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走了一阵,直出二十余里,才到了一处小市镇上。丁允中今日大寿,原本中午要大宴宾客,可是这下事发匆促,大家别说寿酒了,连白米也没吃一粒,都早已是饥肠辘辘。这市镇并不大,众人寻来寻去只有一间比较像样饭铺,坐定之后,便向店小二点了些饭菜。那小二将饭菜端上来,说道:“大爷们来得不巧,今儿个早上城里有户大户人家做寿,将集里的鱼肉全兜走了,只剩些青菜豆腐,客倌们将就一些吧。”丁允中一阵苦笑,只道:“甚好,甚好。有酒么?”店小二见他粗袍底下露出一截锦缎大衣,知是富贵人家,便道:“酒倒是有的,就怕不合味。”丁允中道:“无妨,打三角来!”又赏了二两银子给小二,让他代大家到市集上的沽衣铺子去寻几件换洗的衣衫。店小二见他出手大方,没口子的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
只可惜小镇上并无骡车马车可雇。众人草草吃饱,轮更新衣,便着即上路。汤光亭先前与薛远方一行人来寿春时,走的是官道,路经马家集、清河镇等几处大市集,他是生平第一次下山,见什么都好奇,虽不是大摇大摆,那也是沿路游赏。这会儿万回春尽挑偏僻小路行走,丁铃、丁白云初尝家破之痛,无心玩乐,那也罢了,汤光亭却是生性好动,一刻停不下来。好在林蓝瓶对他的态度一日好过一日,说话谈笑,少遣无聊,再加上杨景修沿途与他谈论武林轶事,江湖奇闻等等,倒也快意畅怀。
这一路往东南,待到第三日上,众人越过一处土坡,从高处望下,眼见前方屋宇鳞比,房舍罗列,约有三四百来户人家。万回春道:“咱们到梅花镇了。由此再往东去,不出三四十里路,就可以到千药谷了。”他这话自然是说给丁允中一家人听的。
丁允中与儿女笑道:“原来我们与千药门也是邻居,这么多年来,却始终未曾造访。”万回春笑道:“那表示庄主一家身体强健,反而是好事哩。”丁允中道:
“那是。”又道:“此地距离寿春有二百余里,想来那批官兵是追赶不上了。这些天来大家一路奔波,为了不引人注意,吃饭睡觉都是草草敷衍了事。我看大家便在这青石镇上找家最大的酒楼饭馆坐坐,吃肉喝酒,概由小弟做东,算是答谢诸位的厚爱。”他人一脱险,仗义疏财的豪迈性格便立刻显露无遗。
莫高天哈哈笑道:“走走走!这几天尽吃些青菜豆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兄弟不请客,我也是非好好地敲你一顿不可。”见丁氏兄妹兀自闷闷不乐,伸手拍拍丁白云的肩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当自立自强,有什么好怀忧丧志的?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父亲家产那么大,从小养尊处优,对你来说未必便有好处。”丁白云讪讪笑了一下,道:“是。”心想:“家产当然是越多越好,烧的又不是你的房子,却来说这种风凉话。”
汤光亭得知不久即将到达千药门,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但一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梅映雪,却也不免心绪澎湃起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她在山洞里,自己亲手为她褪去衣裳的那一幕,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一时心荡神驰,不知身在何处。林蓝瓶见他神态有异,伸手推了他的肩头,说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汤光亭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啊”地一声大叫,忙道:“没有,没有。”见林蓝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仿佛心事已被她看穿,脸上更加红了。忍不住补充说道:
“我是在想,我们那个时候不告而别,此番回去,只怕要挨一顿白眼。”林蓝瓶道:
“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像你那么爱记仇。”她话是这么说,但心中也不免惴惴。
信步间万回春带头走进一间客栈。汤光亭进门前抬头一看,只见门上顶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西来顺”三个斗大的金字。杨景修说道:“兄弟,你在看什么?”
汤光亭指着牌匾,说道:“这家饭馆的名字倒有趣得紧。”杨景修道:“此间主人大概是崇信佛教吧?这名字其实也普遍,洛阳西郊也有一家饭馆也起这个名字。”
汤光亭道:“原来如此。”心想有朝一日也要像杨景修一样,四处游历,行侠仗义。
杨景修见他出神,续道:“看你瞧这匾,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汤光亭喜道:“真的吗?没想到匾额也有故事。我最喜欢听大哥说这些江湖奇事了,快说,快说。”林蓝瓶这些天跟着杨景修也听到了不少有趣的事,凑过来也想听听看。杨景修笑道:“这不是什么武林奇事,只是一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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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领着众人靠着窗边就坐。点过酒菜,杨景修续道:“从前有一个名叫韦诞的人,他的书法写得很好,尤其是工整的楷书,最是拿手。所以那时皇帝老子的皇宫内院,很多都特别找他来题字做匾。
“有一天,皇帝新起造的凌霄观落成,当然还是要韦诞来题字,但是工人却误把还没题字的匾额先给钉了上去,若要拆下重做,就要误了时辰。于是皇帝就命人用竹笼载着韦诞,绑上绳索,直接将韦诞吊上去写匾。那块匾离地有二十五丈高,韦诞是个读书人,又没练过武功,身子挂在半空中,风吹过来摇啊晃的,简直把他吓个半死,下来的时候,不但两腿发软,两鬓头发也都给吓白了。
“后来他回家以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儿子,并且告诫他,要他后世的子子孙孙都不可以再学习书法,末了为了永绝后患,干脆写成遗命,最后成了韦家家训。”
林蓝瓶与丁白云等人不禁莞尔,汤光亭听完更是哈哈大笑,道:“他在半空中写‘凌霄’两字,那还不是实情写照,正好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他全身吓得发抖,居然还能拿笔写字,这也算得上是一门功夫了。”杨景修笑道:“汤兄弟说得是,这我倒没想到。”汤光亭听他认同自己的看法,觉得十分开心,便又说道:“不过这毛笔字写得好,武功也不错的人,我倒也见过一个。”
杨景修知他初入江湖,凭他小小年纪,能识得什么人?想是他这两天听自己说了许多武林轶事,不甘寂寞,也要说上几句,便道:“哦,是吗?你认得什么人?
说来听听。”
汤光亭道:“那个人手上拿的是一根镔铁长管,做成毛笔的形状,右手运指握住,便如同执笔一般……”杨景修道:“你说这个是判官笔的功夫。”汤光亭续道:
“是啊,他那时跟人家动手过招,就好像凭空写字一般。又写字又能伤人,这门功夫倒也好看。”杨景修沉吟道:“嗯,这判官笔跟透骨扇啦,雷公槌啦什么的,都是用来打人穴道的兵器,只要能克敌制胜,在招数上未必要写出一个什么字来,才能成功夫。尤其写出来的字敌人若是认得,那便是叫人多了防备,因此普天之下,如此托大又自大的,就只剩湖南牛背山与江宁铁面无私汪家两派了。近年没听说牛背山有什么人在江湖上走动,所以我想你看到的那个人要不是姓汪,便是他那姓沈的徒弟。”汤光亭听着听着,不禁张大了眼睛,露出了钦佩神色。
远远地一阵马蹄声来到门外忽然停止,旋即进来三人,清一色都穿着藏青短挂黄褐布衫。先进来那人尚未坐定,便大呼小叫,吆喝小二端上酒菜。随后那二人亦是一般性急,才坐定便各自伸手从箸筒中拿出筷子,其中一人叩叩叩地用筷子敲着桌面。
一人道:“喂,你别敲了好不好?我听了很烦呐!”敲桌子那人微微一怔,手下却未即停。另外一人便道:“孙师弟,朱师兄此刻心情不好,你就别闹他了!”
那姓孙的脸上一阵尴尬,连道:“是,是!”轻轻放下筷子。
那另一人接着又道:“朱师兄,你也别恼,咱们先喝一杯再说。”接过店小二递来了酒壶,替他满满斟了一杯。那位朱师兄二话不说,仰脖子立刻干了一杯。姓孙的显然是这三人中辈分最小的,他见朱师兄一饮而尽,赶忙替两人都斟满了酒。
那姓朱的向那姓孙的微微一笑,示意安抚,接着与另一人说道:“我哪有恼什么?师父吩咐下来的事,咱们做弟子的,拼了命去完成就是了,还由得你推三阻四的,考虑那么多干嘛?我朱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师父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父亲一般,那还有什么怀疑的?你刚刚跟我说过的话休要再提,你要是再说,我也会当作没听见。”
那一人说道:“朱师兄说这话可太伤人了。难道师父对我郭典就不像父子?我郭典就不知感恩图报吗?可是这件事大师兄做得也太过分了,我是为朱师兄叫屈啊!”
朱虎道:“罢了,刚刚是我不对,别再说了。”那名叫郭典的不理,仍道:“别人不知道朱师兄的为人,对你有所误会,那也罢了,但我郭典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我闭嘴不讲话,闷着头当乌龟,不如干脆让人杀了我好了。”朱虎默然无语。
那杨景修见这三人叨叨絮絮地只是谈论自己的家务事,便不欲再听下去。回头见汤光亭却是兴味盎然,一个劲儿地好奇瞧着他们,便将他拉到一边,细声说道:
“兄弟,我们行走江湖,有时候固然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有些时候,却最好装聋作哑,闲事莫理。你年纪尚轻,江湖阅历不足,这其中分际原难拿捏得清。不过只要事不干己,总是少碰为妙,别说看了,最好连听也不要听。”
汤光亭露出诡异的笑容,笑着说道:“是。”杨景修见他笑容古怪,言不由衷,便道:“你是不信?”汤光亭笑道:“大哥为了我好,才跟讲我这样的话。但不是小弟不相信大哥,是大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讲的话。”
杨景修觉得他答得有趣,笑问道:“怎么说?”汤光亭道:“大哥忘了?先前无极门那一帮人一直都在找你晦气,说你得罪了他们。那天我看你和他们打了一架,本来觉得他们以多欺少,不是好汉。不过我后来渐渐发现,那个叫陆半剑的老道长,甚至是薛道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奸邪之辈。”汤光亭说这话时,两眼一直注视着杨景修的神情,见他并无动气或发怒的迹象,才接着续道:“杨大哥你武功高强,陆半剑那么一大把年纪,剑术炉火纯青,听说杀人不用第二剑,这样都还只跟你齐名,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你向无极门寻衅,料想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事,一定是你……
你这个……”说到这里,面露狡狯,讪讪地笑了笑,杨景修接着道:“好管闲事!”
说罢,两人但觉心意相通,相视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景修忽然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憾,这几天你老是大哥长大哥短的,总不能让你白叫了。不如这样吧,咱们便义结金兰,拜把子做兄弟如何?”
汤光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双眼,颤声说道:“这……这怎么好意思……不,不,不是,我是说,这……这我只是个武艺低微的无名小卒……如何高攀得起?”杨景修佯怒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谁说要武功相当才能拜把子?江湖上人人都说‘快刀半剑’,说我和陆道长的武功相当,难道我只能去找他结拜吗?”
汤光亭当然知道杨景修的意思,只是这事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难以置信而已。他早在山寨时就听老一辈的说过,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讲义气、守信用,否则任你武功盖世,一样会让人瞧不起。但要讲信义,总得要有个目标才行,要是有个结义兄弟,不但方便,风险又小,有时还能壮大声势。所以要行走江湖,那是非结拜兄弟不可的。
但要想结交到像杨景修这样的兄弟,那实在太难得了,汤光亭虽然一向厚脸皮惯了,此时却自惭形秽起来,嗫嚅道:“可是我这个……”杨景修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为则为,痛痛快快。还是你为了我那日被人擒住,变成了狗熊,因此不愿意和我结拜?”汤光亭忙道:“绝无此事,大哥切勿多心!”
杨景修道:“那便是了。不用说你对我有恩,便是你这般人品,也值得我杨某为你两肋插刀。”汤光亭笑道:“既是如此,大哥,什么有恩没恩的事,此后休得再提,否则别怪兄弟翻脸无情。”
杨景修大喜。问到汤光亭的生辰。汤光亭笑道:“看也知道大哥年纪比我大多了。”杨景修道:“兄弟的生辰岂能不知?非问不可,非问不可。”互道生辰,杨景修大了汤光亭十三岁,于是汤光亭又叫了一声大哥。
杨景修道:“大家都还在赶路,此时此地要准备香烛香案,也太费时费事了,好在我们朋友相交,贵在真诚,也不必拘此小节。只要我们真心诚意,天地为鉴也就是了!”汤光亭却不愿意如此草率,不过两人才刚结拜,马上就不听大哥的话,那也太不成样了。便道:“大哥,这里虽无香案,但却有好酒。小弟不才,想敬大哥三杯!”杨景修笑道:“自当奉陪!”
回到位子上,汤光亭将与杨景修结拜的事情跟大家说了。林蓝瓶知道了以后,也代他欢喜,举杯共祝,而丁允中为了凑合热闹,跟着叫好,并立刻吩咐店家再上酒菜。至于丁白云与丁铃两人,因事不关己,脸上殊无喜恶反应。
莫高天将信将疑,直到汤杨两人对干三杯,彼此互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这才确信居然有人会跟一个,只会三脚猫把式的毛头小子结拜。心想:“这姓汤的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要收这臭小子当徒弟,就是脑筋有问题。嗯,他脑筋既然不灵光,刀法再好也有限。”不禁怀疑起江湖传言,但回头又想:“不过他既然看上我莫高天欣赏的人物,最起码证明了他的眼光倒是不差。跟陆老道齐名,将就着也还可以。”
酒过三巡,汤光亭忽道:“不知大哥与无极门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以致他们全门上下,都想要抓你呢?小弟知道以后,也好替大哥担代担代。”杨景修道:
“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不过兄弟真有兴趣知道,做哥哥的便说上一说。”心想:“我这位义弟武艺平平,但是难得热血心肠,别让哪一天正巧让他碰上了,强要替我出头,那可就糟了。再说这里这么多旁人,真照实说,只怕节外生枝。”正欲捡一些无关紧要的说,忽然门外“碰”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到地上,接着又走进了四个人。这四人与先前进来的三人仿佛认识,双方人马一照面,不禁都“咦”地一声,发出惊讶的声音。
杨景修见这酒馆忽然来了一群江湖人士,不由得闭上了嘴。
那四人的其中一人抢先说道:“敢问几位兄台,可是铁马帮的弟兄?”郭典起身道:“不错,在下姓郭,身旁这两位是我朱师兄与孙师弟。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那人脸上堆笑,作揖道:“原来是郭师兄,幸会,幸会!忘了老哥哥啦!我是卫正人呐,河朔刀枪会的教头,这些都是我们会里的兄弟。”余下三人纷纷拱手作礼,一一见过,朱虎更邀共坐,卫正人称谢,纷纷就坐。
那河朔刀枪会起源于五代初期,其时世局纷乱,盗贼蜂起,地方仕绅、有识之士,为了保卫村里平安,于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筹组了这样的一个练武组织。平日负责一般农作,空余闲暇便练武强身,时日一久,邻近乡里纷纷仿效,声势日渐壮大,有些甚至因此投军,成为当时朝廷民间的练兵场所,以及兵员的来源。
时至宋朝立国,但边境纷扰,战祸连结仍旧,河朔刀枪会更吸收了一些地方帮会,组织地方义民,俨然成为一大帮派。一时河朔地区武风大盛。宋朝重文轻武,外族夷狄纷扰不断,却是后来的事。
原本河朔刀枪会中所称的刀枪,本指多用于战阵当中地堂刀与马上枪,后来这些江湖帮会在陆续加入后,顺道也带入了些江湖武功,从此河朔刀枪会就更像一般的江湖帮会。会中地位最高的不设帮主,而称总教头,其下设刀枪教头各一名。这卫正人背上背了一把大刀,正是单刀教头,在会中地位甚高。
那卫正人一待众人坐定,随即开口说道:“刚刚我还以为看走眼了,原来果然便是郭兄。别来无恙?”郭典道:“没想到那日匆匆一别,屈指数来,已近一年有余,卫教头英姿风发,更胜当年,真是可喜可贺!”卫正人道:“哪里哪里。”各自吹捧对方,寒喧一番。
郭典道:“不知是什么风,竟能把教头吹到这里来?”卫正人道:“我在道上听到了消息,不只是我们,江湖上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帮会,这会儿都正往这儿来。
我起先还不信呢,你看,这会儿不是跟你老兄碰上了吗?能有什么风?只怕郭兄为什么而来,我们便是怎么而来?”
朱虎听着皱起了眉头。他老成持重,在桌下伸手拉住郭典,示意他不可说出此行原由。郭典装做若无其事,续道:“真有此事?”卫正人道:“郭兄若是不信,现下也不忙求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马上就会碰到其他人。店家!拿酒来!”
说也凑巧,他话一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门外而止。接著有人声说道:
“这儿便是镇上最大的饭馆了!咱们就选这里。”又一人说道:“兀那汉子!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挡在大马路当间,这叫人家怎么走!”接着听到一个人呼呼喳喳斥喝了几句,另一人说道:“大师哥,这人口齿不清,别理他吧!”岂知那位大师哥忒地无聊,竟学起那人说话的样子,也叽哩刮啦地扯了几句。那人听了哇哇大叫,语调尖锐,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在骂人。门外那几人听着,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卫正人听着不禁皱起眉头,侧身与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去看看!”郭典见状询问道:“那是你们的东西?”卫正人道:“没事的!”转头又道:“快去!”
那人赶忙将面前的一杯水酒一干而尽,起身便欲出门,忽然门口出现四道人影,笑声未歇,便是刚才才乘马来到的那伙人。
汤光亭举目望去,只见这四人亦是一派相同服色,显是另一个帮会的人。心想这卫正人说得不错,果真这许多门派竟不约而同,齐往这镇上聚来。但见那四人一进门,陡然见到当中一张大桌子,坐满了七八个大汉,瞧着穿着打扮,俨然都是江湖人士,不禁都收起了笑脸,不待店小二招呼,自寻了另一张桌子坐下。其中一两个人,还探头探脑地往汤光亭这边瞧来。
丁允中与杨景修都是老江湖了,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对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留上了心。其他像汤光亭、丁白云等人,都觉得事情虽然有点奇怪,但也十分有趣,忍不住多瞧这些人几眼。只有莫高天仗着武艺高强,倒是真的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店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店家一时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多理刚才进来的这四人。
四人等了一会儿,逐渐不耐烦起来,其中一个大胡子的大汉终于忍不住叫嚷道:
“小二!小二!死到哪里去了,竟要老子等你这么久!”店小二听他言语不善,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边工作跑到他跟前去招呼。
那大胡子大汉伸掌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箸筒跳了起来,筷子哗啦散了一桌,喝道:“要等到老子开骂了你才肯出来,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店小二道歉连连,心下不住叫苦,怎么想也想不透,今天倒底是什么日子,居然这么巧,同时来了一堆这种脚色,当场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臂,免得因为招呼不周,无端惹来灾祸。
正自嗟叹之际,忽然耳后又传来脚步声,接著有人说道:“店家,切盘牛肉,炒几个小菜,还有,打斤酒来!”
那店小二一听又是客人上门,差一点没晕过去,回过头一看,只见门外走进一对男女。那男的年约三十来岁,长得是威武挺拔,虎背狼腰,眉宇之间颇有悍气;而那女的约有二十出头,容貌清新秀丽,尖尖的瓜子脸靠近右边的眼角旁,有一点黑痣,两颊各泛着一处小小的梨涡,皮肤白里透红,模样甜美可人,叫人见了,不免心生爱怜。两人头上都带了一顶豹纹毛毡圆帽。
店里的大桌子都给先进来的占了,那对男女便挑了一处位置较偏的小桌子坐下。
汤光亭这时才瞧清楚,那个男的背上背了箭囊,上头有十数根羽箭。而那个女的生得一付怯生生的模样,背上却也背了个羊皮囊,从外观上倒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汤光亭见两人举止亲密,猜想两人必是一对情侣,或甚至是夫妻。忽见那女子笑靥如花,心里不由得思念起梅映雪来了。寻思:“眼前这女子相貌千中选一,模样已是很美的了,但比起我那阿雪来,只怕颇有不及。不过这位女子看人的神气,很有些狡狯的味道,若比娇艳狐媚,阿雪恐怕就不如了。”旋即又想:“唉,我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些,待会儿一进千药门,若是万小丹还是冯云岳,一上来便撕破脸,大家明刀明枪,有莫前辈和杨大哥罩着我,那也不用怕。最怕他们两个表面上不动声色,还是躲在一旁,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到时我连杨大哥也害了,这可怎么办?
“这整件事情说出来太过耸动,简直匪夷所思,丁庄主跟我也没交情,莫前辈看样子跟万回春还是旧识,若是跟他们说,他们必会去找万回春。我看还是我找个时间,私底下偷偷地跟杨大哥讲,他是我结义兄弟,想必会相信我才是,就算他不全然相信,心里也有了防备。对,就是这个主意!”
他心里自问自答,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中又不禁叫道:
“哎呀!不行!这件事又牵扯到阿雪,他一定会问:‘我这个弟妹,现在何处?’老实跟他说,又不太方便。瞒着他胡说几句,可又显得我不够义气。”两难之际,脑海中自然浮现出那天为梅映雪褪去衣衫的情景,心中一热,想道:“可不知她现在究竟怎么了?”
汤光亭宛如灵魂出窍似的,一阵胡思乱想,良久良久,忽听得仿佛有兵刃相斫的声音,才逐渐回过神来,见同桌众人,人人的双眼都往门口得方向直瞧,正想问一句:“瞧什么热闹?”嘴巴一张,喉头咕哝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这下可把他给吓坏了。说话吃饭,这等简单的事,居然也有不灵光的时候发生。
他咽了咽口水,准备重新再来,可是这一次更惨,那感觉就好像嘴巴已经从自己的脸上消失,就连张口也张不了。
汤光亭不由得全身一震,忽地整个额上冷汗直流,状如雨下。他想要站起身来,弄出一点声响求救,偏偏这时他全身上下,包括头颈四肢都早已经不听使唤,就好像被人用了“定身法”定住一样,他自己觉得有些滑稽,但这当儿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很快的,一种莫名其妙的麻痒感觉,逐渐地从他的双手拇指开始,顺着腕肘而上,一直麻到上臂、肩窝,接着绕过后颈,往下沿着肺还有胃,最后来到下腹部为止。刚开始,这份麻痒还只是像只小蝼蚁一样,在那里钻进钻出,爬来爬去的。可是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只小蝼蚁居然呼朋引伴,然后一传十,十变百,百成千,千而万。汤光亭只觉得这一群蚂蚁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一只的蜈蚣,不但肆无忌惮地攀爬流窜,还张口啮咬,痛得他几乎快晕了过去。
额头上的汗水仍不断地往下流,流进了他的眼睛。原本坐在他眼前的杨景修与莫高天等人,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极目所见,全是五彩缤纷的花朵,倾耳所闻,皆是淙淙流水声响。身如凭空飞腾,又似凌虚坠落,汤光亭但觉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茫茫渺渺,幻象丛生,端的无比难受,却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普天之下所有修习内功者最怕碰到的一件事:“走火入魔”。
原来依天道顺行,人身心肾自然能生真元之气,以维持身体日常操作。此气又分阴阳,肾水之气为阴,气中有真一之水,名曰阴虎;而心火生液,液中有正阳之气,名曰阳龙。阴阳交媾而化黄芽,黄芽就而分铅汞,衍生万物,有生有死,此乃生生不息的造化之道。然而修习内功,乃是逆天而行,以求重返本元,常往永生。
所以既然内功的修练是逆天之举,练功之时,便会有许多的障碍与难关,练功之人将其称之为“魔难”。
魔难是内十魔,外九难的统称,通常外难属于技术问题,在客观环境容许之下,比较容易克服。而内魔却是一种幻象,不着边际的东西,笔墨难描,更因个人境遇修为的不同,所见所闻也就有所差异。而一但遭逢内魔,若不能马上收慑心神,导气归元,轻者功亏一篑,白费心血,重则四肢瘫痪,一命呜呼。这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不过按理,以上所说的走火入魔的情况,都是在以修习者本身的内功已有相当根基为前提下,才有可能发生的。汤光亭只练了两年外家拳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走火入魔。这其中原由,说来太过巧合,简直有一点匪夷所思,亦是十分凶险,但人说无巧不成书,却不是说刻意要写成如此离奇,而实在是因为事有凑巧,而这样的事才会流传下来。
原来那时汤光亭在千药门身中四种剧毒,虽因四种毒物相互牵制,才令他一时未立刻就死,但最终应该还是难逃一命呜呼的结局。而后他虽命大碰到了梅映雪,本以梅映雪在医学上的造诣,若让她好好调治,原亦当有大好的希望,却又因为当时梅映雪自身都已难保,无暇他顾,只能暂时为他镇住毒性,却不能为他解毒。而依梅映雪的估计,她打算为自己与汤光亭争取七天的时间,再来想办法解救汤光亭。
不料汤光亭体内的四种毒性提前发作,莫高天艺高胆大,先是用本身的内力护住汤光亭的心脉,接着用梅映雪留给汤光亭的药丸,以死马当活马医。结果阴错阳差,原来梅映雪留给汤光亭的那颗药丸,便是以千药门大名鼎鼎的“九转易筋方”
制成的九转易筋丸。
千药门世以研究天下药石为立门宗旨,于武功一道,并无特出之处,因此千药门名头虽响,门下弟子几乎从来无人名闻江湖。但奇怪的是,历代掌门却个个武艺不凡。就拿上一代掌门梅师成来说,他行为乖戾,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有一回让人设计,被几个帮派高手围攻。梅师成那一役不但全身而退,而且还反过来诛杀其中一个帮派,该帮帮众二十余人,竟无一生还,惨遭灭门。从此梅师成声名大噪,但因其残忍好杀,却是恶名在外。
所以旁人自然都想,为何千药门就只有历代掌门的武功高强?就算门下弟子再不争气,总也有那么一两个特别用功的,否则如何选觅接班人?
这其中的道理无人能懂,就算是在千药门里,也是个秘密,一个掌门人的秘密。
说穿了,便是那个神秘的九转易筋方的功效。
原来正因千药门不以武功著称,为了弥补这个不足,百年来千药门便流传着一帖神秘药方,无论是谁,只要一经服用,不但能将他现有内力以倍数不断增强,将来再修习其他内功心法,更是事半功倍……
不过此方所列药材取得不易,配制手法亦十分繁复困难,尤其在炼制过程中,各种突发状况皆非人力所能控制,往往十停剩不到一停。所以历任掌门穷其一生之力,最多都只能配出一剂。正因此方稀有难得,亦担心为别派所知悉利用,因此概由掌门人守密保管,并由现任掌门负责调剂,完成之后,交予下一任掌门服用。这便是为何千药门掌门与门下弟子的武功,差异如此之大的重要原因了。
所以那九转易筋方连同九转易筋丸,就如同掌门人信物一般,原该由千药门前任掌门梅师成,在交接掌门一职给万回春时,一并交接的千药门之秘,却因为梅师成的骤然辞世,从此下落不明。万回春万万也想不到,原来梅师成为了自己独生爱子身染不治重症,竟将依此方所制成之药丸,交给儿子了服食。只因梅师成的儿子向来与他的父亲不合,甚至一点武功也不学,对于梅师成的好意,却是宁死不受,于是这九转易筋丸便辗转到了梅映雪的手上。
梅映雪的父亲并不知道手上药丸的来历,不过梅师成纵使名声不佳,医术却是当世翘楚,既然如此慎重其事,定当非同小可,于是才将它交给梅映雪。不过他既不知此药来历,自然不得其名,故梅映雪接下此药,亦只知是父亲临终交付,其他亦一无所知。
然而这九转易筋丸来历虽大,效用虽然神奇,但却不是解毒的对症药方。那日莫高天喂汤光亭服下,并用内力强行将药力送入经脉,却不知如此一来,虽然药力作用让汤光亭的体质,起了令人料想不到的根本变化,而原本存在于他体内的毒质,亦随着莫高天的内力散入他全身经络。
这九转易筋丸既名为“易筋”,全身经脉自然为其药力作用所在,其时莫高天以自身内力护住了汤光亭的心脉,而另一方面,九转易筋丸的药力也同时夹带着四种毒性,却在汤光亭的全身经络里左冲右突,彼此牵制,相互冲突,找不到一个可供宣泄与贮存之处,随时都可能因为阴阳失调,立时就要了汤光亭的命。
所以按理说,汤光亭无论如何都挨不过那天晚上。哪知偏偏鬼使神差,丁白云便在这紧要关头时候闯入,不分青红皂白,卯足了全力,朝着汤光亭便是一拳。那也是汤光亭命不该绝,这一拳说巧不巧,就正好打在汤光亭的膻中穴上。
那膻中穴又名气海,在人身中最是要紧不过,丁白云内力虽然不强,但他自幼习武,这一拳不论劲力准度,都称得上狠辣勇猛,便是江湖一流好手,要就这么白白让他打中了,那也是九死一生,汤光亭如何能免?结果事实正好相反,汤光亭便靠这么猛力一击,霎时冲开莫高天以内力封住的穴道,九转易筋丸的药力与四种剧毒,挟着莫高天的内力,一起注入了他的膻中穴。就这样,九转易筋方的功力,藉由莫高天与丁白云的内力牵引下,打通了第一道关卡。这一道关卡就是:九转易筋方必须要由受药者自身内力带引,才能加以利用,否则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受药者终将因控制不了体内积蓄着日愈强大的药力,最后血脉爆裂而死。
汤光亭本身并无任何内力,所以这个寻常问题却是他的大问题。丁白云本愈杀他,却阴错阳差救了他,更莫名其妙地弄脱了自己的手腕。至今仍怕东窗事发,终日惴惴难安,只想早日与汤光亭,还有莫高天作别。
那九转易筋方既已在汤光亭体内作用,莫高天所注入的一小部份内力,便为他所用,而那原先存留在他体内的四种毒质,即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被他的内功化去,转成了内力。他不知在这未来的九九八十一日之内,自己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自行练功,所有禁忌亦与一般练内功者相同。
而这时他偏偏想起了梅映雪,心里便不自觉地动了男女之情,正是犯了搬运内息时的大忌,顿时陷入魔障。原本就算要走火入魔,一般也都要在修习内功二到三年,略有小成之后才有可能发生。汤光亭服用九转易筋丸至此不过一天光景,体内内力初生,便有如此威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汤光亭哪里知道他自己的命,居然曾在鬼门关前数度过门而不入,这时他四肢逐渐麻痹,还道是体内剧毒再度发作,心里只想:“莫前辈杀人的武功高强,救人解毒却是半调子,要是他们再不回头看我,只怕这次我小命不保!”这次虽然也是属于练功走火,但因他并不是自行运气练习,所以他一停止胡思乱想,全身麻痹的感觉其实已有渐缓的趋势,只是情急之下,不能立刻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眼前只见摆在这客栈中间的桌椅已被人挪开,当间两人大打出手。其中一个是刚刚一进门就呼呼喳喳的大胡子老粗,另一个身材矮胖,四肢肥短,看穿着打扮是河朔刀枪会里的人,刚才没听他自我介绍,倒不知道他是谁。
别看那性子浮躁,傲慢轻挑的大胡子是个大老粗,只见他步伐严谨,双拳舞动招式狠辣,走得是冷僻肃杀一路的拳法。那刀枪会的胖子手段更是怪异,他身材肥胖,却又偏偏使得一对与他不登对短手戟,进退趋避之间,动作迅猛无俦,简直活像一只胖松鼠。
一个偏锋,一个奇巧,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短时间还瞧不出谁胜谁败,双方人马却已在场外互相戟指叫嚣,个个争先恐后,以口角另辟战场,斗了起来。那铁马帮的朱虎原本事不干己,但刀枪会的人一开始对他们礼数颇为周到,便对刀枪会有了好感,若说因为这样便要帮他们嘛,却又顾忌不清楚这另一路人马的来历,实在下不了决心。
犹豫间,忽然听得“啪”地一声,那大胡子一拳打中了胖子的小腹,但那胖子动都不动,哼也没哼一声,若无其事地承受下来。大胡子脸色大变,向后退开数步。
那朱虎见状,连忙趁机上前,双手一拦,说道:“各位请冷静冷静,听在下一言。”那大胡子身后一个矮小的白面汉子,从后面冒出一个头来,应道:“少啰唆,再吵连你一块儿揍!”大胡子右肘往后一撞,正好敲在白面汉子的胸膛上。那白面汉子吃了这一记闷拐子,还要多嘴,抚着胸口说道:“大师兄别怕,大不了咱们一块儿上……”一言未了,他的另外两个师兄弟,一人一边,一个按住了他的头,一个捂住了他的嘴。
朱虎装着没看见,续道:“在座各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各人的门派也都是响铛铛的名门正派,何必为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伤我江湖同道和气?”大胡子道:
“你既说是误会,那好,为何这位胖朋友,一进来便对我大吼大叫,还动手动脚?”
卫正人接口道:“那是因为贵派兄弟不听劝告,无故妄动我会的东西,我黄兄弟一时气不过,这才追进来。”那大胡子颇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挡在门口的那口大木箱是你们的东西。你们将一个这么大的东西挡在马路当间,怎么?我们路过的人不能问问吗?”卫正人道:“常人只见表面,只知这是一口木头箱子,其实里面的事物十分要紧,我黄兄弟一片好心,倒教贵派见笑了。”那大胡子冷笑道:“嘿嘿,既然这其中藏的是你们那个什么会,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之事,便算我给这位好管闲事的兄台一个面子。我们走吧!”招呼同伴便要离去。
卫正人将身子往前一站,伸手说道:“那便请赐解药。”那大胡子脸色微变,说道:“什么解药?”卫正人道:“原来兄台便是朱砂派的毛师兄,失敬,失敬。
我黄兄弟确实是一番好意,绝非向毛师兄挑衅。还望赐解药。”
那大胡子见对方叫破自己的来历,便不再闪烁,说道:“阁下好眼力,不知高姓大名?”卫正人道:“敝姓卫,河朔刀枪会单刀教头卫正人,便是区区在下。”
大胡子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河朔刀枪会,久仰,久仰。”才说完,忽听得“咕咚”一声,刚刚与他对打的胖子,突然一仰倒地。卫正人身后的三人赶忙去搀住了,捋开衣服,只见小腹的地方有着一处茶杯口大小的瘀痕,却不是一般的青黑色,而是朱红色。颜色鲜丽,仿佛要渗出血来。三人相顾失色,卫正人却头也不回,自作镇定。
原来这个大胡子名叫毛天祚,果真便是朱砂派的大弟子。这朱砂派本是江湖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唐末丹鼎派的遗枝。十几年前朱砂派炼金未成,反而炼出几味神奇的毒药,门下弟子居然便藉着这几味毒药闯荡江湖,还真的闹出了几件风风雨雨的大事,从此朱砂派名声才不胫而走。
然而这朱砂派虽是武林帮派,因不以拳脚功夫见长,所以名声虽有,地位却始终不高。偏生这毛天祚天生火爆脾气,无论去到哪里,自然也都是惹祸的多,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摇头皱眉。适才毛天祚与那黄胖子放对,他见连对方一个看东西的脚夫,功夫都不比自己差,妒恨心起,便动杀机,暗地将毒物握在手中,寻隙于发拳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对手。他一拳得手,还佯装不敌,只想在对手毒发之前离开,正是他惯用的伎俩。每当夜深人静,毛天祚时而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死在他手下的人,临死之前还搞不清楚究竟遭到了谁的暗算,心里就有一种快感,所以他也从不考虑自己的行径光不光明正大。
传言中的毛天祚身高腰粗,一脸虬髯,暗地里有人称他叫“毛扫帚”,最是好认不过。卫正人往这方向去猜,果然一言中的。而朱砂派既以毒药闻名,这个扫帚星竟然转性,甘愿吃亏走人,卫正人只想自己会里的兄弟只怕着了道而不自知,所以一开口就向他要解药。一来叫对方知道,自己完全清楚他们的底细,二来就算猜错了,也不吃亏。这时惊见黄胖子忽然倒下,卫正人却只能顺势强做镇定,好让人觉得一切都早已在他算计之中。
毛天祚见卫正人对黄胖子的倒下视而不见,恍若无事一般,摸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便道:“卫教头刚才说,这位胖兄弟对我们是一番好意,在下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请教。”说着,看了躺在地上的黄胖子一眼,心想:“刚才让你逞足了威风,怎样?现在是你行,还是我强?”嘴角漾起一丝微笑,三人对他怒目而视,他也只当没看见。
卫正人道:“我们的这口木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这么摆在路边,对于惯常在路上横冲直撞的人来说,也许不太方便,但若是要闪避,只要眼睛没瞎,就一定闪得过去。”毛天祚“哼”地一声,把头撇了过去。
卫正人续道:“也许毛兄要问,那么这口箱子,为什么就非得放在路边不可,这路可不是河朔刀枪会开的。”那刚才被同伴捂住嘴巴的白脸矮子,不知何时恢复了开口的自由,插嘴道:“老兄你这几句话可只说对了一半。”卫正人一怔,问道:
“什么?”那白脸矮子道:“我们师兄弟几个,向来便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我们不去管你怎么摆放什么箱子,不过它碍到了我们几个走路,我们便找它出气,怎样?
不服气的话,再来比画比画。”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
卫正人皱眉道:“毛兄,这便是你们的意思吗?”毛天祚道:“我的意思是,是非曲直,总得说得明明白白。”白脸矮子抢着道:“那还用说吗?大师兄,当然是我们是,他们非,我们曲……我们直,他们曲啰!”
卫正人道:“既然这天下诸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蒋师傅,劳你驾跟这位小兄弟说说,说咱们那口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我们黄兄弟,看的是什么要紧的事物。”只见围着照料黄胖子的三人,其中一个干干瘦瘦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眯着双眼对着卫正人说道:“是。”转过头去,睁着他那一双,睁也睁不开的双眼,看着那白脸矮子,淡淡地说道:“我们那口箱子里装的是火药,一百来斤的火药。”
他这火药两字说得既轻,语调又平淡,可一出口,四周全安静了下来,那白脸矮子听了脸色大变,连毛天祚亦为之动容。只听得那蒋师傅自顾自地续道:“……要是点起火来,轰的一声,你们也甭差人回老家报信了,你家老太爷在二三十里外,都知道要上哪找你去了。只是到时这里一片焦土,胳臂啊,手啊,脚的,零零落落散了一地,拼拼凑凑也不知能不能将你完完全全地拼起来……”卫正人插嘴道:“蒋师傅,请你挑要紧的讲。”
蒋师傅道:“是,是。我们黄兄弟便是会里使用火药的第一把交椅,这火药的性子摸不准的,会里兄弟没人敢碰,就黄兄弟摆得平,所以一路便交由他亲自看管。”
卫正人颔首微笑道:“说得非常清楚,蒋师傅,谢谢你。”摆手示意要他退下。
自己接着说道:“我黄兄弟为人谨慎,做事一丝不茍。恐怕刚才就是有人意图碰他那口箱子,我黄兄弟未免发生意外,更是职责所在,自然得从权防范。只是不知如何得罪了贵帮兄弟?”
那白脸矮子道:“他是没得罪我,只是咿咿呀呀的,谁听得懂他讲什么?这么要紧的东西,你们派了一个口齿不清的人看管,这不是开玩笑吗?”他这么说,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刚才便是他去动了那口箱子。
卫正人道:“黄兄弟是火药方面的第一把好手,他说话上有障碍,并不影响他在这方面的能力。火药这玩意儿性子可是捉摸不定的,有时候碰一碰就能炸开来,老兄若是活得不耐烦了,倒尽管去试试。不过在那之前,希望你招呼大家一声,免得你毛师兄到了阎罗王那儿,还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去的。”白脸矮子啐道:“好端端的,我毛师兄干嘛去阎罗王那儿?你不是咒他死吗?”卫正人冷笑一声,不再答话。
那朱砂派以炼丹起家,虽然最后走上炼制矿药一途,但对于硝石硫磺的特性,亦向所知悉。若是那口箱子里,装的全都是火药,其威力之骇人,非世上一般刀枪飞石所能比拟。而河朔刀枪会一向又与当朝为政者往来密切,拥有火药兵器,亦不足为奇。毛天祚听到这里,十之八九已相信对方并无恶意,更何况今日若不给解药,对方人多那还是其一,与拥有火药的河朔刀枪会为敌,只怕后患无穷。
毛天祚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折成小方胜的油纸包。摊开油纸包,从中用指甲挑出一点药膏,弹在蒋师傅的掌心。说道:“直接搽在患部。”蒋师傅不信解药这么容易到手,眯着眼睛狐疑地瞧着他。卫正人道:“事不宜迟,快照着做。”蒋师傅赶紧照办。那毛天祚忽道:“慢着!”
卫正人道:“此事尚有不妥吗?”毛天祚道:“我朱砂派的解药药到病除,半个时辰之内,我保证这位黄兄弟活蹦乱跳,又是一条好汉。只是有件事情,我得代在座各位英雄问一问,否则难以安心。”卫正人道:“毛兄有话不妨直言。”
毛天祚道:“火药这种东西,老实说,小弟也略有研究。甚至也曾亲眼目睹它的威力。其中若是填上丹黄,一经燃点,在场各位只怕没几个能躲得过。如此霸道的东西,若非另有图谋,不知卫兄何以一带一百来斤?”
卫正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毛兄担心此事。”顿一顿,续道:“其实我和铁马帮的朱兄刚才在这里,正谈起此事。本来就打算邀请毛兄,现在既然误会冰释,实在再好不过。小二,来挪好桌椅,多摆一付筷子,再打两斤酒来!”
那店小二原本吓得躲得老远,这会儿见双方言和,这才敢出现。
酒菜重新上桌。卫正人道:“朱砂派离此地有百来里路,不知毛兄为何带着贵帮兄弟,远道而来?”毛天祚心里有气,心想这本来就是我问你的,你却反过头来问我。说道:“卫兄何出此言?”
卫正人道:“毛兄不必多心,我在道上早已得到消息,不只是毛兄,就是朱兄与小弟在下,今日在此碰头,只怕并不是巧合。”朱虎接口道:“想来确是如此。
我本来也不相信,可是听到卫兄这么说以后,我这么思前想后,与在路上打探到消息这么一对照……毛兄,要是我们所料不错,你们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毛天祚难以置信,道:“真有此事?”卫正人道:“只怕我们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其实也不只是我们,我三天前才在路上碰到了常熟破山寺的唐氏三兄弟,他们哥儿三虽然不说,可是我们早上却又在上个村头碰到了面。八成也是要往这儿来的。”
毛天祚与站在他身后的同门师兄弟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倒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只是这事干系太大,要是我师父怪罪下来,我也承担不起。”卫正人道:“那请毛兄想一想,你要去的地方虽然不是龙潭虎穴,可也不是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大家道既相同,遇到事情大家一起拿个主意,可不是比独自一个人来得强?”
别看那毛天祚一付火爆浪子脾气,发起疯来杀人不眨眼,哪知却对自己的师父十分敬畏。其他人都想,一定是他师父临行前交代了些什么,才让他这么难以决定。
卫正人略一沉吟,说道:“毛兄为人把细,亦是应当。这么吧,我们要去的地方,正好有三个字。我和朱兄负责写第一和最末一个字,毛兄便写中间那个字。咱们三人一起提笔,一起落笔,如果三个字凑不到一块儿,毛兄掉头就走,令师的事,依然是贵派的秘密。如何?”毛天祚连连点头,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三人一时找不到笔纸,便用手指蘸了酒水,写在桌子上。
那卫朱两人援指立就,相较之下毛天祚写的那个字笔显然画较多。两人待看到毛天祚写完最末一划,脸上都不由露出微笑。
这梅花镇与千药门有地缘关系,万回春在这一班人出现之后,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用心注意。尤其到后来居然连火药都出笼了,万回春更是一个字都不敢听漏。这时见他们以字代口,便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只可惜客栈里光线灰暗,距离又远,万回春又故做轻松,匆匆一瞥,什么也没看到。
果听得毛天祚喃喃说道:“原来各位真的都要去千药门……”他这几个字说得细如蚊声,万回春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他眉头一动,莫高天便已知道他的心意,低声道:“沉住气。”伸手替他斟满了一杯酒。万回春仰脖子一饮而尽。
只听得那卫正人续道:“既然大家的目标一致,不如开诚布公,互结为盟,只要我们大伙儿齐心,就算那里真是龙潭虎穴,又何惧之有?”毛天祚道:“各位,且慢。虽说我们师兄弟真的是要去千药门,可我们可不是要去兴师问罪的。瞧你们这般大张旗鼓,嚣张跋扈的模样,可别连累坏了我们的事。”
卫正人纠正道:“毛兄,你我遭遇相同,贵派心里打什么主意,咱们心同此理,我岂会不知?但我们这个叫‘有备无患’。若是他们肯好好地交出解药,万事以和为贵,我们甚至不要求任何的交代。但若是他们恃强凌弱,不知毛兄可有万全的准备?”
毛天祚沉吟半晌,迟迟无法作答。他那矮个子师弟从一旁挨过来,低声说道:
“大师兄,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毛天祚啐了他一口,道:“你也知道什么叫做有理?”白脸矮子道:“反正我们往人多的地方站,总是不错的。”
其实卫正人一干人等说了一大堆,还不如这白脸矮子这一句话来得直接明了。
卫正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兄台说得不错,我们大家伙儿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哈哈哈!”朱虎与郭典等人,听着也不禁笑了出来。毛天祚一番细想,亦不禁莞尔。
众人笑了一阵,那白脸矮子口无遮拦惯了,平常一言既出,接着都是挨骂的多,这会儿一言中的,有点得意忘形,两只眼睛贼忒忒地瞧向坐在里侧的那一对男女,忽道:“搞了半天,原来大家都是同一条船的,说起来也算是一种缘分。哈哈,没想到这船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俗语说得好,这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一言未毕,飕的一声,一枝羽箭朝他门面而来,又快又急。那白脸矮子一时傻住,眼见万万来不及闪避。朱虎坐在白脸矮子身前,他眼明手快,急忙向前一捞,却只把那羽箭打偏。波地一声,羽箭插入白脸矮子身后的门柱上,直没入羽。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毛天祚当时来不及反应,但他此时立刻霍地站起,大喝一声:“何方鼠辈?竟敢暗箭伤人!”飕飕两声,又是两枝羽箭射来,算是回答了毛天祚。毛天祚哇哇大叫,急忙低头,但那射箭之人算准了毛天祚两脚站在长板凳里边左右闪避不易,所发出的羽箭分上下两路打来。毛天祚见势非自己往后仰倒不能解,但如此一来,无异于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时竟犹豫起来。卫正人此时在一旁早已有了防备,伸掌拍出,打落了朝毛天祚下盘射去的羽箭,免去了毛天祚一场尴尬灾祸。
卫正人但觉附在羽箭上的劲道非常,若是接二连三不断射来,只怕己方马上就要有人挂彩。心知得罪了高人,连忙拱手道:“尊驾箭法如神,卫某十分佩服。适才如有冒犯,实属误会,请先罢手如何?”
那对男女坐在一旁角落,仍自顾饮酒谈笑,旁若无人。卫正人好不尴尬,但回想起刚才那一枝羽箭的劲道,暗忖那人竟然不须抬臂拉弓,实是当今一流高手,自己再有脾气,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刻发作。
正做没理会处,忽听那男人开口说道:“师妹,这卫教头的‘抽刀断水’刀法,武林中堪称一绝,在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这会儿向你作揖行礼,你就不要在捉弄他了!”
这言下之意,是说刚刚射箭的竟是他身旁娇滴滴的姑娘,朱虎与毛天祚不由都大吃一惊。卫正人心想:“我从未将自己的师承来历,告诉过江湖上的任何朋友,此人居然叫得出我的得意刀法,倒是令人意外。”至于射箭的人,倒底是男是女,反而不放在心上。接着说道:“姑娘武艺惊人,不让须眉,着实令人骇服。”
那女子先是抿嘴一笑,接着说道:“卫教头不必客气。”卫正人道:“哪里,哪里,姑娘年纪轻轻,箭术如此了得,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姑娘师承何处?卫某也好多长点见识。”那女子佯作失声道:“唉哟,卫教头这不是兴师问罪来了。”
卫正人道:“不敢。在下是真心请教。”那女子又是粲然一笑,说道:“我这不过是骗人的小玩意儿,说出来就怕笑掉了各位大爷的牙,哪里比得上卫教头真刀实枪,靠的是在刀口上舐血,一步一步挣来的名号。刚才小女子胡闹,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再说,嘻……我刚刚要射的又不是你,是你自己忙不迭挨过来,刀剑无眼,可怪不得我。至于我师承来历嘛……嘻,不说了,不说了,免得你找我师父告状去。”眼神捉狎狡狯,朱唇未言先笑,流转之间,媚态横生。
众人瞧见了这幅景象,都不由都呆了一呆。这女子光就容貌而言,虽然谈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千中挑一。但她言谈举止之间,骨溜溜的黑眸灵转,时而眨眼,时而娇笑,表情做了个十足。要说她挑逗嘛,却又不失庄重,要说她狐媚嘛,却又略减风骚。在场年轻男子,如那白脸矮子、孙均等,无不瞧得心神荡漾,全身骨头顿时轻了几两。
那卫正人年逾四十,家中早有妻儿老小,为人向来正派,自然不似这一班小儿这么般把持不住,但平日接触,多是会中兄弟,一年洗不到一次澡的粗鲁汉子,今日得能与美人晤谈,自也心旷神怡,别有一番心情。见她始终不肯透露身分,也只是微笑,不再追问。
那林蓝瓶初自少女长成,对于自己的容貌也颇有自信,但她自幼秉受庭训,晓谕女子便该当端庄温柔,虽说她自己未必一体凛遵,却也从未见过这般矫情放浪的女子。又见她容貌秀丽,心里既有着惋惜,同时亦有着说不出的厌恶,不自觉轻轻说了一声:“哼,妖里妖气的,真不知羞!”只见堂上男子,不论老少,一个一个都盯着那女子看,不觉心里有气。回过头来,却见汤光亭神情古怪,两眼发直,一眨也不眨的,不知为何忽发娇嗔,将手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抬起右腿,便往汤光亭坐的板凳上踢去。
林蓝瓶知道若真的打起来,自己的武功也只比汤光亭好上那么一点,所以这一腿老实不客气,便多加了那么一分劲道上去。只听得“碰”地一声,汤光亭应声倒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林蓝瓶大吃一惊,急忙向前搀扶,连声道歉。那杨景修就坐在汤光亭身边,依他的身手反应,按理不该就让汤光亭这么跌下去,可巧他那时一双眼睛都盯在那女子身上,待听到声响,已经措手不及。莫高天回过头来,瞧着躺在地上的汤光亭,还没感到不对,只道:“好好的椅子让你坐,你都能跌倒,可真有你的。”
才转回头去,林蓝瓶大叫一声。莫高天回头又问道:“又怎么啦?”林蓝瓶道:
“他……他一边手热得烫人,另一只手却冷得要命……”原来林蓝瓶见汤光亭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还以为是汤光亭故意装晕,耍赖捉弄她。原本林蓝瓶就有意要给他一个教训,见到这番光景,不由心中怒火又起,只想再给他来上一脚,但顾虑着刚刚的骚动,恐怕已经惊动了在场所有的人,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个姑娘家,对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拳打脚踢,成何体统?只得伸出双手,想将汤光亭拉拔起来。
没想到这不碰还好,一碰之下,汤光亭两只手掌心一冷一热,内劲暗生,将林蓝瓶的手弹开了去。
林蓝瓶从未见过这种事,忍不住惊呼。这边莫高天出言询问,那一边杨景修早已一步抢上,手一触碰,便知汤光亭练功岔了气。两手将他身子扶正,便欲运气帮他导气归元,耳边万回春忽道:“把我的嘱咐当成耳边风啦!”杨景修一惊,反射性地缩手。
万回春手指疾点,封住了他身上几处穴道,说道:“林姑娘,请你来扶着他。”
林蓝瓶身子娇小,只得坐在汤光亭身后,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正想接着问再来怎么办,忽然眼前一花,万回春的身影,却反而出现在卫正人的桌前。
其时丁允中一行人坐在一旁,武功高强如莫高天等人,都已知道无意中碰上的这一群人,居然都是冲着千药门而来。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是因为千药门的主人便在此间,纵然想帮着出头,也得先瞧一瞧主人的意思如何。莫高天与丁允中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此间环节自然清楚。这时看见万回春终于忍耐不住,两人在一旁也都是蓄势待发。
只听得万回春道:“敢问各位爷台,可是要上千药门去?”神态极为恭谨。卫正人与朱虎对望一眼。一会儿,朱虎只道:“有事么?”并不正面回答。
那万回春陪笑道:“是这样的,江湖盛传,这千药门住着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着手回春,堪比华陀扁鹊。不过,这还是其次,听说那里种满了各种奇珍异草,豢养各类飞禽走兽,可以说是普天之下,所有能够入药的,无一不备,无所不包。就这名医配合良药,奠定了千药门百年兴盛的基石。好巧不巧,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前些日子跟人家打架弄伤了,遍寻名医,药石无效。今日寻到这个地方来,却不知道往千药门的路,刚才不小心听到诸位的对话,要是方便的话,我们便跟诸位一道走,我们会远远地跟着,不会打扰你们的。”
卫正人瞧着万回春那张和蔼可亲,堆满笑意的脸,心中反而起了戒心。眼前的万回春武功不弱,那是容易看得出来的,与他同行的另有两名老者,想来武艺也差不到哪里去。而像这样角色的高手,眼前凑足了三个,自己却一个也瞧不出来历。
便道:“这位仁兄若不嫌弃,眼前就有一位朱砂派的医术高手,何苦舍近求远呢?”
万回春心道:“这是试我来着?”表面上却喜道:“得遇高人在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毛天祚知道卫正人轻描淡写地,把这一道题目出给了他。他原本老大不愿意,但众目睽睽,却逼得他不得不接受。
不过他不愿在人前显得矮卫正人一截,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正眼也不瞧万回春一眼,干咳了几声,慢慢吞吞地问道:“病人在哪儿?”万回春道:“他伤势严重,这时突然发作,全身瘫痪动弹不得,还请先生移步。”
毛天祚故做姿态,轻哼一声,道:“是吗?”大摇大摆地走到汤光亭身旁,俯身察看。莫高天见万回春存心戏弄他,退到一旁,好不容易忍住一肚子笑。林蓝瓶不明所以,却问道:“还好吗?”莫高天终于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毛天祚尚不知好歹,惺惺作态道:“急什么?他如果能称得上‘还好’两字,就不会是这一付要死不活的样子,而你老太爷也就不必特别请我来了。扶好扶好,别再开口说话了,你烦得我不能专心。”
林蓝瓶见他忽然发起脾气来,赶紧闭上嘴巴。万回春实在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这种踞傲骄矜的态度,心中暗暗咒誓道:“就凭你这个样子,要是瞧得出个所以然来,我万回春从此退出江湖。”
那毛天祚右手三根手指一搭上汤光亭的脉搏,立刻便皱起了眉头。低头沉吟半晌,忽然抬头说道:“换左手来。”林蓝瓶心想:“这同一个人的脉搏,左右手还能不一样吗?”却不敢出言询问,帮着把汤光亭的左手伸给了毛天祚。毛天祚这一搭脉又是好一会儿的时间,最后搔一搔头,只迸出了几个字:“这可奇了。”
原来毛天祚察觉汤光亭的脉象怪异,有三分像是中了慢性剧毒,又有五分偏向练功走火,而说是受了外家掌力,伤了五脏六腑,却也有那么两分神似。坏就坏在这三种脉象在医术名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要是说出自己的怀疑,只怕当场笑掉卫正人的下巴,朱砂派从此名誉扫地,自己也不用再混了。只是让他觉得更奇怪的是,汤光亭的内力平平,以上三种病征,只消其中任何一种,都能马上让他去见阎王,为何他能活到现在?
他一时半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神情十分尴尬。卫正人一旁瞧了,说道:“怎么?连大国手也束手无策吗?”这句话若是有心人听来,只怕有点刺耳,毛天祚个性毛燥冲动,按理不该这么迟钝,可这时他却一反常态,喃喃说道:“束手无策……
怎么办呢?束手无策了吗……那要怎么办才好?”居然当真起来,迟疑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小盒,盒外雕工精美,纹理古朴,该是他经年久藏,珍视异常。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滴溜溜地滚着五颗小珠,颜色作青赤黄白黑五色,大小却都一样。
众人尚自疑虑毛天祚此举何意,却见他已抄起其中一颗珠子,便往汤光亭口里送。万回春大吃一惊,呼喊道:“你干什么……”本欲伸手阻止,却忍不住迟疑了一下,便在此时毛天祚右手食指拇指用劲,按在汤光亭的喉头这么一掀,汤光亭的喉头跟着一动,便将口里的东西吞进腹中。
林蓝瓶见万回春神色不对,瞥眼瞧那木盒子里只剩下黑白赤黄四颗珠子,可见汤光亭吞下的是青色的珠子。抬头又瞧瞧毛天祚,却见他气定神闲地道:“老丈勿慌,我这颗地犀通灵丸百益而无一害,无论拔毒去瘀,活脉解郁皆有速效,更重要的是令侄伤势不轻,若不及早医治,只怕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先服我一颗地犀通灵丸,当可保他七日之命,还好千药门便在左右,听说那万门主医术号称天下第一,嘿嘿,今日正好可以上门领教了!”
卫正人原本打算藉毛天祚阻止万回春等人同行,没想到听毛天祚言下之意,却是想带他们上千药门求医。这结果虽然出乎卫正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当他瞧见万回春,看到毛天祚突然给他的侄儿吃了一颗来路不明的药丸时,脸上那种吃惊的表情,肚子里暗暗好笑,盘算:“没想到那个少年真的有病在身,若是硬不让他们跟,他们化明为暗,反而不妙。还好这步棋算是我方占了先手,无论他是真是假,总叫他讨不了好去。”当下微笑不语。
那万回春不愿显出自己对医药有所认识,只好任由毛天祚胡作非为。由于可能事关千药门生死存亡,为怕莫高天会为了汤光亭出手干预,他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假意关心道:“为了劣侄的伤势,折损大夫灵丹妙药,实在愧不敢当。”毛天祚道:
“哪里,其实我不过想藉著令侄的伤势,去会一会千药门。说实在的,令侄的伤势,百年难得一见,要是让他便这么死了,岂不可惜!哈哈哈!”万回春想这人说话不分轻重,偏又口无遮拦,这般行走江湖,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倒也是奇事一桩,不由跟着讪讪笑了一笑。
忽然间角落里同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却是一个光头。那光头不顾众人眼光,自顾地大笑了一阵,接着说道:“妙啊,妙啊,‘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对对对,这句最妙了,真是笑死我了。哎哟……阿弥陀佛,不行了,不行了,来啊,小二!结帐!”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光头会了钞,头也不回地走出饭馆,沿路还是一直不停地笑,直到隐身在街口转角。铁马帮与朱砂派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和尚什么来头。毛天祚回到座位上,问道:“刚刚那个和尚是在说我吗?”他的师兄弟们无人敢答,其他人事不关己,也都默不作声。却听得先前向朱砂派的白脸矮子射箭的那女子,在一旁与她师兄道:“师哥,你说这个和尚是什么来头?是少林寺的吗?胆子倒不小。”
她师兄道:“他是光头,却不见得是和尚。而就算他是和尚,普天之下,会武功的和尚,可不只少林寺一门。你说他胆子有多大吗?那倒也不见得。”那女子嘴角含笑,白了他一眼,嗔道:“是吗?依我看,普天之下就属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最强,胆子也最大。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他孤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要笑就笑,说走就走,这种胆色天底下不能说只有他一个,不过如果是和尚,那就非是少林寺的不可。”
那男子虽然是师兄,不过面对师妹的强词夺理,也只是一笑置之。顺着说道:
“按你这么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不过说到胆子大,眼前就有一个人,胆量可比他大得多了。”女子对着他粲然一笑,说道:“呼延大侠艺高人胆大,原是江湖尽知。”那男子道:“不不不,我可不是在说自个儿,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说的是,刚才有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管对方有几个大汉,惹她一个不高兴,照样二话不说,咻地一声就是一支箭。那不是比刚刚那个和尚高明多了吗?”
女子这时才知师兄说的是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人家跟你说真格的,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你好没正经!”说罢,自己想想,却又忍不住笑了。
一会儿接着说道:“师哥,你说待会儿到了千药门,到底能不能见到万掌门?”众人一听,心中都暗道:“原来你们也上千药门。”
只听得那男子接口道:“能见到当然最好,我就怕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沿路敲锣打鼓,万掌门听到风声,说不定会跑去躲起来。”万回春一旁听到,暗骂:
“躲你的狗屁!等一下老子便让你第一个尝尝,我千药门的手段。”他为人向来笃诚宽厚,但今日事态诡谲,令他焦躁难安,既是骂在心里,便索性骂了个十足。
那卫正人却想:“千药门这一次倒底惹了多少人?这事若不是太过凑巧,就怕是有人刻意促成。”又想:“我们现在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各怀鬼胎,不过是一盘散沙,到了紧急关头,全都靠不住,说不定还有人扯后腿。我不如让老黄暗中布置一下,要是苗头不对,说不得,只好将这一百斤的火药全部点开,管他千药门埋了什么机关在等我们,我这“砰”地一声,什么高手低手,老人小孩,什么都玩完了。”
他心中计议已定,不再理会还有什么人要一起去,草草吃饱,便要众人动身。铁马帮与朱砂派众人互相招呼吆喝,一起跟了上去。
万回春心里虽然挂念门派安危,但表面上仍是装成求医者,在附近叫了一台板车,驮运汤光亭以作为掩护,亦步亦趋,跟着出发。那丁允中见千药门有事,不愿落在莫高天的后头,催促着丁白云兄妹俩,一同上路。
这路上陆陆续续有江湖人物出现。有的彼此认识,便打起了招呼,热络得很,但遇到不认识的,只远远地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斜里一队骏马驰来,卫正人一拱手,喊道:“唐兄!咱们又碰面了!”当先的大汉勒马停步,见是卫正人,不觉一怔,回头说道:“大哥,二哥,这事当真邪门。”
后头一人拍马赶上,道:“何事大惊小怪?”见到卫正人,也是吃了一惊,说道:
“原来是卫兄。不知卫兄何故跟着咱们?”
卫正人哈哈一笑,说道:“唐兄何出此言。这里这么多人,难道都是跟踪唐氏兄弟来的?”后来那人脸上一红,讪讪一笑,并不言语,第三骑此时也已来到,马上大汉开口道:“我兄弟三人绝无恶意,二弟不会说话,还请卫兄见谅。”卫正人道:“哪里,哪里。唐兄言重了。”当下便给唐氏兄弟与朱砂派、铁马帮彼此引荐认识。至于万回春等人,卫正人不明底细,故意落了过去。唐氏兄弟三人彼此相视一笑,也当作没这回事。
没想到那朱砂派的地犀通灵丸颇有独到之处,此时汤光亭已悠悠转醒。板车颠簸,林蓝瓶扶着他坐起身子,一边将刚才他不醒人事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悄悄地告诉了他。汤光亭神智未清,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颠得疼。抬头见到唐氏三兄弟,背负大刀,满脸横肉的,在树林中吆喝按辔驰马,一时错觉,仿佛回到了铸剑山上。
他虽然离家不久,却是头一回独自出门,几天来遭遇离奇,不免让他有些害怕,心里头确实有那么一点想家,想山上的爹娘。可是这一会儿真要他回去,他可又不愿意了。忍着一身酸痛,哼哼唧唧地问道:“哎哟,这里是哪里?”林蓝瓶将原本扶着他的手一松,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说了那么久,原来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汤光亭左顾右盼,只见同行的江湖人士,竟然聚集了有五六十人,却独独不见了万回春。心道:“这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是得好好回去准备一下。”忽然前方有人呼喊:“到了,到了,千药门到了。”那唐氏三兄弟其中一个人,跨下双腿一夹,纵马直出。不一会儿回头,说道:“大哥,二哥,好像到了。”众人一听,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的人甚至将背上的长刀解了下来,执在手上,好像准备随时大战一场的样子。
卫正人双眉微蹙,心里苦笑道:“我居然跟着这些大惊小怪,沉不住气的家伙混在一起。今日之事要是传了出去,我的脸还往哪里搁去?”故意放慢了脚步,打算让这班人先进去。那铁马帮素知卫正人多谋,便以他马首是瞻,也跟着慢了下来。
个人心怀鬼胎,自有打算,只有毛天祚见汤光亭已经清醒而沾沾自喜。
那丁允中可不是跟着来看好戏的,要丁铃留着看顾汤光亭,自己领着丁白云抢先跟了进去。莫高天自恃身分,只管自走自己的;杨景修听了万回春的劝告,不便与人冲突,所以都与汤光亭一道。
到了谷边溪涧之处,板车已无法再行,林蓝瓶便扶着汤光亭下了车。那帮忙推板车的车夫力气虽大,胆子却很小,见这么多人抡刀使枪,心里害怕,趁着汤光亭下了车,众人没留意,竟偷偷推着板车走了。丁铃发现后,赶着追去,不一会儿回来。林蓝瓶只道她跑去跟车夫理论,便道:“这个车夫忒也无礼,就这么偷偷地走了,待会儿咱们要回去时,可上哪儿去找人?丁姊姊,她一会儿还回来吗?”丁铃看着她,眨动双眼,道:“我拿了钱给他,他大概不会回来接我们了。”林蓝瓶这才会意,微笑道:“姊姊心肠真好。”
言谈间,一行人已顺着溪涧进到谷中。汤光亭向前望去,只见不药亭前或坐或站,聚集了二三十人。人群前几名千药门弟子伸手拦着,不让他们继续往前移动。
人群中虽有几人趁乱鼓噪,却没有人敢有什么无礼之举。
更向前行,已经大约可以听清楚说话的内容。只听得人群中一人道:“姑娘别看我们都是粗人,江湖规矩我们可是懂的。我们此番前来,只是有事求见贵门的梅姑娘,请她老人家高抬贵手,救我们一救。”不料另有人说道:“你见过梅姑娘吗?
怎么知道她是老人家?我说梅姑娘正当青春貌美,可是千金之体,怎么有这个闲功夫去理你这个糟老头?姑娘别听他瞎说,若是梅姑娘不方便见我们也不打紧,只要千药门里哪一位师兄师姊肯出来帮帮我们,我们也是同样感激。”只见站在当前的一名黄衫女子频频摇头,只不断说道:“不敢欺瞒各位,我们梅师姊确实不在谷里。”
众人好说歹说,那名黄衫女子只重复说着“我们梅师姊确实不在谷里”等等类似的话。人群中闪出一个葛衣汉子,手里拿着一封红帖,说道:“既然梅姑娘不在谷中,但不知万门主在否?我这里有拜帖一封,乃是丐帮杜帮主的亲笔,还望姑娘代呈万掌门。”大伙儿听了,都想:“咱们哀求了半天,这来硬的不成,而看样子软的又不吃,怎么就没想到要恭恭敬敬地写个拜帖呢?”有人更想:“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这人是谁?难道这次丐帮也有事?”
一名千药门弟子接过拜帖,黄衫少女只拿来一瞧,便随手让人拿了下去。说道:
“掌门不巧也不在谷中。”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那葛衣汉子道:“姑娘这也不在,那个也不在,千药门里到底还有谁在?难道连一个做主的也没有吗?”黄衫女子忸怩道:“这……这我,眼下就只有我了……
大家有什么事吗?”葛衣汉子见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能有什么能耐?
“啊”地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了起来,面对这样的结果,一时都没有了主意。
卫正人稍后来到,终于也耐不住性子,走出人群,大声向众人说道:“请各位英雄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一句话。”声若洪钟,远远地传了出去。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武林中的一些小帮派,小脚色。千药门在江湖中名声甚响,这些人多数抱着宁愿吃点闷亏,也不愿有所得罪的心态,这时见有人出头,正是求之不得,便都安静下来。只剩几个嘴硬的好事份子,兀自谈论不休,不过音量却也压得小了。
此时人群渐渐合拢,卫正人接着说道:“小弟今日来此的目的,跟大家都一样,只是我们各来各的,各打各的主意,像一盘散沙一般。这万回春一躲起来,大家伙儿就全都成了没头苍蝇,什么事也做不了。我知道各位的顾忌,但要是他就这么躲上个一年半载,存心做个缩头乌龟,难道大家就住在这里跟他干耗吗?”他停顿下来等待大家回答,不料过了半晌都没人搭腔。那郭典怕他尴尬,接口问道:“那依你说,便该如何?”
卫正人道:“在场的各位英雄,有的相互认识,有的不认识,我希望大家各报自己的门派姓名。大家既要团结一心,彼此不认识,总不是个道理。在下河朔刀枪会卫正人。”说罢右手一抬。郭典会意,便即拱手,说道:“久仰卫教头大名。在下铁马帮郭典。”。
既然有人带头,众人也就纷纷跟着报出姓名。一个一个挨将过去,有的只说他是“某某派的某某某”,有的却加油添醋,非得自吹自擂一番,才肯罢休。卫正人见来的果然都是一些小脚色,越听不禁心头越凉,直到听得有人说道:“在下寿春归云山庄丁允中。”众人都不禁一声轻呼。
卫正人喜形于色,说道:“久仰丁庄主大名,今日得见,幸如何之。”丁允中道:“河朔刀枪会威镇河朔,卫教头武艺卓绝,乃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心想:“你若知道归云山庄早给官府挑了,只怕后悔今日见到我。”各自又谦逊几句。丁白云、丁铃接着依次自我介绍下去。
那莫高天自恃身分不愿开口,身旁的杨景修也觉得无此必要,就跳过由汤光亭与林蓝瓶接口。那汤光亭与林蓝瓶在江湖上没没无闻,又无武功门派,都只各报了姓名就算了事。卫正人此时才注意到少了一个人,只不过他心想丁允中是何等人物,这些人既与他一同前来,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折腾了一阵,好不容易让在场的四五十人,最少都报过了自己的姓名。卫正人当仁不让,自忖以他的才能见识,众人无人能及,纵以丁允中而论,不过也是半斤八两。于是登高一呼,便道:“众位英雄,咱们今天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地方,为的不过是来求千药门放我们一条生路走,顺便请万掌门给我们大家伙儿一个交代。没想到万掌门自己躲起来不说,还将儿子徒儿也藏了起来,真是令人好生失望。”
人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卫教头可别误会,老夫此行前来,可没说要兴师问罪。”当下便有人附和道:“是啊,办完了事,大家走人,人家干嘛给你交代?”
卫正人道:“泰山常老爷子,我们既前来求药,我知道大家的顾忌,但是没人发现事有奚跷,原因不单纯吗?”那姓常的老人道:“倒要请教。”
卫正人道:“常老爷子,请问你打哪而来?又花了几天时间到这里?”那姓常的老人呵呵一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自打泰山来,来到这里,说慢不慢,整整三天。”卫正人笑道:“常老爷子老当益壮,这样的脚程,不输给少年人,算是十分快的了。”转头过去问唐氏三兄弟,道:“同样一个问题,请教唐兄?”那唐氏兄弟里的大哥唐天说道:“我们兄弟打常熟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赶路,来到这里,只花了两天。”
卫正人又问了几人,仔细谈论比照之后,众人这才发现,说也奇怪,原来这住得远的人,早几天前就出发了,而住得近的,有的是昨天才遇到这样的事情,连忙动身赶路,也是今天到达。
众人这时面面相觑,心中已然明白,世事绝无如此巧法,定是有人在其中刻意安排。这人设计将江湖上大大小小几个帮会的人马齐聚于此,不知是何用意?是敌是友,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此时都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那位黄衫女子身上,虽然她仍是扼住道路要冲,不让众人逾越雷池一步。但见她脸上稚气未脱,神色颇为不安,实在不像是此番谋事之人。
一时之间,大家更是没了主意,都想听听卫正人对此有何解释。那卫正人此时更想:“还好我设想周到,带了火药前来,否则跟这班凡夫俗子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同。”
那丁允中原以为这些人是共谋而来,一心想为万回春分担分担。不料却是这种诡异的情况,饶是他自认见多识广,一时也不能了解其中缘由,更何况眼前不见了万回春,就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而莫高天与杨景修也是打定主意静观其变,更不用说汤光亭与林蓝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