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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針對這個失去夢想的男人,飾磨大輝,作一個記述。
他是我在加入體育社團時認識的。
在這篇手札的開頭,我曾經説過我們要致力於純屬於男性的妄想與思考,並且日漸精進。而拼命跑在這絕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飾磨大輝。他往前奔去的姿勢實在是太過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員也一起跟上太殘酷了!我甚至會想,身為一個人類,不要追上去或許比較幸福。直到現在,只有三個精鋭可以勉強跟上他;一個是滿臉都是鋼鐵鬍渣的温柔巨人,高藪智尚。一個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户浩平。之前我説過,第三個人就是我。
我們可以説是集學長學弟們那好奇及污衊的視線於一身的四大天王,當我們賣弄我們得意的妄想時,四周更是會對我們投以異樣的眼光。高藪跟井户,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請各位無須太過期待。
總之,有關飾磨這個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學部學生。時常抱着法律書,在百萬遍附近遊蕩,他專心致力於知識的鍛鍊,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為鼴鼠的簡稱,用以影射諷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發生於日本大正時代,為一違法狩獵事件,但因牽涉當事人對獵物的名稱、法律地位認知的缺乏,日後即成為法界探討蓄意犯罪與否以及錯誤認知的代表性案例。)”這種有着怪異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絕。他的頭腦或許非常縝密,但在才能與知識上的浪費,卻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大二的春天,飾磨在那有如芥川龍之介的不安驅使下,丟了一句,説是要“fullmodelchange”,來個徹頭徹尾的改變,要讓自己“轟轟烈烈一回”之後退社。結果別説是沒辦法改變,轟轟烈烈什麼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後,他只是被吊在虛空之下,陷入孤獨的境地當中。
若説他退社會切斷與我們之間的羈絆,那真是大錯特錯。在那之後,飾磨仍舊以思想領導者的姿態,君臨在我們這些男人之間。
過往的那段百折不撓、鍥而不捨的歲月裏,我們曾經詛咒聖誕節、痛罵情人節,也曾經隔着鴨川之類的河流,對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園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節慶,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區會各自設計華麗的花轎參加遊行,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時,我們會衝到那些穿着浴衣、吵死人的男女當中一陣亂打,或者是對着清水寺的紅葉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東奔西走,挑戰這塵世當中的種種。我們的確是奮戰過,但誰也沒有發現我們的艱苦奮戰。敵人太巨大,而我們的同志又太少。
飾磨跟他念工學部的妹妹同住在飛鳥井町的公寓裏。我沒見過他那個妹妹。但光是聽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個喜愛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只知道他妹妹還擁有一種相當特異的語感:她會對某幾個語彙感到特別難為情,像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到“痣”這個字。飾磨如果有什麼不爽,就會追着他妹妹連續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討人厭。因為飾磨是如此劣質的三稜鏡,我在她眼裏的形象似乎也相當扭曲。我們沒有修正彼此之間的錯誤印象,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平淡地擦身而過。
此時,飾磨因為司法考試的論文考沒有通過,所以明年還要繼續接受挑戰。他那原本便相當棘手的不快再度重疊上不快,甚至顯得太過不正常——簡直膨脹到四度空間一樣。他對這世間種種的忍受,也因為進入大學以來第五個聖誕節的逼近而到達了界線。
他想要打開這個夢想球,我想是為了讓自己的注意力從即將到來的聖誕節上轉開。不過,結果卻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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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為了祭奠那個已經失去的夢想。我們大吃用烤麪包機烤熱的炸豆腐,咬着從超市買來的魷魚乾。
我們都是非常節制的人,不會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們就會從前線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們會私下找個馬桶吐光,以便於撤退。我對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實在沒什麼把握,再者,大學生裏頭喝酒的人,常常會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裏吐了。這實在很遺憾。雖然説遺憾,不過同樣身為學生,我還是很難體諒這些人。口中説着“酒是百藥之長”,就要有自己會搞錯目標,在居酒屋的樓梯上吐出來的覺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邊的招財貓抱過來,一邊伸手去敲,臉上浮起像是彌勒佛般的微笑。
“幹嗎拿那種東西來!”我帶着怒意問他。
“我妹撿到的,我就拿過來啦。”
“我不要。”
“你不是喜歡招財貓嗎?”
“我不想在房間裏堆一堆用不上的東西。”
這傢伙肆無忌憚地挖我的舊傷,我自然感到十分憤怒。不過我依然忍下了我的怒氣,紳士般喝着酒。我們之間的對話自由奔放,想像無比飛躍。甚至是太飛躍了,連在説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這裏沒有邪眼,我們沒有任何顧慮,什麼都可以做。也因為太過於奔放不羈,有時我們甚至會突然停止交談,必須要開始討論“我們剛剛在説什麼”;有時我們的討論整個岔了題,但要言歸正傳,卻又沒人願意。
“他現在在幹嗎?”
飾磨想着這個夢想球真正的主人,思緒開始馳騁。
“不知道他過得順不順利吶。”
“是啊。”
“想看看,當我還在説我想考直升機駕照這種蠢話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在哪裏做好準備了。現在一定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或者已經跟一般人一樣就職,説不定已經結婚了!雖然我很不想這麼想,不過,他或許已經抓到幸福了也説不定!”
“可能吧。”
飾磨流着口水,一臉絕望。
“我饒不了他。”
然後,他轉身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用運動服把身體捲了起來。“把我的夢想還給我……我的……夢想……還給我。”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翻來覆去,像是要拒絕所謂的現實。最後,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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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抽着煙,打開了電腦,我拍下的照片隨即就出現。在她住的那棟大廈前罵我的男人,他的影像也出現在屏幕上,下顎散着幾點貧乏的鬍子,嘴巴開着看着我。
這個男人究竟是誰?絕對是個小夥子,他的威脅就跟狗吠一樣,足以觸怒人,但是沒什麼用。照我看來,這傢伙是個從頭到尾都塞滿了難吃紅豆餡的鯛魚燒。我實在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像她那樣的人,會選擇那樣的男人?是因為她認清了我的膚淺?我一直以為她還是單身,結果她跟我分手,選上的居然是這種男人!就算是我,我也不可能沉得住氣。遠在一年前她拋棄我時,我就已經對她毫無識人之明這一點感到絕望。隨着今晚我見到她所選擇的那個男人,我的絕望更加深了一層。這根本是在她面前,把我跟那個男人相提並論,對我這種珍稀的存在來説,這是莫大的屈辱;而且,她還指使那個男人來指責我,這簡直就是對我的雙重侮辱!
我並不是為了要獲得讀者的共鳴才寫下這些。但我確信,不論是神或人,應該都會跟我有同感。這種情況,是她失了作為人類的禮數。我對她的評價,也像世界大恐慌的股價般一路下滑。
我一邊噴着煙,一邊氣得發抖。
“這是誰啊?”
飾磨突然爬起來,站在我身後窺視,開口説道。
我跟他説了我被屏幕裏的男人非人道中傷的始末。
飾磨剛剛才失去了他在二十歲時的夢想,對他來説,我的體驗似乎是相當強力地催化刺激了他的哀傷。他那雙很少露出情感的眼,如今散發着光芒。
“侮辱你就是侮辱我,我不會放過他!”
當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我不認為我有這種必要去損失一個可貴的朋友。我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對飾磨説,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何方神聖。
“是法學部的學生吧,我來查查看。”
因為他們的做法太卑鄙了,一定要對他們施以天罰才行。就這一點來説,我們的意見一致。
不過,那從頭到尾都是天罰,跟我個人的怨恨以及我扭曲的戀愛心理都無關。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要導正他們的傲慢,要讓他們覺悟,進而使他們成為有良知的人類。
“不用説,他們這些人,打從根本上就錯了。”他説。
“因為,我們當然是不會有錯的。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導正這些錯誤。”
在這棟逐漸變得寒風刺骨的公寓中,我與飾磨,熱切地互相握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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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磨在半夜三點的時候回去了。
我把被子鋪開,將日光燈關掉。巨大的招財貓影子隨即在小燈泡的橙色光亮當中突然上升,我的心也安定了下來。
終於能夠睡了啊……我一邊想着,一邊做了有關她的夢。
夢裏,我把“以太陽能電池為動力的摩登招財貓”當禮物送給她,接着,那個噩夢一般的聖誕夜又重複了一次。我因為憤怒以及羞恥而嘴裏不斷羅嗦着,飾磨彎着腰,把一個巧克力蛋糕剁碎。她則是端着一張彷彿生鏽鋼筋一樣的冷漠臉孔,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