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和老者又走了很远,鸡啼和鹅叫掺在一起,还有犬只汪汪地吠着,这些声响交织起来,使人想到幽静的村落,还有慷倦的午憩。
冷血望到远处有一棵树,强悍的棕色树干托着一大把茂盛的翠绿,却在盈活的翠意里,长着一丛又一丛的鲜红花朵,好像鲜血绽在青苔上燃烧,美极了。
老者咳嗽着说:青田镇,快到了。说着自衣襟里摸出包芝麻酥,是刚才小滚水的村民送给他路上吃的,你饿不饿?一起吃罢。
不料才打开纸包,芝麻酥像粉未一般散倒出来,老者一时没提防,掉了一地,老者愣了愣,用舌头把纸包上余剩的饼未舐了个干净,又吹了吹沾有粉未的手指,还颇惋借的看着沾着星星自粉的裤管,解嘲的人道:嘿,没想到这面粉发得不匀,都碎散了。
冷血淡淡地道:不关面粉的事,刚才您聚起功力,吓退李鳄泪,撂在怀里的芝麻酥,又怎抵受得住?
老者许是因为舐饼末时呛了喉,大声咳嗽起来,支吾地夹着语音道:哦?是么?我自己还不知道哩
然后像意外似的发现远处道旁有一座茶寮,喜道:我们过去泡杯茶再说。
虽然是在晌午,这茶馆十分冷清,人客也没多几个。冷血和老者坐下去后,老者就不断地在咳嗽,冷血问那小二:有什么吃的?
店小二说了几样,都是馍馍、烤黄豆之类,冷血于是叫:来碟毛豆,两个枣泥馅的自来白,一碟花生和两碗龙须面还有没有卤肉?
店小二苦着脸道:客倌,这儿一带,哪还有肉吃?别说枣泥馅的,就算蒜泥馅的也没有。就吃卷切糕。将就点好罢?
冷血忙道:好的,好的。店小二一搭白布转身去,冷血忙喊:来两碗高粱!
店小二又苦着他一向就已愁眉不展的脸容道:客倌,这儿哪来的高粱!
冷血只好道:自干,白干吧!店小二这才去了。
老者一面吃力地咳嗽着,一面挤出了话:随便点,随便点吃。
后来桌子也有几个人,一个也是愁容满脸,一个嘴里怨气连天,一个更惨,吊唁般的脸孔。只有一个矮子,笑嘻嘻的,一副什么都可以的样了,看装束言谈,都是乡巴里人。
怨氯连天的人道:两位敢情是外地人,不知道这里比兵荒马乱还凄惨,咱们这儿,纳完前贡又后税,咱们做牛做马。也缴不完苛税暴征!
那吊唁脸孔的人着急地示意说话的人示意道: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冷血道:诸位放心,我不是来征税的公人,贵乡的税收,怎么这样厉害法?
愁容满脸的人仿佛脸上写满了愁字,以致说话的时候一个个愁字吐了出来:在我们这儿,多养一只鸡就多一只鸡的税,多种一棵树就多一棵树的税,所以我们宁可把鸡宰了,把树斫了,可以省下重税。
冷血道:你们不是已经缴了税么?
怨气连天的人道:你以为这些税银容易缴么,交不出来的有上万的人,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四肢不全,或在监牢里等死,或者充军垦荒去了。
冷血勃然怒道:哪有这种事!谁执行这事的!
那怨氯连天的人哈了一声道:这你都不晓得么!官府呀,当然是官府呀!
老者喃喃地道:这还有王法的吗
愁容满脸的人道:这儿只有无法无天,没有王法可言。
老者问:那您阁下的税可缴出了没有?
愁容满脸的人惨笑道:我们一家五口,一年辛劳工作所得,不过三五两银子,而今税收六两,教我从哪筹去、我要交得出,也不必成天愁眉苦脸了。
老者又问那哭丧着脸的人道:你呢?
哭丧着脸的无精打采的说:我祖上三代,一块田也没剩下来,跟人耕作到现在,那官吏不知怎的一算,算到我有田七亩,不由分说,要我缴税说到这里,真要哭出来了,您老说,教我打哪儿拿银子交去?
冷血只好安慰他,见怨载连天穿得较光鲜,便问:您?
怨气连天的道:我刚把老婆卖到外省去,交了年税,不料又报称税饱叫人劫了,现在,叫我卖什么好?
冷血苦笑了一下,见剩下一人仍笑嘻嘻,心里有一线希望,问:人人都为缴税苦,阁下倒是欢容满面,不知
笑嘻嘻的人仍是笑嘻嘻,木然地望着冷血。
怨气连天的叹道:唉,他已经给征税的人逼疯了,哪能回答你!
哭丧着脸的人道:我们带他吃完这餐,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了,我们也没能力再照着他了。
愁容满脸的人道:我倒羡慕他,一家子死的死,疯的疯,猪也没养一只,连块遮雨瓦也没有,倒是不再怕征税了。
冷血听了,极为愤怒,这时酒菜已经上来了,酒菜淡粗,颇难入口,老者仔细而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到一半时,后面那四人便叹息怨愤着离去。
冷血仰脖子一口干尽了杯中酒,道:天下哪有这样子的征税法!
老者淡淡地道:偏偏此际天下都是这样子征税法,只是看执行者是不是变本加厉,贪得无厌罢了。
冷血忿然道:这样子,怎么不变得官逼民反!
老者在吃着最后一块卷切糕,并小心地掏起最末一片葱丝,听到这话,忽抬起眼来,眼光森寒:你这句话要是给别人听到,报上去可是抄家之罪!
冷血冷笑道:抄家就抄家,我没有家,要就定我一个死罪!他本来不喝酒,由于激于义愤,便喝多了,再斟时壶已干了,扬声便喊:小二哥,再来瓶酒!
小二懒洋洋地应:大爷,小店就只有这些,再喝,也没有了。
冷血也没心情吃得下,匆匆便起来付帐,老者慌忙道:我吃的,我来付。只见他连馒头皮也吞个干净,见到有脏处便用手揩去,揩不去的也照吃不误。
冷血道:这餐要您赏面,算我付的。
老者道:不行,我付,我付。
冷血摇手道:这小小意思,还算什么!
老者正色道:我吃的钱由我付。
冷血这才意识到老者的坚持,愣了一愣,便道:这,这一点小钱,怎么算呢?
老者一字一句地道:我向不习惯被人请。我用劳力赚来的钱,替自己付帐,我不要人请,也不要请人。说罢,又剧烈地咳呛了起来。这次咳得那么剧烈,仿佛连肺叶都要呛出来似的。
冷血忙道:好,你付,你付。他加了一句,你请我好了。
不,我不请你。老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老实说,我请不起你。
他自怀里掏出了一些碎银,算着算着,还不到一两银子,老者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的俸薪一年只有四两银子,只能省着用,不能乱花的。
冷血看了于心不忍,道:尊驾的工作,年饷这般的少,如
老者截断他的话,脸上浮现了一个满足的笑意:我喜欢我的工作,钱,多少不是问题,何况,我已干了三十多年,不想再转行了。
冷血也顺着他的意思,没有再说下去,但仍颇为难的看着他手上的碎银。那五钱的帐只怕这小店还找不开来。
老者把碎银端到鼻端细看着,仿佛舍不得,又似分辨不出,那店小二正要苦着脸说:客倌,你给我这撮碎银,我们还是找不开的呀,话未出口,却听喀哧一声,老者用拇食二指一捏,真的切下一小截正好值五六钱的银子来,塞到他手心里。
店小二直了眼珠,不相信他刚才看到的是真的。
冷血也吃了一惊。他知道这老者武功深得不可测,但不知道对方内力竟深厚到了这个地步;那块碎银只有指甲般大,要用两只钝指夹下小月形的一块来,这是连冷血都无法办到的事。这人的武功大大超出了冷血的估计。
老者再用手秤了秤,似乎对自己切得很适当,很满意,点头起身道:走了。
两人走了出去,沿官道行着,附近人家也多了起来。沿路的溪流都有缝纫机的声音,吱咕传来,又有捣衣声,咯一下咚一下的,都是人间清平乐好的声音。
忽见一家屋字竹篱外,有几匹官马停着,门前有人吵闹着。
只见一个师爷打扮的人物,手里翻着本黄皮册子,另一只手持毛笔,眯着眼凑近书页去看,另外有两个衙差,干瘦的一个托着砚钵,供师爷书写,粗壮的一个手里握着刀柄,一手扬鞭,大声的呼喝着:
挨千刀的,你们的税,给是不给!
那屋门前的老头儿拄着杖几乎没跪下去,哀求道:宫差老爷,再通融通融,再通融通融吧!在他身旁还有一男一女,是儿子媳妇。
那师爷嘿地一声,好暇以整地道:生寿老爹,你这是啥意思你要我们通融,咱找谁通融去?这可是天子皇命交下来的差事,咱们有几个头,敢不依时依候做好挨砍头?吭?
生寿老爹皱纹折出了老泪,哀求道:师爷,再宽限多几天吧。
那扶着他的男子生得黝黑,是他的儿子,怒道:你们讲不讲理,咱们只养了一口猪,却要纳一头牛的税,这算什么嘛。一老一少都用悲愤但情知无力的眼光望着来人。这时,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女的匆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两下,一扭腰就要转入屋里去。
那师爷仿佛这才发现那女人似的,用他那又瘪又瘦的身子一拦,涎笑着说:这女人是您媳妇儿吧?
那男子气冲冲地道:你要怎的?
师爷一耸肩嗤笑道:没什么怎的,转过头去问生寿老爹:要纳一头牛还是一口猪的税,要看我手上的笔了。
生寿老爹一声声地哀求:求师爷秉直上报,秉直上报。
师爷推了推生寿老爹,男子忙过去扶住,怒目看他,师爷冷笑说:什么么秉直上报!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河塘底下收养七八头牛。
男子横前一步,说:你想怎样?
师爷斜乜着眼,反问一句:你媳妇儿?
男子护在女人面前,还未说话,那粗壮的衙差一已掌掴在男子身上,男子涨红了脸要说理,衙差一脚把他喘倒在地。
生寿老爹叫了起来:这,这是干什么呀
师爷冷哼道:你儿子勾结匪党,罪有应得,来人呀
两个差役一齐呼喝一声,师爷得意洋洋慢滋滋他说下去:锁他回去!
女人和生寿老爹都一起跪了下来,两个衙差早已不必吩咐便对地上的男子拳打脚踢,帅爷歪着嘴笑道:生寿,你老糊涂了,我王师爷有个什么嗜好,你不是不知他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衙差吆喝着踢打:有时候,保得了儿子保不了媳妇唷!
说完这句话,王命君师爷打从心底里窃笑:这妇人皮肤白得就似花结的水飘的,一点也没有农妇人家粗糙,看来,他就有甜头可尝了突然间,眼前来了两个人。
这两人毫无来由的出现,令他震了震。
年青的问:你是吃公门饭的?一双冷眼像瞧进他的骨髓里。
王师爷随即想起他的身份是这地方的师爷,压根儿没理由会去怕两个陌生来客,挺一挺胸,道:你是什么东西?!暗底里招招手,把一个衙差招到身边来。
冷血道:我也是吃公门饭的。
师爷见衙差在侧,胆壮起来,嘿地一声干笑道:你也是?你吃的是我吐的,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冷血道:官衙里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所以才没有当它是个除暴安良的所在。
师爷怒道;巴拉妈子!我是鲁大人近前首席师爷,我要怎样就怎样,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
冷血摇首,摇得很用力,说:我不想杀你。
师爷一愕,瘦子衙差上前扬着拳头道:你说什么?
另一个粗壮衙差也舍了倒在地上的男子,拢了过去。
冷血仍是摇头:我本不想杀你的。一说完,瘦子衙差只见电光般寒了一寒,已闪到了师爷的眉心!
按照情形,师爷是死定了,但在一旁那毫不起眼的老者忽然一扬手。
剑光闪了三次,老者也扬了三次手。
瘦子衙差挡在中间,但冷血出剑,他完全接不下、躲不了,甚至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倒底是剑光还是电光,是刺向他还是刺向师爷?
冷血却很清楚,要不是老者接了他三剑,师爷至少已死了九次!
冷血倏然收剑,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老者摇摇首,仿佛他这一摇首不是独对一个人摇的,而是对整个人情世态摇的:他罪不致死。
冷血冷冷地道:这种人,欺压了多少百姓良民,还不该死?这个人,叫王命君,就是当年背弃白发狂人的兄弟之一,以致使聂千愁步入魔道,还不可杀?!
老者叹道:就算要处死,也得有上级命令,不然,也要依法处置,你我只是捕快,没有资格定人生死,否则与民同罪!
冷血眼睛一亮,没有说话。
师爷听出来人身份亦非同小可,既道破他的来历,而且出手更连招架也无从,于是使出了他当师爷的看家本领,道:两位,不打不相识,大水冲着了龙王庙,原是自家人,不如
老者截道:没有用的,他不会受这一套的。
师爷小心翼翼地打探道:那位大哥是?
老者咳着笑道:御封天下四大名捕,江湖上人称武林四大名捕之一,冷凌弃,外号人称冷血二字,便是他。
师爷一听,几乎晕倒。
那两个衙差因没听人说过,倒不觉怎么,但见师爷脸白如纸,知其人来头不小,忙都小心恭谨起来。
师爷在绝望之中忽想到眼前还有一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儿,刚才好像还出手救了自己,忙挽住他的衣袂,央求道:这位大爷,烦你就说几句好话,请这位冷爷饶了我们一次罢我们也只是奉公行事呀!
老者摇首道:强征税收,借势行淫,这叫奉公行事?你犯了法,叫谁也饶不了你。
师爷还是不死心,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罢我必忘不了您的好处那生寿老爹见先时是他哀求,而今全报应在师爷身上,老眼望望天,觉得真有个天老爷在赏罚人间。
冷血冷冷道:你求他也没有,他不会答应您的。
那粗壮的衙差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他又是谁?
冷血一笑。他是谁?
他就是你们这行的老祖先、大宗师。他字句清晰地道:捕中之王捕王李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