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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話 致伊吹夏子

    十一月五日

    敬啓。

    秋高馬肥之際,不知過得如何?

    在那次雨中的畢業典禮之後,我和小松崎君隆重歡送一個人面對社會這一大海而奮勇出航的伊吹同學已經是八個月之前的事了。在煙雨縹緲的百萬遍交叉點打着傘回眸一笑,那完全不受雨天影響的爽朗笑容,充滿了船長氣概。其實從舞鶴的海洋實習以來,伊吹同學就開始具備船長的品格了呢。我記得我和小松崎好像因為暈船而倒下了。

    人生的航路還算順利嗎?

    我這麼問,你可能會説「守田君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航路比較好」。説得好。舍妹也這樣説。能登水族館的海豚們心裏沒準也這麼想。

    畢業典禮那天我們相約改日再次痛飲,這約定一直沒能實現。況且我本身就不在京都。八月末在研究室也只是露了一下臉……不,那件事暫且擱置。千萬!請稍等。請不要急於怒罵「這個色鬼,去死」。不肖守田一郎,確實並非精神貴族,但如果只有一死的話,只有能雙手奉還「守田·色鬼」的稱號後方可瞑目。

    這半年,我被派遣到了一個叫做能登鹿島臨海實驗所的地方。

    是在能登半島,面向七尾灣的小實驗所。

    畢業論文發表之後,教授把我叫過去,產生了如下的對話:

    「長久以來我就覺得,守田君有時候過於嬌氣,這樣繼續留在研究生院的話,不會有什麼成果。」

    「同感。」

    「讓我矯正你,將你那軟弱的骨氣趁着現在矯正。」

    「同感。上山閉關修行嗎?」

    「能不能畢業都不好説,沒有那個餘裕,況且這樣一來你沒準就真在山上閉關了。」

    「同感。」

    「我把你託付給了谷口君,如果是他的話,肯定能矯正你的性格,他可是被後輩稱為『軍曹』的人。」

    據説我被送進這個研究所的計劃一年前就在教授的腦中成形了。獅子將自己的孩子推到懸崖峭壁之下。教授對我的愛就深到了將我推到再也爬不上來的深谷谷底的程度。愛得太深了…一

    於是,我就在沒看到新生那可愛的臉的情況下,乘上了京都發車的「雷鳥號」。從車窗裏能看見彩虹。還看見了一個手拿紅色氣球放飛的小男孩。

    從四月起我就開始了在七尾灣邊的獨自生活。

    我每天乘坐只有一節車廂的小電車通過能登鐵路去能登鹿島臨海實驗所。實驗所的所長是教授在研究室時代的前輩。設立當初和我們的研究室就有交流,「照顧」了我半年的「鬼軍曹」谷口先生也是我們的前輩呢。

    這位谷口先生有暴飲泡過謎之腔腸動物的精力增強飲料的癖好,是個沿着七尾灣邊走邊抱着曼陀林用假聲唱自己創作的歌的怪人,他那被稱作「罵人廣辭苑」的刀子嘴着實將我的膽魄鍛鍊了不少,不過老實説,心裏盼着「明天就去死吧」的時候數不可數。不過其實他是個好人。

    能登鹿島臨海實驗所的周圍幾乎什麼都沒有。

    稍稍向北或南走一些的話,會有沿海的集落,但是便利店卻遠在他方。在無人的能登鹿島站等車的時候,寂寥冷清,非常孤寂。是一個讓人只能集中精力研究的地方。

    被谷口先生罵。實驗。被罵。實驗。被罵——這樣的生活,過於有益以至於感覺不到生存價值。你能明白吧。對於已經習慣無益生活的人來説,有益的生活是充滿壓力的。

    於是就需要轉換心情。

    這就是「寫信達人修行」。

    給遠在京都生活的友人寫信,磨鍊寫信的手腕,逐漸成為絕世的寫信能手而馳名四方,將注入温暖靈魂的信散佈全世界為世界和平做出貢獻,要他媽的拿到諾貝爾和平獎!這是我的夢想。

    「為什麼給所有相關者都寫信了,卻沒有給伊吹同學寫呢?」

    接下來我就説明。

    我首先和小松崎君和大冢學姐通信。

    通過比照他們的信,我成功地立體描繪了在賀茂川畔的迎新烤肉大會上發生的事。伊吹同學也參加了。小松崎君在櫻花飛舞的河岸上陷入顯而易見的戀愛,讓被流放到遠在海邊的實驗所的我羨慕不已。調戲連戀心都掩蓋不住的小松崎君想必一定有趣。

    還記得我們進入研究室的那個春天的迎新嗎?

    在賀茂川競賽中我和小松崎君激烈角逐,我中了大冢學姐設下的圈套而跌倒,伊吹同學温柔地遞過來的雞蛋色浴巾。結果那條浴巾我一直在用。現在就在涼台晾乾。在從七尾鎮吹來的秋風下翻滾的幸福的雞蛋色浴巾。

    今天的天氣也很好。

    雖然沒什麼關係。

    問題在於小松崎君。

    作為領跑者不斷開闢笨蛋新境界的他向各位相關人士不斷投去令人無法忍受其笨蛋程度的長篇戀愛煩惱諮詢書信。

    我曾貴為左京區No.l的糾紛製造者兼糾紛打者而馳名,於是就幹勁十足地開始了戀愛諮詢業。「你做事不夠冷靜,先去許願」,向他推薦吉田神社成就他的戀愛之外,曾經做過家庭教師的間宮家的小孩也開始和我通信。更因為擔心作為花季高中女生而對戀愛和學習都抱有諸多煩惱的舍妹,於是向她灌輸「只要誠心誠意尊敬宇宙級別偉大的哥哥就能成功」,並且成功獲得了尊敬。

    這樣一來練手就順利完畢。

    「差不多該給伊吹同學寫信了。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實驗屢次失敗,終於谷口先生的憤怒到達了頂點。第一次不動明王降臨(一共有七次)。在被鬼軍曹徹底絞殺淚水流乾的深夜,一個人留在研究所,開始懷念大學時代的研究室。

    我和小松崎君在研究會上的發言都差到極點。被教授批得體元完膚的我躲在滾梯的角落偷偷啜泣的時候,是伊吹同學遞給我帶有蘋果果肉的酸奶。作為回禮我獻上的是草莓大福。我還記得伊吹同學握着小小的大福,大聲宣告「草莓大福是智力之源」的身影。説的沒錯,吃了甜品之後確實很明顯地會頭腦明晰。

    還在吃草莓大福嗎?

    要注意千萬不要吃多。

    就算到了櫻花散盡新綠耀眼的季節,我也仍然十分忙碌。

    小松崎君犯下十分致命的錯誤,説什麼「在戀愛成就之前不換內褲」。不是説笑哦!就在説服他明明是名成年男人,卻笨到如此程度時,四月結束了。結果還是沒能給伊吹同學寫信。

    五月也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大冢學姐對研究室的後輩們説什麼「守田君對能登島水族館的母海豚發情」之類的瞎編亂造的話,釀成了我的評價下降的事件。大冢學姐的人生標準只有「有趣與否」,着實讓人困惑。

    小松崎君繼續迷失,為了獻給意中人,最終寫下了讓人血液凍結的作嘔情詩。谷口先生坐立行卧都在發怒。舍妹閲讀尼采似乎在寫什麼複雜的東西。你應該通過「大日本少女會」認識舍妹吧?是一個過於戳穿本質的以宇航員為志向的少女。我既要讓小松崎重回正路,又要平息穀口先生的怒火,還要教導舍妹幸福的所在。

    實在是太辛苦,我有時去和倉温泉療養,有時去一本杉大街的「三輪書店」和老大爺聊聊家常,有時吃天狗火腿養精蓄鋭。你知道天狗大腿嗎?

    這些那些的,就在我八面玲瓏地活躍中,五月轉瞬就過去了。

    有幾次也曾經給伊吹同學寫過信。

    伊吹同學也是剛剛工作,想要寫一些「加油」之類的應援信。但是仔細一想,就算我不説這些,伊吹同學肯定也在加油。大學時代,我甚至想和你説「希望你少加點油」(否則我的處境就更尷尬了)。可是「不加油」很難説出口。因為我們都必要加油。

    那麼,寫什麼才能成為一封有吸引力的信,讓伊吹同學對我另眼相看暱……就在為這些而煩惱時,信越來越寫不出來了。為此我增加了一個討厭的通信對象一一伊吹同學也很瞭解的菜鳥作家,森見登美彥。寫文章對他來説是工作,想必一定能知道好書信的寫法。

    伊吹同學讀了他的新書了嗎?

    三年級的時候,伊吹同學非常享受聖誕節的森見先生簽名會的事,我還記得。你將日曆裏的巧克力送給悲慘的我們。明治維新以來,曾有過這麼心地善良的人嗎?我不禁想。發自內心。

    給森見先生寫信實在失策。他連連給我寫信,但卻不告訴我關鍵的書信寫法,只是一味向我傾訴創作上的煩惱。反過來我還要照顧他,給他加油打氣。「認真地工作」,像我這種人竟也説出這種話。對一位現役作家説教「將身邊的工作做完的重要性」真是讓人厭煩。

    六月研究室的各位來了金澤旅行,卻對悲哀的我連聲招呼都沒打。似乎是大冢學姐以「守田在通信修行中」為由下了封口令。這人做的什麼事啊。

    但我還是不得不寫。將小松崎君由跟蹤狂救回,捱過谷口先生第二至第四次的不動明王降臨,諄諄教導舍妹嫵媚的重要性,就在這時開始下起梅雨,在我在能登鐵路上搖晃着眺望架在七尾灣上的彩虹時,六月結束了。

    七月還是亂七八糟。

    小松崎君迷上的三枝同學被曾是我學生的間宮君看上;為敏鋭的少年做諮詢非常辛苦。舍妹發來還她許久以前欠的錢的督促狀,我還要努力恢復我們之間的信賴關係。研究生活的壓力導致全身汗毛脱落,做了胖胖的小棉花糖外星人在我後腦着陸的噩夢。睡糊塗錯咬不倒翁而導致牙齒脱落。就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裏,森見先生充滿顯擺的「在三嶋亭吃了日式火鍋」的信飛來。並且我們的小松崎君對七夕這一節日過於興奮,給三枝同學吃了名為「泡泡粽」的謎之食品,漂亮地將意中人的肚子粉碎。沒關係,請盡情地笑。

    説到七夕我想起來了。

    曾經大家一起在青竹的杯子裏倒上酒喝呢。

    「説到七夕就是竹。」

    因為遵從大冢學姐的命令,差點被印上犯罪者的烙印。就在我們採伐竹林之際,看到黃昏的另一邊植物園管理員走進的瞬間,大冢學姐飛毛腿一般散去。覺得「有意思」就煽動後輩,一見情況不妙就將別人留在風口浪尖而瀟灑地轉身而去。大冢學姐真是天才。

    那時候多虧了你的解圍。再次表示感謝。我是個不會找藉口的人,如果當時不是被伊吹同學救出來的話,一定至今還在管理人室過着靜坐主張自己沉默權的日子。兩個人抱着竹子不知意欲何為地引起學生們的懷疑,突擊大冢學姐報一箭之仇真是痛快。暢快無比。七夕宴舍,真是高興。

    自從用泡泡粽徹底粉碎了三枝同學的肚子之後,小松崎君就越發無敵了。

    去看病人帶康乃馨引起對方的過敏一一對在祗園祭的宵山帶着間宮同學的她突擊一一朗誦讓人熱血凝固的情詩一一對方逃走失蹤一一小松崎君的印度逃亡恆河邊奇蹟的再會一一不斷着陸的宇宙飛船一一為了二人的相逢而祝福舞蹈的小胖棉花糖外星人……雖然後半摻進了若干我的虛構,不過令人眼花繚亂的連續不斷失策和逆轉卻是事實。這些事可能你在大日本少女會也聽三枝同學説了。

    我給小松崎君寫了不少信,很是擔心,甚至為此都耽誤了給伊吹同學寫信。但是,結果他還是和我沒什麼關係地摘下了三枝同學的心。可憐的是間宮同學,為了安慰他,我又必須要慎重地寫信。

    事情越來越多,我的信也逐漸草率起來。森見先生還是不教給我好用的書信寫法。所以實在不是能給伊吹同學寫信的狀況。那時我對什麼信都是滿腔怒火。

    差不多快要開始轉換心情的時候……

    這時梅雨也結束了,能登的夏天來了。

    蟬聲不斷的夏山,能登島的對面上升的人道雲。

    但是今年夏天是個極度荒涼的夏天。轉換心情也只能去實驗所附近的神社散步,頂多喝點karupisu。每每都讓我想到在京都的夏天。

    到了暑假,令人眼煩心煩的自行車羣消失,大學裏空空蕩蕩。實驗的間隙,眺望着照耀院子的夏日陽光,大家一起喝伊吹同學拿來的karupisu。Karupisu有着初戀的味道。我還記得就在大家都開始陳述自己那酸甜青澀的初戀回憶時,我因為頑固地保持沉默而讓伊吹同學驚訝不已。

    現在可以説實話了。其實我從沒見過我的初戀對象。

    天上飛的紅氣球,紙上縱橫無盡的我的字,上學路上的海報,郵遞員摩托車的引擎聲,她的回信信封的手感,她漂亮的字,特意加進去的奇怪插畫……這些都隨着karupisu湧上心頭。

    其實就是筆友。寂寞地終結的筆友通信。

    我的初戀對象就是筆友。

    不過似乎我的寫信達人修行有點過了頭。

    八月份只要回家一打開郵箱裏面就有信。讀了寫,寫了讀。連想的時間都沒有。總之就是寫。小松崎君來信進行一些「對胸〇在意的不得了,對〇部喜歡的不得了」(為了保護隱私以及防止性騷擾,故隱去敏感詞)之類的傻瓜煩惱諮詢。老家的雙親擔心我的未來,在本人缺席的情況下頻繁召開家庭會議。舍妹因為小時候將她推下游泳池而來責備於我。登美彥一如既往地向我發牢騷,讓我給他提供小説的靈感。去了和歌山親戚家的間宮君寫信來,也要同信。做着這些的同時,還要和谷口先生展開激烈的辯論,還要學習還要實驗……

    守田呦,你也算是相當努力了。

    因為笨手笨腳而反覆重做實驗,哼哼着心懷不滿的時候,就想起了和伊吹同學一起熬夜的日日夜夜。

    就在我和小松崎君哭喊着「憑什麼受到這種待遇」的時候,伊吹同學淡淡地從旁拿過一把椅子,舒展地放鬆休息,呼着健康的氣息開始假寐。因為脱下來擺好的靴裏爬進去章郎(為照顧精神衞生,故使用通假字)就像從高處不敢下來的小動物一樣在椅子上縮成一團發出慘叫。為了轉換心惰而去吃貓拉麪。我們還將教授的臉部特寫放大沖印做成假面,模擬訓練畢業論文發表呢。伊吹同學聲色之美讓我大吃一驚。小松崎君誤以為真是教授來還對伊吹同學屈膝下跪呢。真是愉快。

    想着這些的時候已經是送神火的時節了。

    森見先生送來他和黑髮少女一起去看的臭顯書信。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就是伊吹同學你們的大日本少女會。沒想到小松崎君竟然也在裏面。我是通過NHK看的。

    讀着寄過來的信,我對沒有暑假的生活怒火中燒。每次看到停在七尾站的「雷鳥號」,就有飛身衝上去的衝動。

    於是我潛入京都,引發了那起事件。

    寫了這麼多日常生活的回顧,其實是懷有這樣一直寫下來沒準會有什麼奇蹟般的靈感光顧我,讓我找到既有理論性又充滿紳士風範的藉口的僥倖。但是結果奇蹟沒發生。

    我謝罪。

    我錯了。

    我是守田·色狼。

    不知廉恥。

    再也不了。

    八月以後沒能給伊吹同學寫信就是因為那起事件。

    能夠保護自己的名譽,沒準還能得到別人尊敬的理論性藉口就沒有嗎……想着這些反倒更寫不出來了。早知現在,當初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寫。

    舍妹對我説「對哥哥絕望了」。

    對不住了,妹妹。

    還沒得到恢復因為那起事件而受到的打擊的機會,剛回到能登鹿島臨海實驗所的我就被捲入了和大冢學姐的戰鬥中。這本來也是自己埋下的導火線。因為我將大冢學姐的電腦偷偷藏起來,想要教訓一下自以為天下唯我獨尊的大冢學姒。

    我彷彿能聽到伊吹同學的聲音,那聲音説:「就算做了這種事,也只能是自己吃虧,還是不要做比較好。」

    確實如此。輸得很慘。差點失去所有。輸得實在是慘,以至於連詳述的精力都沒有了。

    我最終也沒能向大冢學姐報一箭之仇。那個人大概這輩子就會這麼繼續橫行無忌下去吧。可是現在想想這也不錯。反正都是沒有勝算。

    漫長炎熱的暑假就這樣結束了。

    秋天是憂鬱的季節。

    繼續寫信,接着研究,接下來又不得不開始就業活動。

    看着伊吹同學寫簡歷,穿着正裝路過研究室,現在終於也輪到了我。曾經森見先生對着我大肆放言「或者詩人,或者高等遊民,要不就什麼都不想幹」。雖然這似乎是在剽竊赫爾曼·黑塞,但我也有同感。

    寫簡歷真是難。

    因為看不出來是用純潔心靈寫的。「那是因為心不誠」,森見先生如是説。可卻並非如此。純潔無比。森見先生説什麼「用激情和熱情攫取對方的心」之類的什麼作用都沒起的廢話。為了推銷自己,結果寫出了深夜的電視廣眚一樣的宣傳用語,可疑度呈指數函數上升。且事實上什麼都沒能展示。簡直就像寫情書。思來想去煩惱不已,只能日日嘟噥着「或者詩人,或者高等遊民,要不就什麼都不想幹」。

    難道就沒辦法了嗎——憂鬱地給森見先生寫發泄的信,和來實驗所採集標本的小松崎君一起去和倉温泉或者發現UFO的時候,離開研究所的日子迫近了。

    谷口問我要不要最後再去和倉温泉一次,於是把我帶去了。我們住在一家名叫「海月」的旅館。海月就是水母,是我們的研究對象哦。

    我和谷口老師泡着温泉,在旅館杯酒交盞,談了很多。

    最初談得很認真懇切,但逐漸就醉了。谷口先生的語氣也粗暴了許多。在海月我們交換的人生意見我已經不能回憶起全部了,總之谷口先生想表達的就是「你小子不適合這行」。

    「從實驗所出去,再他媽也別回來。你這個眼屎鼻屎蟲!」

    接着就是一片騷亂。旅館的人大喝「給我適可而止」。

    「誰他媽還回來!」

    「你小子有種就別再踏上能登的土地!」

    「廢話!我是不得已!」

    差不多是這種感覺。因為我們都喝醉了。

    我是不得已——這是伊吹同學的話。

    那場雨中的畢業典禮之後,我應該對伊吹同學説過。

    「你要向人生的荒海出航嗎?」

    「守田君不出航嗎?」

    「該不該出航呢?」

    「又説這種話!」你哈哈哈地笑了。

    「伊吹同學應該也想過『真不想出去啊』吧?」

    我嘟噥了這種很眼屎鼻屎蟲的話之後,你卻並沒太把我當成傻瓜,只是笑着説:「想過想過,但是,我是不得已。」

    看到有人那麼快樂地説「我是不得已」,我非常佩服。太了不起了。

    我覺得我也應該為了能達到那樣説「我是不得已」的境界而不斷精進。以後我要每天早上笑着説「我是不得已」。而且無論做什麼都要緊跟伊吹同學並超過你,因為「我是不得已」!

    不過這半年我雖然寫了數量龐大的信,但有時也會懷疑自己到底在搞什麼。況且我不是沒有磨鍊出能帶給誰心靈温暖的書信手腕,為世界和平做出貢獻嗎?反之,我在通信中有時焦躁不安,有時怒火中燒,有時滿嘴謊話,反倒變得更奇怪了……

    舍妹給我的信中,有這麼一段:

    哥哥又任性又彆扭,幹什麼都虛張聲勢,一味賭氣,為什麼還有人和你通信呢?大家讀哥哥的信,並給你回信,這不就是很了不起的事嗎?難道你不覺得這就是哥哥你的厲害之處嗎?這是很不容易的你沒認識到嗎?

    舍妹總是會戳到事情的本質。

    雖然我覺得這樣是不會得到幸福的,不過有時戳到事情的本質也不錯!只有這一次我這麼覺得。

    迴歸京都的日子到來,我在七尾站乘上了「雷鳥號」。沒想到谷口先生特意來車站送我。他像以往一樣頭髮一圈一圈的,穿皮夾克,一張逃亡中的搶劫犯的臉。可能是我的錯覺,總覺得站員一直在注意他。

    「幾乎什麼成果都沒有,你真能畢業嗎?Baby——」

    谷口先生是鬼軍曹,所以説這種話。

    我卻很淡定。

    「我會給您寫信哦。」我説。谷口先生像是看到眼屎鼻屎蟲的屍體一樣,極度厭煩地皺起了眉。

    「有事打電話就行了,寫什麼信。」

    「沒什麼意義啊。不過沒意義我也要寫。」

    「哼,隨便你好了。」谷口先生説。

    真是愛害羞的人。

    我對於該給伊吹同學寫什麼樣的信越來越搞不明白了。

    寫這些可能會讓伊吹同學「為什麼——」地大吃一驚,甚至還可能不太愉快,不過其實我對伊吹同學是抱有自卑感的。那個畢業典禮之後,目送在雨中輕快地出航的伊吹同學卻毫無目的地只是隨大流地留在大學的我……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寫點語出驚人的話。「這麼寫可能會讓伊吹同學佩服我」、「那麼寫可能會讓我更有男人氣概」,我就是在這些地方枉費心思。

    於是失去了寫信的技術。

    考慮得過多忘了本心。

    於是本想向伊吹同學傳達的也傳達不了了。

    小學時我是個寫信boy。

    將信系在紅色氣球上放飛,就來了回信。「紅氣球的女孩」比我大三年級,非常好動筆,而且非常温柔聰明。

    現在回想起來,之所以會那麼投入,是因為在寫信期間,在跑向郵箱的路上,等待回信的時間,這些都綜合起來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信」。總是在期待着對方如何回信。這樣一來墜人情網也理所當然了吧。雖然素昧平生,但我認為她一定是美女。不可思議地深信無疑。以至於在路上看到美女就會不自覺地想「如果是這個人呢」。

    這樣一直通信到中學一年。那個夏天,我注意到「啊,自己正是在體驗戀愛這個東西啊」。

    「原來如此,這就是戀愛啊!」

    當時的我不像現在這麼紳士,不懂得節制,一旦墜人情網,就以能將郵箱燃燒的熱情向裏投函。衝動的戀心濃縮化為書信的效果是巨大的,從那以後對方就斷絕了通信。「紅氣球的女孩」一定嚇了一跳。我將控制不住熱情寫下的無法投函的情書一起在院子裏燒了。舍妹看見急忙報了火警。眼淚,出來,當然是因為,煙,而已。本來嘛。

    所以我不知道我初戀對象的長相。

    如果現在的我能給那個「紅氣球女孩」寫信的話,一定會寫得更好吧。經過長期的研究,對於開發了「情書的技巧」的我來説,寫出能輕易讓她降服的情書是小菜一碟。謊話。就算情書不行,至少我也想對她説句「非常感謝」。因為她帶給了我寫信的快樂。

    有向對方寫信傾訴時的快樂;有在等着對方回信時的快樂;有收到回信後拆開信封時的快樂;還有反覆閲讀書信的快樂。

    書信的內容無關宏旨。當時的我還沒聰明到懷抱憂愁的地步,所以沒有將煩惱寫下。酸奶在同學的書包裏爆炸了,附近的狗追着自己的尾巴不停地繞圈,在夢中猛吃紅葉包子,我關心的都是這些。但是我覺得這些就足夠了。

    曾經我知道正確的書信寫法。通信的快樂,斷絕通信的傷心,我都銘記在心。所以我現在勤於寫信。

    在和倉温泉和谷口先生一起住的第二天早上。

    在塞滿吵鬧的老大爺的大廳吃早餐時,谷口先生一邊吸着味噌汁,一邊説「那就走吧,去戀愛海岸」。

    所謂戀愛海岸位於能登半島的東端,有着悲戀的傳説。

    從前,有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男人被一個的壞人推下了海。然後嘆息悲哀的女人也為了追隨男人而蹈海。有着這樣的傳説,卻不知為什麼成了成就別人戀愛的海岸。不是兩個男人去的地方。如果被聯結起來可怎麼辦。

    但是看起來很有意思,於是我就去了。

    前一天晚上的爭論已經拋在了腦後,我們唱着實在無法轉述給伊吹同學的歌開着車。因為谷口先生在開車,所以由我來彈曼陀林。雖然我不會。因為必須橫穿能登半島,所以就算谷口先生習慣駕駛他的愛車,到達戀愛海岸也要三個小時。

    沿着海岸行駛時,逐漸能看見悲戀的主人公男女像了。

    接着拐過有着「新戀愛」、「咖啡人」、「LOVELOAD」等名字的旅館和茶館的一條充滿昭和風情的彎路,就能看見戀愛海岸的鐘。只要將其敲響,就會成就戀愛的神奇的鐘。灰色的天空下,沒人敲響的鐘呆呆佇立着。谷口先生吃驚地嚷着「喂喂,難道是這裏嗎」。

    十月將盡,不是海水浴的季節。而且能登的天氣多變,我們終於到達戀愛海岸時,厚厚的雲已經掛在天上、蕭蕭的風夾雜着細雨砸向車窗。

    「快點敲響那丟人的鐘回去吧。」

    從車裏出來,被雨淋着的谷口先生説。

    祈禱了某某人的戀愛成就,我敲響了鍾。淋漓的雨中,無人的海岸鐘聲響徹。怎麼看起來都不像靈驗的樣子。接着我問谷口先生,他説「我就算了」。不想只有我做這麼丟人的事,我費了很多周折把谷口先生拉到鍾邊,他極不情願地也敲響了鍾。

    在回車上的時候,我注意到有什麼紅色的東西無力地落在灰色的海邊。近前一看,原來是紅色的氣球。

    和谷口先生從戀愛海岸出發繞到株洲市時,我想起了今年四月在京都來能登的「雷鳥號」上從車窗裏看到的情景。

    那是從京都出發,行駛到琵琶湖西側的時候。

    雨剛放晴,比叡山的方向正升起彩虹。有人喊「彩虹」,我向窗外一望。那時映入眼簾的是在田間小路上行走的一個女人和一個少年。就在「雷鳥號」經過的瞬間,少年正在放飛紅色的氣球。

    電光火石的一瞬,卻讓我好像找回了兒時的熱情。就像兒時努力寫下書信,系在氣球上放飛一樣,如果向着京都寫信不是也很有趣嗎?

    這就是寫信達人修行的契機。

    於是我就寫了很多信。

    時至迴歸京都之際,在戀愛海岸發現紅氣球的時候,我既覺得那是琵琶湖畔的少年放飛的那個,又覺得是自己兒時放飛的那一個。

    我寫了很多信,也想了很多。

    什麼樣的信才算是好的?

    我漸漸覺得像這樣系在氣球上放飛的才是究極的好信。必須傳達的事情毫無涉及。只是想要和對方聯繫的話飄浮在天空。世界上最美的信難道不是這種嗎?

    所以我們應該更多寫一些無關緊要,毫無內容的信。這樣的話一定會世界和平吧。

    紳士淑女呦,去寫毫無意義的信吧!

    ……我説的好嗎?

    本來我打算寫下我這半年沒給你寫信的藉口,可是沒找到落腳點就這樣拖拖拉拉地寫了這麼長。也該是時候結束了。寫信的時候就像是在和伊吹同學談話一樣愉快,你是否也這麼覺得另當別論。

    堅持讀到這裏,十分感謝。

    最後一件事。

    這次我策劃了在大文字山將書信系在紅氣球上放飛的計劃。預計招集這半年陪我進行寫信達人修行的各位。

    伊吹同學也一起來吧?

    放飛紅氣球之後,會有日式火鍋大宴會。當然是我——不,森見先生——請客。因為兼做森見先生的出版紀念祝賀會所以毫無問題。這點小事他那麼好的人是不會拒絕的所以不用客氣。

    雖然是唐突冒昧的邀請,但如果你能大駕光臨,小生不勝榮幸。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下午兩點,我在大文字的火牀等你。

    匆匆頓首

    守田一郎

    致伊吹夏子

    PS:

    沒什麼內容的信還寫這麼長真是抱歉。

    可是為了世界和平,如果能收到你沒什幺內容的回信就好了。守田一郎是寫信達人,隨時都可以接受沒什麼內容的回信。讀也無妨。

    順便傳授給你守田流「情書的技術」,訣竅就是不要當情書寫。我的情況,就算不當情書寫,也還是忍不住戀心。

    切勿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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