藍色。
儘管天寒地凍,但屍身已開始發出了異臭。
死屍的頭前腳後,都含含糊糊的點了幾根白燭,白慘慘的亮着,燭影晃晃的,顯得死的人特別魁梧,而剛好站到燭光前陳自陳的倒影也特別肥大臃腫。
拼將陸破執見陳自陳碩大的身軀遮擋了無情的視線,便揮手道:
你走開,讓盛捕頭、鐵捕頭前來看仔細點兒。
陳自陳冷笑道:京裏來的捕頭,架子就是大一點兒。
説着忽爾斜睨着無情:只怪人擋着他,不爭自己長高一點兒。
這一句,可把鐵手也給惹毛了,站了過去,儘管陳自陳長得相當大塊肥碩,但鐵手更加高大雄壯,一站過去,已比陳自陳高上大半個頭。
鐵手乾咳聲:高手高在出手,不高在身影──有些人,蹲在地上,也比別人高大。
陳自陳冷笑道:不過,我卻知道,有些人,不自量力,學人闖蕩江湖,作威作福,坐穩些吧,免得給人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哪!
笛僮一聽,氣上了頭,公子無情一向是他們所敬重、敬愛的人,過句話擺明是衝着無情來的,笛僮雨凝,笛子自腰畔一拎,即嗚劃了一道劍花,怒指陳自陳,叱道:誰趴在地上,你説!
陳自陳只冷冷望了笛僮一眼,你還小,不要趴,還不夠味兒。
笛僮雨凝腦袋轟的一炸,正要出手,嚴魂靈一把手拽往了他,怕他吃虧,對陳自陳道:陳自陳,我知道你狠,不然你也不包攬了三陳中的兩陳了,但在六扇門裏,還輪不到你獨家説了算。
陳自陳冷哼聲:那也是,六扇門裏,誰及得上諸葛小花狠!
這一下,連嚴魂靈也禁不往要發作了,把大辮子往後甩,怒叱道:陳自陳,你們兄弟這是什麼意思──
無情忽然説話了。
他的語音冷。
──就好像給冰鎮過一樣。
他的臉色白。
──就像給冰浸過一樣。
但他好像完全不生氣。
好像完全沒聽到陳自陳説的話。
他只是問,問了一句題外話:獨佔了兩陳,兩陳是什麼?
他問的是陳自陳的名字。
但問的是嚴魂靈。
然後,他又悠悠問了一句:你和阿拉伯是什麼關係?他是你親伯?你們真的姓阿?
嚴魂靈還沒回答,陳自陳已冷冷截道:我有沒問過你,為什麼有的人叫你做盛捕頭,有的人叫你做成捕頭呢?
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無情依然毫不動怒,家父以前是武林人,人稱盛鼎天,後來入朝拜官,由聖上賜名為成亭田,這在官籍錄事薄上早有記載,可沒混了套。
陳自陳冷哼一聲:我只以為令尊大人改名字改了姓,忘了宗了。得罪得罪。
鐵手沉着氣道:三陳,就是陳鷹得、陳自陳,陳鷹得曾經成功追緝到了雙棍大盜陳單東,而陳自陳則曾格殺了拳擂上面陳要權、獨力難持陳歷持──陳單東、陳要權、陳歷持這三個人,都是四分半壇裏的一級高手,三個人聯手做案,在一個神秘組織的領導下,三人就曾經把路見不平幫四十七徒眾屠殺殆盡、殺人越貨、不計其數,但卻全折在你們兩位手下,陳自陳還殺了共中兩個。
陳自陳冷哼聲:鐵捕頭記得倒清楚。我兄弟平生破案無算,你這不提,我倒不太記得了。鋤暴滅惡,盡一己力,拼三條命,划得來之至。
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沒有人不喜歡別人提他當年威風事,就連性情看來乖戾無常的陳自陳,也不例外。
陸破執嘿聲道:拼命算啥,遇上非拼不可的,我一個拼他七七四十九條命!
嚴魂靈看着陸破執那付狠色,愛惜地道:小執子,愛拼不就能贏,保命才能取勝。
陸破執反駁道:這還用得着你提,我要不知道這道理,早已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嚴魂靈也不服氣,覺得陸破執不體會她的愛心和好意,嘟着腮幫子道:這裏有的是坑,拼死人不要命,你逞勇的就自己摔進去!活埋了吧!老孃才不理你!
就在二人吵吵鬧鬧對話之際,鐵手已緩步到無情身後,低聲道:我看,這兩個姓陳的,好像故意要激怒你。
無情淡淡地道:我知道。
鐵手道:他們這樣做,必定另有用心。
無情道:你放心,我只想先找出原因。
鐵手這才暗裏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這時,受鐵手示意下,陸破執和嚴魂靈的打情罵俏才語音一歇,無情就説:
為表誠意,我已先説明我姓氏,免得你們説我是混的,他很耐性的道,你們兩位,一死一活,別告訴我你們真的姓阿
他臉上有點睏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迤邐行來,他有點倦了:
你們原來都是姓何的,都是鄰近綠楊縣蓮亭村的人,是吧?
這兩句話一出,陳鷹得臉色大變。
陳自陳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試圖激怒無情不成,反而給他這兩句話震住了,他轉頭盯住阿丙,厲聲道:
你們
阿丙噗地跪了下米,搗蒜似的向無情叩首:
成捕頭饒命,各位捕爺饒命,阿丙從來沒有想過殺拉伯,阿丙真的沒有要殺死拉伯
無情使了使眼色。
鐵手跟陸破執便去扶起了阿丙,好不容易才勸他止住了激動,停止了嗚咽,無情淡淡的道:我們來過兒之前稍稍作了些調查而已。然後他吩咐道:
掀開殮屍布!
●
殮屍布打開了。
臭味更是濃烈。
死的是一名魁梧的老漢,十分健碩,身體上有多處傷痕,看來死前很是受了點折磨,眼睛瞪大翻開,舌尖吐出,舌頭已呈紫藍,一隻右手僵直半張半合,像拿着什麼東西,但手裏當然已空無一物,另一隻緊緊握拳,這老漢混身上下,就是奇臭無比,彷彿就算他未死之前,也一直很臭的了,臭,彷彿跟隨了他辛勞一生,而今死後,還要把臭味傳給靈堂前這些相熟或全不相識的人。
笛僮簫僮,都捂住了鼻子,忍住了嘔心,但仍禁不住要吐。
無情皺了皺眉心。
陸破執和嚴魂靈,仔細檢查過老漢的屍體,鐵手也上前去,動手翻掀老漢的屍體,謹慎的觀察幾處,然後不約而同,都湊近無情身側,彼此密議了幾句。
然後,拼將和嫁將,肯定阿丙情緒已較穩定下來,開始問阿丙:
阿拉伯是你什麼人?
他是怎麼死的?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贓物放在哪裏?交給了誰?
阿丙張大了口,一時不知從何説起,鐵手只説了一句話。
這句話之後,阿丙就盡其所知的回答了。
你別怕,你把知道的告訴我們,我們會替你作主,鐵手拍拍他肩膀,道,只要你沒犯法,誰都不能動你,誰要動你,我先動他。
第九章 貞女空棺
本來,天涯義莊一向都是由老漢阿拉監管。
由於冢裏葬的多是十數年前乃至幾十年前抗邊的軍士,所以,這兒也沒什麼事幹。
直至後來,貞女坊的墓日漸多了起來,阿拉老漢懶散慣了,有些應接不暇,何況,那些烈女的軍屬,也嫌阿拉老漢太髒太臭了,而附近冷月庵的女尼,也怨責老漢阿拉手腳不太乾淨。
於是,他們請來了阿拉同鄉的阿丙。
他們倆都是出身自綠楊縣的蓮亭村裏,都姓何,阿拉老漢還特別把阿丙推介過來。
這份工作是替死人做事──死人,通常都不會翻身坐起怨責活人做事不力的,也不會打人趕人扣人餉糧的,有什麼比替死人服務還省事的美差?
説什麼,阿丙也是他遠房子侄,阿拉寧可把優差引介給何阿丙。
原本,何阿拉名為何德,但阿拉沒識幾個字,德字實在太難寫,他倒是一天到晚拉肚子,吃飯拉,吃粥拉,以為吃肉少,肚子擱不住,好不容易最近多掙幾個錢多吃幾兩肉,但也照樣拉,拉得好臭,連吃硬饃饃他也一樣是拉肚子,所以,人稱阿拉,他自己也叫阿拉,叫得樂了,也渾忘了自己還有別的名字了。
至於阿丙,也原名何能,但他在家裏排第三,一向人稱阿丙。
他來到這天涯義莊的時候,已發現棺木常遭人挖掘,裏邊陪葬品常給人偷竊,他也曾經跟阿拉伯建議去伺伏,把盜墓人抓住送官法辦。
但阿拉伯明顯對此不感興趣,他每次喝得酒醺醺的,只囑咐阿丙不要多管閒事,後來,還發現阿丙執意要有作為,還嚇唬阿丙説:這義莊在半夜常有鬼魅出現,見人吸血,尤其女鬼阿拉伯還告訴他:不知怎的,貞女棺裏有好幾個都是空的
阿丙一方面也讀書少,幾乎不識字,另一方面十分相信阿拉伯的閲歷和見識,寧可信其有,便不敢再輕提抓盜墓人的事了。
可是,墓園給挖掘和失竊的事層出不窮,終於驚動縣令刑捕。
前幾批來調查的差役,不過爾爾,也虛應事故,大概也給阿拉拉去喝了幾壇後,吸血鬼啊妖啊魔啊的唬了幾回,便空手回去向上面交差:
人的事好辦,鬼的事人可沒插手餘地。
本來這事也算了。
可是烈女坊有位剛安葬下去貞女的墳給掘了。
那貞女的父親可是朝裏的一等大官。
這件事自然非同小可。
更糟的是,那貞女的屍首也給人動過了,還有褻瀆過的跡象。
這案一發,那大官震怒之餘,馬上給縣令巨大的壓力。
縣令這次出去精鋭的衙役和當地有名的捕頭來辦理,其中兩人就是猛鷲陳鷹得和生龍活虎陳自陳。
他們曾仔細盤查過阿拉、阿丙兩伯侄,均不得要領。
不過,阿丙終於對阿拉伯也動了疑。
有幾個晚上,他佯作睡了,發現阿拉伯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回來之後,臉上洋溢着陶醉之色,有時候,手裏還攥在襟裏,直到他小心翼翼,左右看過確實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才把懷裏的珠飾呀、金釵呀、玉簪呀、戒指呀一一掏了出來,把這些珍寶都裹成個小布包裏,然後,就放在灶口內,用炭和灰、柴枝、禾杆將它掩埋了起來。
在這靈堂義莊裏有三個灶口,一個是平常生火的,另一口比較大,是有拜祭香客來的時候,留下膳食時才燒用的。
剩下一個,是一向用不上的。
阿丙目睹阿拉把東西塞到那灶裏去。
開始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告官。
──不告,就成了從犯,追究起來,只怕一樣要當殃。
──若告,阿拉伯只怕成了重犯,自己就是害死他的人。
所以阿丙他很矛盾。
後來,阿丙決定還是大義滅親,那是因為據他的説法,他是想通了的:阿拉伯並沒有拿他當自己人。
──這麼多財物,一點也沒分給他,甚至完全不打算告訴他。
阿拉伯是要獨吞。
這點令阿丙無法原諒。
當轉述到這裏,鐵手插嘴問了阿丙一句阿拉伯的偷盜物品中,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特殊的東西例如是四塊在一起的寶玉?
●
沒有。他把東西都裹在小包裏,分許多包包,全埋在灶下,到我發現的時候,都沒有見過有這種東西,全是金呀銀呀,亮花亮花眼的,拉伯看罷藏起,自説自笑,又醉又鬧,就守口如瓶,從不告訴我知道
阿丙的答案很令大家失望。
不過,有一件事物,卻很特別,阿丙忽然記起來了:
拉伯常拿出來看,反覆的看。
什麼東西?!
陸破執和嚴魂靈都異口同聲的問。
燈。
燈?
對,是一盞燈,很特別,不像燈,像只怪獸,又像頭牛,守在燈座前,阿丙回憶着説,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燈,那是一盞很奇怪的燈,拉伯對這盞燈,像對神明一樣,常常對着它喃喃自語,又敬又愛,且一天到晚把玩着,愛不釋手。
既然不像燈,鐵手皺眉道,你怎麼知道它是燈?
那一定是燈。
何以見得?
因為它可以點明。阿丙很肯定的説,還可以照亮。照得很亮。
那的確是盞燈。
無情輕嘆一聲,接了話。
大家都向着他看。
不明所以。
無情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屍體。
何阿拉那隻僵硬半張半合的手。
你看,他臨死前手裏還拿着物件,無情用他那白生生的小手比劃了一下,這東西是有手柄的,而且是有彎管和環盤的,並且相當的燙手,可是,阿拉瀕死緊緊抓住它不放,所以,手都給灼傷了。
大家看着阿拉手上給燙傷的痕跡,不得不承認無情説的有理。
鐵手道:這燈造型很特別,很精緻,決非一般人用得上的。
我看,這就是傳説裏東漢製作的神獸紋牛燈,我在皇宮見過一二,十分精巧,以牛為底座,揹負燈盞,連接彎管,可點燈芯,燃燈時廢氣引入牛腹之內,窗欞為紋,可以透氣,燭釺可以旋動,需要很高的接鑄技術。
無情又嘆一口氣,才道:到了本朝,這麼精妙技術,想已失傳,今天,既出現在阿拉手上,而拉伯又像偏知道這物品貴重無比,點燃後怕人搶奪,抵死不放,恐因而致殺身之禍了。
然後他問阿丙:你告密之後的情形,詳細道來吧!
他語音難免有點冷漠、輕蔑。
──阿拉伯竊屍盜墓,固然可憎,但阿丙這年青人因無贓可分,竟然告密求榮,也一樣令人瞧不起。
他原本是來找平亂玦的。
他原是替世叔還舒大坑舒將軍的人情的。
而今,卻扯上兩個有三個陳字的捕快,還有因貪婪而生禍的阿拉和神獸紋牛神燈!
●
對貪婪、邀功、濫用職權的人,他難免心生厭倦,也當然有點蔑視。
這種態度和心情,直至他破案之後,才有了極大的轉變。
連他自己,也感意外。
為之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