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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

    讀者諸賢,久違了,是我。就是那個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尋常開放、驚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這晚,在我面臨可能犯上公然猥褻罪的緊要關頭,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趕出來的東堂。

    他步履蹣跚走進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給求救的我,過了一會兒帶着一條舊長褲回來。聽説是向住在先鬥町與木屋町之間一個開舊書店的朋友借來的舊衣。

    東堂神色黯然,一副隨時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説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這裏相遇也是有緣,會請我好好樂一樂,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種失意的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後我終究拗不過他,便與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飲。不過當時他做過的事,我自然是一無所知。

    我們穿過小巷,他領我到先鬥町面對鴨川的一家酒吧。這家店位在狹小大樓的二樓,店內只有吧枱,小如洞穴,而且不知為何店內處處可見貓和不倒翁。

    當着酒與我,東堂忽然嚎啕大哭,哀嘆:“可惡!太無趣了!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接着又喃喃説着:“啊啊,該怎麼辦?”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結論:“也不能怎麼辦了!”

    如此這般,東堂將曾向她細訴的身世,又淚眼婆娑地重複了一遍。也許是壓抑不了怒氣,他動不動就咒罵一個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訴李白翁一直逼他還錢。然而東堂痛罵了一聲“那個狗孃養的王八蛋”之後,又偷偷打量身後,深怕被人聽見。

    此時此刻,與她重逢彷彿已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竟落得只能和陌生大叔獨處。一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們各因各的理由淚濕衣襟,具體呈現“男人的酒,男人的淚”的慘狀。東堂愈醉愈失態,頻頻叫我“不要客氣”、“喝啊”,結果我喝下的酒遠超過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着喝着,天搖地動,彷彿整家酒吧在鴨川上漂浮。

    不久,東堂那個開舊書店的朋友登場,陌生大叔的人數頓時倍增。

    “抱歉來晚了。我家浴缸壞了,我去櫻湯洗了個澡才過來。”

    他津津有味地將土啤酒一飲而光後,身子探向前,問説:

    “那,你當真要賣?”

    東堂點點頭,解開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宮畫,排好。他説決定在今晚的“閨房調查團”拍賣會上,忍痛賣掉這些珍藏。這是他走投無路的無奈選擇。如今除了賣了這些籌一筆錢逃離李白翁,別無他法。

    “閨房調查團是什麼?”我插嘴問道。

    “所謂的閨房調查團,就是收集與閨房之事有關物品的玩傢俱樂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過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這傢伙收藏的春宮畫,聚會時團員會帶着自己的收藏來參加聚會。”舊書店老闆為我解釋。

    “什麼調查團啊……根本就是色狼集會嘛。”我低聲説。

    “你説什麼!這些可都是文化遺產!”

    “也是我的生存意義。”東堂説。

    隨便你們啦。

    我想打開馬路的窗户吹風醒醒酒,於是踉踉艙艙站起身,打開窗户,低頭望着先鬥町的石板路。

    就當我將下巴擱在冰涼的窗框上呼呼喘氣時,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過。我認出是她,想叫住她卻又發不出聲音,只好連忙抓起擺在吧枱一角的不倒翁,不理會店主“你幹什麼”的叫喚,從窗户探出身子,將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來了。只見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着看。

    我轉身想立刻趕到她身邊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腳根本不聽使喚。地板彷彿變成一道道波浪,我隨着波浪起伏,胸口煩惡得像從懸崖墜落。

    “話説回來,這傢伙是誰啊?”舊書店老闆指着我問。

    這點醉意算什麼!她人就在樓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着想動,然而下一秒身子卻倒在貓咪四散奔逃的骯髒地板上。

    於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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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着,沒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從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頭來。

    “這邊啦,這邊。”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興地趕緊跑過去。

    “啊啊,太好了。我還以為跟丟了。”

    “那不倒翁哪裏來的?”

    “撿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帶路下,我走進一條羊腸小巷。

    座燈造形的電燈,在腳邊發着光。

    木板牆前擺設的大盆栽裏種了楓樹,青綠的葉片底下,兩隻貓藏身在那裏。

    以紅磚裝飾的牆上有像潛水艇上頭的圓形玻璃窗,光線流瀉而出。樋口先生打開門。吧枱後並排的酒瓶如豪華水晶燈燦然生輝,店內充滿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線。長長的吧枱邊紳士淑女一字排開,不約而同瞪着進門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個小媳婦似的。走過吧枱,發現店裏深處有個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間,羽貫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當中正在談天。

    坐在紅布沙發上的叔叔個個繫着紅領帶。本着“相逢正是酒緣”主義、無憂無慮的羽貫小姐,早已與紅領帶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結婚?那真是恭禧恭禧。”乾杯。“哪裏值得恭禧了,可惡!”“彆氣彆氣。”乾杯。“明明是我養大的,卻擺出自己長大的臉色。”“沒父沒母,孩子照樣會長大的。”“有我沒我都一樣嗎!”“怎麼會呢,社長先生。”乾杯。

    我小聲問樋口先生。

    “為什麼大家都繫着紅領帶?”

    “聽説是今晚要慶祝六十大壽。”

    聽説那些大叔是大學時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時間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區行醫的內田醫生説:“酒很多,別客氣,喝吧!”

    説完便幫我倒了赤玉紅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歡赤玉紅酒。”

    “為了配合六十大壽,特地要人準備了赤玉討討喜氣,但是實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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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陳啊。”“別説了別説了,愈説心情愈不好。”“這傢伙從以前就很哲學,比較不政治。”“都這把年紀了,説那種裝年輕的話有什麼用,幼兒退化嗎?”“都已經六十了。”“是嗎,原來所謂的六十是這麼一回事啊。”“換句話説,我們又與青春時代重逢了。”“永世輪迴。”“如果回來的只有煩惱沒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獄吧。”“因為是晚上啦。”“什麼?”“因為是晚上才會這麼想。”“不是晚上我也會想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險的徵兆。”“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不是嗎,你就當萬事如意吧。”“都已經六十了,還是想不通。何謂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啊。”“好蠢。”“現在談論這些又有何用?還沒談出一個結論來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還以為年紀大了就不怕死了,結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嗎?我倒不會。”“你本來就是那種人。”“想一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出生在這世上之前,我們都是塵土,死了之後又迴歸塵土。比起當人,當塵土的時間長久得多。那麼,死了應該是一般情形,而活着只不過是罕見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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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所在的酒館一角安靜下來,感覺有如即將沉沒的豪華客船一吋吋往水裏陷落。“來吧,喝就是了。”內田醫生這麼説。只見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飲着赤玉紅酒。

    這時,打着瞌睡的羽貫小姐突然睜開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麼淨説些不如意的喪氣話呢!來,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昂然而立。

    他從浴衣裏取出雪茄,表情嚴肅地開始吐出陣陣輕煙。

    房內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霧般的濃濃白煙,從我們所在的一角流瀉而出,包圍住以琥珀色燈光照明的吧枱。在吧枱靜靜喝酒的幾位客人一臉詫異地轉頭往這裏看。

    “在場的各位,若身無要事,不妨賞眼一觀。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獻醜,但不求您扔錢賞賜。話雖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戲,要請我們吃飯喝酒,斷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您先看再説吧!”

    然後,在濛濛繚繞的煙霧中,樋口先生雙手做出擠壓無形的空氣幫浦的動作,像是在為自己腳邊的汽球打氣。

    下一秒,大叔不約而同自沙發上站了起來。

    因為樋口先生的身體竟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在離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搖晃着。再怎麼看,都是貨真價實地浮在半空中。

    然後就在眾人一臉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腳往牆上一蹬,身子頓時飄到天花板一帶。我把不倒翁扔給樋口先生,只見他抱着不倒翁縮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電燈周圍一圈圈繞了起來,不時向電燈噴煙。

    樋口先生擺出卧佛的姿勢,輕快地朝吧枱飄去。原本靜靜喝酒的其他客人也為之驚愕,抬頭看着自頭頂飄過的浴衣男子。

    羽貫小姐啪啪地拍起手來,我們也緊跟着拍手,接着拍手便演變成震天響的歡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對面牆壁像游泳選手般漂亮地轉身,再度回到我們這邊,落地站立,鞠躬行禮。

    “哦,你真有一套。”

    染織公司的社長,也就是兒子剛結婚的赤川先生讚歎道。

    “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種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術師嗎?”

    “我是天狗。”

    “什麼?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長呵呵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們的宴會上表演。”

    “來,喝一杯吧!”

    內田醫生拿起赤玉紅酒,卻發現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邊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覺得臉紅得像火燒一樣,但不是因為酒醉,而是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這些都是你喝光的?”內田醫生目瞪口呆地問。“你要不要緊啊?”

    “呵,原來這裏也有一頭天狗啊。”

    於是席間再度熱鬧起來,像個汽球般興致高昂的社長先生與內田醫生各自舉起雙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詭辯舞”。

    原來這幾位正是往日的詭辯社社員,詭辯舞的發明人。

    在令人懷念的青春歲月中,他們遊手好閒,賣弄詭辯,唬弄他人。在當時世人無數唾棄護罵的言語當中,有一句“你們這些鰻魚妖人”他們特別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應賣弄詭辯一如滑不溜丟的鰻魚。”並將每逢聚會必學鰻魚跳詭辯舞列為社訓,以此強制要求不情願的學弟們。三十年來,這項傳統一脈相傳,到了今日遭到現任社員嫌棄:“這種舞是哪個蠢蛋想出來的啊!”

    據説當年他們到機場歡送前往國外留學的同志,亦是以詭辯舞送別。

    “結果他在留學之地死了。”

    社長説:“多令人懷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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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氣相投的我們跳着詭辯舞,離開了酒吧,如夜襲般輾轉於先鬥町各處。

    社長先生人面極廣,所到之處無人不識,走到哪裏都有朋友,見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連啤酒的泡泡也為之震動。時至此刻,深夜已然降臨的先鬥町漸漸安靜下來,唯有我們的歡騰在這分靜謐的縫隙中穿梭。

    我拜託社長,説想喝偽電氣白蘭,社長便以男鹿半島的青面鬼的口吻四處打聽:“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場一場的酒席中不斷打聽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們造訪了滿是貓咪和不倒翁的酒吧、雙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氣氛冶豔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館……店家接二連三出現,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門,然後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給,但只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鍋在所不辭!我感到樂不思蜀。

    “你可真會喝啊,真是海量。”

    社長問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驕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這份志氣很好。你應該找李白先生拚酒,這樣你也能盡情暢飲偽電氣白蘭了。”社長先生説。“我賭你贏。”

    社長先生每到一處都在追問李白先生的行蹤,然而這一夜沒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是窩在自用車裏賞玩古書,或者是搶奪路上醉鬼的長褲取樂。

    “要拚酒嗎?赤川先生也真是學不乖,你贏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喂喂,別亂來。”

    “不能以貌識人。”

    雖然沒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夠遇見現任詭辯社社員真教人高興。他們在活像地牢的酒館一角跳着詭異的詭辯舞,因此絕不可能認錯。相差三十來歲的學長與學弟彼此感慨無限,大跳一場詭辯舞之後意氣相投,肩搭着肩唱起胡亂編的“詭辯歌”。

    即將負笈英國的高坂先生身受紅領帶大叔集中炮火激勵——“要有日本男兒的驕傲”、“好好用功”、“焚膏繼晷”、“別死啊”——高坂先生雖不明所以,也應道“我會努力的”。不過高坂先生似乎還沒死心,不時便聽到他口中咕噥着“奈緒子、奈緒子”。熱鬧一場之後,他們也與我們同行。

    這時羽貫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淵,被眾人奉為“沉睡的獅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過每次醒來她就聲稱“你的就是我的”,搶過別人的啤酒狂喝豪飲,高喊“先鬥町最棒”,還大舔我的臉頰。醒來的獅子沒人制得住。

    另一方面,樋口先生每到一處便展現天狗絕技,或從口裏吐出鯉魚旗,從窗户飄放至夜空中,或從耳朵裏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財貓,每每受到眾人的喝采。

    鯉魚旗一路飄到先鬥町的馬路上,夜遊的人想必會大吃一驚吧。金色招財貓猶如俄羅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財貓,酒館被大大小小的招財貓佔據,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見狀飄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誰也抓不着的地方放聲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盡情喝酒,祈禱能夠遇見李白先生和偽電氣白蘭。

    將熱鬧歡樂由一家店帶往另一家店,我們像是夜行的奇幻詭譎馬戲團,又像是自行舉行了一場小型衹園祭。

    ◎

    就在我們來到先鬥町的北邊盡頭,看得見歌舞練場的地方,遇見了從打烊的咖啡店出來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設宴慶祝結婚的新人,想必應該是續過一攤又一攤的第N攤了吧?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對以不畏天地的熱情恩愛震懾世間的新郎新娘。我們熱鬧的隊伍朝他們走去,那羣人不明白遇上什麼狀況,都緊張起來。

    “奈緒子。”高坂先生説着停下腳步,詭辯社社員為之鼓譟。

    “咦,康夫?”社長説着哼了一聲,眾前詭辯社社員為之譁然。

    即將放洋的學生與現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順之年的父親與新婚的兒子,在夜晚的街頭相遇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莊嚴籠罩四周,每個人都設法想從醉醺醺的腦袋絞出腦汁,思考該如何打破這奇異的沉默,這時,幾張古樸的紙片從天而降。

    羽貫小姐拾了起來,奇道:“喔喔,這是?”六十歲的大叔和詭辯社社員也紛紛撿拾紙片,興趣十足地研究起來。我也撿起一張,發現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勢交纏、似曾相識的春宮畫的碎片。這時,一聲痛徹心肺的嚎叫與春宮畫碎片一同從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眾人不約而同往上看。

    道路兩旁,西側是咖啡店,東側則是氣派的料亭。

    只見東堂先生將腳跨在料亭三樓的欄杆上,像個歌舞伎演員般身子探出來,宛如演出最後高xdx潮的俠盜石川五右衞門,睥睨着深夜的先鬥町。他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宮畫,整條手臂極力伸向半空,像趕鬼般撒下紙片。

    每當在空中鬆開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聲“畜牲”。身軀交纏的無數男女飛往為屋檐遮蔽的狹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細弄中盤旋,最後被風吹散不知所終。

    在我看來,這情景有如將靈魂切碎隨風而去。

    “真是絕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語。

    料亭的三樓也有許多人。有人試圖安撫東堂先生激動的情緒,但遭他痛罵“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我死給你們看”。

    東堂先生在哭。

    “東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緊接着又聽到有人喃喃地喊了聲“爸爸”。開口的,竟是新娘子。

    ◎

    讀者諸賢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鋪“千歲屋”的大宴會廳一隅,像只陳年醋甕般又酸又悶。我沒有遇見她。東堂找出來的那個舊書店老闆酒品奇差,令我際遇悽慘,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只能硬着頭皮膛這渾水,與他們同船共命。

    歷經幾輪宴飲廝殺,我們抵達了閨房調查團的臨時拍賣會。這時午夜已過,但料亭的小老闆也是閨房調查團一員,便答應了東堂的無理要求。這些好事者做事還真是亂來。

    東堂望着擺在眼前的眾多春宮畫,緊閉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間紙門豁然開闊的宴會廳空蕩蕩的,四處可見擺了熱水壺、茶壺與茶杯的托盤,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墊。從面向鴨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見黑暗的鴨川與京阪三條車站一帶的燈光。

    不久,商店老闆、銀行員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樣的團員睜着惺忪睡眼來到。據説有個京都大學附近的理髮店老闆還特地騎腳踏車前來。他們三五成羣坐在坐墊上,或抽煙或喝茶,閒話沒説幾句。

    就在舊書店老闆宣佈閨房調查團集會開始,東堂的牀笫收藏品即將消失於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懷中,手機鈴聲紛紛從宴會廳裏排排而坐的人羣間響起,然後一則傳聞被興奮地傳誦。

    “喂,聽説李白翁要拚酒。”理髮店老闆大聲説。

    據傳聞,有個怪人正在這一帶走動,想找李白翁展開世紀之爭。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長達兩公尺,穿着破爛浴衣,是個有“沉睡之獅”之稱的花和尚。據説這名會從嘴裏吐出數不盡的鯉魚旗的怪傑,是為了打倒李白翁遠自陸奧(日本東北地方)上京的。什麼怪傑,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團員議論紛紛。

    “好久沒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沒看到李白先生啊。”

    “會在哪裏舉辦呢?”

    “真想去湊湊熱鬧。”

    大宴會廳頓時騷動不已,眾人心中早已將東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討厭,竟然得將珍愛的收藏交給這些人,真教人難以忍受——內心強忍無奈、一直靜坐不動的東堂,眼見場內的緊張氣氛鬆懈下來,自制力終於突破了臨界點。與妻女的離別、欠李白翁的債務、消失的錦鯉、即將四散的收藏,種種思緒排山倒海而來,東堂再也不願耍弄手段、想方設法了。什麼都不管了!與其要屈辱地賤賣心愛收藏,不如親手毀掉一切,再毀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決心的吧。

    只見東堂突然抱着自己的收藏衝到面大路的窗邊,跨過欄杆傾身而出。

    “我誰也不賣!”

    他叫喊着,隨後竟動手撕毀春宮畫。

    滿座為之驚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來,這白痴到底想幹什麼!?

    調查團的團員紛紛起身試圖制住東堂,卻遭他威脅“敢靠過來我就一頭跳下去”,最後眾人只能眼睜睜目睹貴重的文化遺產化為紙層,任誰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着悠悠喝茶欣賞這場騷動時,聽見了春宮畫飄落的先鬥町街頭傳來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來。

    “東堂先生!”她這麼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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