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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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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针对这个失去梦想的男人,饰磨大辉,作一个记述。

    他是我在加入体育社团时认识的。

    在这篇手札的开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致力于纯属于男性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而拼命跑在这绝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饰磨大辉。他往前奔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员也一起跟上太残酷了!我甚至会想,身为一个人类,不要追上去或许比较幸福。直到现在,只有三个精锐可以勉强跟上他;一个是满脸都是钢铁胡渣的温柔巨人,高薮智尚。一个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户浩平。之前我说过,第三个人就是我。

    我们可以说是集学长学弟们那好奇及污蔑的视线于一身的四大天王,当我们卖弄我们得意的妄想时,四周更是会对我们投以异样的眼光。高薮跟井户,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请各位无须太过期待。

    总之,有关饰磨这个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学部学生。时常抱着法律书,在百万遍附近游荡,他专心致力于知识的锻炼,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为鼹鼠的简称,用以影射讽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发生于日本大正时代,为一违法狩猎事件,但因牵涉当事人对猎物的名称、法律地位认知的缺乏,日后即成为法界探讨蓄意犯罪与否以及错误认知的代表性案例。)”这种有着怪异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头脑或许非常缜密,但在才能与知识上的浪费,却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大二的春天,饰磨在那有如芥川龙之介的不安驱使下,丢了一句,说是要“fullmodelchange”,来个彻头彻尾的改变,要让自己“轰轰烈烈一回”之后退社。结果别说是没办法改变,轰轰烈烈什么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后,他只是被吊在虚空之下,陷入孤独的境地当中。

    若说他退社会切断与我们之间的羁绊,那真是大错特错。在那之后,饰磨仍旧以思想领导者的姿态,君临在我们这些男人之间。

    过往的那段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岁月里,我们曾经诅咒圣诞节、痛骂情人节,也曾经隔着鸭川之类的河流,对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园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节庆,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区会各自设计华丽的花轿参加游行,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时,我们会冲到那些穿着浴衣、吵死人的男女当中一阵乱打,或者是对着清水寺的红叶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东奔西走,挑战这尘世当中的种种。我们的确是奋战过,但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艰苦奋战。敌人太巨大,而我们的同志又太少。

    饰磨跟他念工学部的妹妹同住在飞鸟井町的公寓里。我没见过他那个妹妹。但光是听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个喜爱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只知道他妹妹还拥有一种相当特异的语感:她会对某几个语汇感到特别难为情,像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到“痣”这个字。饰磨如果有什么不爽,就会追着他妹妹连续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讨人厌。因为饰磨是如此劣质的三棱镜,我在她眼里的形象似乎也相当扭曲。我们没有修正彼此之间的错误印象,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平淡地擦身而过。

    此时,饰磨因为司法考试的论文考没有通过,所以明年还要继续接受挑战。他那原本便相当棘手的不快再度重叠上不快,甚至显得太过不正常——简直膨胀到四度空间一样。他对这世间种种的忍受,也因为进入大学以来第五个圣诞节的逼近而到达了界线。

    他想要打开这个梦想球,我想是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上转开。不过,结果却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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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为了祭奠那个已经失去的梦想。我们大吃用烤面包机烤热的炸豆腐,咬着从超市买来的鱿鱼干。

    我们都是非常节制的人,不会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们就会从前线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们会私下找个马桶吐光,以便于撤退。我对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实在没什么把握,再者,大学生里头喝酒的人,常常会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吐了。这实在很遗憾。虽然说遗憾,不过同样身为学生,我还是很难体谅这些人。口中说着“酒是百药之长”,就要有自己会搞错目标,在居酒屋的楼梯上吐出来的觉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边的招财猫抱过来,一边伸手去敲,脸上浮起像是弥勒佛般的微笑。

    “干吗拿那种东西来!”我带着怒意问他。

    “我妹捡到的,我就拿过来啦。”

    “我不要。”

    “你不是喜欢招财猫吗?”

    “我不想在房间里堆一堆用不上的东西。”

    这家伙肆无忌惮地挖我的旧伤,我自然感到十分愤怒。不过我依然忍下了我的怒气,绅士般喝着酒。我们之间的对话自由奔放,想像无比飞跃。甚至是太飞跃了,连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里没有邪眼,我们没有任何顾虑,什么都可以做。也因为太过于奔放不羁,有时我们甚至会突然停止交谈,必须要开始讨论“我们刚刚在说什么”;有时我们的讨论整个岔了题,但要言归正传,却又没人愿意。

    “他现在在干吗?”

    饰磨想着这个梦想球真正的主人,思绪开始驰骋。

    “不知道他过得顺不顺利呐。”

    “是啊。”

    “想看看,当我还在说我想考直升机驾照这种蠢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哪里做好准备了。现在一定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或者已经跟一般人一样就职,说不定已经结婚了!虽然我很不想这么想,不过,他或许已经抓到幸福了也说不定!”

    “可能吧。”

    饰磨流着口水,一脸绝望。

    “我饶不了他。”

    然后,他转身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用运动服把身体卷了起来。“把我的梦想还给我……我的……梦想……还给我。”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翻来覆去,像是要拒绝所谓的现实。最后,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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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个人抽着烟,打开了电脑,我拍下的照片随即就出现。在她住的那栋大厦前骂我的男人,他的影像也出现在屏幕上,下颚散着几点贫乏的胡子,嘴巴开着看着我。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绝对是个小伙子,他的威胁就跟狗吠一样,足以触怒人,但是没什么用。照我看来,这家伙是个从头到尾都塞满了难吃红豆馅的鲷鱼烧。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人,会选择那样的男人?是因为她认清了我的肤浅?我一直以为她还是单身,结果她跟我分手,选上的居然是这种男人!就算是我,我也不可能沉得住气。远在一年前她抛弃我时,我就已经对她毫无识人之明这一点感到绝望。随着今晚我见到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我的绝望更加深了一层。这根本是在她面前,把我跟那个男人相提并论,对我这种珍稀的存在来说,这是莫大的屈辱;而且,她还指使那个男人来指责我,这简直就是对我的双重侮辱!

    我并不是为了要获得读者的共鸣才写下这些。但我确信,不论是神或人,应该都会跟我有同感。这种情况,是她失了作为人类的礼数。我对她的评价,也像世界大恐慌的股价般一路下滑。

    我一边喷着烟,一边气得发抖。

    “这是谁啊?”

    饰磨突然爬起来,站在我身后窥视,开口说道。

    我跟他说了我被屏幕里的男人非人道中伤的始末。

    饰磨刚刚才失去了他在二十岁时的梦想,对他来说,我的体验似乎是相当强力地催化刺激了他的哀伤。他那双很少露出情感的眼,如今散发着光芒。

    “侮辱你就是侮辱我,我不会放过他!”

    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不认为我有这种必要去损失一个可贵的朋友。我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对饰磨说,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何方神圣。

    “是法学部的学生吧,我来查查看。”

    因为他们的做法太卑鄙了,一定要对他们施以天罚才行。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意见一致。

    不过,那从头到尾都是天罚,跟我个人的怨恨以及我扭曲的恋爱心理都无关。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要导正他们的傲慢,要让他们觉悟,进而使他们成为有良知的人类。

    “不用说,他们这些人,打从根本上就错了。”他说。

    “因为,我们当然是不会有错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导正这些错误。”

    在这栋逐渐变得寒风刺骨的公寓中,我与饰磨,热切地互相握着手。

    ◎

    饰磨在半夜三点的时候回去了。

    我把被子铺开,将日光灯关掉。巨大的招财猫影子随即在小灯泡的橙色光亮当中突然上升,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终于能够睡了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做了有关她的梦。

    梦里,我把“以太阳能电池为动力的摩登招财猫”当礼物送给她,接着,那个噩梦一般的圣诞夜又重复了一次。我因为愤怒以及羞耻而嘴里不断罗嗦着,饰磨弯着腰,把一个巧克力蛋糕剁碎。她则是端着一张仿佛生锈钢筋一样的冷漠脸孔,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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