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贪心了]
原来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无边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觊觎怡云良久,股市上苦心经营,资本上积极运作,舆论上小心营造,连受伤了他都在媒体面前强撑镇定自如、毫无破绽,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这件事情是这样一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不,也许这还不是结果,贸易委员会还要进行垄断调查,一旦证据确凿,轻则是几亿元的罚单,严重的话,海格可能会被拆壳欧洲人恨经济领域内的垄断就像恨政治上的独裁,逮不到你则罢,逮到了就要给你一个车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边,在月亮下面看着他的脸。
都怪你,你太贪心了,你连水源都想垄断。
但是你没成功,你没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着用什么东西调剂一下情绪,所以你来找我了!
你凭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蹲在那里,手肘支在膝盖上。
丹尼海格,你睡着的时候比你醒着的时候好。
你太有钱了,你这张脸太漂亮,你这双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场和女人那里都太所向无敌,所以你是个恶棍。
你睡着的时候好,心眼儿少了,没有防备,像副画像和雕塑一样,漂亮而无害。
她伸出收取,想要轻轻碰触一下他那两条长长的傻褐色的眉毛,手还没碰到,他就睁开了眼睛。
慧慧吓了一跳,手马上收回来。丹尼海格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在黑暗里问她: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来: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虽然丹尼海格说要走了,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地方。
她说: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再走,我给你拿一个毯子来。
他马上就同意了。
慧慧从自己的房间抱了毯子出来,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他那层坚硬而风流的外壳去掉了,侧面的影子有些许落寞,像失落的花园里孤独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可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却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厨房里喝了一些水,然后过来坐在丹尼海格旁边的沙发上,刚才你要茶水,我给你准备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现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说:你不是说那是安眠的茶叶吗?
有时候不管用。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
慧慧说:你记得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野性的呼唤》吗?
那个杰克?伦敦的小说?
对,那个大狗的故事,你后来读过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丹尼海格回答说。
那我给你讲完吧,慧慧说,上次说到它成为一只成功的雪橇狗团队的头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么时候?
对,我记得,然后呢?
但是它不是一条狗。在雪野里奔跑的时候,在火炉边打盹的时候,还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巴克总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见原始人提着大棒狩猎,它看见自己的伙伴对着月亮长啸,它也觉得自己的嘴边有血腥的味道。后来,它最喜欢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们杀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烧起来了,它把他们都咬死,然后自己一脚踏上了狼的队伍。它成了一只
狼?丹尼海格接口说道。
对,它变成了一只大白狼,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山野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万分嚣张。它们咬死雪橇狗,抢夺人的财物,它们兽性无比这才是结尾。慧慧讲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眼睛向前看着,像自己也入了戏一样。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满敬仰地说:是个好故事啊。
她在他这里得到了共鸣,挺高兴的,转头看着他,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喜欢这只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学习,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她扁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丹尼海格说:是吗?!
别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来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钱不够了,是朋友给我凑的,然后才拿到那个产品的代理权。可是刚开了店没多久就又出问题了。慧慧说。
什么问题?
得拿到欧盟的准入才能卖啊。
他们没有?
没有,慧慧说,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看到中国和法国蜂王浆的差价那么大,脑袋都热了,结果签了合同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认证申请报到南特去都两年半了,还没批下来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上了同一条船,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拆台或者抱怨,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么办的?
你还记得你帮我的那个忙吗?我们去南特,你通过大区的副议长永贝里跟检验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压力,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个杜博先生,跟他说,请给我我要引进的产品的准入认证,他说,一切要按照程序来。
我说,我们是熟人,请给熟人一个特殊的程序。
他说,我不认识您。
我说,是的,您不认识我,但是您认识永贝里先生,永贝里先生可能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一定认识丹尼海格。而这个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所以,您可谁都不能得罪
她说到这里,连他都惊讶起来,转过头看了她半天,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样把你的名字当做大刀一样挥舞并结结实实地砍向他们,最后达到了我的目的。
他点头,你是好样的,想做些事情就要这样。
她笑起来,那个老实又珍爱名誉的杜博先生开始暴跳如雷,还狠狠地指责了我一番,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个等待了两年半的认证书终于下来了,我呢,因为做了这件事情,不仅将进货的价钱又压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货卖光了再给国内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为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挟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货商的合同附件上写清楚了,这是我办成这件事情的条件。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绕过她的肩膀,使劲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们重逢以后,丹尼海格和慧慧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拥抱过,没有吻过脸颊,连手都没有握过。曾经无比亲密,曾经巨细无遗地了解对方身体的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不知道是对回忆的尊重还是对分歧的倔犟。
但是他忽然拥抱了她,拥抱得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般自然,像风吹动垂柳的树叶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声中笑了起来,低着头想起从前实习的时候,当她遇到难事困窘万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也是拥抱着她,鼓励她,告诉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楼。那时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厉害了,她不可能把怡云弄过来送给他,但是她能让他高兴一点儿,高兴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她的心里软软的,低声说:我了不起吧,丹尼?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额顶的头发。
睡吧,好吗?月亮都斜了。她说,我也困了。明天我为你做些东西吃。我从朋友的饭店里拿了咖喱回来。你喜欢吃咖喱。
他说:圣诞节提前到了?
对。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闷呢,其实她还是没有能够变成那只坚强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豪气干云过,觉得什么都做得了,觉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能忘掉,伤口再痛也都能结痂。
但是不是那样的。
她表面强硬而又原则,实则软弱,她喜欢思考和总结经验,却不可能克服孩子气和对表面和善的人的轻言轻信;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抛在脑后,但是却有个让自己永远不能潇洒起来的好记性。
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过得懒散而悠闲,靠点小聪明和运气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着了,感觉自己又坐在那节火车上,车速慢了,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站前停下来。
她是被自己的电话叫醒的,接起来,是杨晓远。
晓远哥抽着鼻子说:你在家啊?
对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时差,你还不睡啊?
他笑起来,不困,你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慧慧说:礼拜六了,我多歇一会儿,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能回来了吧?
特别顺利,我等着拿这个要挟尤尔根给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晓远哥好运气。
放下电话,她听见外面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裤换下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扎好了马尾辫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从浴室里面出来,身上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说:没有看见木梳。
稍等,我拿给你。慧慧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给他,丹尼海格拿在手里看了看。
慧慧在厨房里把小多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牛肉、印度咖喱,还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坏掉了,但是拣一拣,还有不少可以吃。可是,问题是,没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层,意大利面条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份儿。
她看看客厅里,丹尼海格把电视打开了,估计是不会屈尊去楼下买面包或者比萨饼的。她把电话拿过来,拨通了街角面包店的号码,要了一根法棍面包和一个蘑菇比萨,放下电话,她想了想,蘑菇比萨跟印度咖喱和中国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许还是能出来些惊喜的。
慧慧对着水龙头把草莓摘掉,一颗一颗地洗干净。
她把油倒在锅里,然后开动了排油烟机,准备炒牛肉,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慧慧对客厅里的丹尼说:请你帮我开一下门,我刚才要的面包到了。
丹尼说好,然后就去开门。
厨房里,慧慧把牛肉放在热油里,嚓地一声,油烟冲起来,锅里啪啪响,排油烟机发出夸张的呜呜的声音。
她一边翻动着牛肉,一边对丹尼说:你把面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没人应。
这个时候她发觉有些奇怪,听见丹尼开门的声音,但是门一直没有关上。
她从厨房里出去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了。
没有人来送面包,站在门口的是刚刚给她打过电话的杨晓远,手里拿着行李,风尘仆仆地从美国回来的杨晓远。
慧慧想起来杨晓远早上打的电话,原来是这样,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到丹尼海格给了杨晓远更大的惊喜。
她愣在那里,杨晓远也愣在那里,唯一镇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见丹尼笑起来,拿着电视的遥控器又回到了客厅,随后坐在沙发上,伸长了腿,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的这个样子慧慧是见过的,当他面对媒体的时候,当他控制了局面的时候,当他满不在乎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的自在。
杨晓远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那眼光就是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丹尼海格在这里?
她无话可说。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这样。
解释了也没有用。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没有主食。慧慧走回厨房,闭了火,关上了排油烟机,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些零钱来,就出了门。小伙计到现在都没送面包来,那她只好自己去买。
慧慧在楼下看见了丹尼海格的车子,昨天回来的晚,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司机和两个保镖都等在那里,丹尼海格在这里耽搁了一夜,他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面包店里抱怨老板送货不及时,那老头子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啊小姐,现在是中午,店里忙不过来。他把面包和比萨包好了,问慧慧,你还要些什么?
我要,慧慧说,我要一杯热牛奶。
打包?
不,我在这里喝。
慧慧在面包店的茶座里一口一口地喝热牛奶,一边喝一边想,等会儿回去了,估计两个男人就都走了,那样就清净了。
她拄着头,揉了揉太阳穴,怎么这么复杂的局面会让她撞上?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她也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错事,她不是杨晓远的妻子,她也没有跟那个旧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觉,她用不着对谁抱歉。
她正看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上又坐下来另一个人,跟慧慧面对着面。她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是那天在她店里买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儿。她能认出他来也会死情有可原的,他戴着白色的头巾和黑箍,穿着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装的年轻阿拉伯人不多,更何况慧慧一直对他喝水的样子记忆犹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个男孩儿也向她微微颔首。
[你以什么立场要我离开他?]
丹尼海格没有走。
他的保镖仍等在那里,他坐在她的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演《黑郁金香》。
慧慧没有问杨晓远去了哪里,她把一小把米煮好,把面包切了片,炒好的牛肉热了热,咖喱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然后在已经打蔫儿的草莓上浇上些鲜奶油。
那样几个菜也摆了一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好,慧慧给丹尼海格倒了一些葡萄酒。
他吃的不多,一些面包,一点儿酒,然后轻轻地放下杯子,看着她说:我等着你下逐客令呢,慧慧。
她吃了一口牛肉,你想走的时候可以走啊,丹尼。
他问:那个男孩儿叫什么?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哪一个?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
她喝了一口酒,他叫杨晓远,法文名字叫做雷米
是的,雷米。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餐具,等着他说些什么,她非常不喜欢他这样把杨晓远的名字当做儿戏。
丹尼海格接着说:你离开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慧慧看着他认真的脸,忽然笑了,她笑得好像止不住了,捂着嘴巴,仰着头,咯咯的,像听到无比好玩的事情。
丹尼海格慢慢也跟着她乐,只是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丹尼,她说,丹尼,你以什么立场要我离开他?
丹尼海格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他走了以后,慧慧一个人几乎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又喝了不少酒,然后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等她睡醒了睁开眼睛,已是黄昏了,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一包东西放在地上,她打开来,是一捧熟透了的大杏子,因为装在贴着英文商标的塑料点心盒里,保存得很好,一个都没有打蔫儿那是杨晓远从美国给她买回来的大杏子。
她给他打了两个电话,杨晓远没有接。
她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拿了车钥匙,穿上衣服往他家走去。
她在楼下按他的可视对讲机,过了好一会儿,杨晓远在楼上说:干啥?
慧慧说:请给我开门,让我上去,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把门打开,慧慧坐电梯上楼,杨晓远穿着睡衣睡裤给她开门,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发红。他左手拿着两个老年人用来健身的玉石大球,一边转一遍往里走。
慧慧跟在他后面:我有话说。
杨晓远回头看看她:那你请说。
他的感冒更重了,你和请连到一起,像是从鼻子里面哼出来的一样。他说完了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抬头看看慧慧,又转过去看向窗外。
我认识丹尼海格,很早就认识,那时候我不到二十岁,遇到了他,跟了这个有钱人两年半。我有过他的一个孩子,但我自作主张打掉了,后来我们就分开了,那是在三年多以前。
分手的时候他给了我很多的东西和钱,我什么都没有要。我自己做生意过日子,跟他没有任何联系。他昨天晚上来找我,我也很意外,后来看到报纸,上面写他收购怡云失败了,还有可能摊上官司。杨晓远,我告诉你,我告诉谁都行,我跟着他的时候,丹尼海格待我不错。昨天那个时候,我不能也不想把他赶出去。但是随便你信不信,我们什么都没有做。然后你来了,那时我正在炒菜,杨晓远,这是昨天和今天全部的情形。
慧慧一口气把话说完,没有停顿,也没有任何激动情绪,她只是觉得热,头晕脑涨的,头上不停地流汗,几乎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她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看着坐在那里的杨晓远,他慢慢站起来。
他走过来,在慧慧旁边看着她,非常不高兴,也非常不在乎,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
因为,她老实地说,越说越慢,因为我特别不想你误会我,因为,她抬起头来,眼眶里忽然有那么多泪水,因为我看到你从美国给我带来的大杏子了,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跟我,我们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
她还没说完,杨晓远就咳嗽起来,捂着嘴巴,直溜溜的脊背弯下去,那么激烈地咳嗽,嗓子都破了,他一溜小跑去浴室,慧慧跟在他后面。
杨晓远好不容易不咳了,在水龙头下面漱口洗手,一抬头,只见镜子里慧慧的那张脸更小了,还有厚重的黑眼圈,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没事儿,我咳啊咳啊的,就习惯了。
她一点没觉得好笑。
杨晓远从浴室里出来,从暖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热水哧溜溜地喝。
慧慧说:还拿白开水扛啊?
嗯。他很固执。
她走过去,想把他的水杯夺下来,杨晓远挣了一下,不肯把水杯给她,两个人的手就在那个杯子上较劲。杨晓远紧紧地盯着她,慧慧说:别喝白开水了,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过了好半天,杨晓远眼睛里的那层恼怒和恨意渐渐没了,手上也松了劲儿,看着她说:行。
他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看医生用的医疗卡,给她看了看。你看,这是我的医疗卡,那是我二十四岁时的照片,你看到我的级别了,我是cadre,管理干部,瑞银的,我没有骗你吧?
她不明白他跟她说这个干什么,只把他递给她的那张卡片拿过来,放在手里看了看,二十四岁的杨晓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对着镜头,很英俊,活力无限。
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单和税单,你看看,我刚打出来的,他把一张纸递给她,指着一个数字让她看,你看看,我上的税比一个中学教师的工资都多。
慧慧接过来扫了一眼,杨晓远又咳嗽了一声,她说: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啊?咱俩去医院吧。
等会儿,他从抽屉下面又抽出一份文件,放到慧慧手里,是房契。
杨晓远说:这房子我三年前买的,当时是三十六万欧元,我从自己公司贷了点款,月供一千三百欧元,公司拿一半,我拿另一半,毛毛雨。
你是不是发烧了?咱这就走吧。慧慧把他的合同还给他。
杨晓远站起来,接下来说的话跟倒豆子一样,我这个年龄的,白手起家的,在法国我是没看到有谁比我干得好。我身体很好,虽然现在有点感冒,我爸妈人很好很好相处,就算是不好相处,他们也不会来欧洲。齐慧慧,我们结婚吧。
慧慧觉得自己像坐过山车一样,刚才还在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高得自己都缺氧糊涂了,忽然之间一个急转直下,云霄流虹,眼睛都花了,耳朵边上全是风声,呜呜的。
你说什么,杨晓远?
你说,你跟我,我们之间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就让我们把这个可能性变成现实吧,齐慧慧,咱们两个结婚吧。
慧慧转过身,背朝着杨晓远想了好一会儿,跟这个人结婚?
杨晓远又年轻又聪明,会赚钱,而且还是中国人。她的法文再流利也不会好过中文,他们之间的交流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慧慧又转过去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有她,他没有森林,每个小孩儿都会长大的,每个人都会结婚的,有了合适的对象,该结就结了吧。
好,慧慧说,她笑了一下,这么重大的决定在一瞬间做出,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好的,杨晓远,我们结婚,我跟你结婚。
她要结婚了,她要结婚了。
这个大事件导致忽然间有许多事情得操作,很多的手续得办理,忙碌让她觉得自己挺振奋的,一颗心也快活起来。
她说:小多,你还敢再看不起我不?我也是要结婚的人了。
小多笑起来,抹了一下眼睛,你老公那么厉害,我还瞧不起你?我羡慕你都来不及。
她也笑起来,指着小多的脸说:那你掉什么眼泪啊?你可怜我呢?
我,我这是激动,我一笑就流眼泪。小多一边抹眼睛一边说,啊对,我可怜,我可怜我们家店里这些小留学生,白白关注杨晓远这么久,就这么让你三下五除二给搞定了。
我不是我搞定他,是
是他搞定你?小多接口说。
也不是,为什么非得谁搞定谁呢?我们都觉得对方不错,就结婚了。
小多握着她的手,我送你点儿啥礼物呢?一对金镯子怎么样?再加一对金锁头?
能不能不这么土?咱们还是在法兰西不?慧慧说。
别管在不在法兰西,我送你们这个东西可有讲究了,小裴他妈妈说的,手要拴在一起,心也要锁在一起,那俩人就牢靠了,谁也拆不开。
小多终于再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从心理和理论上晋升为孩子她娘了。
俩人在店里说话,杨晓远进来了,跟小多打了个招呼,然后一拽慧慧的马尾,走啊,咱看看酒店去,看看在哪里请客。
他开车载着她去看办婚礼的酒店,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结婚就这一次,咱们不铺张也得隆重点儿,我得去请孙领事,还有陈会长,他们从我这里没少弄股经,说什么得给这个面子。还有我们银行的那些人,老外不兴送钱,都送礼物,你看喜欢什么,列出单子来,我给我邀请的那帮人,让他们照着买礼物。
你怎么这么门儿清啊?慧慧说。
那你以为呢?我想结婚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马上就要从硬件上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银行家了。杨晓远说。
他戴着墨镜开车,说话的时候可认真了,慧慧被他逗得乐起来。
你别笑,齐慧慧,杨晓远说,你该干的事儿都干了吗?你给你妈打电话让她寄户口本复印件和你的单身证明没有?
同是中国人的未婚夫妻在海外结婚必须在大使馆或者领事馆办理登记手续,户口本和国内民政机关出具的单身证明是必要的文件。慧慧说: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说帮我办。
慧慧早上在自己家里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通过电话了,久得她都不知道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她说:妈妈,你好吗?
嗯,还不错,你呢?你的论文做完了吗?
嗯,做完了,事实是她四年前就已经毕业了,冯叔的生意好吗?
嗯我有点事情,一直没跟你说。她妈妈说。
什么啊?
我跟你冯叔分开很久了。
怎么了?为什么?你们不是挺好的吗?慧慧说。
她妈妈在那边轻轻地笑了,什么叫挺好的?两个人过得都心不在焉的,那还在一起干什么?说说你吧,你有什么大新闻没有?
妈,她把电话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犹豫良久,妈,我要结婚了。
哦她妈妈拖了很长的一声,仿佛在那个过程中咀嚼每一个字,消化这个消息,是个中国人吗?
是的,她想还有什么关于杨晓远的事情可以告诉妈妈的,很好看,工作也好,对我也好,哦,是个北京人。
嗯,你肯定很喜欢他,很爱他?她妈妈说。
嗯,是这样的。慧慧说。
那很好。妈妈在那边笑起来。
请你把户口本复印一份,然后再去街道给我开一份单身证明,我会马上给你寄一个信封过去,付好邮资的,也会写好我这边的地址,你只要把那两样东西放在那个信封里,容纳后再投到信箱就行了。慧慧说。
嗯,我明白了。
就这样,谢谢你啊,妈。
谢我什么啊,慧慧,你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了,你连你妈妈都谢
慧慧觉得鼻子很酸,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妈妈最后嘱咐她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把头发梳好。
慧慧对杨晓远说:嗯,都说好了,她尽快帮我办,然后邮寄过来。
红灯亮了,他停下车子,把她搂过来,亲亲她的额角。
杨晓远看中的是索菲特酒店的一个两百多平米的宴会厅,能绰绰有余地摆下二十几张桌子,还有雕花的大窗、水晶吊灯和铺着新橡木的舞台,又平又滑,颜色像红宝石一样,慧慧走上去,踮着脚尖踩一踩,然后笑着向杨晓远点点头。
那我们订下了?他笑着跟她说。
嗯,我们订下了。
结婚之前,她仍住在自己家里。那天早上她是被热醒的,浑身是汗,客厅里有温度计,她去洗手间时顺便看了一眼,早上九点多钟已经三十一度。很久没下雨了,刚刚六月中旬已近这样,到了七八月份,里昂不知道得热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热牛奶一边听广播,全法国大旱,政府已经调拨了农业补助若干。
她的电话响了。
她喝了一口牛奶接起来,丹尼海格在那边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哪件事情?慧慧问。
我让你离开那个雷米,他说,你处理好了吗?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可能跟你没什么关系,慧慧把手里的牛奶杯子放下,走到窗子边上,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天空,丹尼,我要结婚了,我要跟你说的那个雷米结婚了。
我要放下电话了,再见,丹尼。
丹尼海格稍稍沉吟,然后问道:怎么做,慧慧,我怎么做你才能改变这个决定?他的声音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这样平平板板地问,像是冷静地处理一个生意上的困难或者合同上的误解一样。
请你什么都不要做。
说完她挂了线,一个人看着云彩出神,脑袋里面仿佛又出现了梦里的图画。
那辆火车离开了她熟悉的车站,缓缓开动,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