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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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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诸贤,久违了,是我。就是那个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寻常开放、惊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这晚,在我面临可能犯上公然猥亵罪的紧要关头,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赶出来的东堂。

    他步履蹒跚走进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给求救的我,过了一会儿带着一条旧长裤回来。听说是向住在先斗町与木屋町之间一个开旧书店的朋友借来的旧衣。

    东堂神色黯然,一副随时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说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这里相遇也是有缘,会请我好好乐一乐,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种失意的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后我终究拗不过他,便与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饮。不过当时他做过的事,我自然是一无所知。

    我们穿过小巷,他领我到先斗町面对鸭川的一家酒吧。这家店位在狭小大楼的二楼,店内只有吧台,小如洞穴,而且不知为何店内处处可见猫和不倒翁。

    当着酒与我,东堂忽然嚎啕大哭,哀叹:“可恶!太无趣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接着又喃喃说着:“啊啊,该怎么办?”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结论:“也不能怎么办了!”

    如此这般,东堂将曾向她细诉的身世,又泪眼婆娑地重复了一遍。也许是压抑不了怒气,他动不动就咒骂一个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诉李白翁一直逼他还钱。然而东堂痛骂了一声“那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之后,又偷偷打量身后,深怕被人听见。

    此时此刻,与她重逢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竟落得只能和陌生大叔独处。一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们各因各的理由泪湿衣襟,具体呈现“男人的酒,男人的泪”的惨状。东堂愈醉愈失态,频频叫我“不要客气”、“喝啊”,结果我喝下的酒远超过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着喝着,天摇地动,仿佛整家酒吧在鸭川上漂浮。

    不久,东堂那个开旧书店的朋友登场,陌生大叔的人数顿时倍增。

    “抱歉来晚了。我家浴缸坏了,我去樱汤洗了个澡才过来。”

    他津津有味地将土啤酒一饮而光后,身子探向前,问说:

    “那,你当真要卖?”

    东堂点点头,解开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宫画,排好。他说决定在今晚的“闺房调查团”拍卖会上,忍痛卖掉这些珍藏。这是他走投无路的无奈选择。如今除了卖了这些筹一笔钱逃离李白翁,别无他法。

    “闺房调查团是什么?”我插嘴问道。

    “所谓的闺房调查团,就是收集与闺房之事有关物品的玩家具乐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过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这家伙收藏的春宫画,聚会时团员会带着自己的收藏来参加聚会。”旧书店老板为我解释。

    “什么调查团啊……根本就是色狼集会嘛。”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这些可都是文化遗产!”

    “也是我的生存意义。”东堂说。

    随便你们啦。

    我想打开马路的窗户吹风醒醒酒,于是踉踉舱舱站起身,打开窗户,低头望着先斗町的石板路。

    就当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框上呼呼喘气时,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过。我认出是她,想叫住她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连忙抓起摆在吧台一角的不倒翁,不理会店主“你干什么”的叫唤,从窗户探出身子,将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来了。只见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着看。

    我转身想立刻赶到她身边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脚根本不听使唤。地板仿佛变成一道道波浪,我随着波浪起伏,胸口烦恶得像从悬崖坠落。

    “话说回来,这家伙是谁啊?”旧书店老板指着我问。

    这点醉意算什么!她人就在楼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着想动,然而下一秒身子却倒在猫咪四散奔逃的肮脏地板上。

    于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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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着,没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从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头来。

    “这边啦,这边。”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兴地赶紧跑过去。

    “啊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

    “那不倒翁哪里来的?”

    “捡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带路下,我走进一条羊肠小巷。

    座灯造形的电灯,在脚边发着光。

    木板墙前摆设的大盆栽里种了枫树,青绿的叶片底下,两只猫藏身在那里。

    以红砖装饰的墙上有像潜水艇上头的圆形玻璃窗,光线流泻而出。樋口先生打开门。吧台后并排的酒瓶如豪华水晶灯灿然生辉,店内充满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线。长长的吧台边绅士淑女一字排开,不约而同瞪着进门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个小媳妇似的。走过吧台,发现店里深处有个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间,羽贯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当中正在谈天。

    坐在红布沙发上的叔叔个个系着红领带。本着“相逢正是酒缘”主义、无忧无虑的羽贯小姐,早已与红领带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结婚?那真是恭禧恭禧。”干杯。“哪里值得恭禧了,可恶!”“别气别气。”干杯。“明明是我养大的,却摆出自己长大的脸色。”“没父没母,孩子照样会长大的。”“有我没我都一样吗!”“怎么会呢,社长先生。”干杯。

    我小声问樋口先生。

    “为什么大家都系着红领带?”

    “听说是今晚要庆祝六十大寿。”

    听说那些大叔是大学时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时间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区行医的内田医生说:“酒很多,别客气,喝吧!”

    说完便帮我倒了赤玉红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欢赤玉红酒。”

    “为了配合六十大寿,特地要人准备了赤玉讨讨喜气,但是实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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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陈啊。”“别说了别说了,愈说心情愈不好。”“这家伙从以前就很哲学,比较不政治。”“都这把年纪了,说那种装年轻的话有什么用,幼儿退化吗?”“都已经六十了。”“是吗,原来所谓的六十是这么一回事啊。”“换句话说,我们又与青春时代重逢了。”“永世轮回。”“如果回来的只有烦恼没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狱吧。”“因为是晚上啦。”“什么?”“因为是晚上才会这么想。”“不是晚上我也会想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险的征兆。”“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吗,你就当万事如意吧。”“都已经六十了,还是想不通。何谓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啊。”“好蠢。”“现在谈论这些又有何用?还没谈出一个结论来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还以为年纪大了就不怕死了,结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吗?我倒不会。”“你本来就是那种人。”“想一想,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出生在这世上之前,我们都是尘土,死了之后又回归尘土。比起当人,当尘土的时间长久得多。那么,死了应该是一般情形,而活着只不过是罕见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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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所在的酒馆一角安静下来,感觉有如即将沉没的豪华客船一吋吋往水里陷落。“来吧,喝就是了。”内田医生这么说。只见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饮着赤玉红酒。

    这时,打着瞌睡的羽贯小姐突然睁开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么净说些不如意的丧气话呢!来,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昂然而立。

    他从浴衣里取出雪茄,表情严肃地开始吐出阵阵轻烟。

    房内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雾般的浓浓白烟,从我们所在的一角流泻而出,包围住以琥珀色灯光照明的吧台。在吧台静静喝酒的几位客人一脸诧异地转头往这里看。

    “在场的各位,若身无要事,不妨赏眼一观。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献丑,但不求您扔钱赏赐。话虽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戏,要请我们吃饭喝酒,断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您先看再说吧!”

    然后,在濛濛缭绕的烟雾中,樋口先生双手做出挤压无形的空气帮浦的动作,像是在为自己脚边的汽球打气。

    下一秒,大叔不约而同自沙发上站了起来。

    因为樋口先生的身体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在离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摇晃着。再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地浮在半空中。

    然后就在众人一脸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脚往墙上一蹬,身子顿时飘到天花板一带。我把不倒翁扔给樋口先生,只见他抱着不倒翁缩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电灯周围一圈圈绕了起来,不时向电灯喷烟。

    樋口先生摆出卧佛的姿势,轻快地朝吧台飘去。原本静静喝酒的其他客人也为之惊愕,抬头看着自头顶飘过的浴衣男子。

    羽贯小姐啪啪地拍起手来,我们也紧跟着拍手,接着拍手便演变成震天响的欢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对面墙壁像游泳选手般漂亮地转身,再度回到我们这边,落地站立,鞠躬行礼。

    “哦,你真有一套。”

    染织公司的社长,也就是儿子刚结婚的赤川先生赞叹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术师吗?”

    “我是天狗。”

    “什么?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长呵呵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们的宴会上表演。”

    “来,喝一杯吧!”

    内田医生拿起赤玉红酒,却发现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边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觉得脸红得像火烧一样,但不是因为酒醉,而是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这些都是你喝光的?”内田医生目瞪口呆地问。“你要不要紧啊?”

    “呵,原来这里也有一头天狗啊。”

    于是席间再度热闹起来,像个汽球般兴致高昂的社长先生与内田医生各自举起双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诡辩舞”。

    原来这几位正是往日的诡辩社社员,诡辩舞的发明人。

    在令人怀念的青春岁月中,他们游手好闲,卖弄诡辩,唬弄他人。在当时世人无数唾弃护骂的言语当中,有一句“你们这些鳗鱼妖人”他们特别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应卖弄诡辩一如滑不溜丢的鳗鱼。”并将每逢聚会必学鳗鱼跳诡辩舞列为社训,以此强制要求不情愿的学弟们。三十年来,这项传统一脉相传,到了今日遭到现任社员嫌弃:“这种舞是哪个蠢蛋想出来的啊!”

    据说当年他们到机场欢送前往国外留学的同志,亦是以诡辩舞送别。

    “结果他在留学之地死了。”

    社长说:“多令人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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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气相投的我们跳着诡辩舞,离开了酒吧,如夜袭般辗转于先斗町各处。

    社长先生人面极广,所到之处无人不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见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连啤酒的泡泡也为之震动。时至此刻,深夜已然降临的先斗町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我们的欢腾在这分静谧的缝隙中穿梭。

    我拜托社长,说想喝伪电气白兰,社长便以男鹿半岛的青面鬼的口吻四处打听:“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中不断打听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们造访了满是猫咪和不倒翁的酒吧、双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气氛冶艳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馆……店家接二连三出现,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门,然后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给,但只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锅在所不辞!我感到乐不思蜀。

    “你可真会喝啊,真是海量。”

    社长问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骄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这份志气很好。你应该找李白先生拚酒,这样你也能尽情畅饮伪电气白兰了。”社长先生说。“我赌你赢。”

    社长先生每到一处都在追问李白先生的行踪,然而这一夜没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窝在自用车里赏玩古书,或者是抢夺路上醉鬼的长裤取乐。

    “要拚酒吗?赤川先生也真是学不乖,你赢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

    “喂喂,别乱来。”

    “不能以貌识人。”

    虽然没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够遇见现任诡辩社社员真教人高兴。他们在活像地牢的酒馆一角跳着诡异的诡辩舞,因此绝不可能认错。相差三十来岁的学长与学弟彼此感慨无限,大跳一场诡辩舞之后意气相投,肩搭着肩唱起胡乱编的“诡辩歌”。

    即将负笈英国的高坂先生身受红领带大叔集中炮火激励——“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好好用功”、“焚膏继晷”、“别死啊”——高坂先生虽不明所以,也应道“我会努力的”。不过高坂先生似乎还没死心,不时便听到他口中咕哝着“奈绪子、奈绪子”。热闹一场之后,他们也与我们同行。

    这时羽贯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渊,被众人奉为“沉睡的狮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过每次醒来她就声称“你的就是我的”,抢过别人的啤酒狂喝豪饮,高喊“先斗町最棒”,还大舔我的脸颊。醒来的狮子没人制得住。

    另一方面,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展现天狗绝技,或从口里吐出鲤鱼旗,从窗户飘放至夜空中,或从耳朵里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财猫,每每受到众人的喝采。

    鲤鱼旗一路飘到先斗町的马路上,夜游的人想必会大吃一惊吧。金色招财猫犹如俄罗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财猫,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见状飘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谁也抓不着的地方放声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尽情喝酒,祈祷能够遇见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

    将热闹欢乐由一家店带往另一家店,我们像是夜行的奇幻诡谲马戏团,又像是自行举行了一场小型衹园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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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们来到先斗町的北边尽头,看得见歌舞练场的地方,遇见了从打烊的咖啡店出来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设宴庆祝结婚的新人,想必应该是续过一摊又一摊的第N摊了吧?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对以不畏天地的热情恩爱震慑世间的新郎新娘。我们热闹的队伍朝他们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么状况,都紧张起来。

    “奈绪子。”高坂先生说着停下脚步,诡辩社社员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长说着哼了一声,众前诡辩社社员为之哗然。

    即将放洋的学生与现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顺之年的父亲与新婚的儿子,在夜晚的街头相遇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笼罩四周,每个人都设法想从醉醺醺的脑袋绞出脑汁,思考该如何打破这奇异的沉默,这时,几张古朴的纸片从天而降。

    羽贯小姐拾了起来,奇道:“喔喔,这是?”六十岁的大叔和诡辩社社员也纷纷捡拾纸片,兴趣十足地研究起来。我也捡起一张,发现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势交缠、似曾相识的春宫画的碎片。这时,一声痛彻心肺的嚎叫与春宫画碎片一同从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众人不约而同往上看。

    道路两旁,西侧是咖啡店,东侧则是气派的料亭。

    只见东堂先生将脚跨在料亭三楼的栏杆上,像个歌舞伎演员般身子探出来,宛如演出最后高xdx潮的侠盗石川五右卫门,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他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宫画,整条手臂极力伸向半空,像赶鬼般撒下纸片。

    每当在空中松开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声“畜牲”。身躯交缠的无数男女飞往为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细弄中盘旋,最后被风吹散不知所终。

    在我看来,这情景有如将灵魂切碎随风而去。

    “真是绝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语。

    料亭的三楼也有许多人。有人试图安抚东堂先生激动的情绪,但遭他痛骂“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我死给你们看”。

    东堂先生在哭。

    “东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喃喃地喊了声“爸爸”。开口的,竟是新娘子。

    ◎

    读者诸贤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铺“千岁屋”的大宴会厅一隅,像只陈年醋瓮般又酸又闷。我没有遇见她。东堂找出来的那个旧书店老板酒品奇差,令我际遇凄惨,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只能硬着头皮膛这浑水,与他们同船共命。

    历经几轮宴饮厮杀,我们抵达了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会。这时午夜已过,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闺房调查团一员,便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这些好事者做事还真是乱来。

    东堂望着摆在眼前的众多春宫画,紧闭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间纸门豁然开阔的宴会厅空荡荡的,四处可见摆了热水壶、茶壶与茶杯的托盘,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垫。从面向鸭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见黑暗的鸭川与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灯光。

    不久,商店老板、银行员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样的团员睁着惺忪睡眼来到。据说有个京都大学附近的理发店老板还特地骑脚踏车前来。他们三五成群坐在坐垫上,或抽烟或喝茶,闲话没说几句。

    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闺房调查团集会开始,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于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怀中,手机铃声纷纷从宴会厅里排排而坐的人群间响起,然后一则传闻被兴奋地传诵。

    “喂,听说李白翁要拚酒。”理发店老板大声说。

    据传闻,有个怪人正在这一带走动,想找李白翁展开世纪之争。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长达两公尺,穿着破烂浴衣,是个有“沉睡之狮”之称的花和尚。据说这名会从嘴里吐出数不尽的鲤鱼旗的怪杰,是为了打倒李白翁远自陆奥(日本东北地方)上京的。什么怪杰,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团员议论纷纷。

    “好久没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没看到李白先生啊。”

    “会在哪里举办呢?”

    “真想去凑凑热闹。”

    大宴会厅顿时骚动不已,众人心中早已将东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讨厌,竟然得将珍爱的收藏交给这些人,真教人难以忍受——内心强忍无奈、一直静坐不动的东堂,眼见场内的紧张气氛松懈下来,自制力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与妻女的离别、欠李白翁的债务、消失的锦鲤、即将四散的收藏,种种思绪排山倒海而来,东堂再也不愿耍弄手段、想方设法了。什么都不管了!与其要屈辱地贱卖心爱收藏,不如亲手毁掉一切,再毁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决心的吧。

    只见东堂突然抱着自己的收藏冲到面大路的窗边,跨过栏杆倾身而出。

    “我谁也不卖!”

    他叫喊着,随后竟动手撕毁春宫画。

    满座为之惊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来,这白痴到底想干什么!?

    调查团的团员纷纷起身试图制住东堂,却遭他威胁“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目睹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层,任谁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着悠悠喝茶欣赏这场骚动时,听见了春宫画飘落的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来。

    “东堂先生!”她这么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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