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
敬启。
秋高马肥之际,不知过得如何?
在那次雨中的毕业典礼之后,我和小松崎君隆重欢送一个人面对社会这一大海而奋勇出航的伊吹同学已经是八个月之前的事了。在烟雨缥缈的百万遍交叉点打着伞回眸一笑,那完全不受雨天影响的爽朗笑容,充满了船长气概。其实从舞鹤的海洋实习以来,伊吹同学就开始具备船长的品格了呢。我记得我和小松崎好像因为晕船而倒下了。
人生的航路还算顺利吗?
我这么问,你可能会说「守田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航路比较好」。说得好。舍妹也这样说。能登水族馆的海豚们心里没准也这么想。
毕业典礼那天我们相约改日再次痛饮,这约定一直没能实现。况且我本身就不在京都。八月末在研究室也只是露了一下脸……不,那件事暂且搁置。千万!请稍等。请不要急于怒骂「这个色鬼,去死」。不肖守田一郎,确实并非精神贵族,但如果只有一死的话,只有能双手奉还「守田·色鬼」的称号后方可瞑目。
这半年,我被派遣到了一个叫做能登鹿岛临海实验所的地方。
是在能登半岛,面向七尾湾的小实验所。
毕业论文发表之后,教授把我叫过去,产生了如下的对话:
「长久以来我就觉得,守田君有时候过于娇气,这样继续留在研究生院的话,不会有什么成果。」
「同感。」
「让我矫正你,将你那软弱的骨气趁着现在矫正。」
「同感。上山闭关修行吗?」
「能不能毕业都不好说,没有那个余裕,况且这样一来你没准就真在山上闭关了。」
「同感。」
「我把你托付给了谷口君,如果是他的话,肯定能矫正你的性格,他可是被后辈称为『军曹』的人。」
据说我被送进这个研究所的计划一年前就在教授的脑中成形了。狮子将自己的孩子推到悬崖峭壁之下。教授对我的爱就深到了将我推到再也爬不上来的深谷谷底的程度。爱得太深了…一
于是,我就在没看到新生那可爱的脸的情况下,乘上了京都发车的「雷鸟号」。从车窗里能看见彩虹。还看见了一个手拿红色气球放飞的小男孩。
从四月起我就开始了在七尾湾边的独自生活。
我每天乘坐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电车通过能登铁路去能登鹿岛临海实验所。实验所的所长是教授在研究室时代的前辈。设立当初和我们的研究室就有交流,「照顾」了我半年的「鬼军曹」谷口先生也是我们的前辈呢。
这位谷口先生有暴饮泡过谜之腔肠动物的精力增强饮料的癖好,是个沿着七尾湾边走边抱着曼陀林用假声唱自己创作的歌的怪人,他那被称作「骂人广辞苑」的刀子嘴着实将我的胆魄锻炼了不少,不过老实说,心里盼着「明天就去死吧」的时候数不可数。不过其实他是个好人。
能登鹿岛临海实验所的周围几乎什么都没有。
稍稍向北或南走一些的话,会有沿海的集落,但是便利店却远在他方。在无人的能登鹿岛站等车的时候,寂寥冷清,非常孤寂。是一个让人只能集中精力研究的地方。
被谷口先生骂。实验。被骂。实验。被骂——这样的生活,过于有益以至于感觉不到生存价值。你能明白吧。对于已经习惯无益生活的人来说,有益的生活是充满压力的。
于是就需要转换心情。
这就是「写信达人修行」。
给远在京都生活的友人写信,磨炼写信的手腕,逐渐成为绝世的写信能手而驰名四方,将注入温暖灵魂的信散布全世界为世界和平做出贡献,要他妈的拿到诺贝尔和平奖!这是我的梦想。
「为什么给所有相关者都写信了,却没有给伊吹同学写呢?」
接下来我就说明。
我首先和小松崎君和大冢学姐通信。
通过比照他们的信,我成功地立体描绘了在贺茂川畔的迎新烤肉大会上发生的事。伊吹同学也参加了。小松崎君在樱花飞舞的河岸上陷入显而易见的恋爱,让被流放到远在海边的实验所的我羡慕不已。调戏连恋心都掩盖不住的小松崎君想必一定有趣。
还记得我们进入研究室的那个春天的迎新吗?
在贺茂川竞赛中我和小松崎君激烈角逐,我中了大冢学姐设下的圈套而跌倒,伊吹同学温柔地递过来的鸡蛋色浴巾。结果那条浴巾我一直在用。现在就在凉台晾干。在从七尾镇吹来的秋风下翻滚的幸福的鸡蛋色浴巾。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
虽然没什么关系。
问题在于小松崎君。
作为领跑者不断开辟笨蛋新境界的他向各位相关人士不断投去令人无法忍受其笨蛋程度的长篇恋爱烦恼咨询书信。
我曾贵为左京区No.l的纠纷制造者兼纠纷打者而驰名,于是就干劲十足地开始了恋爱咨询业。「你做事不够冷静,先去许愿」,向他推荐吉田神社成就他的恋爱之外,曾经做过家庭教师的间宫家的小孩也开始和我通信。更因为担心作为花季高中女生而对恋爱和学习都抱有诸多烦恼的舍妹,于是向她灌输「只要诚心诚意尊敬宇宙级别伟大的哥哥就能成功」,并且成功获得了尊敬。
这样一来练手就顺利完毕。
「差不多该给伊吹同学写信了。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实验屡次失败,终于谷口先生的愤怒到达了顶点。第一次不动明王降临(一共有七次)。在被鬼军曹彻底绞杀泪水流干的深夜,一个人留在研究所,开始怀念大学时代的研究室。
我和小松崎君在研究会上的发言都差到极点。被教授批得体元完肤的我躲在滚梯的角落偷偷啜泣的时候,是伊吹同学递给我带有苹果果肉的酸奶。作为回礼我献上的是草莓大福。我还记得伊吹同学握着小小的大福,大声宣告「草莓大福是智力之源」的身影。说的没错,吃了甜品之后确实很明显地会头脑明晰。
还在吃草莓大福吗?
要注意千万不要吃多。
就算到了樱花散尽新绿耀眼的季节,我也仍然十分忙碌。
小松崎君犯下十分致命的错误,说什么「在恋爱成就之前不换内裤」。不是说笑哦!就在说服他明明是名成年男人,却笨到如此程度时,四月结束了。结果还是没能给伊吹同学写信。
五月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大冢学姐对研究室的后辈们说什么「守田君对能登岛水族馆的母海豚发情」之类的瞎编乱造的话,酿成了我的评价下降的事件。大冢学姐的人生标准只有「有趣与否」,着实让人困惑。
小松崎君继续迷失,为了献给意中人,最终写下了让人血液冻结的作呕情诗。谷口先生坐立行卧都在发怒。舍妹阅读尼采似乎在写什么复杂的东西。你应该通过「大日本少女会」认识舍妹吧?是一个过于戳穿本质的以宇航员为志向的少女。我既要让小松崎重回正路,又要平息谷口先生的怒火,还要教导舍妹幸福的所在。
实在是太辛苦,我有时去和仓温泉疗养,有时去一本杉大街的「三轮书店」和老大爷聊聊家常,有时吃天狗火腿养精蓄锐。你知道天狗大腿吗?
这些那些的,就在我八面玲珑地活跃中,五月转瞬就过去了。
有几次也曾经给伊吹同学写过信。
伊吹同学也是刚刚工作,想要写一些「加油」之类的应援信。但是仔细一想,就算我不说这些,伊吹同学肯定也在加油。大学时代,我甚至想和你说「希望你少加点油」(否则我的处境就更尴尬了)。可是「不加油」很难说出口。因为我们都必要加油。
那么,写什么才能成为一封有吸引力的信,让伊吹同学对我另眼相看昵……就在为这些而烦恼时,信越来越写不出来了。为此我增加了一个讨厌的通信对象一一伊吹同学也很了解的菜鸟作家,森见登美彦。写文章对他来说是工作,想必一定能知道好书信的写法。
伊吹同学读了他的新书了吗?
三年级的时候,伊吹同学非常享受圣诞节的森见先生签名会的事,我还记得。你将日历里的巧克力送给悲惨的我们。明治维新以来,曾有过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吗?我不禁想。发自内心。
给森见先生写信实在失策。他连连给我写信,但却不告诉我关键的书信写法,只是一味向我倾诉创作上的烦恼。反过来我还要照顾他,给他加油打气。「认真地工作」,像我这种人竟也说出这种话。对一位现役作家说教「将身边的工作做完的重要性」真是让人厌烦。
六月研究室的各位来了金泽旅行,却对悲哀的我连声招呼都没打。似乎是大冢学姐以「守田在通信修行中」为由下了封口令。这人做的什么事啊。
但我还是不得不写。将小松崎君由跟踪狂救回,挨过谷口先生第二至第四次的不动明王降临,谆谆教导舍妹妩媚的重要性,就在这时开始下起梅雨,在我在能登铁路上摇晃着眺望架在七尾湾上的彩虹时,六月结束了。
七月还是乱七八糟。
小松崎君迷上的三枝同学被曾是我学生的间宫君看上;为敏锐的少年做咨询非常辛苦。舍妹发来还她许久以前欠的钱的督促状,我还要努力恢复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研究生活的压力导致全身汗毛脱落,做了胖胖的小棉花糖外星人在我后脑着陆的噩梦。睡糊涂错咬不倒翁而导致牙齿脱落。就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森见先生充满显摆的「在三嶋亭吃了日式火锅」的信飞来。并且我们的小松崎君对七夕这一节日过于兴奋,给三枝同学吃了名为「泡泡粽」的谜之食品,漂亮地将意中人的肚子粉碎。没关系,请尽情地笑。
说到七夕我想起来了。
曾经大家一起在青竹的杯子里倒上酒喝呢。
「说到七夕就是竹。」
因为遵从大冢学姐的命令,差点被印上犯罪者的烙印。就在我们采伐竹林之际,看到黄昏的另一边植物园管理员走进的瞬间,大冢学姐飞毛腿一般散去。觉得「有意思」就煽动后辈,一见情况不妙就将别人留在风口浪尖而潇洒地转身而去。大冢学姐真是天才。
那时候多亏了你的解围。再次表示感谢。我是个不会找借口的人,如果当时不是被伊吹同学救出来的话,一定至今还在管理人室过着静坐主张自己沉默权的日子。两个人抱着竹子不知意欲何为地引起学生们的怀疑,突击大冢学姐报一箭之仇真是痛快。畅快无比。七夕宴舍,真是高兴。
自从用泡泡粽彻底粉碎了三枝同学的肚子之后,小松崎君就越发无敌了。
去看病人带康乃馨引起对方的过敏一一对在祗园祭的宵山带着间宫同学的她突击一一朗诵让人热血凝固的情诗一一对方逃走失踪一一小松崎君的印度逃亡恒河边奇迹的再会一一不断着陆的宇宙飞船一一为了二人的相逢而祝福舞蹈的小胖棉花糖外星人……虽然后半掺进了若干我的虚构,不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续不断失策和逆转却是事实。这些事可能你在大日本少女会也听三枝同学说了。
我给小松崎君写了不少信,很是担心,甚至为此都耽误了给伊吹同学写信。但是,结果他还是和我没什么关系地摘下了三枝同学的心。可怜的是间宫同学,为了安慰他,我又必须要慎重地写信。
事情越来越多,我的信也逐渐草率起来。森见先生还是不教给我好用的书信写法。所以实在不是能给伊吹同学写信的状况。那时我对什么信都是满腔怒火。
差不多快要开始转换心情的时候……
这时梅雨也结束了,能登的夏天来了。
蝉声不断的夏山,能登岛的对面上升的人道云。
但是今年夏天是个极度荒凉的夏天。转换心情也只能去实验所附近的神社散步,顶多喝点karupisu。每每都让我想到在京都的夏天。
到了暑假,令人眼烦心烦的自行车群消失,大学里空空荡荡。实验的间隙,眺望着照耀院子的夏日阳光,大家一起喝伊吹同学拿来的karupisu。Karupisu有着初恋的味道。我还记得就在大家都开始陈述自己那酸甜青涩的初恋回忆时,我因为顽固地保持沉默而让伊吹同学惊讶不已。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其实我从没见过我的初恋对象。
天上飞的红气球,纸上纵横无尽的我的字,上学路上的海报,邮递员摩托车的引擎声,她的回信信封的手感,她漂亮的字,特意加进去的奇怪插画……这些都随着karupisu涌上心头。
其实就是笔友。寂寞地终结的笔友通信。
我的初恋对象就是笔友。
不过似乎我的写信达人修行有点过了头。
八月份只要回家一打开邮箱里面就有信。读了写,写了读。连想的时间都没有。总之就是写。小松崎君来信进行一些「对胸〇在意的不得了,对〇部喜欢的不得了」(为了保护隐私以及防止性骚扰,故隐去敏感词)之类的傻瓜烦恼咨询。老家的双亲担心我的未来,在本人缺席的情况下频繁召开家庭会议。舍妹因为小时候将她推下游泳池而来责备于我。登美彦一如既往地向我发牢骚,让我给他提供小说的灵感。去了和歌山亲戚家的间宫君写信来,也要同信。做着这些的同时,还要和谷口先生展开激烈的辩论,还要学习还要实验……
守田呦,你也算是相当努力了。
因为笨手笨脚而反复重做实验,哼哼着心怀不满的时候,就想起了和伊吹同学一起熬夜的日日夜夜。
就在我和小松崎君哭喊着「凭什么受到这种待遇」的时候,伊吹同学淡淡地从旁拿过一把椅子,舒展地放松休息,呼着健康的气息开始假寐。因为脱下来摆好的靴里爬进去章郎(为照顾精神卫生,故使用通假字)就像从高处不敢下来的小动物一样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发出惨叫。为了转换心惰而去吃猫拉面。我们还将教授的脸部特写放大冲印做成假面,模拟训练毕业论文发表呢。伊吹同学声色之美让我大吃一惊。小松崎君误以为真是教授来还对伊吹同学屈膝下跪呢。真是愉快。
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是送神火的时节了。
森见先生送来他和黑发少女一起去看的臭显书信。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伊吹同学你们的大日本少女会。没想到小松崎君竟然也在里面。我是通过NHK看的。
读着寄过来的信,我对没有暑假的生活怒火中烧。每次看到停在七尾站的「雷鸟号」,就有飞身冲上去的冲动。
于是我潜入京都,引发了那起事件。
写了这么多日常生活的回顾,其实是怀有这样一直写下来没准会有什么奇迹般的灵感光顾我,让我找到既有理论性又充满绅士风范的借口的侥幸。但是结果奇迹没发生。
我谢罪。
我错了。
我是守田·色狼。
不知廉耻。
再也不了。
八月以后没能给伊吹同学写信就是因为那起事件。
能够保护自己的名誉,没准还能得到别人尊敬的理论性借口就没有吗……想着这些反倒更写不出来了。早知现在,当初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写。
舍妹对我说「对哥哥绝望了」。
对不住了,妹妹。
还没得到恢复因为那起事件而受到的打击的机会,刚回到能登鹿岛临海实验所的我就被卷入了和大冢学姐的战斗中。这本来也是自己埋下的导火线。因为我将大冢学姐的电脑偷偷藏起来,想要教训一下自以为天下唯我独尊的大冢学姒。
我仿佛能听到伊吹同学的声音,那声音说:「就算做了这种事,也只能是自己吃亏,还是不要做比较好。」
确实如此。输得很惨。差点失去所有。输得实在是惨,以至于连详述的精力都没有了。
我最终也没能向大冢学姐报一箭之仇。那个人大概这辈子就会这么继续横行无忌下去吧。可是现在想想这也不错。反正都是没有胜算。
漫长炎热的暑假就这样结束了。
秋天是忧郁的季节。
继续写信,接着研究,接下来又不得不开始就业活动。
看着伊吹同学写简历,穿着正装路过研究室,现在终于也轮到了我。曾经森见先生对着我大肆放言「或者诗人,或者高等游民,要不就什么都不想干」。虽然这似乎是在剽窃赫尔曼·黑塞,但我也有同感。
写简历真是难。
因为看不出来是用纯洁心灵写的。「那是因为心不诚」,森见先生如是说。可却并非如此。纯洁无比。森见先生说什么「用激情和热情攫取对方的心」之类的什么作用都没起的废话。为了推销自己,结果写出了深夜的电视广眚一样的宣传用语,可疑度呈指数函数上升。且事实上什么都没能展示。简直就像写情书。思来想去烦恼不已,只能日日嘟哝着「或者诗人,或者高等游民,要不就什么都不想干」。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忧郁地给森见先生写发泄的信,和来实验所采集标本的小松崎君一起去和仓温泉或者发现UFO的时候,离开研究所的日子迫近了。
谷口问我要不要最后再去和仓温泉一次,于是把我带去了。我们住在一家名叫「海月」的旅馆。海月就是水母,是我们的研究对象哦。
我和谷口老师泡着温泉,在旅馆杯酒交盏,谈了很多。
最初谈得很认真恳切,但逐渐就醉了。谷口先生的语气也粗暴了许多。在海月我们交换的人生意见我已经不能回忆起全部了,总之谷口先生想表达的就是「你小子不适合这行」。
「从实验所出去,再他妈也别回来。你这个眼屎鼻屎虫!」
接着就是一片骚乱。旅馆的人大喝「给我适可而止」。
「谁他妈还回来!」
「你小子有种就别再踏上能登的土地!」
「废话!我是不得已!」
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因为我们都喝醉了。
我是不得已——这是伊吹同学的话。
那场雨中的毕业典礼之后,我应该对伊吹同学说过。
「你要向人生的荒海出航吗?」
「守田君不出航吗?」
「该不该出航呢?」
「又说这种话!」你哈哈哈地笑了。
「伊吹同学应该也想过『真不想出去啊』吧?」
我嘟哝了这种很眼屎鼻屎虫的话之后,你却并没太把我当成傻瓜,只是笑着说:「想过想过,但是,我是不得已。」
看到有人那么快乐地说「我是不得已」,我非常佩服。太了不起了。
我觉得我也应该为了能达到那样说「我是不得已」的境界而不断精进。以后我要每天早上笑着说「我是不得已」。而且无论做什么都要紧跟伊吹同学并超过你,因为「我是不得已」!
不过这半年我虽然写了数量庞大的信,但有时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在搞什么。况且我不是没有磨炼出能带给谁心灵温暖的书信手腕,为世界和平做出贡献吗?反之,我在通信中有时焦躁不安,有时怒火中烧,有时满嘴谎话,反倒变得更奇怪了……
舍妹给我的信中,有这么一段:
哥哥又任性又别扭,干什么都虚张声势,一味赌气,为什么还有人和你通信呢?大家读哥哥的信,并给你回信,这不就是很了不起的事吗?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哥哥你的厉害之处吗?这是很不容易的你没认识到吗?
舍妹总是会戳到事情的本质。
虽然我觉得这样是不会得到幸福的,不过有时戳到事情的本质也不错!只有这一次我这么觉得。
回归京都的日子到来,我在七尾站乘上了「雷鸟号」。没想到谷口先生特意来车站送我。他像以往一样头发一圈一圈的,穿皮夹克,一张逃亡中的抢劫犯的脸。可能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站员一直在注意他。
「几乎什么成果都没有,你真能毕业吗?Baby——」
谷口先生是鬼军曹,所以说这种话。
我却很淡定。
「我会给您写信哦。」我说。谷口先生像是看到眼屎鼻屎虫的尸体一样,极度厌烦地皱起了眉。
「有事打电话就行了,写什么信。」
「没什么意义啊。不过没意义我也要写。」
「哼,随便你好了。」谷口先生说。
真是爱害羞的人。
我对于该给伊吹同学写什么样的信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写这些可能会让伊吹同学「为什么——」地大吃一惊,甚至还可能不太愉快,不过其实我对伊吹同学是抱有自卑感的。那个毕业典礼之后,目送在雨中轻快地出航的伊吹同学却毫无目的地只是随大流地留在大学的我……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写点语出惊人的话。「这么写可能会让伊吹同学佩服我」、「那么写可能会让我更有男人气概」,我就是在这些地方枉费心思。
于是失去了写信的技术。
考虑得过多忘了本心。
于是本想向伊吹同学传达的也传达不了了。
小学时我是个写信boy。
将信系在红色气球上放飞,就来了回信。「红气球的女孩」比我大三年级,非常好动笔,而且非常温柔聪明。
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会那么投入,是因为在写信期间,在跑向邮箱的路上,等待回信的时间,这些都综合起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写信」。总是在期待着对方如何回信。这样一来坠人情网也理所当然了吧。虽然素昧平生,但我认为她一定是美女。不可思议地深信无疑。以至于在路上看到美女就会不自觉地想「如果是这个人呢」。
这样一直通信到中学一年。那个夏天,我注意到「啊,自己正是在体验恋爱这个东西啊」。
「原来如此,这就是恋爱啊!」
当时的我不像现在这么绅士,不懂得节制,一旦坠人情网,就以能将邮箱燃烧的热情向里投函。冲动的恋心浓缩化为书信的效果是巨大的,从那以后对方就断绝了通信。「红气球的女孩」一定吓了一跳。我将控制不住热情写下的无法投函的情书一起在院子里烧了。舍妹看见急忙报了火警。眼泪,出来,当然是因为,烟,而已。本来嘛。
所以我不知道我初恋对象的长相。
如果现在的我能给那个「红气球女孩」写信的话,一定会写得更好吧。经过长期的研究,对于开发了「情书的技巧」的我来说,写出能轻易让她降服的情书是小菜一碟。谎话。就算情书不行,至少我也想对她说句「非常感谢」。因为她带给了我写信的快乐。
有向对方写信倾诉时的快乐;有在等着对方回信时的快乐;有收到回信后拆开信封时的快乐;还有反复阅读书信的快乐。
书信的内容无关宏旨。当时的我还没聪明到怀抱忧愁的地步,所以没有将烦恼写下。酸奶在同学的书包里爆炸了,附近的狗追着自己的尾巴不停地绕圈,在梦中猛吃红叶包子,我关心的都是这些。但是我觉得这些就足够了。
曾经我知道正确的书信写法。通信的快乐,断绝通信的伤心,我都铭记在心。所以我现在勤于写信。
在和仓温泉和谷口先生一起住的第二天早上。
在塞满吵闹的老大爷的大厅吃早餐时,谷口先生一边吸着味噌汁,一边说「那就走吧,去恋爱海岸」。
所谓恋爱海岸位于能登半岛的东端,有着悲恋的传说。
从前,有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男人被一个的坏人推下了海。然后叹息悲哀的女人也为了追随男人而蹈海。有着这样的传说,却不知为什么成了成就别人恋爱的海岸。不是两个男人去的地方。如果被联结起来可怎么办。
但是看起来很有意思,于是我就去了。
前一天晚上的争论已经抛在了脑后,我们唱着实在无法转述给伊吹同学的歌开着车。因为谷口先生在开车,所以由我来弹曼陀林。虽然我不会。因为必须横穿能登半岛,所以就算谷口先生习惯驾驶他的爱车,到达恋爱海岸也要三个小时。
沿着海岸行驶时,逐渐能看见悲恋的主人公男女像了。
接着拐过有着「新恋爱」、「咖啡人」、「LOVELOAD」等名字的旅馆和茶馆的一条充满昭和风情的弯路,就能看见恋爱海岸的钟。只要将其敲响,就会成就恋爱的神奇的钟。灰色的天空下,没人敲响的钟呆呆伫立着。谷口先生吃惊地嚷着「喂喂,难道是这里吗」。
十月将尽,不是海水浴的季节。而且能登的天气多变,我们终于到达恋爱海岸时,厚厚的云已经挂在天上、萧萧的风夹杂着细雨砸向车窗。
「快点敲响那丢人的钟回去吧。」
从车里出来,被雨淋着的谷口先生说。
祈祷了某某人的恋爱成就,我敲响了钟。淋漓的雨中,无人的海岸钟声响彻。怎么看起来都不像灵验的样子。接着我问谷口先生,他说「我就算了」。不想只有我做这么丢人的事,我费了很多周折把谷口先生拉到钟边,他极不情愿地也敲响了钟。
在回车上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什么红色的东西无力地落在灰色的海边。近前一看,原来是红色的气球。
和谷口先生从恋爱海岸出发绕到株洲市时,我想起了今年四月在京都来能登的「雷鸟号」上从车窗里看到的情景。
那是从京都出发,行驶到琵琶湖西侧的时候。
雨刚放晴,比叡山的方向正升起彩虹。有人喊「彩虹」,我向窗外一望。那时映入眼帘的是在田间小路上行走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就在「雷鸟号」经过的瞬间,少年正在放飞红色的气球。
电光火石的一瞬,却让我好像找回了儿时的热情。就像儿时努力写下书信,系在气球上放飞一样,如果向着京都写信不是也很有趣吗?
这就是写信达人修行的契机。
于是我就写了很多信。
时至回归京都之际,在恋爱海岸发现红气球的时候,我既觉得那是琵琶湖畔的少年放飞的那个,又觉得是自己儿时放飞的那一个。
我写了很多信,也想了很多。
什么样的信才算是好的?
我渐渐觉得像这样系在气球上放飞的才是究极的好信。必须传达的事情毫无涉及。只是想要和对方联系的话飘浮在天空。世界上最美的信难道不是这种吗?
所以我们应该更多写一些无关紧要,毫无内容的信。这样的话一定会世界和平吧。
绅士淑女呦,去写毫无意义的信吧!
……我说的好吗?
本来我打算写下我这半年没给你写信的借口,可是没找到落脚点就这样拖拖拉拉地写了这么长。也该是时候结束了。写信的时候就像是在和伊吹同学谈话一样愉快,你是否也这么觉得另当别论。
坚持读到这里,十分感谢。
最后一件事。
这次我策划了在大文字山将书信系在红气球上放飞的计划。预计招集这半年陪我进行写信达人修行的各位。
伊吹同学也一起来吧?
放飞红气球之后,会有日式火锅大宴会。当然是我——不,森见先生——请客。因为兼做森见先生的出版纪念祝贺会所以毫无问题。这点小事他那么好的人是不会拒绝的所以不用客气。
虽然是唐突冒昧的邀请,但如果你能大驾光临,小生不胜荣幸。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下午两点,我在大文字的火床等你。
匆匆顿首
守田一郎
致伊吹夏子
PS:
没什么内容的信还写这么长真是抱歉。
可是为了世界和平,如果能收到你没什幺内容的回信就好了。守田一郎是写信达人,随时都可以接受没什么内容的回信。读也无妨。
顺便传授给你守田流「情书的技术」,诀窍就是不要当情书写。我的情况,就算不当情书写,也还是忍不住恋心。
切勿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