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走了一陣,直出二十餘里,才到了一處小市鎮上。丁允中今日大壽,原本中午要大宴賓客,可是這下事發匆促,大家別説壽酒了,連白米也沒吃一粒,都早已是飢腸轆轆。這市鎮並不大,眾人尋來尋去只有一間比較像樣飯鋪,坐定之後,便向店小二點了些飯菜。那小二將飯菜端上來,説道:“大爺們來得不巧,今兒個早上城裏有户大户人家做壽,將集裏的魚肉全兜走了,只剩些青菜豆腐,客倌們將就一些吧。”丁允中一陣苦笑,只道:“甚好,甚好。有酒麼?”店小二見他粗袍底下露出一截錦緞大衣,知是富貴人家,便道:“酒倒是有的,就怕不合味。”丁允中道:“無妨,打三角來!”又賞了二兩銀子給小二,讓他代大家到市集上的沽衣鋪子去尋幾件換洗的衣衫。店小二見他出手大方,沒口子的答應,歡天喜地的去了。
只可惜小鎮上並無騾車馬車可僱。眾人草草吃飽,輪更新衣,便着即上路。湯光亭先前與薛遠方一行人來壽春時,走的是官道,路經馬家集、清河鎮等幾處大市集,他是生平第一次下山,見什麼都好奇,雖不是大搖大擺,那也是沿路遊賞。這會兒萬回春盡挑偏僻小路行走,丁鈴、丁白雲初嘗家破之痛,無心玩樂,那也罷了,湯光亭卻是生性好動,一刻停不下來。好在林藍瓶對他的態度一日好過一日,説話談笑,少遣無聊,再加上楊景修沿途與他談論武林軼事,江湖奇聞等等,倒也快意暢懷。
這一路往東南,待到第三日上,眾人越過一處土坡,從高處望下,眼見前方屋宇鱗比,房舍羅列,約有三四百來户人家。萬回春道:“咱們到梅花鎮了。由此再往東去,不出三四十里路,就可以到千藥谷了。”他這話自然是説給丁允中一家人聽的。
丁允中與兒女笑道:“原來我們與千藥門也是鄰居,這麼多年來,卻始終未曾造訪。”萬回春笑道:“那表示莊主一家身體強健,反而是好事哩。”丁允中道:
“那是。”又道:“此地距離壽春有二百餘里,想來那批官兵是追趕不上了。這些天來大家一路奔波,為了不引人注意,吃飯睡覺都是草草敷衍了事。我看大家便在這青石鎮上找家最大的酒樓飯館坐坐,吃肉喝酒,概由小弟做東,算是答謝諸位的厚愛。”他人一脱險,仗義疏財的豪邁性格便立刻顯露無遺。
莫高天哈哈笑道:“走走走!這幾天盡吃些青菜豆腐,嘴裏都快淡出鳥來了,兄弟不請客,我也是非好好地敲你一頓不可。”見丁氏兄妹兀自悶悶不樂,伸手拍拍丁白雲的肩頭,道:“男子漢大丈夫,本當自立自強,有什麼好懷憂喪志的?再説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父親家產那麼大,從小養尊處優,對你來説未必便有好處。”丁白雲訕訕笑了一下,道:“是。”心想:“家產當然是越多越好,燒的又不是你的房子,卻來説這種風涼話。”
湯光亭得知不久即將到達千藥門,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但一想到馬上就能再見到梅映雪,卻也不免心緒澎湃起來,腦海中忽然浮現她在山洞裏,自己親手為她褪去衣裳的那一幕,頓時覺得面紅耳赤,口乾舌燥,一時心蕩神馳,不知身在何處。林藍瓶見他神態有異,伸手推了他的肩頭,説道:“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湯光亭這才如大夢初醒般“啊”地一聲大叫,忙道:“沒有,沒有。”見林藍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彷彿心事已被她看穿,臉上更加紅了。忍不住補充説道:
“我是在想,我們那個時候不告而別,此番回去,只怕要挨一頓白眼。”林藍瓶道:
“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像你那麼愛記仇。”她話是這麼説,但心中也不免惴惴。
信步間萬回春帶頭走進一間客棧。湯光亭進門前抬頭一看,只見門上頂着一塊牌匾,上面寫着:“西來順”三個斗大的金字。楊景修説道:“兄弟,你在看什麼?”
湯光亭指着牌匾,説道:“這家飯館的名字倒有趣得緊。”楊景修道:“此間主人大概是崇信佛教吧?這名字其實也普遍,洛陽西郊也有一家飯館也起這個名字。”
湯光亭道:“原來如此。”心想有朝一日也要像楊景修一樣,四處遊歷,行俠仗義。
楊景修見他出神,續道:“看你瞧這匾,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湯光亭喜道:“真的嗎?沒想到匾額也有故事。我最喜歡聽大哥説這些江湖奇事了,快説,快説。”林藍瓶這些天跟着楊景修也聽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湊過來也想聽聽看。楊景修笑道:“這不是什麼武林奇事,只是一個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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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領着眾人靠着窗邊就坐。點過酒菜,楊景修續道:“從前有一個名叫韋誕的人,他的書法寫得很好,尤其是工整的楷書,最是拿手。所以那時皇帝老子的皇宮內院,很多都特別找他來題字做匾。
“有一天,皇帝新起造的凌霄觀落成,當然還是要韋誕來題字,但是工人卻誤把還沒題字的匾額先給釘了上去,若要拆下重做,就要誤了時辰。於是皇帝就命人用竹籠載着韋誕,綁上繩索,直接將韋誕吊上去寫匾。那塊匾離地有二十五丈高,韋誕是個讀書人,又沒練過武功,身子掛在半空中,風吹過來搖啊晃的,簡直把他嚇個半死,下來的時候,不但兩腿發軟,兩鬢頭髮也都給嚇白了。
“後來他回家以後,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兒子,並且告誡他,要他後世的子子孫孫都不可以再學習書法,末了為了永絕後患,乾脆寫成遺命,最後成了韋家家訓。”
林藍瓶與丁白雲等人不禁莞爾,湯光亭聽完更是哈哈大笑,道:“他在半空中寫‘凌霄’兩字,那還不是實情寫照,正好配合得天衣無縫?不過他全身嚇得發抖,居然還能拿筆寫字,這也算得上是一門功夫了。”楊景修笑道:“湯兄弟説得是,這我倒沒想到。”湯光亭聽他認同自己的看法,覺得十分開心,便又説道:“不過這毛筆字寫得好,武功也不錯的人,我倒也見過一個。”
楊景修知他初入江湖,憑他小小年紀,能識得什麼人?想是他這兩天聽自己説了許多武林軼事,不甘寂寞,也要説上幾句,便道:“哦,是嗎?你認得什麼人?
説來聽聽。”
湯光亭道:“那個人手上拿的是一根鑌鐵長管,做成毛筆的形狀,右手運指握住,便如同執筆一般……”楊景修道:“你説這個是判官筆的功夫。”湯光亭續道:
“是啊,他那時跟人家動手過招,就好像憑空寫字一般。又寫字又能傷人,這門功夫倒也好看。”楊景修沉吟道:“嗯,這判官筆跟透骨扇啦,雷公槌啦什麼的,都是用來打人穴道的兵器,只要能克敵制勝,在招數上未必要寫出一個什麼字來,才能成功夫。尤其寫出來的字敵人若是認得,那便是叫人多了防備,因此普天之下,如此託大又自大的,就只剩湖南牛背山與江寧鐵面無私汪家兩派了。近年沒聽説牛背山有什麼人在江湖上走動,所以我想你看到的那個人要不是姓汪,便是他那姓沈的徒弟。”湯光亭聽着聽着,不禁張大了眼睛,露出了欽佩神色。
遠遠地一陣馬蹄聲來到門外忽然停止,旋即進來三人,清一色都穿着藏青短掛黃褐布衫。先進來那人尚未坐定,便大呼小叫,吆喝小二端上酒菜。隨後那二人亦是一般性急,才坐定便各自伸手從箸筒中拿出筷子,其中一人叩叩叩地用筷子敲着桌面。
一人道:“喂,你別敲了好不好?我聽了很煩吶!”敲桌子那人微微一怔,手下卻未即停。另外一人便道:“孫師弟,朱師兄此刻心情不好,你就別鬧他了!”
那姓孫的臉上一陣尷尬,連道:“是,是!”輕輕放下筷子。
那另一人接着又道:“朱師兄,你也別惱,咱們先喝一杯再説。”接過店小二遞來了酒壺,替他滿滿斟了一杯。那位朱師兄二話不説,仰脖子立刻幹了一杯。姓孫的顯然是這三人中輩分最小的,他見朱師兄一飲而盡,趕忙替兩人都斟滿了酒。
那姓朱的向那姓孫的微微一笑,示意安撫,接着與另一人説道:“我哪有惱什麼?師父吩咐下來的事,咱們做弟子的,拼了命去完成就是了,還由得你推三阻四的,考慮那麼多幹嘛?我朱虎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師父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父親一般,那還有什麼懷疑的?你剛剛跟我説過的話休要再提,你要是再説,我也會當作沒聽見。”
那一人説道:“朱師兄説這話可太傷人了。難道師父對我郭典就不像父子?我郭典就不知感恩圖報嗎?可是這件事大師兄做得也太過分了,我是為朱師兄叫屈啊!”
朱虎道:“罷了,剛剛是我不對,別再説了。”那名叫郭典的不理,仍道:“別人不知道朱師兄的為人,對你有所誤會,那也罷了,但我郭典卻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我閉嘴不講話,悶着頭當烏龜,不如干脆讓人殺了我好了。”朱虎默然無語。
那楊景修見這三人叨叨絮絮地只是談論自己的家務事,便不欲再聽下去。回頭見湯光亭卻是興味盎然,一個勁兒地好奇瞧着他們,便將他拉到一邊,細聲説道:
“兄弟,我們行走江湖,有時候固然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但有些時候,卻最好裝聾作啞,閒事莫理。你年紀尚輕,江湖閲歷不足,這其中分際原難拿捏得清。不過只要事不幹己,總是少碰為妙,別説看了,最好連聽也不要聽。”
湯光亭露出詭異的笑容,笑着説道:“是。”楊景修見他笑容古怪,言不由衷,便道:“你是不信?”湯光亭笑道:“大哥為了我好,才跟講我這樣的話。但不是小弟不相信大哥,是大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講的話。”
楊景修覺得他答得有趣,笑問道:“怎麼説?”湯光亭道:“大哥忘了?先前無極門那一幫人一直都在找你晦氣,説你得罪了他們。那天我看你和他們打了一架,本來覺得他們以多欺少,不是好漢。不過我後來漸漸發現,那個叫陸半劍的老道長,甚至是薛道長,怎麼看都不像是奸邪之輩。”湯光亭説這話時,兩眼一直注視着楊景修的神情,見他並無動氣或發怒的跡象,才接着續道:“楊大哥你武功高強,陸半劍那麼一大把年紀,劍術爐火純青,聽説殺人不用第二劍,這樣都還只跟你齊名,有什麼事能難得倒你?你向無極門尋釁,料想絕對不是為了自己的事,一定是你……
你這個……”説到這裏,面露狡獪,訕訕地笑了笑,楊景修接着道:“好管閒事!”
説罷,兩人但覺心意相通,相視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楊景修忽然説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憾,這幾天你老是大哥長大哥短的,總不能讓你白叫了。不如這樣吧,咱們便義結金蘭,拜把子做兄弟如何?”
湯光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雙眼,顫聲説道:“這……這怎麼好意思……不,不,不是,我是説,這……這我只是個武藝低微的無名小卒……如何高攀得起?”楊景修佯怒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誰説要武功相當才能拜把子?江湖上人人都説‘快刀半劍’,説我和陸道長的武功相當,難道我只能去找他結拜嗎?”
湯光亭當然知道楊景修的意思,只是這事來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難以置信而已。他早在山寨時就聽老一輩的説過,行走江湖,最要緊的就是講義氣、守信用,否則任你武功蓋世,一樣會讓人瞧不起。但要講信義,總得要有個目標才行,要是有個結義兄弟,不但方便,風險又小,有時還能壯大聲勢。所以要行走江湖,那是非結拜兄弟不可的。
但要想結交到像楊景修這樣的兄弟,那實在太難得了,湯光亭雖然一向厚臉皮慣了,此時卻自慚形穢起來,囁嚅道:“可是我這個……”楊景修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事,當為則為,痛痛快快。還是你為了我那日被人擒住,變成了狗熊,因此不願意和我結拜?”湯光亭忙道:“絕無此事,大哥切勿多心!”
楊景修道:“那便是了。不用説你對我有恩,便是你這般人品,也值得我楊某為你兩肋插刀。”湯光亭笑道:“既是如此,大哥,什麼有恩沒恩的事,此後休得再提,否則別怪兄弟翻臉無情。”
楊景修大喜。問到湯光亭的生辰。湯光亭笑道:“看也知道大哥年紀比我大多了。”楊景修道:“兄弟的生辰豈能不知?非問不可,非問不可。”互道生辰,楊景修大了湯光亭十三歲,於是湯光亭又叫了一聲大哥。
楊景修道:“大家都還在趕路,此時此地要準備香燭香案,也太費時費事了,好在我們朋友相交,貴在真誠,也不必拘此小節。只要我們真心誠意,天地為鑑也就是了!”湯光亭卻不願意如此草率,不過兩人才剛結拜,馬上就不聽大哥的話,那也太不成樣了。便道:“大哥,這裏雖無香案,但卻有好酒。小弟不才,想敬大哥三杯!”楊景修笑道:“自當奉陪!”
回到位子上,湯光亭將與楊景修結拜的事情跟大家説了。林藍瓶知道了以後,也代他歡喜,舉杯共祝,而丁允中為了湊合熱鬧,跟着叫好,並立刻吩咐店家再上酒菜。至於丁白雲與丁鈴兩人,因事不關己,臉上殊無喜惡反應。
莫高天將信將疑,直到湯楊兩人對幹三杯,彼此互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後,這才確信居然有人會跟一個,只會三腳貓把式的毛頭小子結拜。心想:“這姓湯的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要收這臭小子當徒弟,就是腦筋有問題。嗯,他腦筋既然不靈光,刀法再好也有限。”不禁懷疑起江湖傳言,但回頭又想:“不過他既然看上我莫高天欣賞的人物,最起碼證明了他的眼光倒是不差。跟陸老道齊名,將就着也還可以。”
酒過三巡,湯光亭忽道:“不知大哥與無極門究竟結下了什麼樑子,以致他們全門上下,都想要抓你呢?小弟知道以後,也好替大哥擔代擔代。”楊景修道:
“其實這不過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不過兄弟真有興趣知道,做哥哥的便説上一説。”心想:“我這位義弟武藝平平,但是難得熱血心腸,別讓哪一天正巧讓他碰上了,強要替我出頭,那可就糟了。再説這裏這麼多旁人,真照實説,只怕節外生枝。”正欲撿一些無關緊要的説,忽然門外“碰”地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重物落到地上,接着又走進了四個人。這四人與先前進來的三人彷彿認識,雙方人馬一照面,不禁都“咦”地一聲,發出驚訝的聲音。
楊景修見這酒館忽然來了一羣江湖人士,不由得閉上了嘴。
那四人的其中一人搶先説道:“敢問幾位兄台,可是鐵馬幫的弟兄?”郭典起身道:“不錯,在下姓郭,身旁這兩位是我朱師兄與孫師弟。不知諸位有何見教?”
那人臉上堆笑,作揖道:“原來是郭師兄,幸會,幸會!忘了老哥哥啦!我是衞正人吶,河朔刀槍會的教頭,這些都是我們會里的兄弟。”餘下三人紛紛拱手作禮,一一見過,朱虎更邀共坐,衞正人稱謝,紛紛就坐。
那河朔刀槍會起源於五代初期,其時世局紛亂,盜賊蜂起,地方仕紳、有識之士,為了保衞村裏平安,於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籌組了這樣的一個練武組織。平日負責一般農作,空餘閒暇便練武強身,時日一久,鄰近鄉里紛紛仿效,聲勢日漸壯大,有些甚至因此投軍,成為當時朝廷民間的練兵場所,以及兵員的來源。
時至宋朝立國,但邊境紛擾,戰禍連結仍舊,河朔刀槍會更吸收了一些地方幫會,組織地方義民,儼然成為一大幫派。一時河朔地區武風大盛。宋朝重文輕武,外族夷狄紛擾不斷,卻是後來的事。
原本河朔刀槍會中所稱的刀槍,本指多用於戰陣當中地堂刀與馬上槍,後來這些江湖幫會在陸續加入後,順道也帶入了些江湖武功,從此河朔刀槍會就更像一般的江湖幫會。會中地位最高的不設幫主,而稱總教頭,其下設刀槍教頭各一名。這衞正人背上背了一把大刀,正是單刀教頭,在會中地位甚高。
那衞正人一待眾人坐定,隨即開口説道:“剛剛我還以為看走眼了,原來果然便是郭兄。別來無恙?”郭典道:“沒想到那日匆匆一別,屈指數來,已近一年有餘,衞教頭英姿風發,更勝當年,真是可喜可賀!”衞正人道:“哪裏哪裏。”各自吹捧對方,寒喧一番。
郭典道:“不知是什麼風,竟能把教頭吹到這裏來?”衞正人道:“我在道上聽到了消息,不只是我們,江湖上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幫會,這會兒都正往這兒來。
我起先還不信呢,你看,這會兒不是跟你老兄碰上了嗎?能有什麼風?只怕郭兄為什麼而來,我們便是怎麼而來?”
朱虎聽着皺起了眉頭。他老成持重,在桌下伸手拉住郭典,示意他不可説出此行原由。郭典裝做若無其事,續道:“真有此事?”衞正人道:“郭兄若是不信,現下也不忙求證,説不定再過一會兒,馬上就會碰到其他人。店家!拿酒來!”
説也湊巧,他話一説完,忽然一陣馬蹄聲來到門外而止。接著有人聲説道:
“這兒便是鎮上最大的飯館了!咱們就選這裏。”又一人説道:“兀那漢子!這是什麼鬼東西啊?擋在大馬路當間,這叫人家怎麼走!”接着聽到一個人呼呼喳喳斥喝了幾句,另一人説道:“大師哥,這人口齒不清,別理他吧!”豈知那位大師哥忒地無聊,竟學起那人説話的樣子,也嘰哩刮啦地扯了幾句。那人聽了哇哇大叫,語調尖鋭,雖然聽不懂,卻也知道在罵人。門外那幾人聽着,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衞正人聽着不禁皺起眉頭,側身與身旁的同伴低聲説道:“去看看!”郭典見狀詢問道:“那是你們的東西?”衞正人道:“沒事的!”轉頭又道:“快去!”
那人趕忙將面前的一杯水酒一乾而盡,起身便欲出門,忽然門口出現四道人影,笑聲未歇,便是剛才才乘馬來到的那夥人。
湯光亭舉目望去,只見這四人亦是一派相同服色,顯是另一個幫會的人。心想這衞正人説得不錯,果真這許多門派竟不約而同,齊往這鎮上聚來。但見那四人一進門,陡然見到當中一張大桌子,坐滿了七八個大漢,瞧着穿着打扮,儼然都是江湖人士,不禁都收起了笑臉,不待店小二招呼,自尋了另一張桌子坐下。其中一兩個人,還探頭探腦地往湯光亭這邊瞧來。
丁允中與楊景修都是老江湖了,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裏對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留上了心。其他像湯光亭、丁白雲等人,都覺得事情雖然有點奇怪,但也十分有趣,忍不住多瞧這些人幾眼。只有莫高天仗着武藝高強,倒是真的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裏。
店裏忽然來了這麼多人,店家一時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多理剛才進來的這四人。
四人等了一會兒,逐漸不耐煩起來,其中一個大鬍子的大漢終於忍不住叫嚷道:
“小二!小二!死到哪裏去了,竟要老子等你這麼久!”店小二聽他言語不善,不敢怠慢,連忙放下手邊工作跑到他跟前去招呼。
那大鬍子大漢伸掌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箸筒跳了起來,筷子嘩啦散了一桌,喝道:“要等到老子開罵了你才肯出來,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店小二道歉連連,心下不住叫苦,怎麼想也想不透,今天倒底是什麼日子,居然這麼巧,同時來了一堆這種腳色,當場恨不得多生出兩隻手臂,免得因為招呼不周,無端惹來災禍。
正自嗟嘆之際,忽然耳後又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説道:“店家,切盤牛肉,炒幾個小菜,還有,打斤酒來!”
那店小二一聽又是客人上門,差一點沒暈過去,回過頭一看,只見門外走進一對男女。那男的年約三十來歲,長得是威武挺拔,虎背狼腰,眉宇之間頗有悍氣;而那女的約有二十出頭,容貌清新秀麗,尖尖的瓜子臉靠近右邊的眼角旁,有一點黑痣,兩頰各泛着一處小小的梨渦,皮膚白裏透紅,模樣甜美可人,叫人見了,不免心生愛憐。兩人頭上都帶了一頂豹紋毛氈圓帽。
店裏的大桌子都給先進來的佔了,那對男女便挑了一處位置較偏的小桌子坐下。
湯光亭這時才瞧清楚,那個男的背上背了箭囊,上頭有十數根羽箭。而那個女的生得一付怯生生的模樣,背上卻也背了個羊皮囊,從外觀上倒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湯光亭見兩人舉止親密,猜想兩人必是一對情侶,或甚至是夫妻。忽見那女子笑靨如花,心裏不由得思念起梅映雪來了。尋思:“眼前這女子相貌千中選一,模樣已是很美的了,但比起我那阿雪來,只怕頗有不及。不過這位女子看人的神氣,很有些狡獪的味道,若比嬌豔狐媚,阿雪恐怕就不如了。”旋即又想:“唉,我現在還有心情想這些,待會兒一進千藥門,若是萬小丹還是馮雲嶽,一上來便撕破臉,大家明刀明槍,有莫前輩和楊大哥罩着我,那也不用怕。最怕他們兩個表面上不動聲色,還是躲在一旁,盡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到時我連楊大哥也害了,這可怎麼辦?
“這整件事情説出來太過聳動,簡直匪夷所思,丁莊主跟我也沒交情,莫前輩看樣子跟萬回春還是舊識,若是跟他們説,他們必會去找萬回春。我看還是我找個時間,私底下偷偷地跟楊大哥講,他是我結義兄弟,想必會相信我才是,就算他不全然相信,心裏也有了防備。對,就是這個主意!”
他心裏自問自答,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心中又不禁叫道:
“哎呀!不行!這件事又牽扯到阿雪,他一定會問:‘我這個弟妹,現在何處?’老實跟他説,又不太方便。瞞着他胡説幾句,可又顯得我不夠義氣。”兩難之際,腦海中自然浮現出那天為梅映雪褪去衣衫的情景,心中一熱,想道:“可不知她現在究竟怎麼了?”
湯光亭宛如靈魂出竅似的,一陣胡思亂想,良久良久,忽聽得彷彿有兵刃相斫的聲音,才逐漸回過神來,見同桌眾人,人人的雙眼都往門口得方向直瞧,正想問一句:“瞧什麼熱鬧?”嘴巴一張,喉頭咕噥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來。
這下可把他給嚇壞了。説話吃飯,這等簡單的事,居然也有不靈光的時候發生。
他嚥了咽口水,準備重新再來,可是這一次更慘,那感覺就好像嘴巴已經從自己的臉上消失,就連張口也張不了。
湯光亭不由得全身一震,忽地整個額上冷汗直流,狀如雨下。他想要站起身來,弄出一點聲響求救,偏偏這時他全身上下,包括頭頸四肢都早已經不聽使喚,就好像被人用了“定身法”定住一樣,他自己覺得有些滑稽,但這當兒當然是笑不出來的。
很快的,一種莫名其妙的麻癢感覺,逐漸地從他的雙手拇指開始,順着腕肘而上,一直麻到上臂、肩窩,接着繞過後頸,往下沿着肺還有胃,最後來到下腹部為止。剛開始,這份麻癢還只是像只小螻蟻一樣,在那裏鑽進鑽出,爬來爬去的。可是不一會兒的功夫,這隻小螻蟻居然呼朋引伴,然後一傳十,十變百,百成千,千而萬。湯光亭只覺得這一羣螞蟻搖身一變,成了一隻一隻的蜈蚣,不但肆無忌憚地攀爬流竄,還張口齧咬,痛得他幾乎快暈了過去。
額頭上的汗水仍不斷地往下流,流進了他的眼睛。原本坐在他眼前的楊景修與莫高天等人,忽然一下子都不見了。極目所見,全是五彩繽紛的花朵,傾耳所聞,皆是淙淙流水聲響。身如憑空飛騰,又似凌虛墜落,湯光亭但覺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茫茫渺渺,幻象叢生,端的無比難受,卻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普天之下所有修習內功者最怕碰到的一件事:“走火入魔”。
原來依天道順行,人身心腎自然能生真元之氣,以維持身體日常操作。此氣又分陰陽,腎水之氣為陰,氣中有真一之水,名曰陰虎;而心火生液,液中有正陽之氣,名曰陽龍。陰陽交媾而化黃芽,黃芽就而分鉛汞,衍生萬物,有生有死,此乃生生不息的造化之道。然而修習內功,乃是逆天而行,以求重返本元,常往永生。
所以既然內功的修練是逆天之舉,練功之時,便會有許多的障礙與難關,練功之人將其稱之為“魔難”。
魔難是內十魔,外九難的統稱,通常外難屬於技術問題,在客觀環境容許之下,比較容易克服。而內魔卻是一種幻象,不着邊際的東西,筆墨難描,更因個人境遇修為的不同,所見所聞也就有所差異。而一但遭逢內魔,若不能馬上收懾心神,導氣歸元,輕者功虧一簣,白費心血,重則四肢癱瘓,一命嗚呼。這便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不過按理,以上所説的走火入魔的情況,都是在以修習者本身的內功已有相當根基為前提下,才有可能發生的。湯光亭只練了兩年外家拳腳,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走火入魔。這其中原由,説來太過巧合,簡直有一點匪夷所思,亦是十分兇險,但人説無巧不成書,卻不是説刻意要寫成如此離奇,而實在是因為事有湊巧,而這樣的事才會流傳下來。
原來那時湯光亭在千藥門身中四種劇毒,雖因四種毒物相互牽制,才令他一時未立刻就死,但最終應該還是難逃一命嗚呼的結局。而後他雖命大碰到了梅映雪,本以梅映雪在醫學上的造詣,若讓她好好調治,原亦當有大好的希望,卻又因為當時梅映雪自身都已難保,無暇他顧,只能暫時為他鎮住毒性,卻不能為他解毒。而依梅映雪的估計,她打算為自己與湯光亭爭取七天的時間,再來想辦法解救湯光亭。
不料湯光亭體內的四種毒性提前發作,莫高天藝高膽大,先是用本身的內力護住湯光亭的心脈,接着用梅映雪留給湯光亭的藥丸,以死馬當活馬醫。結果陰錯陽差,原來梅映雪留給湯光亭的那顆藥丸,便是以千藥門大名鼎鼎的“九轉易筋方”
製成的九轉易筋丸。
千藥門世以研究天下藥石為立門宗旨,於武功一道,並無特出之處,因此千藥門名頭雖響,門下弟子幾乎從來無人名聞江湖。但奇怪的是,歷代掌門卻個個武藝不凡。就拿上一代掌門梅師成來説,他行為乖戾,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有一回讓人設計,被幾個幫派高手圍攻。梅師成那一役不但全身而退,而且還反過來誅殺其中一個幫派,該幫幫眾二十餘人,竟無一生還,慘遭滅門。從此梅師成聲名大噪,但因其殘忍好殺,卻是惡名在外。
所以旁人自然都想,為何千藥門就只有歷代掌門的武功高強?就算門下弟子再不爭氣,總也有那麼一兩個特別用功的,否則如何選覓接班人?
這其中的道理無人能懂,就算是在千藥門裏,也是個秘密,一個掌門人的秘密。
説穿了,便是那個神秘的九轉易筋方的功效。
原來正因千藥門不以武功著稱,為了彌補這個不足,百年來千藥門便流傳着一帖神秘藥方,無論是誰,只要一經服用,不但能將他現有內力以倍數不斷增強,將來再修習其他內功心法,更是事半功倍……
不過此方所列藥材取得不易,配製手法亦十分繁複困難,尤其在煉製過程中,各種突發狀況皆非人力所能控制,往往十停剩不到一停。所以歷任掌門窮其一生之力,最多都只能配出一劑。正因此方稀有難得,亦擔心為別派所知悉利用,因此概由掌門人守密保管,並由現任掌門負責調劑,完成之後,交予下一任掌門服用。這便是為何千藥門掌門與門下弟子的武功,差異如此之大的重要原因了。
所以那九轉易筋方連同九轉易筋丸,就如同掌門人信物一般,原該由千藥門前任掌門梅師成,在交接掌門一職給萬回春時,一併交接的千藥門之秘,卻因為梅師成的驟然辭世,從此下落不明。萬回春萬萬也想不到,原來梅師成為了自己獨生愛子身染不治重症,竟將依此方所製成之藥丸,交給兒子了服食。只因梅師成的兒子向來與他的父親不合,甚至一點武功也不學,對於梅師成的好意,卻是寧死不受,於是這九轉易筋丸便輾轉到了梅映雪的手上。
梅映雪的父親並不知道手上藥丸的來歷,不過梅師成縱使名聲不佳,醫術卻是當世翹楚,既然如此慎重其事,定當非同小可,於是才將它交給梅映雪。不過他既不知此藥來歷,自然不得其名,故梅映雪接下此藥,亦只知是父親臨終交付,其他亦一無所知。
然而這九轉易筋丸來歷雖大,效用雖然神奇,但卻不是解毒的對症藥方。那日莫高天喂湯光亭服下,並用內力強行將藥力送入經脈,卻不知如此一來,雖然藥力作用讓湯光亭的體質,起了令人料想不到的根本變化,而原本存在於他體內的毒質,亦隨着莫高天的內力散入他全身經絡。
這九轉易筋丸既名為“易筋”,全身經脈自然為其藥力作用所在,其時莫高天以自身內力護住了湯光亭的心脈,而另一方面,九轉易筋丸的藥力也同時夾帶着四種毒性,卻在湯光亭的全身經絡裏左衝右突,彼此牽制,相互衝突,找不到一個可供宣泄與貯存之處,隨時都可能因為陰陽失調,立時就要了湯光亭的命。
所以按理説,湯光亭無論如何都挨不過那天晚上。哪知偏偏鬼使神差,丁白雲便在這緊要關頭時候闖入,不分青紅皂白,卯足了全力,朝着湯光亭便是一拳。那也是湯光亭命不該絕,這一拳説巧不巧,就正好打在湯光亭的膻中穴上。
那膻中穴又名氣海,在人身中最是要緊不過,丁白雲內力雖然不強,但他自幼習武,這一拳不論勁力準度,都稱得上狠辣勇猛,便是江湖一流好手,要就這麼白白讓他打中了,那也是九死一生,湯光亭如何能免?結果事實正好相反,湯光亭便靠這麼猛力一擊,霎時衝開莫高天以內力封住的穴道,九轉易筋丸的藥力與四種劇毒,挾着莫高天的內力,一起注入了他的膻中穴。就這樣,九轉易筋方的功力,藉由莫高天與丁白雲的內力牽引下,打通了第一道關卡。這一道關卡就是:九轉易筋方必須要由受藥者自身內力帶引,才能加以利用,否則九九八十一天之內,受藥者終將因控制不了體內積蓄着日愈強大的藥力,最後血脈爆裂而死。
湯光亭本身並無任何內力,所以這個尋常問題卻是他的大問題。丁白雲本愈殺他,卻陰錯陽差救了他,更莫名其妙地弄脱了自己的手腕。至今仍怕東窗事發,終日惴惴難安,只想早日與湯光亭,還有莫高天作別。
那九轉易筋方既已在湯光亭體內作用,莫高天所注入的一小部份內力,便為他所用,而那原先存留在他體內的四種毒質,即將在未來的日子裏,漸漸被他的內功化去,轉成了內力。他不知在這未來的九九八十一日之內,自己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自行練功,所有禁忌亦與一般練內功者相同。
而這時他偏偏想起了梅映雪,心裏便不自覺地動了男女之情,正是犯了搬運內息時的大忌,頓時陷入魔障。原本就算要走火入魔,一般也都要在修習內功二到三年,略有小成之後才有可能發生。湯光亭服用九轉易筋丸至此不過一天光景,體內內力初生,便有如此威力,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湯光亭哪裏知道他自己的命,居然曾在鬼門關前數度過門而不入,這時他四肢逐漸麻痹,還道是體內劇毒再度發作,心裏只想:“莫前輩殺人的武功高強,救人解毒卻是半調子,要是他們再不回頭看我,只怕這次我小命不保!”這次雖然也是屬於練功走火,但因他並不是自行運氣練習,所以他一停止胡思亂想,全身麻痹的感覺其實已有漸緩的趨勢,只是情急之下,不能立刻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眼前只見擺在這客棧中間的桌椅已被人挪開,當間兩人大打出手。其中一個是剛剛一進門就呼呼喳喳的大鬍子老粗,另一個身材矮胖,四肢肥短,看穿着打扮是河朔刀槍會里的人,剛才沒聽他自我介紹,倒不知道他是誰。
別看那性子浮躁,傲慢輕挑的大鬍子是個大老粗,只見他步伐嚴謹,雙拳舞動招式狠辣,走得是冷僻肅殺一路的拳法。那刀槍會的胖子手段更是怪異,他身材肥胖,卻又偏偏使得一對與他不登對短手戟,進退趨避之間,動作迅猛無儔,簡直活像一隻胖松鼠。
一個偏鋒,一個奇巧,一時鬥了個旗鼓相當,短時間還瞧不出誰勝誰敗,雙方人馬卻已在場外互相戟指叫囂,個個爭先恐後,以口角另闢戰場,鬥了起來。那鐵馬幫的朱虎原本事不幹己,但刀槍會的人一開始對他們禮數頗為周到,便對刀槍會有了好感,若説因為這樣便要幫他們嘛,卻又顧忌不清楚這另一路人馬的來歷,實在下不了決心。
猶豫間,忽然聽得“啪”地一聲,那大鬍子一拳打中了胖子的小腹,但那胖子動都不動,哼也沒哼一聲,若無其事地承受下來。大鬍子臉色大變,向後退開數步。
那朱虎見狀,連忙趁機上前,雙手一攔,説道:“各位請冷靜冷靜,聽在下一言。”那大鬍子身後一個矮小的白麪漢子,從後面冒出一個頭來,應道:“少囉唆,再吵連你一塊兒揍!”大鬍子右肘往後一撞,正好敲在白麪漢子的胸膛上。那白麪漢子吃了這一記悶枴子,還要多嘴,撫着胸口説道:“大師兄別怕,大不了咱們一塊兒上……”一言未了,他的另外兩個師兄弟,一人一邊,一個按住了他的頭,一個捂住了他的嘴。
朱虎裝着沒看見,續道:“在座各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各人的門派也都是響鐺鐺的名門正派,何必為了一點小小的誤會,傷我江湖同道和氣?”大鬍子道:
“你既説是誤會,那好,為何這位胖朋友,一進來便對我大吼大叫,還動手動腳?”
衞正人接口道:“那是因為貴派兄弟不聽勸告,無故妄動我會的東西,我黃兄弟一時氣不過,這才追進來。”那大鬍子頗不以為然地道:“原來擋在門口的那口大木箱是你們的東西。你們將一個這麼大的東西擋在馬路當間,怎麼?我們路過的人不能問問嗎?”衞正人道:“常人只見表面,只知這是一口木頭箱子,其實裏面的事物十分要緊,我黃兄弟一片好心,倒教貴派見笑了。”那大鬍子冷笑道:“嘿嘿,既然這其中藏的是你們那個什麼會,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之事,便算我給這位好管閒事的兄台一個面子。我們走吧!”招呼同伴便要離去。
衞正人將身子往前一站,伸手説道:“那便請賜解藥。”那大鬍子臉色微變,説道:“什麼解藥?”衞正人道:“原來兄台便是硃砂派的毛師兄,失敬,失敬。
我黃兄弟確實是一番好意,絕非向毛師兄挑釁。還望賜解藥。”
那大鬍子見對方叫破自己的來歷,便不再閃爍,説道:“閣下好眼力,不知高姓大名?”衞正人道:“敝姓衞,河朔刀槍會單刀教頭衞正人,便是區區在下。”
大鬍子道:“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河朔刀槍會,久仰,久仰。”才説完,忽聽得“咕咚”一聲,剛剛與他對打的胖子,突然一仰倒地。衞正人身後的三人趕忙去攙住了,捋開衣服,只見小腹的地方有着一處茶杯口大小的瘀痕,卻不是一般的青黑色,而是硃紅色。顏色鮮麗,彷彿要滲出血來。三人相顧失色,衞正人卻頭也不回,自作鎮定。
原來這個大鬍子名叫毛天祚,果真便是硃砂派的大弟子。這硃砂派本是江湖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唐末丹鼎派的遺枝。十幾年前硃砂派鍊金未成,反而煉出幾味神奇的毒藥,門下弟子居然便藉着這幾味毒藥闖蕩江湖,還真的鬧出了幾件風風雨雨的大事,從此硃砂派名聲才不脛而走。
然而這硃砂派雖是武林幫派,因不以拳腳功夫見長,所以名聲雖有,地位卻始終不高。偏生這毛天祚天生火爆脾氣,無論去到哪裏,自然也都是惹禍的多,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無不搖頭皺眉。適才毛天祚與那黃胖子放對,他見連對方一個看東西的腳伕,功夫都不比自己差,妒恨心起,便動殺機,暗地將毒物握在手中,尋隙於發拳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對手。他一拳得手,還佯裝不敵,只想在對手毒發之前離開,正是他慣用的伎倆。每當夜深人靜,毛天祚時而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死在他手下的人,臨死之前還搞不清楚究竟遭到了誰的暗算,心裏就有一種快感,所以他也從不考慮自己的行徑光不光明正大。
傳言中的毛天祚身高腰粗,一臉虯髯,暗地裏有人稱他叫“毛掃帚”,最是好認不過。衞正人往這方向去猜,果然一言中的。而硃砂派既以毒藥聞名,這個掃帚星竟然轉性,甘願吃虧走人,衞正人只想自己會里的兄弟只怕着了道而不自知,所以一開口就向他要解藥。一來叫對方知道,自己完全清楚他們的底細,二來就算猜錯了,也不吃虧。這時驚見黃胖子忽然倒下,衞正人卻只能順勢強做鎮定,好讓人覺得一切都早已在他算計之中。
毛天祚見衞正人對黃胖子的倒下視而不見,恍若無事一般,摸不透他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麼藥,便道:“衞教頭剛才説,這位胖兄弟對我們是一番好意,在下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請教。”説着,看了躺在地上的黃胖子一眼,心想:“剛才讓你逞足了威風,怎樣?現在是你行,還是我強?”嘴角漾起一絲微笑,三人對他怒目而視,他也只當沒看見。
衞正人道:“我們的這口木箱子,説大不大,説小也不小,就這麼擺在路邊,對於慣常在路上橫衝直撞的人來説,也許不太方便,但若是要閃避,只要眼睛沒瞎,就一定閃得過去。”毛天祚“哼”地一聲,把頭撇了過去。
衞正人續道:“也許毛兄要問,那麼這口箱子,為什麼就非得放在路邊不可,這路可不是河朔刀槍會開的。”那剛才被同伴捂住嘴巴的白臉矮子,不知何時恢復了開口的自由,插嘴道:“老兄你這幾句話可只説對了一半。”衞正人一怔,問道:
“什麼?”那白臉矮子道:“我們師兄弟幾個,向來便是這麼天不怕地不怕,我們不去管你怎麼擺放什麼箱子,不過它礙到了我們幾個走路,我們便找它出氣,怎樣?
不服氣的話,再來比畫比畫。”一付躍躍欲試的樣子。
衞正人皺眉道:“毛兄,這便是你們的意思嗎?”毛天祚道:“我的意思是,是非曲直,總得説得明明白白。”白臉矮子搶着道:“那還用説嗎?大師兄,當然是我們是,他們非,我們曲……我們直,他們曲囉!”
衞正人道:“既然這天下諸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蔣師傅,勞你駕跟這位小兄弟説説,説咱們那口箱子裏裝了什麼東西,我們黃兄弟,看的是什麼要緊的事物。”只見圍着照料黃胖子的三人,其中一個乾乾瘦瘦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眯着雙眼對着衞正人説道:“是。”轉過頭去,睜着他那一雙,睜也睜不開的雙眼,看着那白臉矮子,淡淡地説道:“我們那口箱子裏裝的是火藥,一百來斤的火藥。”
他這火藥兩字説得既輕,語調又平淡,可一出口,四周全安靜了下來,那白臉矮子聽了臉色大變,連毛天祚亦為之動容。只聽得那蔣師傅自顧自地續道:“……要是點起火來,轟的一聲,你們也甭差人回老家報信了,你家老太爺在二三十里外,都知道要上哪找你去了。只是到時這裏一片焦土,胳臂啊,手啊,腳的,零零落落散了一地,拼拼湊湊也不知能不能將你完完全全地拼起來……”衞正人插嘴道:“蔣師傅,請你挑要緊的講。”
蔣師傅道:“是,是。我們黃兄弟便是會里使用火藥的第一把交椅,這火藥的性子摸不準的,會里兄弟沒人敢碰,就黃兄弟擺得平,所以一路便交由他親自看管。”
衞正人頷首微笑道:“説得非常清楚,蔣師傅,謝謝你。”擺手示意要他退下。
自己接着説道:“我黃兄弟為人謹慎,做事一絲不茍。恐怕剛才就是有人意圖碰他那口箱子,我黃兄弟未免發生意外,更是職責所在,自然得從權防範。只是不知如何得罪了貴幫兄弟?”
那白臉矮子道:“他是沒得罪我,只是咿咿呀呀的,誰聽得懂他講什麼?這麼要緊的東西,你們派了一個口齒不清的人看管,這不是開玩笑嗎?”他這麼説,等於是間接承認了剛才便是他去動了那口箱子。
衞正人道:“黃兄弟是火藥方面的第一把好手,他説話上有障礙,並不影響他在這方面的能力。火藥這玩意兒性子可是捉摸不定的,有時候碰一碰就能炸開來,老兄若是活得不耐煩了,倒儘管去試試。不過在那之前,希望你招呼大家一聲,免得你毛師兄到了閻羅王那兒,還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去的。”白臉矮子啐道:“好端端的,我毛師兄幹嘛去閻羅王那兒?你不是咒他死嗎?”衞正人冷笑一聲,不再答話。
那硃砂派以煉丹起家,雖然最後走上煉製礦藥一途,但對於硝石硫磺的特性,亦向所知悉。若是那口箱子裏,裝的全都是火藥,其威力之駭人,非世上一般刀槍飛石所能比擬。而河朔刀槍會一向又與當朝為政者往來密切,擁有火藥兵器,亦不足為奇。毛天祚聽到這裏,十之八九已相信對方並無惡意,更何況今日若不給解藥,對方人多那還是其一,與擁有火藥的河朔刀槍會為敵,只怕後患無窮。
毛天祚緩緩地從懷裏拿出一個折成小方勝的油紙包。攤開油紙包,從中用指甲挑出一點藥膏,彈在蔣師傅的掌心。説道:“直接搽在患部。”蔣師傅不信解藥這麼容易到手,眯着眼睛狐疑地瞧着他。衞正人道:“事不宜遲,快照着做。”蔣師傅趕緊照辦。那毛天祚忽道:“慢着!”
衞正人道:“此事尚有不妥嗎?”毛天祚道:“我硃砂派的解藥藥到病除,半個時辰之內,我保證這位黃兄弟活蹦亂跳,又是一條好漢。只是有件事情,我得代在座各位英雄問一問,否則難以安心。”衞正人道:“毛兄有話不妨直言。”
毛天祚道:“火藥這種東西,老實説,小弟也略有研究。甚至也曾親眼目睹它的威力。其中若是填上丹黃,一經燃點,在場各位只怕沒幾個能躲得過。如此霸道的東西,若非另有圖謀,不知衞兄何以一帶一百來斤?”
衞正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毛兄擔心此事。”頓一頓,續道:“其實我和鐵馬幫的朱兄剛才在這裏,正談起此事。本來就打算邀請毛兄,現在既然誤會冰釋,實在再好不過。小二,來挪好桌椅,多擺一付筷子,再打兩斤酒來!”
那店小二原本嚇得躲得老遠,這會兒見雙方言和,這才敢出現。
酒菜重新上桌。衞正人道:“硃砂派離此地有百來里路,不知毛兄為何帶着貴幫兄弟,遠道而來?”毛天祚心裏有氣,心想這本來就是我問你的,你卻反過頭來問我。説道:“衞兄何出此言?”
衞正人道:“毛兄不必多心,我在道上早已得到消息,不只是毛兄,就是朱兄與小弟在下,今日在此碰頭,只怕並不是巧合。”朱虎接口道:“想來確是如此。
我本來也不相信,可是聽到衞兄這麼説以後,我這麼思前想後,與在路上打探到消息這麼一對照……毛兄,要是我們所料不錯,你們要去的地方,應該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毛天祚難以置信,道:“真有此事?”衞正人道:“只怕我們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其實也不只是我們,我三天前才在路上碰到了常熟破山寺的唐氏三兄弟,他們哥兒三雖然不説,可是我們早上卻又在上個村頭碰到了面。八成也是要往這兒來的。”
毛天祚與站在他身後的同門師兄弟面面相覷。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倒不是我信不過你們,只是這事幹系太大,要是我師父怪罪下來,我也承擔不起。”衞正人道:“那請毛兄想一想,你要去的地方雖然不是龍潭虎穴,可也不是你説去就去,説走就走的。人説:道不同不相為謀,現在大家道既相同,遇到事情大家一起拿個主意,可不是比獨自一個人來得強?”
別看那毛天祚一付火爆浪子脾氣,發起瘋來殺人不眨眼,哪知卻對自己的師父十分敬畏。其他人都想,一定是他師父臨行前交代了些什麼,才讓他這麼難以決定。
衞正人略一沉吟,説道:“毛兄為人把細,亦是應當。這麼吧,我們要去的地方,正好有三個字。我和朱兄負責寫第一和最末一個字,毛兄便寫中間那個字。咱們三人一起提筆,一起落筆,如果三個字湊不到一塊兒,毛兄掉頭就走,令師的事,依然是貴派的秘密。如何?”毛天祚連連點頭,説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三人一時找不到筆紙,便用手指蘸了酒水,寫在桌子上。
那衞朱兩人援指立就,相較之下毛天祚寫的那個字筆顯然畫較多。兩人待看到毛天祚寫完最末一劃,臉上都不由露出微笑。
這梅花鎮與千藥門有地緣關係,萬回春在這一班人出現之後,對於他們的一舉一動,無不用心注意。尤其到後來居然連火藥都出籠了,萬回春更是一個字都不敢聽漏。這時見他們以字代口,便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只可惜客棧裏光線灰暗,距離又遠,萬回春又故做輕鬆,匆匆一瞥,什麼也沒看到。
果聽得毛天祚喃喃説道:“原來各位真的都要去千藥門……”他這幾個字説得細如蚊聲,萬回春聽來卻如同晴天霹靂。他眉頭一動,莫高天便已知道他的心意,低聲道:“沉住氣。”伸手替他斟滿了一杯酒。萬回春仰脖子一飲而盡。
只聽得那衞正人續道:“既然大家的目標一致,不如開誠佈公,互結為盟,只要我們大夥兒齊心,就算那裏真是龍潭虎穴,又何懼之有?”毛天祚道:“各位,且慢。雖説我們師兄弟真的是要去千藥門,可我們可不是要去興師問罪的。瞧你們這般大張旗鼓,囂張跋扈的模樣,可別連累壞了我們的事。”
衞正人糾正道:“毛兄,你我遭遇相同,貴派心裏打什麼主意,咱們心同此理,我豈會不知?但我們這個叫‘有備無患’。若是他們肯好好地交出解藥,萬事以和為貴,我們甚至不要求任何的交代。但若是他們恃強凌弱,不知毛兄可有萬全的準備?”
毛天祚沉吟半晌,遲遲無法作答。他那矮個子師弟從一旁捱過來,低聲説道:
“大師兄,我覺得他們説得有理。”毛天祚啐了他一口,道:“你也知道什麼叫做有理?”白臉矮子道:“反正我們往人多的地方站,總是不錯的。”
其實衞正人一干人等説了一大堆,還不如這白臉矮子這一句話來得直接明瞭。
衞正人哈哈一笑,道:“這位兄台説得不錯,我們大家夥兒打得就是這個主意,哈哈哈!”朱虎與郭典等人,聽着也不禁笑了出來。毛天祚一番細想,亦不禁莞爾。
眾人笑了一陣,那白臉矮子口無遮攔慣了,平常一言既出,接着都是捱罵的多,這會兒一言中的,有點得意忘形,兩隻眼睛賊忒忒地瞧向坐在裏側的那一對男女,忽道:“搞了半天,原來大家都是同一條船的,説起來也算是一種緣分。哈哈,沒想到這船上還有這麼美麗的姑娘,俗語説得好,這個……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一言未畢,颼的一聲,一枝羽箭朝他門面而來,又快又急。那白臉矮子一時傻住,眼見萬萬來不及閃避。朱虎坐在白臉矮子身前,他眼明手快,急忙向前一撈,卻只把那羽箭打偏。波地一聲,羽箭插入白臉矮子身後的門柱上,直沒入羽。
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毛天祚當時來不及反應,但他此時立刻霍地站起,大喝一聲:“何方鼠輩?竟敢暗箭傷人!”颼颼兩聲,又是兩枝羽箭射來,算是回答了毛天祚。毛天祚哇哇大叫,急忙低頭,但那射箭之人算準了毛天祚兩腳站在長板凳裏邊左右閃避不易,所發出的羽箭分上下兩路打來。毛天祚見勢非自己往後仰倒不能解,但如此一來,無異於往後摔了個四腳朝天,一時竟猶豫起來。衞正人此時在一旁早已有了防備,伸掌拍出,打落了朝毛天祚下盤射去的羽箭,免去了毛天祚一場尷尬災禍。
衞正人但覺附在羽箭上的勁道非常,若是接二連三不斷射來,只怕己方馬上就要有人掛彩。心知得罪了高人,連忙拱手道:“尊駕箭法如神,衞某十分佩服。適才如有冒犯,實屬誤會,請先罷手如何?”
那對男女坐在一旁角落,仍自顧飲酒談笑,旁若無人。衞正人好不尷尬,但回想起剛才那一枝羽箭的勁道,暗忖那人竟然不須抬臂拉弓,實是當今一流高手,自己再有脾氣,也不能挑在這個時刻發作。
正做沒理會處,忽聽那男人開口説道:“師妹,這衞教頭的‘抽刀斷水’刀法,武林中堪稱一絕,在江湖上也是一號人物。這會兒向你作揖行禮,你就不要在捉弄他了!”
這言下之意,是説剛剛射箭的竟是他身旁嬌滴滴的姑娘,朱虎與毛天祚不由都大吃一驚。衞正人心想:“我從未將自己的師承來歷,告訴過江湖上的任何朋友,此人居然叫得出我的得意刀法,倒是令人意外。”至於射箭的人,倒底是男是女,反而不放在心上。接着説道:“姑娘武藝驚人,不讓鬚眉,着實令人駭服。”
那女子先是抿嘴一笑,接着説道:“衞教頭不必客氣。”衞正人道:“哪裏,哪裏,姑娘年紀輕輕,箭術如此了得,請恕在下眼拙,不知姑娘師承何處?衞某也好多長點見識。”那女子佯作失聲道:“唉喲,衞教頭這不是興師問罪來了。”
衞正人道:“不敢。在下是真心請教。”那女子又是粲然一笑,説道:“我這不過是騙人的小玩意兒,説出來就怕笑掉了各位大爺的牙,哪裏比得上衞教頭真刀實槍,靠的是在刀口上舐血,一步一步掙來的名號。剛才小女子胡鬧,你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再説,嘻……我剛剛要射的又不是你,是你自己忙不迭捱過來,刀劍無眼,可怪不得我。至於我師承來歷嘛……嘻,不説了,不説了,免得你找我師父告狀去。”眼神捉狎狡獪,朱唇未言先笑,流轉之間,媚態橫生。
眾人瞧見了這幅景象,都不由都呆了一呆。這女子光就容貌而言,雖然談不上國色天香,卻也是千中挑一。但她言談舉止之間,骨溜溜的黑眸靈轉,時而眨眼,時而嬌笑,表情做了個十足。要説她挑逗嘛,卻又不失莊重,要説她狐媚嘛,卻又略減風騷。在場年輕男子,如那白臉矮子、孫均等,無不瞧得心神盪漾,全身骨頭頓時輕了幾兩。
那衞正人年逾四十,家中早有妻兒老小,為人向來正派,自然不似這一班小兒這麼般把持不住,但平日接觸,多是會中兄弟,一年洗不到一次澡的粗魯漢子,今日得能與美人晤談,自也心曠神怡,別有一番心情。見她始終不肯透露身分,也只是微笑,不再追問。
那林藍瓶初自少女長成,對於自己的容貌也頗有自信,但她自幼秉受庭訓,曉諭女子便該當端莊温柔,雖説她自己未必一體凜遵,卻也從未見過這般矯情放浪的女子。又見她容貌秀麗,心裏既有着惋惜,同時亦有着説不出的厭惡,不自覺輕輕説了一聲:“哼,妖里妖氣的,真不知羞!”只見堂上男子,不論老少,一個一個都盯着那女子看,不覺心裏有氣。回過頭來,卻見湯光亭神情古怪,兩眼發直,一眨也不眨的,不知為何忽發嬌嗔,將手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抬起右腿,便往湯光亭坐的板凳上踢去。
林藍瓶知道若真的打起來,自己的武功也只比湯光亭好上那麼一點,所以這一腿老實不客氣,便多加了那麼一分勁道上去。只聽得“碰”地一聲,湯光亭應聲倒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林藍瓶大吃一驚,急忙向前攙扶,連聲道歉。那楊景修就坐在湯光亭身邊,依他的身手反應,按理不該就讓湯光亭這麼跌下去,可巧他那時一雙眼睛都盯在那女子身上,待聽到聲響,已經措手不及。莫高天回過頭來,瞧着躺在地上的湯光亭,還沒感到不對,只道:“好好的椅子讓你坐,你都能跌倒,可真有你的。”
才轉回頭去,林藍瓶大叫一聲。莫高天回頭又問道:“又怎麼啦?”林藍瓶道:
“他……他一邊手熱得燙人,另一隻手卻冷得要命……”原來林藍瓶見湯光亭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還以為是湯光亭故意裝暈,耍賴捉弄她。原本林藍瓶就有意要給他一個教訓,見到這番光景,不由心中怒火又起,只想再給他來上一腳,但顧慮着剛剛的騷動,恐怕已經驚動了在場所有的人,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一個姑娘家,對着一個躺在地上的男子拳打腳踢,成何體統?只得伸出雙手,想將湯光亭拉拔起來。
沒想到這不碰還好,一碰之下,湯光亭兩隻手掌心一冷一熱,內勁暗生,將林藍瓶的手彈開了去。
林藍瓶從未見過這種事,忍不住驚呼。這邊莫高天出言詢問,那一邊楊景修早已一步搶上,手一觸碰,便知湯光亭練功岔了氣。兩手將他身子扶正,便欲運氣幫他導氣歸元,耳邊萬回春忽道:“把我的囑咐當成耳邊風啦!”楊景修一驚,反射性地縮手。
萬回春手指疾點,封住了他身上幾處穴道,説道:“林姑娘,請你來扶着他。”
林藍瓶身子嬌小,只得坐在湯光亭身後,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正想接着問再來怎麼辦,忽然眼前一花,萬回春的身影,卻反而出現在衞正人的桌前。
其時丁允中一行人坐在一旁,武功高強如莫高天等人,都已知道無意中碰上的這一羣人,居然都是衝着千藥門而來。他們表面上不動聲色,是因為千藥門的主人便在此間,縱然想幫着出頭,也得先瞧一瞧主人的意思如何。莫高天與丁允中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此間環節自然清楚。這時看見萬回春終於忍耐不住,兩人在一旁也都是蓄勢待發。
只聽得萬回春道:“敢問各位爺台,可是要上千藥門去?”神態極為恭謹。衞正人與朱虎對望一眼。一會兒,朱虎只道:“有事麼?”並不正面回答。
那萬回春陪笑道:“是這樣的,江湖盛傳,這千藥門住着一位醫術十分高明的大夫,着手回春,堪比華陀扁鵲。不過,這還是其次,聽説那裏種滿了各種奇珍異草,豢養各類飛禽走獸,可以説是普天之下,所有能夠入藥的,無一不備,無所不包。就這名醫配合良藥,奠定了千藥門百年興盛的基石。好巧不巧,我的一個遠房侄子,前些日子跟人家打架弄傷了,遍尋名醫,藥石無效。今日尋到這個地方來,卻不知道往千藥門的路,剛才不小心聽到諸位的對話,要是方便的話,我們便跟諸位一道走,我們會遠遠地跟着,不會打擾你們的。”
衞正人瞧着萬回春那張和藹可親,堆滿笑意的臉,心中反而起了戒心。眼前的萬回春武功不弱,那是容易看得出來的,與他同行的另有兩名老者,想來武藝也差不到哪裏去。而像這樣角色的高手,眼前湊足了三個,自己卻一個也瞧不出來歷。
便道:“這位仁兄若不嫌棄,眼前就有一位硃砂派的醫術高手,何苦捨近求遠呢?”
萬回春心道:“這是試我來着?”表面上卻喜道:“得遇高人在此,那是再好不過了。”
那毛天祚知道衞正人輕描淡寫地,把這一道題目出給了他。他原本老大不願意,但眾目睽睽,卻逼得他不得不接受。
不過他不願在人前顯得矮衞正人一截,只見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正眼也不瞧萬回春一眼,乾咳了幾聲,慢慢吞吞地問道:“病人在哪兒?”萬回春道:“他傷勢嚴重,這時突然發作,全身癱瘓動彈不得,還請先生移步。”
毛天祚故做姿態,輕哼一聲,道:“是嗎?”大搖大擺地走到湯光亭身旁,俯身察看。莫高天見萬回春存心戲弄他,退到一旁,好不容易忍住一肚子笑。林藍瓶不明所以,卻問道:“還好嗎?”莫高天終於忍俊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毛天祚尚不知好歹,惺惺作態道:“急什麼?他如果能稱得上‘還好’兩字,就不會是這一付要死不活的樣子,而你老太爺也就不必特別請我來了。扶好扶好,別再開口説話了,你煩得我不能專心。”
林藍瓶見他忽然發起脾氣來,趕緊閉上嘴巴。萬回春實在打從心眼裏,看不起他這種踞傲驕矜的態度,心中暗暗咒誓道:“就憑你這個樣子,要是瞧得出個所以然來,我萬回春從此退出江湖。”
那毛天祚右手三根手指一搭上湯光亭的脈搏,立刻便皺起了眉頭。低頭沉吟半晌,忽然抬頭説道:“換左手來。”林藍瓶心想:“這同一個人的脈搏,左右手還能不一樣嗎?”卻不敢出言詢問,幫着把湯光亭的左手伸給了毛天祚。毛天祚這一搭脈又是好一會兒的時間,最後搔一搔頭,只迸出了幾個字:“這可奇了。”
原來毛天祚察覺湯光亭的脈象怪異,有三分像是中了慢性劇毒,又有五分偏向練功走火,而説是受了外家掌力,傷了五臟六腑,卻也有那麼兩分神似。壞就壞在這三種脈象在醫術名家來説是截然不同的,要是説出自己的懷疑,只怕當場笑掉衞正人的下巴,硃砂派從此名譽掃地,自己也不用再混了。只是讓他覺得更奇怪的是,湯光亭的內力平平,以上三種病徵,只消其中任何一種,都能馬上讓他去見閻王,為何他能活到現在?
他一時半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神情十分尷尬。衞正人一旁瞧了,説道:“怎麼?連大國手也束手無策嗎?”這句話若是有心人聽來,只怕有點刺耳,毛天祚個性毛燥衝動,按理不該這麼遲鈍,可這時他卻一反常態,喃喃説道:“束手無策……
怎麼辦呢?束手無策了嗎……那要怎麼辦才好?”居然當真起來,遲疑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個木製小盒,盒外雕工精美,紋理古樸,該是他經年久藏,珍視異常。打開盒蓋,只見裏面滴溜溜地滾着五顆小珠,顏色作青赤黃白黑五色,大小卻都一樣。
眾人尚自疑慮毛天祚此舉何意,卻見他已抄起其中一顆珠子,便往湯光亭口裏送。萬回春大吃一驚,呼喊道:“你幹什麼……”本欲伸手阻止,卻忍不住遲疑了一下,便在此時毛天祚右手食指拇指用勁,按在湯光亭的喉頭這麼一掀,湯光亭的喉頭跟着一動,便將口裏的東西吞進腹中。
林藍瓶見萬回春神色不對,瞥眼瞧那木盒子裏只剩下黑白赤黃四顆珠子,可見湯光亭吞下的是青色的珠子。抬頭又瞧瞧毛天祚,卻見他氣定神閒地道:“老丈勿慌,我這顆地犀通靈丸百益而無一害,無論拔毒去瘀,活脈解鬱皆有速效,更重要的是令侄傷勢不輕,若不及早醫治,只怕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他先服我一顆地犀通靈丸,當可保他七日之命,還好千藥門便在左右,聽説那萬門主醫術號稱天下第一,嘿嘿,今日正好可以上門領教了!”
衞正人原本打算藉毛天祚阻止萬回春等人同行,沒想到聽毛天祚言下之意,卻是想帶他們上千藥門求醫。這結果雖然出乎衞正人的意料之外,不過當他瞧見萬回春,看到毛天祚突然給他的侄兒吃了一顆來路不明的藥丸時,臉上那種吃驚的表情,肚子裏暗暗好笑,盤算:“沒想到那個少年真的有病在身,若是硬不讓他們跟,他們化明為暗,反而不妙。還好這步棋算是我方佔了先手,無論他是真是假,總叫他討不了好去。”當下微笑不語。
那萬回春不願顯出自己對醫藥有所認識,只好任由毛天祚胡作非為。由於可能事關千藥門生死存亡,為怕莫高天會為了湯光亭出手干預,他儘量裝着若無其事,假意關心道:“為了劣侄的傷勢,折損大夫靈丹妙藥,實在愧不敢當。”毛天祚道:
“哪裏,其實我不過想藉著令侄的傷勢,去會一會千藥門。説實在的,令侄的傷勢,百年難得一見,要是讓他便這麼死了,豈不可惜!哈哈哈!”萬回春想這人説話不分輕重,偏又口無遮攔,這般行走江湖,居然還能活到現在,倒也是奇事一樁,不由跟着訕訕笑了一笑。
忽然間角落裏同時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眾人循聲看過去,卻是一個光頭。那光頭不顧眾人眼光,自顧地大笑了一陣,接着説道:“妙啊,妙啊,‘就這麼死了,豈不可惜?’對對對,這句最妙了,真是笑死我了。哎喲……阿彌陀佛,不行了,不行了,來啊,小二!結帳!”
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光頭會了鈔,頭也不回地走出飯館,沿路還是一直不停地笑,直到隱身在街口轉角。鐵馬幫與硃砂派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和尚什麼來頭。毛天祚回到座位上,問道:“剛剛那個和尚是在説我嗎?”他的師兄弟們無人敢答,其他人事不關己,也都默不作聲。卻聽得先前向硃砂派的白臉矮子射箭的那女子,在一旁與她師兄道:“師哥,你説這個和尚是什麼來頭?是少林寺的嗎?膽子倒不小。”
她師兄道:“他是光頭,卻不見得是和尚。而就算他是和尚,普天之下,會武功的和尚,可不只少林寺一門。你説他膽子有多大嗎?那倒也不見得。”那女子嘴角含笑,白了他一眼,嗔道:“是嗎?依我看,普天之下就屬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最強,膽子也最大。你看這麼多人在這裏,他孤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要笑就笑,説走就走,這種膽色天底下不能説只有他一個,不過如果是和尚,那就非是少林寺的不可。”
那男子雖然是師兄,不過面對師妹的強詞奪理,也只是一笑置之。順着説道:
“按你這麼説,也不是沒這個可能。不過説到膽子大,眼前就有一個人,膽量可比他大得多了。”女子對着他粲然一笑,説道:“呼延大俠藝高人膽大,原是江湖盡知。”那男子道:“不不不,我可不是在説自個兒,往自己臉上貼金。我説的是,剛才有一位嬌滴滴的小姑娘,不管對方有幾個大漢,惹她一個不高興,照樣二話不説,咻地一聲就是一支箭。那不是比剛剛那個和尚高明多了嗎?”
女子這時才知師兄説的是自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説道:“人家跟你説真格的,什麼嬌滴滴的小姑娘,你好沒正經!”説罷,自己想想,卻又忍不住笑了。
一會兒接着説道:“師哥,你説待會兒到了千藥門,到底能不能見到萬掌門?”眾人一聽,心中都暗道:“原來你們也上千藥門。”
只聽得那男子接口道:“能見到當然最好,我就怕這些人仗着人多勢眾,沿路敲鑼打鼓,萬掌門聽到風聲,説不定會跑去躲起來。”萬回春一旁聽到,暗罵:
“躲你的狗屁!等一下老子便讓你第一個嚐嚐,我千藥門的手段。”他為人向來篤誠寬厚,但今日事態詭譎,令他焦躁難安,既是罵在心裏,便索性罵了個十足。
那衞正人卻想:“千藥門這一次倒底惹了多少人?這事若不是太過湊巧,就怕是有人刻意促成。”又想:“我們現在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各懷鬼胎,不過是一盤散沙,到了緊急關頭,全都靠不住,説不定還有人扯後腿。我不如讓老黃暗中佈置一下,要是苗頭不對,説不得,只好將這一百斤的火藥全部點開,管他千藥門埋了什麼機關在等我們,我這“砰”地一聲,什麼高手低手,老人小孩,什麼都玩完了。”
他心中計議已定,不再理會還有什麼人要一起去,草草吃飽,便要眾人動身。鐵馬幫與硃砂派眾人互相招呼吆喝,一起跟了上去。
萬回春心裏雖然掛念門派安危,但表面上仍是裝成求醫者,在附近叫了一台板車,馱運湯光亭以作為掩護,亦步亦趨,跟着出發。那丁允中見千藥門有事,不願落在莫高天的後頭,催促着丁白雲兄妹倆,一同上路。
這路上陸陸續續有江湖人物出現。有的彼此認識,便打起了招呼,熱絡得很,但遇到不認識的,只遠遠地對望一眼,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
斜裏一隊駿馬馳來,衞正人一拱手,喊道:“唐兄!咱們又碰面了!”當先的大漢勒馬停步,見是衞正人,不覺一怔,回頭説道:“大哥,二哥,這事當真邪門。”
後頭一人拍馬趕上,道:“何事大驚小怪?”見到衞正人,也是吃了一驚,説道:
“原來是衞兄。不知衞兄何故跟着咱們?”
衞正人哈哈一笑,説道:“唐兄何出此言。這裏這麼多人,難道都是跟蹤唐氏兄弟來的?”後來那人臉上一紅,訕訕一笑,並不言語,第三騎此時也已來到,馬上大漢開口道:“我兄弟三人絕無惡意,二弟不會説話,還請衞兄見諒。”衞正人道:“哪裏,哪裏。唐兄言重了。”當下便給唐氏兄弟與硃砂派、鐵馬幫彼此引薦認識。至於萬回春等人,衞正人不明底細,故意落了過去。唐氏兄弟三人彼此相視一笑,也當作沒這回事。
沒想到那硃砂派的地犀通靈丸頗有獨到之處,此時湯光亭已悠悠轉醒。板車顛簸,林藍瓶扶着他坐起身子,一邊將剛才他不醒人事時,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悄悄地告訴了他。湯光亭神智未清,只覺得全身上下都顛得疼。抬頭見到唐氏三兄弟,揹負大刀,滿臉橫肉的,在樹林中吆喝按轡馳馬,一時錯覺,彷彿回到了鑄劍山上。
他雖然離家不久,卻是頭一回獨自出門,幾天來遭遇離奇,不免讓他有些害怕,心裏頭確實有那麼一點想家,想山上的爹孃。可是這一會兒真要他回去,他可又不願意了。忍着一身痠痛,哼哼唧唧地問道:“哎喲,這裏是哪裏?”林藍瓶將原本扶着他的手一鬆,沒好氣地説道:“我跟你説了那麼久,原來你一句也沒聽進去。”
湯光亭左顧右盼,只見同行的江湖人士,竟然聚集了有五六十人,卻獨獨不見了萬回春。心道:“這家裏忽然來了這麼多人,是得好好回去準備一下。”忽然前方有人呼喊:“到了,到了,千藥門到了。”那唐氏三兄弟其中一個人,跨下雙腿一夾,縱馬直出。不一會兒回頭,説道:“大哥,二哥,好像到了。”眾人一聽,個個磨拳擦掌,躍躍欲試。有的人甚至將背上的長刀解了下來,執在手上,好像準備隨時大戰一場的樣子。
衞正人雙眉微蹙,心裏苦笑道:“我居然跟着這些大驚小怪,沉不住氣的傢伙混在一起。今日之事要是傳了出去,我的臉還往哪裏擱去?”故意放慢了腳步,打算讓這班人先進去。那鐵馬幫素知衞正人多謀,便以他馬首是瞻,也跟着慢了下來。
個人心懷鬼胎,自有打算,只有毛天祚見湯光亭已經清醒而沾沾自喜。
那丁允中可不是跟着來看好戲的,要丁鈴留着看顧湯光亭,自己領着丁白雲搶先跟了進去。莫高天自恃身分,只管自走自己的;楊景修聽了萬回春的勸告,不便與人衝突,所以都與湯光亭一道。
到了谷邊溪澗之處,板車已無法再行,林藍瓶便扶着湯光亭下了車。那幫忙推板車的車伕力氣雖大,膽子卻很小,見這麼多人掄刀使槍,心裏害怕,趁着湯光亭下了車,眾人沒留意,竟偷偷推着板車走了。丁鈴發現後,趕着追去,不一會兒回來。林藍瓶只道她跑去跟車伕理論,便道:“這個車伕忒也無禮,就這麼偷偷地走了,待會兒咱們要回去時,可上哪兒去找人?丁姊姊,她一會兒還回來嗎?”丁鈴看着她,眨動雙眼,道:“我拿了錢給他,他大概不會回來接我們了。”林藍瓶這才會意,微笑道:“姊姊心腸真好。”
言談間,一行人已順着溪澗進到谷中。湯光亭向前望去,只見不藥亭前或坐或站,聚集了二三十人。人羣前幾名千藥門弟子伸手攔着,不讓他們繼續往前移動。
人羣中雖有幾人趁亂鼓譟,卻沒有人敢有什麼無禮之舉。
更向前行,已經大約可以聽清楚説話的內容。只聽得人羣中一人道:“姑娘別看我們都是粗人,江湖規矩我們可是懂的。我們此番前來,只是有事求見貴門的梅姑娘,請她老人家高抬貴手,救我們一救。”不料另有人説道:“你見過梅姑娘嗎?
怎麼知道她是老人家?我説梅姑娘正當青春貌美,可是千金之體,怎麼有這個閒功夫去理你這個糟老頭?姑娘別聽他瞎説,若是梅姑娘不方便見我們也不打緊,只要千藥門裏哪一位師兄師姊肯出來幫幫我們,我們也是同樣感激。”只見站在當前的一名黃衫女子頻頻搖頭,只不斷説道:“不敢欺瞞各位,我們梅師姊確實不在谷里。”
眾人好説歹説,那名黃衫女子只重複説着“我們梅師姊確實不在谷里”等等類似的話。人羣中閃出一個葛衣漢子,手裏拿着一封紅帖,説道:“既然梅姑娘不在谷中,但不知萬門主在否?我這裏有拜帖一封,乃是丐幫杜幫主的親筆,還望姑娘代呈萬掌門。”大夥兒聽了,都想:“咱們哀求了半天,這來硬的不成,而看樣子軟的又不吃,怎麼就沒想到要恭恭敬敬地寫個拜帖呢?”有人更想:“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這人是誰?難道這次丐幫也有事?”
一名千藥門弟子接過拜帖,黃衫少女只拿來一瞧,便隨手讓人拿了下去。説道:
“掌門不巧也不在谷中。”此語一出,眾皆譁然。
那葛衣漢子道:“姑娘這也不在,那個也不在,千藥門裏到底還有誰在?難道連一個做主的也沒有嗎?”黃衫女子忸怩道:“這……這我,眼下就只有我了……
大家有什麼事嗎?”葛衣漢子見她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能有什麼能耐?
“啊”地一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了起來,面對這樣的結果,一時都沒有了主意。
衞正人稍後來到,終於也耐不住性子,走出人羣,大聲向眾人説道:“請各位英雄靜一靜,大家靜一靜,聽我説一句話。”聲若洪鐘,遠遠地傳了出去。
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武林中的一些小幫派,小腳色。千藥門在江湖中名聲甚響,這些人多數抱着寧願吃點悶虧,也不願有所得罪的心態,這時見有人出頭,正是求之不得,便都安靜下來。只剩幾個嘴硬的好事份子,兀自談論不休,不過音量卻也壓得小了。
此時人羣漸漸合攏,衞正人接着説道:“小弟今日來此的目的,跟大家都一樣,只是我們各來各的,各打各的主意,像一盤散沙一般。這萬回春一躲起來,大家夥兒就全都成了沒頭蒼蠅,什麼事也做不了。我知道各位的顧忌,但要是他就這麼躲上個一年半載,存心做個縮頭烏龜,難道大家就住在這裏跟他乾耗嗎?”他停頓下來等待大家回答,不料過了半晌都沒人搭腔。那郭典怕他尷尬,接口問道:“那依你説,便該如何?”
衞正人道:“在場的各位英雄,有的相互認識,有的不認識,我希望大家各報自己的門派姓名。大家既要團結一心,彼此不認識,總不是個道理。在下河朔刀槍會衞正人。”説罷右手一抬。郭典會意,便即拱手,説道:“久仰衞教頭大名。在下鐵馬幫郭典。”。
既然有人帶頭,眾人也就紛紛跟着報出姓名。一個一個挨將過去,有的只説他是“某某派的某某某”,有的卻加油添醋,非得自吹自擂一番,才肯罷休。衞正人見來的果然都是一些小腳色,越聽不禁心頭越涼,直到聽得有人説道:“在下壽春歸雲山莊丁允中。”眾人都不禁一聲輕呼。
衞正人喜形於色,説道:“久仰丁莊主大名,今日得見,幸如何之。”丁允中道:“河朔刀槍會威鎮河朔,衞教頭武藝卓絕,乃國之棟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心想:“你若知道歸雲山莊早給官府挑了,只怕後悔今日見到我。”各自又謙遜幾句。丁白雲、丁鈴接着依次自我介紹下去。
那莫高天自恃身分不願開口,身旁的楊景修也覺得無此必要,就跳過由湯光亭與林藍瓶接口。那湯光亭與林藍瓶在江湖上沒沒無聞,又無武功門派,都只各報了姓名就算了事。衞正人此時才注意到少了一個人,只不過他心想丁允中是何等人物,這些人既與他一同前來,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才是。
折騰了一陣,好不容易讓在場的四五十人,最少都報過了自己的姓名。衞正人當仁不讓,自忖以他的才能見識,眾人無人能及,縱以丁允中而論,不過也是半斤八兩。於是登高一呼,便道:“眾位英雄,咱們今天好不容易來到這個地方,為的不過是來求千藥門放我們一條生路走,順便請萬掌門給我們大家夥兒一個交代。沒想到萬掌門自己躲起來不説,還將兒子徒兒也藏了起來,真是令人好生失望。”
人羣中有個蒼老的聲音説道:“衞教頭可別誤會,老夫此行前來,可沒説要興師問罪。”當下便有人附和道:“是啊,辦完了事,大家走人,人家幹嘛給你交代?”
衞正人道:“泰山常老爺子,我們既前來求藥,我知道大家的顧忌,但是沒人發現事有奚蹺,原因不單純嗎?”那姓常的老人道:“倒要請教。”
衞正人道:“常老爺子,請問你打哪而來?又花了幾天時間到這裏?”那姓常的老人呵呵一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我自打泰山來,來到這裏,説慢不慢,整整三天。”衞正人笑道:“常老爺子老當益壯,這樣的腳程,不輸給少年人,算是十分快的了。”轉頭過去問唐氏三兄弟,道:“同樣一個問題,請教唐兄?”那唐氏兄弟裏的大哥唐天説道:“我們兄弟打常熟來,除了睡覺吃飯,就是趕路,來到這裏,只花了兩天。”
衞正人又問了幾人,仔細談論比照之後,眾人這才發現,説也奇怪,原來這住得遠的人,早幾天前就出發了,而住得近的,有的是昨天才遇到這樣的事情,連忙動身趕路,也是今天到達。
眾人這時面面相覷,心中已然明白,世事絕無如此巧法,定是有人在其中刻意安排。這人設計將江湖上大大小小几個幫會的人馬齊聚於此,不知是何用意?是敵是友,更加令人摸不着頭腦。
眾人此時都將目光集中在眼前的那位黃衫女子身上,雖然她仍是扼住道路要衝,不讓眾人逾越雷池一步。但見她臉上稚氣未脱,神色頗為不安,實在不像是此番謀事之人。
一時之間,大家更是沒了主意,都想聽聽衞正人對此有何解釋。那衞正人此時更想:“還好我設想周到,帶了火藥前來,否則跟這班凡夫俗子的下場,也沒什麼不同。”
那丁允中原以為這些人是共謀而來,一心想為萬回春分擔分擔。不料卻是這種詭異的情況,饒是他自認見多識廣,一時也不能瞭解其中緣由,更何況眼前不見了萬回春,就是想幫忙也無從下手。而莫高天與楊景修也是打定主意靜觀其變,更不用説湯光亭與林藍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