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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药片

    一个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内里也可能很街头,就像裹着糖衣的苦的西药片,就像她的老板袁景瑞。——董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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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知微童年的记忆是从弥漫着浓郁中药味的厂房边的小街开始的。她的父母都是同一家制药厂的员工,在那个时代,一份安稳的工作就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生活的所有基础,有工作才是被社会承认的,才有组成家庭的机会,才能生儿育女,知微的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这一切,日子过得简单而顺理成章。

    房子是药厂分配的,灰扑扑的老公房,就盖在药厂边上,小小的一间,刚住进去的时候连煤气管道都没有,大冬天整栋楼的人都将煤球炉子搁在门外生火,刺鼻的燃烧味道夹杂着炒菜的香味,一到六层全是白雾腾腾的。

    屋子里也是逼仄到极点,四十平方不到的一室户,夏天知微端一张小椅子坐在过道里剥毛豆择青菜,时不时都要小心那个搪瓷小盆被忙碌的大人踩到。

    知微的妈妈眼睛不好,将近一千度的近视,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不利索,幸好丈夫是个体贴人,事事都抢着做,女儿也贴心,被家人照顾总是开心的,是以她每次接过剥好的毛豆都要亲一下女儿的脸,说一声,“囡囡乖”。

    至于知微的爸爸,每天回家的动静都很大,门一推开就大步往里走,如果是大热天,看到女儿就会乐呵呵地弯下腰来,捏着女儿的脸说一声,“快来喝爸爸带回来的盐汽水。”

    爸爸在车间工作,盐汽水是高温天才有的福利,他自己总是不喝的,用很小的保温瓶装回来,倒出来的时候还是冰凉的,混着白雪冰砖一起吃——知微对夏天最美好的回忆。

    到了上学的年纪,知微每天都背着书包沿着厂区边的小街走到离家只有数百米之遥的小学去上学。

    小街转角的地方是高耸围墙,上面盖着顶,里面是制药车间,永远有白色的雾气蒸腾,无论早晚都有黯淡的黄色灯光透出来。高墙因为常年浸润在蒸气里,水泥墙面上满是青苔,地面总是湿漉漉的,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中成药的味道。

    知微刚读书的时候,有调皮的男生吓唬她,说那里面是工厂放死尸的地方。知微对此深信不疑,那时她觉得身边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在这厂子里完成的,因此吓得每次走过这里都连跑带跳,从不敢多停留。一直到爸爸带她走进去看过,那里面不过是一堆堆的机械物之后才稍好一些。

    那些时候,知微还以为,这一切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知微一直都想不起,那些仿佛永不会消失的白色蒸气是在哪一天嘎然而止的,带着青苔的高墙变得干涸,然后真正可怕的事情来了,制药厂关闭,她的父母在一夕之间,双双下了岗。

    之后的那段日子,无论暮色多么浓重,家里的灯都常忘记被打开,一直到浓重的黑暗盖过一切。

    父亲四处奔波寻找工作的机会,时常不在家,文弱的母亲在午夜小声啜泣,又怕女儿听到,一直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知微那时已经十四五了,自以为明白一切又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年龄,知道父母不想她看到他们的这一段,就想假装看不到,可痛苦全是真的,因为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但知微日日都在漆黑的夜里听到父母低而坚决的交谈,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发誓。

    “不能耽误孩子。”

    “对,说什么都不能。”

    他们都以为她是睡着的,但她从来都不能,知微在黑暗中问自己能够为这个家做什么?但答案全是绝望的,她还是个孩子,她甚至还没有长到可以拿身份证的年纪。

    之后知微的父母便开始忙碌起来,爸爸找了一份为仓库守夜的工作,总是在清晨踏着残余的月光进门,至于妈妈,每日在家里做许多小小的毛织品,钩针繁复,她的眼睛又不好,往往在灯下凑得很近,有时知微夜间做着功课时突然一抬头,觉得她的头发都像是蒙着一层光。

    知微就走过去抓着她的手说,“妈妈你不要做了。”

    母亲拍开女儿的手,“消遣罢了,在家也无聊。”

    其实知微的母亲做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消遣,全是用来卖钱以补贴家里的收入的,又怕女儿知道,总是等知微上学之后才出门坐车出去卖,不敢待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每次都要辗转许久。

    做得这样辛苦,妈妈原本就高度近视的眼睛很快就出了问题,一开始是两眼刺痛,常常流泪,后来就变得眼球浑浊,知微那时读初三,每天走出学校的时间都已经将近七点,爸爸又整晚不在家,等到妈妈的眼睛开始出现黑斑,眼底出血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医生宣布的结果是视网膜脱落,父亲立在医院的走廊里呆若木鸡,反复地喃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知微的父母像许多没什么医学常识的普通人一样,从未想到过高度近视是会恶化到失明的地步的,母亲被瞒了一段时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摸索着抓着丈夫的手哀求。

    “我们不要看了,快点回家去呀,我多点点眼药水,在家里养一养就好了,囡囡就要升高中了,不要浪费住院的钱。”

    因为看不见,她都不知道女儿就立在一边听着她反反复复同样的话。

    知微听得百刃穿心,又不敢哭出声音来,低头只看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濡湿了病床的床单,怕妈妈摸到,只好用手盖住,一直盖着,多久那水渍也不干,以至于她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都能感觉到手掌下的阴湿。

    昂贵的医药费耗尽了这个小家庭最后的一点积蓄,失明的母亲也需要照顾,知微最后放弃了升入高中的机会,选择了一所离家最近的商业专科高职。

    知微成绩很好,学校减免了她的学杂费,她顺利地读完了三年高职,毕业之后立刻开始工作,之后便是赚钱读书,读书赚钱,就这样靠着自己,也拿到了夜大的学士学位证书。有次过年亲戚吃饭,正巧姑姑的女儿从国外自费留学回来,说起读书找工作,姑父就多了一句嘴,说一样是大学生,向知微这样的夜大文凭,跟全日制的比就差远了。

    姑父话音刚落,一向温和的爸爸当场就红了脸,差点与他在饭桌上吵起来。

    等车的时候,妈妈在街边上抓着知微的手很久都没放开,知微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立刻温言安慰。

    “一样的,我现在的工作也很好。”

    边说边庆幸自己进了成方,袁景瑞虽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老板,但胜在出手大方,公司名气又大,每次校园招聘时队伍都排得好像春运现场,挤破头想进成方的人不知凡几,她一个小小的夜大毕业生能做到这个位置,不晓得跌破多少人的眼镜。

    这么多好处,当然也有付出,工作强度大得惊人,加班是家常便饭,朝九晚七八九十甚至到凌晨,但知微不介意。

    至少比她曾经打过的那一份工要好,至少比在温白凉身边要好。

    想到这个名字知微又骂自己,说好了不再想的,在她看来,那段过去原就不值得留恋,念念不忘就更是可耻的。

    董知微二十四岁,骨骼细瘦轻言细语,因为常年做秘书,面对别人时总带着一点微笑,但内里早已被生活打磨得如钢如铁,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自己。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董知微在属于她的办公桌前落座,电脑打开,日程表弹出,她喝了一口自带保温杯里的豆浆,眼睛扫过面前的三台电话机。

    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台先响起来。

    如果是第一台,她可能得立起来接听以表示郑重与有礼,第二台只是公司内线,虽然繁杂,但处理起来简单许多,至于第三台,总让她觉得很烦燥。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带来一阵轻微的风,天很冷,黑色的大衣从她眼前经过,伴着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知微来不及打招呼便伸手去拿电话,走进来的人也转过身来,看到她手按的那只电话,微微眯起眼,对她摇了摇头。

    知微便回答,“抱歉,袁先生最近很忙,不在上海,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语气是专业得不能再专业的诚恳。

    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就点了点头,带一点赞赏的笑的,袁景瑞三十多了,又在商场上待了那么多年,奇迹的是身材居然还保持得很完美,再简单的衣服都能穿得让女人脸红,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带出几条细纹,更是吸引人。

    董知微仍在回答电话那头的追问,眼睛目送着自己的老板转身走进那间著名的办公室里,墨色的自动门在他背后合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知微挂上电话的时候,就算是隔着看不见的复杂线路,都能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心碎的声音。

    真没有那个必要。

    一个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内里也可能很街头,就像裹着糖衣的苦的西药片,就像她的老板袁景瑞。

    不能怪董知微这么想,她入职第一个月就见过袁景瑞发狠斗殴的样子,夜里车子开到僻静处被人围住,一开始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粗大的木棍与斧头开始敲砸车窗才惊恐地叫了一声,更让她惊恐的是,袁景瑞居然与司机一同冲了下去,一通混战,她爬到车后想报警,才摸出手机一切就已经安静下来。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报警也顾不上了,眼睛看到草丛里的砖块,丢下手机就去抓。

    之后她听见“叮”的一声打火机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点烟,然后有人低声,“董秘书,董秘书?”

    她想站起来,可偏偏腿软,脚步声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看到月光阴影里的男人,只穿着衬衫,外套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打开的领口有些乱了,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像是抹过一层油,亮得让她恐惧。

    她仍是没动,他就低下身来,用没有夹烟的那只手伸向她,大概是以为她吓呆了,没再叫董秘书,改口叫了她的名字,“董知微!”

    她被他叫得一震,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是热的,手指却令人意外的凉,上面还沾着飞溅残留的血渍,也不知道是谁的。

    她就是一缩手,他也不介意,又看到她另一只手里抓着的砖块,一下就笑开了,笑着拍走过来的司机的肩膀。

    “她这是要帮忙呢。”

    司机老陈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平素沉默寡言,这时浑身都是搏斗过的痕迹,但半点狼狈相都没有,居然也对着她笑了一下。

    警察与媒体记者赶来的时候袁景瑞已经走了,留下知微与老陈面对那一大群人,解释情况的只有知微,老陈一直沉默地立在车边,想当然地一言不发。

    袭击者们都已经被带上车,知微说得很简单,但仍是有人在旁边感叹了一声,是个女记者,举着的录音笔几乎要凑到知微的鼻尖。

    “那袁先生岂不是受惊了。”

    知微保持着一个克制有礼的表情没答,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男人斗殴之后抹过油一般发亮的眼睛——那是一个无比痛快的表情吧?受惊?她觉得受惊的应该是那些歹徒才对。

    后来知微还是从自己夜大同学齐丹丹那里听说了一些传闻,说是传闻,也是早已经喧嚣尘上的旧闻了,据说袁景瑞少时出身街头,有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全靠他的前妻,而他的前妻,成方曾经的女主人,在他们新婚之后的第三天,也是这栋大楼落成的前夕,电梯失事意外坠亡。

    也有人说,这是蓄意谋杀,不过是没有证据而已,袁景瑞在商场上的出手狠辣是出了名的,程慧梅这个挂名董事长早就成了他的绊脚石,捱到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得到公司的机会,他便立刻下手,一天都没有多等。

    这些话董知微在成方里是绝对听不到的,所有关于袁景瑞的背景与过去在成方都像是禁忌,从来都没有人公开地提起与谈论,而私下里,因为整日跟着袁景瑞,知微还没有机会与同事们将感情培养到能够旁听他们谈论老板的地步。

    齐丹丹在浙商企业家协会工作,平时最喜欢搜集那些浙商圈子里的八卦新闻,听知微提起袁景瑞,立刻来了精神,一股脑地将她所有所知的说了出来,边说边两眼放光,“原来你做了袁景瑞的私人秘书,有机会多拍些照片。”

    “拍他的照片做什么?”知微莫名。

    “当然是用来全方位看帅哥啊!”齐丹丹瞪了她一眼,“你在成方待傻了吧,出来多看看真实世界,到处是雄性恐龙,袁景瑞那样有财又有貌的极品哪里去找?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董知微不觉得自己是有福的,她坐在喋喋不休的齐丹丹面前,背后一阵一阵的发麻,因为那些关于袁景瑞那段隐讳颇深的过去的零星句子,都让她觉得是带着血腥气的,他让她觉得恐惧。

    这晚知微怎样都无法入睡,在床上辗转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血淋淋的,面目模糊的女人的画面,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眯了一会儿。

    六点刚过她便被闹钟吵醒,晨光惨淡如雾透过窗打在她脸上,她挣扎着起床,洗漱的时候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脸上的颜色都是阴惨惨的。之后再回去上班,走过电梯井时都不敢多停留。

    后来审讯结果出来了,那几个人是招标不成的建筑公司老板派来的,说是要给袁景瑞一点苦头吃吃,有媒体花整版报道,袁景瑞也看到了新闻,看过之后就笑了一下,随手将那张报纸搁在了一边。

    倒是知微把它收了起来,因为上面有她的照片,站在杂乱背景中,虽然力持镇定,但眼里全是狼狈。

    电话又响,这次是公司内线,九点已过,整个大楼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宫殿,突然地苏醒了过来。

    知微放下电话之后起身倒水,走过办公桌的同时拿起那一叠刚刚整理好的文件,走到自动门前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进门之后知微先把那杯白水放在那张黑色的大桌上,这才将文件一份份摊开,让袁景瑞过目。

    秘书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尤其她做的还是袁景瑞的秘书。成方集团如今跨行跨业,每天光签字都要用掉她老板数个小时的时间,厚厚一叠文件夹,打开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各种语言,老板大人有时候签得不愉快,还要抬起头来看她两眼,惯常地微微眯着眼,意思是这样的东西也要放到他面前?

    她一开始的时候不太明白,还问他,“如果眼睛不舒服,去看医生比较好。”

    说出去之后被人笑得拍地如山响。

    其实知微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的唐突,但又没忍住。

    因为自己妈妈的关系,知微对所有关于眼睛的异状特别在意,如果袁景瑞眯的不是眼睛,可能他鼻梁歪斜她都不会问一声。

    午间休息,袁景瑞独自到大厦顶楼游泳,他一向是个喜欢运动的男人,水花拍溅的声音在大而空旷的空间里传出很远,老陈叉着手立在旁边,惯常的沉默。

    因为安静,玻璃门滑开的声音就显得突兀,走进来的是一身套装的董知微,算好他触壁的时间在泳道前蹲下说话。

    “袁先生,这份是急件,需要您过目。”

    他将双肘放在泳池边上,并没有从水里撑起身子,就这样就着她手中打开的文件夹看了一眼。

    两个人离得近了,泳池里的男人并没有带着防水眼镜,眉睫上全是水,知微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他就抬起眼来,湿漉漉的一双黑色的眼睛。

    她立刻开口,“对不起,我只是怕弄湿文件。”

    听得他一愣,然后就笑了,“那我上来吧。”说着便双手一撑跳了上来。

    毛巾就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他走过去拿起来擦干身体,董知微就立在一边,侧着脸双目平视,好像在眺望玻璃幕墙外的城市风景。

    倒是袁景瑞多看了她一眼,心里想的是,他怎么就能挑到这样好的一个秘书。

    遇到袁景瑞的时候,董知微几乎是在她人生的最低谷里。

    那时候她刚刚丢失了上一份工作,同时丢失的还有与她相恋两年零九个月的男友温白凉。

    认识温白凉的时候,董知微刚刚高职毕业,揣着一张几乎什么都不是的文凭四处寻找工作。大公司对她的简历不屑一顾,无数次失败之后,她走进了一栋普通的居民楼。

    都不是一栋商务楼,眼前老旧的高层楼房让她检查了数遍地址都不敢相信,走出电梯之后,楼道里四处堆满了杂物,董知微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走到1130门口,按电铃的时候心里还在犹豫,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现在就掉头离开。

    但是门里传来声音,“门没有关,自己进来就行。”

    她轻轻一推,果然是这样,门里的混乱程度超乎她的想象,无数的包装盒四散堆放在墙角,地面,椅上甚至桌上,一大堆凌乱当中坐着一个带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脖颈间夹着电话,手里还飞快地在键盘上打着字,看到她立在门口,也没空与她说话,就用眼神示意她过去。

    她只走了一步就踩到了东西,低头去看,原来是一叠产品介绍,她蹲下身去捡起来,只看到最粗糙的纸张与印刷,上面也没有什么醒目的华丽词藻,最简单的白底黑字,一切都不起眼到极点。

    她是在家里做惯了事情的,既然捡起了第一样东西,就顺手拿起了第二样,一路走过去,忍不住将四周散落的其他东西都整理了一下。

    温白凉说着说着电话就没了声音,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施了魔法,散落拆开的包装盒都被利落地合上,整齐地码到了墙角,到处乱摆的椅子也一只只各归其位,穿着淡色连身裙女孩子在向他走来的同时轻巧迅速地完成这一切,并且在走到桌前的最后一步时将一叠已经整理过的产品介绍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面前。

    租屋里的空调并不算太好,这样的热天,她又是刚从外头进来,这样忙过一阵,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来,看他看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就用手背擦了一下,声音很轻,“不好意思,是我多事。”

    他几乎要站起来握着她的手摇头了。

    怎么会?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魔术师。

    之后董知微就在温白凉的公司里做了下去。

    这是一家独立的投资咨询公司,温白凉便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也是这家公司的销售、推广、技术支持乃至一切,简而言之,知微没有来之前,他就是这家公司里唯一的人。

    温白凉大学毕业之后曾在一家非常著名的投资咨询公司工作过,很有些能力与才气,做过一些圈内轰动的大单。成功来得太快,他又年少气盛,很快便不满公司对他的束缚,之后又与抢了他功劳的空降上司大吵了一场,索性自动请辞,出来自己闯江湖,想要做出一片新天地来。

    但他只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没什么背景与靠山,还在那家著名公司任职的时候,圈子里人人都对他一张笑脸,个个称兄道弟,握手拍肩,他之所以那样决绝地辞职创业,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认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人脉。没想到一走出那一步,一切都变了样,过去与他在席间谈笑风生那些人个个转脸背身,好一些的尚能在电话中婉拒几句,差一些的,电话拨过去根本就是秘书接的,而本人更是永远的没时间。

    所谓创业,今天是地狱,明天是地狱,后天可能是天堂,但大部分人都死在明天。知微遇见温白凉的时候,他便是那个挣扎在地狱中的创业者。空有满腔抱负与热情,却四处碰壁,在无穷尽的挫折中挣扎,偶尔一点亮光,都能让他兴奋个好几天。

    或许有许多人会对这样梦想着一飞冲天的热血青年嗤之以鼻,但那时知微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感动了。她成为温白凉的第一个员工,看着自己的老板在简陋窄小的租屋里双目发亮地描绘他对未来的蓝图。

    那时的温白凉,四十度的天都能够在一天之内走访三四家客户,而她留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完成数个人该做的事情,电话上微笑着说“是的,我是Vivian,这个问题让我们市场研究部的同事为您解释”,转头就用Billy的ID上MSN,接着与人家讲项目。

    公司渐渐走上正规,办公的地方一搬再搬,最后终于进了好地段的商务楼,员工从她一人成了三个、五个、十数个,而知微也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事事游刃有余,还有时间去读书。

    报的是财大,她基础极好,考试当然是没问题的,很快就开始了公司夜大两头跑的生活,年轻精力好,夜里上完课还要赶回公司去,推门往往灯还亮着,偶尔看到温白凉倦极盹着了,就抽出橱里备着的毯子替他盖上,自己继续回办公桌前忙。

    他醒来的时候走过去把脸贴在她的鬓角边,“知微,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她从不是喜欢撒娇的女人,少时是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的软弱,成年之后就成了习惯,这样亲昵也只是与他磨蹭一下额头,说一声,“让人看到。”嘴角全是笑。

    等到温白凉把公司做到小有名气的时候,益发的神采飞扬,在会议室里意气风发地指点着窗外的繁华,“我们要做中国最好的投资咨询公司,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而董知微坐在一边,不无担忧地想着最近的几个项目是否已经超出公司的能力范围,有时做大是好事,但太快做得太大,就像是只去过香山便决定登顶珠穆朗玛的登山者,总让人提心吊胆。

    还有那几个不断劝温白凉尝试有着高额回报投资的所谓圈内人,更让她心惊胆跳。知微出身小户,看惯了角角分分都靠辛苦努力赚来的父母,很难接受这样投一赚百的理念。

    但温白凉笑她女人,他雄心勃勃,他脚踩在地平线上,但手指却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碰到天穹,他不但想要做中国最好的投资咨询公司,他还想成为一夜暴富的幸运儿。

    结果落实了知微最担忧的想法,温白凉的暴利投资以一片花团锦簇为开头,最后却以落花流水结尾,且因为非法吸纳民间资产的问题惹上官非,一场官司让温白凉几乎赔尽了全副身家都无法收场。公司内一片惨淡,墙倒众人推,正在洽谈的项目全部停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知微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但杯水车薪,又有什么用处?

    温白凉从高处跌落下来,又过惯了意气风发的日子,当年那种咬牙苦拼的劲头突然消失了,整日烦躁不堪,公司资金周转不灵,已谈成的项目被拖欠款子,又有人开始上门逼债,知微在无人时加以劝慰,他沉默不语,再说几句,就被他一掌推开。

    “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钱吗?你能替我做什么!”

    她被他推得胸口一闷,转身就要走,才迈出一步却被他从后头一把抱住。

    “不要走,知微,我很难受,陪着我。”

    她又心软,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还能难到怎样?最多是回到原点从头来过,只要她与他还在一起。

    “我知道了。”袁景瑞将看过的文件交还给仍旧立在他面前的董知微,她两只手接过去,又尽职尽责地提醒他。

    “下午一点有预算会,还有半个小时。”

    他向来烦这些,听完就撑了一撑头,又说,“我知道了。”

    她就把文件收起来了,转身要走的样子。

    他突然说,“晚上有没有时间?”

    就连一直跟铁塔一样立在池子边上的老陈都多看他一眼,董知微却只是一只手夹着文件,很镇定地摇了摇头。

    “晚上我有课,不能参加酒会,需要安排女伴吗?我去打电话。”

    知微本科毕业之后又报了硕士班,正准备着下一轮的入学考试,工作那么忙,还要挤出时间来去上课,眼见着女儿整日里连轴转,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家里两老都有意见了,心疼女儿又不敢多说。

    “读完本科读硕士,不觉得累吗?”袁景瑞就没有那么多顾虑,随口就问。

    “是这样的,我个人认为更好的专业素养有利于为公司服务,您觉得呢?”她做他秘书,对他的称呼常客气得过头,他一开始听得有趣,常笑起来,但是说了她也不改——董知微自有其固执的一面,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他就耸耸肩,过一会儿又说,“不用打电话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她转身往外去,心里想的是,早知道你不用。

    袁景瑞虽然鳏夫,但十足赤金真钻的王老五,又没有孩子,坊间最多他的绯闻报道,甚至有女主角出面亲身哭诉,个个梨花带雨,任谁都能看得到她们在地上碎成一片的玻璃心。

    她时常觉得奇怪,如果这才是平常人失恋该有的状态,那她岂不是该搬到外星去住?

    董知微一直都记得,温白凉离开她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或许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默契也超出一般人许多,早在他开口之前,她就已经有了准备,但真切听在耳里却又是另一种滋味,就像是生生被人割了肉下来,拍抚全身又不知道缺失的是哪一块,只知道痛,痛得腰都弯了下去。

    他是与她面对面坐着的,看到她的样子,双手都是一动,但即刻有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拿出来看一眼,再看她一眼,最后还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走出去上了停在路边的车子,尾灯一闪,转眼消失在街角——也从她的世界消失。

    两年九个月,她曾在简陋的租屋内陪着他流泪,他也曾在崭新的办公室里抱着她大笑,他曾是那个在陋室中双目发亮心怀天下的男人,她信任他,就如同信任她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就像是她曾经不相信维系着多少人的生老病死的制药厂会在一夕之间关闭那样,董知微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二次失去了对她来说类似于信仰的东西,又与前次不同,因为这一次,忍受痛苦的只剩她一个人。

    温白凉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那个岔路口,选择了一条完全背离他最初计划的人生路。

    他并不是不爱董知微,但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如果生活里的一切都可以排座位,那么前几位里,往往被填入的都是他的事业、他的朋友、他最爱的运动,就连父母都会被排在数位之后,更不要提爱情。

    爱情在男人的生命中,所占的只是一个微小的部分,即使他把这个部分完全交付了出去,即使他的这一部分完全被摧毁了,他仍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享受乃至发展出比过去更好的状态来,而不是像女人那样,爱了便占用了她全部的身体与灵魂,稍有异动便痛不欲生。

    况且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地被失败与恐惧击倒了。

    那段时间,公司岌岌可危,人心背离,而上门要债的人却一拨接着一拨,法院的传票一封封地放在他的案头,董知微试图给他安慰,但是再多的安慰也没有用,从来之不易的成功中陡然跌落的痛苦以及对牢狱之灾的恐惧是她绝对无法替他承担与解决的。

    他不再是那个困境中逆流而上的热血青年,短暂的成功熄灭了他的斗志,意外的挫折又令他一蹶不振,他已经成功过了,便再受不了跌坠的痛苦,这痛苦仿佛溺水,让他无法呼吸,而他想要成就的蓝图,他想要触摸到的天穹,原本已经近在咫尺,却因为这样一个意外而变得无限遥远。

    他无法靠自己熬过这个绝境,在这种时刻,戴艾玲的出现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绳索。她有救他脱困的能力,她有帮他逃出生天的手段,这对有些人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在那个时候,只有她愿意伸给他这只手。

    戴艾玲这个女人,在投资圈子里是有些名气的,她父亲颇有些来头,算是掌权的实力派,方方面面都要卖一点面子,而她本人也是精明强干的,在国外的时候便进入了摩根斯丹利,一路升得极快,后来又回国搞私募基金,全做得风生水起。

    按理说,温白凉与戴艾玲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关联的,事实也是这样,他与她不过是数面之缘,几乎毫无交际。只是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曾抱着侥幸的心态拨过所有相识的人的电话,请求他们伸出援手,给予回应的却只有她。

    戴艾玲是自己开车来见他的,两人就在车里简短地谈了一会儿,她早已不年轻了,最昂贵的服饰与最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腰间的松垮与眼角的细纹,但她在他面前有一种笃定的自信,这自信让她另有一种从容的态度,让她略显平凡的容貌都放出光来。

    她听他讲述自己的困境,又在他递上详尽的计划书时将它轻轻地拨到一边去,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很低。

    “这些都是小事,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温白凉有片刻的怔忡,他知道她对他的态度是不同的,无论男女,对来自于异性的关注都会是敏感的,但他过去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面对面与她坐在那样一个窄小空间里的那一天,也没有想过她会用这样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向他提出来。

    与戴艾玲见面之后的那个晚上,温白凉回到公司,看到仍旧在空荡荡的格子间内忙碌的知微,想到自己在那个窄小空间里所经历的一切,竟然浑身僵硬,许久都无法推门走进去。

    之后的许多天,他都陷入了可怕的自我挣扎与折磨中。

    怎么办?他要接受那只手的帮助吗?但是如果不接受,他很可能会在下一秒就跌入万丈深渊去。

    矛盾让他坐立难安,他开始害怕面对知微的脸,而她带着一无所知的温柔与担忧陪伴在他的身边,那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线条在他看来,都像一面镜子,映射着他的痛苦。

    他在这种难熬的痛苦中渐渐生出一种怨气来,不断地对她发着脾气,又迅速地懊恼忏悔,知微把这一切都归于他因境况不佳而带来的情绪不稳,她是那种越是逆境越会散发出坚韧力量的女孩子,竟然可以宽容地忍受下来,并且益发地尽己所能。

    一直到那个晚上,他用力推开她,又对她大吼,“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钱吗?你能替我做什么!”她终于无法忍受,转头就走,他的心瞬间冰冷,冲过去死死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他唯一剩下的自己,可她随即转过头来,带着宽容温良的表情,伸出双手回抱了他。

    就连温白凉自己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他的心,就在这一刹那变得冰冷而僵硬。

    是,知微爱他,那又怎样?即便她能够付出她的所有来支持他,即便她能够体贴到愿意忍受他的一切喜怒无常又怎样?她帮不了他。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而能够解救他的人,绝不可能是她!

    对于戴艾玲来说,或许这只是打一个招呼,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但如果他不能抓住她这根救命的绳索,那么一切都只是或许。没有她,他会被这场官司拖垮,他会破产到流落街头,他会最终身陷囹圄!光是想象那些可能性,都让他午夜惊起,到了那个时候,知微还会这样留在他身边吗?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有脸容许自己让她这样留在他身边吗?

    他不能也不会冒这个险!

    是,戴艾玲有些年纪了,比他至少要大了七八岁,但那又怎样?他需要她,他需要她帮助他走出绝境。

    人生就像是一段旅程,董知微曾是一个很好的旅伴,曾经在他追逐理想的路上与他相依相伴,与他一路同行,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他的人生之路不能就这样中断在这场官司上面,他需要握住另一个人的手,让他能够走出泥淖,而她,成了他的绊脚石。

    温白凉在知微走后的那个夜晚,独自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一个人坐了整夜,直到薄暮晨光透过天穹,照在他的脸上,最终立起身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线条已经因为痛苦与挣扎而变得扭曲。

    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些什么,牺牲些什么,但是没有任何得到是不需要付出的,他不能让自己倒在这里,他要走下去,他是没有选择的!

    这天晚上袁景瑞是自己开车去酒会的,上海有那么多的好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这些人都要无趣地选择江边五星级的豪华宴会厅,其实他更中意那些藏在私家小院里的藤桌藤椅,要么LOFT仓库也是可以的,□裸的铁架子楼梯,走出去就有硕大的天台,就算没有星星,抬头就着一轮赤膊铮亮的月亮喝酒也是好的。

    说出来常让身边几个老朋友笑,说他到底是弄堂里出来的,爬得再高都脱不了弄堂气。

    他就莞尔,说当年是谁鬼哭狼嚎地要跟在他屁股后面钻弄堂的?别以为穿了登喜路就贵族了,那边打领结的还是拉车门的小弟呢。

    说得那几个年纪老大的男人一阵脸红。

    有些人好不容易改变了生活便恨不能用刀把过去与自己斩个干净,一丝肉都不要留,连灵魂都重新洗一遍,袁景瑞却常怀念自己的过去。

    袁景瑞的父亲在他记事之前就去世了,是以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没有父亲的概念,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成长为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他的母亲是个极其泼辣的女人,从来都没有正式工作过,一直都靠着打零工以及摆小摊抚养儿子。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哪有做小生意的概念?摆个小摊当然是违法的,三天两头都有人来冲,其他摆摊的见她孤身一个女人,也常来抢她的摆摊位置,更有些明着跑来伸手要保护费的,提起来的脚几乎要踩到她的头顶上。

    袁景瑞很小的时候就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扔下书包便操起砖头冲过去帮自己的妈妈,但他妈妈从来都不是那种抱着儿子只会哭泣哀求的软弱女子,打起架来比男人都狠,但是从不骂人,就算自己和儿子都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开口,用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对方,爬起来再打,只是在回家给儿子上药的时候说他几句,骂他,“你傻的啊,都不知道痛!下次还敢来!”

    小小的袁景瑞就趴在母亲的膝盖上龇牙咧嘴,还要回她,“有什么不敢的,下回谁敢再来,我就拿砖头砸他!”

    就这样长大了,居然书还读得极好,常年稳坐头名位置,小学直升了初中,初中又直升了高中,一张卷子十分钟就能够填满,做完了还借给其他人抄——当然是收费的,赚头很不错。长得也好,小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留下什么疤痕,一双黑色的亮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连五十多岁的训导主任都有些心跳加快,所以常找他谈心,还劝他千万好好读书,牢记知识改变命运。

    其实那时候的袁景瑞早已经不需要在回家路上丢下书包就操起砖头奔过去帮自己老妈了,事实上随着他的日益高大以及搏击经验的日渐积累,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没人敢再来招惹他们母子俩,还有些年龄相仿的孩子常围在他身边,热心地替他解决一切他认为繁琐的小事。

    他妈妈对这点不予置评,但不用再担心小摊被任何人冲掉总是一件舒心事,偶尔遇见儿子的那些朋友们,他们还要恭恭敬敬地立定脚步,叫她一声,“阿姨好。”叫得她浑身舒坦。更何况儿子的书又读得无可挑剔,眼看就要直升进重点大学去了,所以想摆一摆当娘的架子说他几句都没什么机会,只好偶尔在晚上念他,“记住不要多招惹小姑娘,闹出事情,打断你的腿。”

    袁景瑞就端着饭碗和小时候一样龇牙咧嘴,“谁招她们了?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喜欢的女人,还没生出来呢。”

    袁景瑞就是这样,顺利地升入了一所本地的重点大学,念的还是当时最热门的计算机系。

    读书的时候袁景瑞仍是当然的风云人物,长得一表人才,程序也写得好,最苛刻的导师都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如果按照这样的路一直走下去,说不定他会成为那些念名校进名企最后一路升到金领位置的人群中的一员。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袁景瑞并没有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顺理成章地读完大学,大三的时候,他因为斗殴伤人进了拘留所,之后便退学了,他妈妈大概是在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里早有些心理准备,出事的时候居然很镇定,但等儿子回到家还是关上门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他一顿,也不管他已经是个二十出头个子老高的大人了。

    袁景瑞在整个过程中只咬紧了牙关,一声都没有吭,倒是屋外窄小的弄堂里有个女孩子立在那里泪水滂沱地哭了很久,还有些男孩一直在敲着门央求,在外面小声地叫着,“阿姨别生气,阿姨别生气。”一直到夜深都没有散。

    袁景瑞的这一次斗殴完全是个黑色的意外,年少色艾,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也有了一个小女友,还是个出身极好家庭的女孩,叫陈雯雯。

    陈雯雯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长得也可爱,笑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藏在嘴角边,还有一颗小痣长在嘴唇上,不说话也像是撅着嘴,总让人想咬一下。

    大学时的恋爱,总是一对小儿女腻在一起,只是袁景瑞太忙了,他妈虽然老早就为他上大学存下了钱,但既然他靠替人写程序也赚得不少,他当然没理由让他妈妈继续辛苦。

    那时候袁景瑞写程序已经小有些名气,甚至有些公司特地找上门来,要他出手帮忙,酬劳当然是好的,但时间就没有了,陈雯雯从小娇生惯养,一直都是很黏人的,开始还愿意坐在他身边看他忙碌,渐渐就恼了,扯着他叫。

    “你都不陪我,我想去逛街,我想去唱歌,我想去吃夜排档,我想……”

    他一直是个笑起来就春光明媚的男孩子,但事实上耐心却并不是很好的,偶尔一次两次还哄着她,次数多了就吼,“要去你自己去!我没空!”

    她就憋红了眼睛瞪他,兔子那样,然后掉头就跑掉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他,他也不去找她,自己忙自己的,竟然还觉得清净。

    后来就有人跑来告诉他常有人在校门口等她,也不是学生。那时候管不带校徽也不上班的人全叫社会青年,但这老在校门口等着陈雯雯的社会青年倒也不是没钱的混混,居然还开着一辆不算好也不算差的车,停在校门口很是拉风。

    袁景瑞身边很有些义愤填膺的,脸红脖子粗地说要给那小子一个教训,他却连跑去看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愤怒,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都他妈的没意思。

    直到那天晚上,他的传呼机突然连续地震动,午夜惊魂那样,他为了接活方便,很早就配了传呼机,机子上的号码是陌生的,他拨过去,听到录音留言里颤抖的哭泣声——陈雯雯的哭泣声。

    她的留言在中途被截断,有男人恶狠狠的声音□来,咒骂与挣扎哀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几个兄弟非要跟着,但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并且结束了。屋子里亮着灯,他们踹开门进去,陈雯雯像一只被凌虐并被遗弃的小动物那样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那些男人还在,有一个还来不及穿上裤子。

    扭打几乎是在瞬间开始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不要命地打斗过了,那种少时操起砖头只求将眼前人砸倒在地的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直到他们全部瘫倒在地上的时候,屋里就只剩下一些断续的呻吟语陈雯雯那微弱的啜泣声。

    几个手上身上都沾着血的男孩默默地走过来,他脱下外套盖在陈雯雯的身上,指节肿了,弯曲都有些困难,抬起头的时候他问他们。

    “有没有烟?”

    他们中年龄最长的老木就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双喜来,看他手上有伤,还抽出一根放到他嘴里,又替他点上了。

    他抽了两口,然后说,“你们走吧,带她走。”又蹲下身去,对陈雯雯道,“回家去,洗澡睡一觉,今晚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想一想,再站起来从裤袋里摸出些钱来交给老木,“给她买件衣服换上。”

    他们呆在那里,就连平时最缩的熊三都开了口,“那你怎么办?”

    话说到这里,远远就有警车的声音传过来,这是老式居民区,夜里动静闹得太大,也不知是哪家邻居报的警。

    袁景瑞的声音就冷了,“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们还不走?”

    等人都走光了,他才用脚踢了踢地上像死狗一样的男人,“知道□罪要判几年吗?对了,我听说□判得更重,上回新闻里还报了,有一个一审就给枪毙了。”

    那人被打得不轻,只是哼哼,眼里露出恐惧的光来,过一会儿挣扎着开口,“我,我们没……”

    他就点点头,“恩,没有就好。”

    说着警察已经冲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全都如临大敌,他倒是很镇定,任他们将自己拷了,走出去的时候还多看了那男人一眼,看得他又是一哆嗦。

    袁景瑞被拘留了一个月,很快谁都知道他因为女友被抢与人斗殴被逮了进去,因为是名牌学校的大学生,这事情还上了报纸,学校的处理意见是责令退学,复读是不太可能的了,留在本地也很难看到什么前途,正好他之前替一家深圳公司写程序结了一笔款子,人人都在谈论广东机会多,他就决定去深圳闯一闯。

    他妈问他,“为了一个小姑娘弄成这样,现在人家天天等在门口,你又要走了,不晓得你在想什么。”

    他就笑,什么都不说。

    很多年以后老木还问他,“值得吗?”那时候老木已经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饭馆子,混得人人见他都要叫一声木老板了,但在他面前还是老样子,摸出一支烟来都要替他点上。

    他就笑一下,反问他,“哪件事?我都忘了。”

    说得老木话都接不上来,只晓得用力拍他的肩膀。

    酒会很热闹,袁景瑞今天所带的女伴是个拍过几本杂志的小模特,也不知道是哪次吃饭认识的,她锲而不舍地打电话给他,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与她走得近了一些。

    陈雯雯之后,袁景瑞自觉对于所谓的男女关系已经看得透底,是以这么多年来,对于与女人之间相处,一向是拿捏到位与游刃有余的,每一次的开始与结束都是成年男女之间的心知肚明与顺理成章。

    尤其是这些年,他身边各式各样的女人可说从未断过。

    也交往过几个女强人,各个能干到让人觉得锋利,动不动便与他谈国际局势经济走向,再不济也要预测一下下一轮房地产的高峰与地谷,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吃个饭都要打点精神,每每累得他上车就想合眼睛。

    当然也有性子如水的,温柔是足够的,就是缠人,约会结束之后他没有留下过夜都要梨花带雨一整天,哭得他莫名其妙。

    甚至还有个有名的聪明女,约会以“我知道什么感觉都只是暂时,一切永不会长久”开头,让他都不明白她为何要与他吃这一顿饭。

    再后来他就放弃自找麻烦了,只跟最简单的女人约会,身边的这个就是典型例子,年轻漂亮,不用他多费心思,哄起来也好办,买个包就会笑成一朵花。

    熊三点评过,说他这是往中年怪蜀黍的路上走,越来越没追求了,他笑着给了他一拳,答他这叫各取所需,只是静下心来想想,这样无限雷同的翻来覆去,真是令人倦怠。

    他也不是忘不了程慧梅,她在某种程度上确实算他生命中的贵人,她的死成全了他,他是应该感谢她的,但感谢与感情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追忆当年的男人,他只想自由而尽兴享受自己的人生,但现在他有些厌倦了,这种厌倦让他与谁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小模特虽然年纪小,但打扮出来很是惹人注目,只是走在袁景瑞身边,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都收着下巴,还要偏转四十五度角,什么时候都端着一个矜贵的架子,反让人觉得可笑。

    到了席上,她是照例要看着菜皱眉头的,鸟那样就吃了两口碎菜就停下了,他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耐着性子问她。

    “就吃这点够吗?”

    她保持着完美的侧脸角度回答他,“可我已经吃饱了呀。”声音甜美又娇嗲。

    他却听得胃里一抽,转头看到同桌的方东,带着的女伴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他的身上,贴得他半张脸都青了,同情之下,忍不住朝他举了举杯子。

    方东也看过来,两个人隔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颇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就为了这一举杯,两个男人酒会之后就一起喝酒去了,女伴全让司机送了回去,两个人自己在路边找了家小酒吧。

    方东祖籍台州,家里生意做得大,兄弟四个也散得开,只他留在江浙一带,与袁景瑞虽然只在场面上见过数面,但很是投机,喝到兴起的时候就开始讲女人。

    “你说现在的女人是怎么了?一个个跟吃了□似的,才见几次面就来煞不及往床上跳,打扮起来也莫名其妙,还有样子不错的,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弄得我想捂住她的嘴。”说到这里方东就叹气,又补了一句,“想找个带得出来的都难。”

    袁景瑞笑起来,“老哥,你以为没动力人家就会往你床上跳啊?至于开口不行的,那就叫她别开口,下回带出来之前先约法三章。”

    方东笑,“说得容易,你要一个女人不开口,那真比拿下一段高速公路都有难度。”

    说得两个人一起哈哈笑。

    再喝几杯,方东又想起什么,“对了,上回我见你带着的那个就挺好,安静,话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清二爽,就是人长得普通了点,没怎么打扮。”

    袁景瑞点点头,想一想,又说,“那是我秘书。”

    方东大奇,“她是你秘书?我还以为……”

    袁景瑞笑笑地看了他一眼,方东就自觉地举起杯子堵住了自己的嘴,把后半句话和杯里的酒一起咽了下去。

    告别的时候方东还对袁景瑞的秘书念念不忘,玩笑地道,“要是下次我实在缺女伴,借你的秘书用用。”

    袁景瑞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那你得问她自己。”

    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话,方东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冷,走出酒吧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大衣。

    回去的路上袁景瑞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董知微时的情景,还觉得眨眼之间,其实心里再一算,也过了大半年了。

    那时候董知微刚进成方,职位也低,在市郊偏远的销售分部上班,连总部大门都没进过。

    照常理来说他是不可能有机会与她有所交集的,但就是上一个春节,他突然地心血来潮,一个人开车到各个分部去看看情况,就这样遇到了她。

    他刚到成方的时候,它不过是坐落在一个浙江偏远市郊的小企业,做些DVD配件,规模还算可以,之前应该也赚过钱,但那段时候正遇上国际金融动荡,做进出口的日子都不好过,成箱的卖不出去的货物堆积在仓库里,年关逼近,讨债的人蹲在寒风里等工厂开门。

    那么凄凉,谁能想到多年后这名字居然响彻大江南北,连投资地产都做得风生水起,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独自在办公室的时候偶尔会看着桌上唯一的那张照片发一会儿呆。

    照片上只有程慧梅一个人立在那家简陋的工厂门口,她一直都不喜欢拍照,觉得自己老相,但在这张照片里倒是笑得很好,定格着一个愉快的表情与他对视着,嘴唇微微地张着,像是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大年初六,市郊分部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天气反常的冷,刚下过雪,因为临近工地,道路两边泥泞一片,脏雪混着沙石,停车都很不方便,倒是分部门口被扫过了,干干净净的一条小道,两遍冬青上还积着雪,让人走过时顿觉神清气爽。

    他推门进去,阳光很好,里面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他刚想皱眉就有一个穿着制服套装的年轻女人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他立在门口,还没说话先露出一个微笑来。

    董知微给他的第一印象与方东所说的一样,就是普通,小小的一张脸,五官也不出众,唯一的优点是白,但并不耀眼,反显得她更加平凡。

    她走向他,微笑点头,用一种并无太过亲昵但也不失礼貌的口吻询问他的来意——她显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袁景瑞原本想要质问为何这里只有她一人的念头突然被打消了,反觉得有趣,就顺势跟她走了进去。

    她为他倒了一杯水,温的,喝在嘴里里刚刚好,放下水杯之后便转身拿资料给他,接着便带他到沙盘前开始讲解。

    其间又有几拨人走进这里,她仍是微笑,有条不紊地接待他们,递上资料之后又走回来继续为他讲解,在他坐下看房型图的时候转身请其他人到沙盘边,这样忙碌,居然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时间都拿捏得刚刚好,还有闲暇接了两个电话,并顺手将一位客人落在地上的纸巾拾起来送进垃圾袋里,一个人将所有人所有事都照顾得妥妥贴贴,看得他叹为观止。

    他一直都没有走,坐在一边的沙发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直到这地方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这才问她,“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明显地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仍是保持着一个克制的微笑回答了他,“先生,现在是过年期间,今天我值班。”

    事实上董知微在过年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独自值了无数次的班,而今天原本应该有两个同事过来的,但直到现在仍是只有她一个人。

    关于这一切,她并没有做过太多的抗议,离开温白凉之后,她已经换了数份工作。原先做熟的那个行业,圈子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真不算太大,有人存心不要她再出现,她想要再找到一份类似的工作就很难了,她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已经断续换了好几家公司,没一家做得长的,上一任老板算是最好心的,临走的时候略有些抱歉地对她说,“知微,不是我对你不满意,只是戴小姐开了口,你知道的……我也很难做。”

    她只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董知微这些年来,在不断波折里已经渐渐养出了一种惊人的忍耐力,既然有些事情说了也无法改变,不如沉默。

    但工作还是必须的,自己之前的一点微薄积蓄就快要耗尽,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她很早就已经不要爸爸再去仓库守夜,妈妈的眼睛需要定期上医院复查接受治疗,而她一直都希望能够为她做手术恢复一点视力。还有她的夜大,还有最后一个学期就能毕业了,开学在即,学费也是一大笔钱,这一切积压在一起,让她觉得肩膀上有千斤重,每日起床就想着钱从哪里来,想得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熟悉的行业是做不下去了,那就只好换行,但以她的学历背景,要换一个行业再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谈何容易?能够进成方是她的幸运,这家公司的待遇不错,她需要在这里做下去。

    “初六该正式上班了吧?”他又问。

    她看他一眼,想一想,保持微笑,没有回答。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他突然发现,她有一双单得挺好看的眼睛,与她的平凡五官不太相称。

    他又多看了一眼她的名牌,上面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董知微。

    董知微很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没有打量别人的习惯,但她也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这个男人不是什么普通人,从他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了,就连那些之后进来的客人都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他两眼,她所说的那些介绍,都没什么人听进去。

    只是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而且古怪,这样长时间地坐在这小小的地方不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她对自己普通平凡的外表有非常清醒的认知,她几乎要误会他是个对她有意的无聊男子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又怎么可能?

    与温白凉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见过一些所谓的有钱人,这男人虽然穿着随便,但袖口处露出的黑色腕表的表面繁复如星空。她记得这只表,温白凉曾经隔着橱窗指向它,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他赚够五千万,一定买下它犒劳自己,她那时还回答,那么贵,不如买一间小公寓吧,他就笑她,有了五千万,我们当然是住别墅了,还谈什么小公寓?

    他说的是我们。

    不要再想了!

    董知微立刻在心中打断了自己无谓的回忆,她与温白凉分手已经一年多,她听说他早已经住进了戴家的别墅,或者也有了一只这样的手表也未可知,他提前许多年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只是没有她。

    告别的时候董知微礼节性地将袁景瑞送到门口,对他说,“再见。”看到他走到车边,又补了一句,“雪天,先生开车小心。”

    他原本已经要上车了,听到这句又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天晴得过分,白雪反射阳光,他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笑起来眉目都是带着光的,耀得她眼一花,旁边正巧有几个人经过,有一个扭头回看,居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在雪地里。

    董知微背转身,默默地走了回去,心里想的是,这样的男人是多么可怕。

    农历新年过完之后,董知微所在的分部很快就有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事震动,分部经理被降职,另几个负责的副手也有了很大的调动,一时人心惶惶,都在传不知是谁在大老板微服私访的时候把他给得罪了,弄不好整个分部的人都要换一遍。

    新任经理将董知微叫进办公室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认为这份工作保不住了,但推过来的却是一份调职通知书,她接过来看了很久,一直看到最后,最下面还有签名,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袁景瑞。

    她要到数日之后到总部报到的时候,才真正见到了这三个字所代表的真实人物。

    看到他的第一眼,董知微的反应居然不是震惊与诧异,她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有幻觉,幻觉自己又突然地回到了那个晴朗的冬雪天,他在阳光下回头一笑,眉眼都是带着光的,而她心里却仍只有那句话,默默地,不敢说出口。

    这样的男人,是多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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