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貪心了]
原來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無邊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覬覦怡雲良久,股市上苦心經營,資本上積極運作,輿論上小心營造,連受傷了他都在媒體面前強撐鎮定自如、毫無破綻,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這件事情是這樣一個讓人失望的結果。不,也許這還不是結果,貿易委員會還要進行壟斷調查,一旦證據確鑿,輕則是幾億元的罰單,嚴重的話,海格可能會被拆殼歐洲人恨經濟領域內的壟斷就像恨政治上的獨裁,逮不到你則罷,逮到了就要給你一個車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邊,在月亮下面看著他的臉。
都怪你,你太貪心了,你連水源都想壟斷。
但是你沒成功,你沒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著用什麼東西調劑一下情緒,所以你來找我了!
你憑什麼?
她嘆了一口氣,蹲在那裡,手肘支在膝蓋上。
丹尼海格,你睡著的時候比你醒著的時候好。
你太有錢了,你這張臉太漂亮,你這雙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場和女人那裡都太所向無敵,所以你是個惡棍。
你睡著的時候好,心眼兒少了,沒有防備,像副畫像和雕塑一樣,漂亮而無害。
她伸出收取,想要輕輕碰觸一下他那兩條長長的傻褐色的眉毛,手還沒碰到,他就睜開了眼睛。
慧慧嚇了一跳,手馬上收回來。丹尼海格像是沒有看到似的,在黑暗裡問她:現在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來:這麼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雖然丹尼海格說要走了,卻坐在沙發上沒動地方。
她說:你就留在這裡吧,明天再走,我給你拿一個毯子來。
他馬上就同意了。
慧慧從自己的房間抱了毯子出來,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他那層堅硬而風流的外殼去掉了,側面的影子有些許落寞,像失落的花園裡孤獨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著她笑了笑,點點頭。可是他還是坐在那裡,沒動地方。
屋子裡面沒有開燈,卻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廚房裡喝了一些水,然後過來坐在丹尼海格旁邊的沙發上,剛才你要茶水,我給你準備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現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說:你不是說那是安眠的茶葉嗎?
有時候不管用。
他輕輕笑了一下,我也睡不著了,我們說說話。
慧慧說:你記得原來我給你講過的那個《野性的呼喚》嗎?
那個傑克?倫敦的小說?
對,那個大狗的故事,你後來讀過嗎?
沒有,一直都沒有。丹尼海格回答說。
那我給你講完吧,慧慧說,上次說到它成為一隻成功的雪橇狗團隊的頭領,她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麼時候?
對,我記得,然後呢?
但是它不是一條狗。在雪野裡奔跑的時候,在火爐邊打盹的時候,還有筋疲力盡的時候,巴克總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見原始人提著大棒狩獵,它看見自己的夥伴對著月亮長嘯,它也覺得自己的嘴邊有血腥的味道。後來,它最喜歡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們殺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燒起來了,它把他們都咬死,然後自己一腳踏上了狼的隊伍。它成了一隻
狼?丹尼海格接口說道。
對,它變成了一隻大白狼,帶著自己的隊伍在山野裡橫行霸道,為非作歹,萬分囂張。它們咬死雪橇狗,搶奪人的財物,它們獸性無比這才是結尾。慧慧講完,好長時間都沒說話,眼睛向前看著,像自己也入了戲一樣。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滿敬仰地說:是個好故事啊。
她在他這裡得到了共鳴,挺高興的,轉頭看著他,我喜歡這個故事,我喜歡這隻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學習,改變自己,適應環境。她扁著嘴巴笑起來,眼睛裡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個人。
丹尼海格說:是嗎?!
別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來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錢不夠了,是朋友給我湊的,然後才拿到那個產品的代理權。可是剛開了店沒多久就又出問題了。慧慧說。
什麼問題?
得拿到歐盟的准入才能賣啊。
他們沒有?
沒有,慧慧說,我當時剛從學校出來,看到中國和法國蜂王漿的差價那麼大,腦袋都熱了,結果簽了合同之後才知道,他們的認證申請報到南特去都兩年半了,還沒批下來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經簽了,上了同一條船,我能怎麼辦呢?當時拆臺或者抱怨,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說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麼辦的?
你還記得你幫我的那個忙嗎?我們去南特,你通過大區的副議長永貝里跟檢驗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壓力,你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個杜博先生,跟他說,請給我我要引進的產品的准入認證,他說,一切要按照程序來。
我說,我們是熟人,請給熟人一個特殊的程序。
他說,我不認識您。
我說,是的,您不認識我,但是您認識永貝里先生,永貝里先生可能也不認識我,但是他一定認識丹尼海格。而這個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兩個陌生人中間隔不了幾個朋友,所以,您可誰都不能得罪
她說到這裡,連他都驚訝起來,轉過頭看了她半天,你真是這麼說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說,我就是這麼說的,我就是這樣把你的名字當做大刀一樣揮舞並結結實實地砍向他們,最後達到了我的目的。
他點頭,你是好樣的,想做些事情就要這樣。
她笑起來,那個老實又珍愛名譽的杜博先生開始暴跳如雷,還狠狠地指責了我一番,說了些什麼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個等待了兩年半的認證書終於下來了,我呢,因為做了這件事情,不僅將進貨的價錢又壓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現在,我總是貨賣光了再給國內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為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挾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貨商的合同附件上寫清楚了,這是我辦成這件事情的條件。
他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一隻手伸過來,繞過她的肩膀,使勁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個厲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們重逢以後,丹尼海格和慧慧從來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沒有擁抱過,沒有吻過臉頰,連手都沒有握過。曾經無比親密,曾經鉅細無遺地瞭解對方身體的兩個人維持著一種刻意的距離,不知道是對回憶的尊重還是對分歧的倔犟。
但是他忽然擁抱了她,擁抱得像水從高處流向低處那般自然,像風吹動垂柳的樹葉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聲中笑了起來,低著頭想起從前實習的時候,當她遇到難事困窘萬分,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也是擁抱著她,鼓勵她,告訴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樓。那時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厲害了,她不可能把怡雲弄過來送給他,但是她能讓他高興一點兒,高興一小會兒也是好的。
她的心裡軟軟的,低聲說:我了不起吧,丹尼?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額頂的頭髮。
睡吧,好嗎?月亮都斜了。她說,我也困了。明天我為你做些東西吃。我從朋友的飯店裡拿了咖喱回來。你喜歡吃咖喱。
他說:聖誕節提前到了?
對。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悶呢,其實她還是沒有能夠變成那隻堅強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經豪氣干雲過,覺得什麼都做得了,覺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覺得什麼人,什麼事情都能忘掉,傷口再痛也都能結痂。
但是不是那樣的。
她表面強硬而又原則,實則軟弱,她喜歡思考和總結經驗,卻不可能克服孩子氣和對錶面和善的人的輕言輕信;她覺得有些事情可以拋在腦後,但是卻有個讓自己永遠不能瀟灑起來的好記性。
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點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過得懶散而悠閒,靠點小聰明和運氣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著了,感覺自己又坐在那節火車上,車速慢了,在一個似曾相識的小站前停下來。
她是被自己的電話叫醒的,接起來,是楊曉遠。
曉遠哥抽著鼻子說:你在家啊?
對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時差,你還不睡啊?
他笑起來,不困,你呢?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慧慧說:禮拜六了,我多歇一會兒,你的事兒辦得怎麼樣?能回來了吧?
特別順利,我等著拿這個要挾尤爾根給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曉遠哥好運氣。
放下電話,她聽見外面浴室裡傳來水聲。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褲換下來,穿上牛仔褲和T恤衫,紮好了馬尾辮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從浴室裡面出來,身上穿著他自己的襯衫和長褲,頭髮溼漉漉的,說:沒有看見木梳。
稍等,我拿給你。慧慧從房間裡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給他,丹尼海格拿在手裡看了看。
慧慧在廚房裡把小多給她帶的東西拿出來,牛肉、印度咖喱,還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壞掉了,但是揀一揀,還有不少可以吃。可是,問題是,沒有主食了。大米罐子裡剩了薄薄一層,意大利麵條也只剩下一個人的份兒。
她看看客廳裡,丹尼海格把電視打開了,估計是不會屈尊去樓下買麵包或者比薩餅的。她把電話拿過來,撥通了街角麵包店的號碼,要了一根法棍麵包和一個蘑菇比薩,放下電話,她想了想,蘑菇比薩跟印度咖喱和中國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許還是能出來些驚喜的。
慧慧對著水龍頭把草莓摘掉,一顆一顆地洗乾淨。
她把油倒在鍋裡,然後開動了排油煙機,準備炒牛肉,恰在這時,門鈴響了。
慧慧對客廳裡的丹尼說:請你幫我開一下門,我剛才要的麵包到了。
丹尼說好,然後就去開門。
廚房裡,慧慧把牛肉放在熱油裡,嚓地一聲,油煙衝起來,鍋裡啪啪響,排油煙機發出誇張的嗚嗚的聲音。
她一邊翻動著牛肉,一邊對丹尼說:你把麵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沒人應。
這個時候她發覺有些奇怪,聽見丹尼開門的聲音,但是門一直沒有關上。
她從廚房裡出去看了一眼,整個人愣住了。
沒有人來送麵包,站在門口的是剛剛給她打過電話的楊曉遠,手裡拿著行李,風塵僕僕地從美國回來的楊曉遠。
慧慧想起來楊曉遠早上打的電話,原來是這樣,他想要給她一個驚喜。誰知到丹尼海格給了楊曉遠更大的驚喜。
她愣在那裡,楊曉遠也愣在那裡,唯一鎮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見丹尼笑起來,拿著電視的遙控器又回到了客廳,隨後坐在沙發上,伸長了腿,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的這個樣子慧慧是見過的,當他面對媒體的時候,當他控制了局面的時候,當他滿不在乎的時候,他就是那樣的自在。
楊曉遠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她,那眼光就是在問她:這是怎麼回事?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丹尼海格在這裡?
她無話可說。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這樣。
解釋了也沒有用。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沒有主食。慧慧走回廚房,閉了火,關上了排油煙機,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些零錢來,就出了門。小夥計到現在都沒送麵包來,那她只好自己去買。
慧慧在樓下看見了丹尼海格的車子,昨天回來的晚,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司機和兩個保鏢都等在那裡,丹尼海格在這裡耽擱了一夜,他們也在這裡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麵包店裡抱怨老闆送貨不及時,那老頭子笑容可掬地說:真抱歉啊小姐,現在是中午,店裡忙不過來。他把麵包和比薩包好了,問慧慧,你還要些什麼?
我要,慧慧說,我要一杯熱牛奶。
打包?
不,我在這裡喝。
慧慧在麵包店的茶座裡一口一口地喝熱牛奶,一邊喝一邊想,等會兒回去了,估計兩個男人就都走了,那樣就清淨了。
她拄著頭,揉了揉太陽穴,怎麼這麼複雜的局面會讓她撞上?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她也沒有做什麼大不了的錯事,她不是楊曉遠的妻子,她也沒有跟那個舊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覺,她用不著對誰抱歉。
她正看著自己杯子裡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上又坐下來另一個人,跟慧慧面對著面。她抬頭看了看,又看了看,是那天在她店裡買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兒。她能認出他來也會死情有可原的,他戴著白色的頭巾和黑箍,穿著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裝的年輕阿拉伯人不多,更何況慧慧一直對他喝水的樣子記憶猶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個男孩兒也向她微微頷首。
[你以什麼立場要我離開他?]
丹尼海格沒有走。
他的保鏢仍等在那裡,他坐在她的客廳裡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演《黑鬱金香》。
慧慧沒有問楊曉遠去了哪裡,她把一小把米煮好,把麵包切了片,炒好的牛肉熱了熱,咖喱放在微波爐裡熱了一下,然後在已經打蔫兒的草莓上澆上些鮮奶油。
那樣幾個菜也擺了一桌子,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好,慧慧給丹尼海格倒了一些葡萄酒。
他吃的不多,一些麵包,一點兒酒,然後輕輕地放下杯子,看著她說:我等著你下逐客令呢,慧慧。
她吃了一口牛肉,你想走的時候可以走啊,丹尼。
他問:那個男孩兒叫什麼?
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哪一個?
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
她喝了一口酒,他叫楊曉遠,法文名字叫做雷米
是的,雷米。
她放下自己手裡的餐具,等著他說些什麼,她非常不喜歡他這樣把楊曉遠的名字當做兒戲。
丹尼海格接著說:你離開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慧慧看著他認真的臉,忽然笑了,她笑得好像止不住了,捂著嘴巴,仰著頭,咯咯的,像聽到無比好玩的事情。
丹尼海格慢慢也跟著她樂,只是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丹尼,她說,丹尼,你以什麼立場要我離開他?
丹尼海格不可能永遠在這裡,他走了以後,慧慧一個人幾乎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東西,又喝了不少酒,然後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等她睡醒了睜開眼睛,已是黃昏了,走到門口的時候,看見一包東西放在地上,她打開來,是一捧熟透了的大杏子,因為裝在貼著英文商標的塑料點心盒裡,保存得很好,一個都沒有打蔫兒那是楊曉遠從美國給她買回來的大杏子。
她給他打了兩個電話,楊曉遠沒有接。
她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拿了車鑰匙,穿上衣服往他家走去。
她在樓下按他的可視對講機,過了好一會兒,楊曉遠在樓上說:幹啥?
慧慧說:請給我開門,讓我上去,我說幾句話就走。
他把門打開,慧慧坐電梯上樓,楊曉遠穿著睡衣睡褲給她開門,頭髮亂糟糟的,眼睛也發紅。他左手拿著兩個老年人用來健身的玉石大球,一邊轉一遍往裡走。
慧慧跟在他後面:我有話說。
楊曉遠回頭看看她:那你請說。
他的感冒更重了,你和請連到一起,像是從鼻子裡面哼出來的一樣。他說完了就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抬頭看看慧慧,又轉過去看向窗外。
我認識丹尼海格,很早就認識,那時候我不到二十歲,遇到了他,跟了這個有錢人兩年半。我有過他的一個孩子,但我自作主張打掉了,後來我們就分開了,那是在三年多以前。
分手的時候他給了我很多的東西和錢,我什麼都沒有要。我自己做生意過日子,跟他沒有任何聯繫。他昨天晚上來找我,我也很意外,後來看到報紙,上面寫他收購怡雲失敗了,還有可能攤上官司。楊曉遠,我告訴你,我告訴誰都行,我跟著他的時候,丹尼海格待我不錯。昨天那個時候,我不能也不想把他趕出去。但是隨便你信不信,我們什麼都沒有做。然後你來了,那時我正在炒菜,楊曉遠,這是昨天和今天全部的情形。
慧慧一口氣把話說完,沒有停頓,也沒有任何激動情緒,她只是覺得熱,頭暈腦漲的,頭上不停地流汗,幾乎把額前的頭髮都打溼了。她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看著坐在那裡的楊曉遠,他慢慢站起來。
他走過來,在慧慧旁邊看著她,非常不高興,也非常不在乎,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啊?
因為,她老實地說,越說越慢,因為我特別不想你誤會我,因為,她抬起頭來,眼眶裡忽然有那麼多淚水,因為我看到你從美國給我帶來的大杏子了,因為我覺得也許你跟我,我們之間還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性。
她還沒說完,楊曉遠就咳嗽起來,捂著嘴巴,直溜溜的脊背彎下去,那麼激烈地咳嗽,嗓子都破了,他一溜小跑去浴室,慧慧跟在他後面。
楊曉遠好不容易不咳了,在水龍頭下面漱口洗手,一抬頭,只見鏡子裡慧慧的那張臉更小了,還有厚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可憐兮兮的。
沒事兒,我咳啊咳啊的,就習慣了。
她一點沒覺得好笑。
楊曉遠從浴室裡出來,從暖水瓶裡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熱水哧溜溜地喝。
慧慧說:還拿白開水扛啊?
嗯。他很固執。
她走過去,想把他的水杯奪下來,楊曉遠掙了一下,不肯把水杯給她,兩個人的手就在那個杯子上較勁。楊曉遠緊緊地盯著她,慧慧說:別喝白開水了,我陪你去看醫生吧。
過了好半天,楊曉遠眼睛裡的那層惱怒和恨意漸漸沒了,手上也鬆了勁兒,看著她說:行。
他從一個抽屜裡找到了看醫生用的醫療卡,給她看了看。你看,這是我的醫療卡,那是我二十四歲時的照片,你看到我的級別了,我是cadre,管理幹部,瑞銀的,我沒有騙你吧?
她不明白他跟她說這個幹什麼,只把他遞給她的那張卡片拿過來,放在手裡看了看,二十四歲的楊曉遠,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對著鏡頭,很英俊,活力無限。
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單和稅單,你看看,我剛打出來的,他把一張紙遞給她,指著一個數字讓她看,你看看,我上的稅比一箇中學教師的工資都多。
慧慧接過來掃了一眼,楊曉遠又咳嗽了一聲,她說:你給我看這個幹什麼啊?咱倆去醫院吧。
等會兒,他從抽屜下面又抽出一份文件,放到慧慧手裡,是房契。
楊曉遠說:這房子我三年前買的,當時是三十六萬歐元,我從自己公司貸了點款,月供一千三百歐元,公司拿一半,我拿另一半,毛毛雨。
你是不是發燒了?咱這就走吧。慧慧把他的合同還給他。
楊曉遠站起來,接下來說的話跟倒豆子一樣,我這個年齡的,白手起家的,在法國我是沒看到有誰比我幹得好。我身體很好,雖然現在有點感冒,我爸媽人很好很好相處,就算是不好相處,他們也不會來歐洲。齊慧慧,我們結婚吧。
慧慧覺得自己像坐過山車一樣,剛才還在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高得自己都缺氧糊塗了,忽然之間一個急轉直下,雲霄流虹,眼睛都花了,耳朵邊上全是風聲,嗚嗚的。
你說什麼,楊曉遠?
你說,你跟我,我們之間如果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性,就讓我們把這個可能性變成現實吧,齊慧慧,咱們兩個結婚吧。
慧慧轉過身,背朝著楊曉遠想了好一會兒,跟這個人結婚?
楊曉遠又年輕又聰明,會賺錢,而且還是中國人。她的法文再流利也不會好過中文,他們之間的交流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慧慧又轉過去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有她,他沒有森林,每個小孩兒都會長大的,每個人都會結婚的,有了合適的對象,該結就結了吧。
好,慧慧說,她笑了一下,這麼重大的決定在一瞬間做出,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好的,楊曉遠,我們結婚,我跟你結婚。
她要結婚了,她要結婚了。
這個大事件導致忽然間有許多事情得操作,很多的手續得辦理,忙碌讓她覺得自己挺振奮的,一顆心也快活起來。
她說:小多,你還敢再看不起我不?我也是要結婚的人了。
小多笑起來,抹了一下眼睛,你老公那麼厲害,我還瞧不起你?我羨慕你都來不及。
她也笑起來,指著小多的臉說:那你掉什麼眼淚啊?你可憐我呢?
我,我這是激動,我一笑就流眼淚。小多一邊抹眼睛一邊說,啊對,我可憐,我可憐我們家店裡這些小留學生,白白關注楊曉遠這麼久,就這麼讓你三下五除二給搞定了。
我不是我搞定他,是
是他搞定你?小多接口說。
也不是,為什麼非得誰搞定誰呢?我們都覺得對方不錯,就結婚了。
小多握著她的手,我送你點兒啥禮物呢?一對金鐲子怎麼樣?再加一對金鎖頭?
能不能不這麼土?咱們還是在法蘭西不?慧慧說。
別管在不在法蘭西,我送你們這個東西可有講究了,小裴他媽媽說的,手要拴在一起,心也要鎖在一起,那倆人就牢靠了,誰也拆不開。
小多終於再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從心理和理論上晉升為孩子她娘了。
倆人在店裡說話,楊曉遠進來了,跟小多打了個招呼,然後一拽慧慧的馬尾,走啊,咱看看酒店去,看看在哪裡請客。
他開車載著她去看辦婚禮的酒店,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說:結婚就這一次,咱們不鋪張也得隆重點兒,我得去請孫領事,還有陳會長,他們從我這裡沒少弄股經,說什麼得給這個面子。還有我們銀行的那些人,老外不興送錢,都送禮物,你看喜歡什麼,列出單子來,我給我邀請的那幫人,讓他們照著買禮物。
你怎麼這麼門兒清啊?慧慧說。
那你以為呢?我想結婚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馬上就要從硬件上成為一個成熟穩重的銀行家了。楊曉遠說。
他戴著墨鏡開車,說話的時候可認真了,慧慧被他逗得樂起來。
你別笑,齊慧慧,楊曉遠說,你該乾的事兒都幹了嗎?你給你媽打電話讓她寄戶口本複印件和你的單身證明沒有?
同是中國人的未婚夫妻在海外結婚必須在大使館或者領事館辦理登記手續,戶口本和國內民政機關出具的單身證明是必要的文件。慧慧說:我給我媽打電話了,她說幫我辦。
慧慧早上在自己家裡給她媽媽打了電話。她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通過電話了,久得她都不知道上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她說:媽媽,你好嗎?
嗯,還不錯,你呢?你的論文做完了嗎?
嗯,做完了,事實是她四年前就已經畢業了,馮叔的生意好嗎?
嗯我有點事情,一直沒跟你說。她媽媽說。
什麼啊?
我跟你馮叔分開很久了。
怎麼了?為什麼?你們不是挺好的嗎?慧慧說。
她媽媽在那邊輕輕地笑了,什麼叫挺好的?兩個人過得都心不在焉的,那還在一起幹什麼?說說你吧,你有什麼大新聞沒有?
媽,她把電話換到了另一隻手上,猶豫良久,媽,我要結婚了。
哦她媽媽拖了很長的一聲,彷彿在那個過程中咀嚼每一個字,消化這個消息,是個中國人嗎?
是的,她想還有什麼關於楊曉遠的事情可以告訴媽媽的,很好看,工作也好,對我也好,哦,是個北京人。
嗯,你肯定很喜歡他,很愛他?她媽媽說。
嗯,是這樣的。慧慧說。
那很好。媽媽在那邊笑起來。
請你把戶口本複印一份,然後再去街道給我開一份單身證明,我會馬上給你寄一個信封過去,付好郵資的,也會寫好我這邊的地址,你只要把那兩樣東西放在那個信封裡,容納後再投到信箱就行了。慧慧說。
嗯,我明白了。
就這樣,謝謝你啊,媽。
謝我什麼啊,慧慧,你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了,你連你媽媽都謝
慧慧覺得鼻子很酸,想了半天不知道說些什麼,她媽媽最後囑咐她說,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把頭髮梳好。
慧慧對楊曉遠說:嗯,都說好了,她儘快幫我辦,然後郵寄過來。
紅燈亮了,他停下車子,把她摟過來,親親她的額角。
楊曉遠看中的是索菲特酒店的一個兩百多平米的宴會廳,能綽綽有餘地擺下二十幾張桌子,還有雕花的大窗、水晶吊燈和鋪著新橡木的舞臺,又平又滑,顏色像紅寶石一樣,慧慧走上去,踮著腳尖踩一踩,然後笑著向楊曉遠點點頭。
那我們訂下了?他笑著跟她說。
嗯,我們訂下了。
結婚之前,她仍住在自己家裡。那天早上她是被熱醒的,渾身是汗,客廳裡有溫度計,她去洗手間時順便看了一眼,早上九點多鐘已經三十一度。很久沒下雨了,剛剛六月中旬已近這樣,到了七八月份,里昂不知道得熱成什麼樣子。
她一邊熱牛奶一邊聽廣播,全法國大旱,政府已經調撥了農業補助若干。
她的電話響了。
她喝了一口牛奶接起來,丹尼海格在那邊說: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怎麼樣了?
哪件事情?慧慧問。
我讓你離開那個雷米,他說,你處理好了嗎?
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情可能跟你沒什麼關係,慧慧把手裡的牛奶杯子放下,走到窗子邊上,看著外面白花花的天空,丹尼,我要結婚了,我要跟你說的那個雷米結婚了。
我要放下電話了,再見,丹尼。
丹尼海格稍稍沉吟,然後問道:怎麼做,慧慧,我怎麼做你才能改變這個決定?他的聲音裡沒有驚訝,也沒有惱怒,這樣平平板板地問,像是冷靜地處理一個生意上的困難或者合同上的誤解一樣。
請你什麼都不要做。
說完她掛了線,一個人看著雲彩出神,腦袋裡面彷彿又出現了夢裡的圖畫。
那輛火車離開了她熟悉的車站,緩緩開動,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