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內裏也可能很街頭,就像裹着糖衣的苦的西藥片,就像她的老闆袁景瑞。——董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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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知微童年的記憶是從瀰漫着濃郁中藥味的廠房邊的小街開始的。她的父母都是同一家製藥廠的員工,在那個時代,一份安穩的工作就是一個人乃至一個家庭生活的所有基礎,有工作才是被社會承認的,才有組成家庭的機會,才能生兒育女,知微的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了這一切,日子過得簡單而順理成章。
房子是藥廠分配的,灰撲撲的老公房,就蓋在藥廠邊上,小小的一間,剛住進去的時候連煤氣管道都沒有,大冬天整棟樓的人都將煤球爐子擱在門外生火,刺鼻的燃燒味道夾雜着炒菜的香味,一到六層全是白霧騰騰的。
屋子裏也是逼仄到極點,四十平方不到的一室户,夏天知微端一張小椅子坐在過道里剝毛豆擇青菜,時不時都要小心那個搪瓷小盆被忙碌的大人踩到。
知微的媽媽眼睛不好,將近一千度的近視,許多事情做起來都不利索,幸好丈夫是個體貼人,事事都搶着做,女兒也貼心,被家人照顧總是開心的,是以她每次接過剝好的毛豆都要親一下女兒的臉,説一聲,“囡囡乖”。
至於知微的爸爸,每天回家的動靜都很大,門一推開就大步往裏走,如果是大熱天,看到女兒就會樂呵呵地彎下腰來,捏着女兒的臉説一聲,“快來喝爸爸帶回來的鹽汽水。”
爸爸在車間工作,鹽汽水是高温天才有的福利,他自己總是不喝的,用很小的保温瓶裝回來,倒出來的時候還是冰涼的,混着白雪冰磚一起吃——知微對夏天最美好的回憶。
到了上學的年紀,知微每天都揹着書包沿着廠區邊的小街走到離家只有數百米之遙的小學去上學。
小街轉角的地方是高聳圍牆,上面蓋着頂,裏面是製藥車間,永遠有白色的霧氣蒸騰,無論早晚都有黯淡的黃色燈光透出來。高牆因為常年浸潤在蒸氣裏,水泥牆面上滿是青苔,地面總是濕漉漉的,空氣裏充滿了濃郁的中成藥的味道。
知微剛讀書的時候,有調皮的男生嚇唬她,説那裏面是工廠放死屍的地方。知微對此深信不疑,那時她覺得身邊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在這廠子裏完成的,因此嚇得每次走過這裏都連跑帶跳,從不敢多停留。一直到爸爸帶她走進去看過,那裏面不過是一堆堆的機械物之後才稍好一些。
那些時候,知微還以為,這一切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知微一直都想不起,那些彷彿永不會消失的白色蒸氣是在哪一天嘎然而止的,帶着青苔的高牆變得乾涸,然後真正可怕的事情來了,製藥廠關閉,她的父母在一夕之間,雙雙下了崗。
之後的那段日子,無論暮色多麼濃重,家裏的燈都常忘記被打開,一直到濃重的黑暗蓋過一切。
父親四處奔波尋找工作的機會,時常不在家,文弱的母親在午夜小聲啜泣,又怕女兒聽到,一直用被子矇住自己的臉。
知微那時已經十四五了,自以為明白一切又什麼都無能為力的年齡,知道父母不想她看到他們的這一段,就想假裝看不到,可痛苦全是真的,因為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但知微日日都在漆黑的夜裏聽到父母低而堅決的交談,沙啞的聲音好像在發誓。
“不能耽誤孩子。”
“對,説什麼都不能。”
他們都以為她是睡着的,但她從來都不能,知微在黑暗中問自己能夠為這個家做什麼?但答案全是絕望的,她還是個孩子,她甚至還沒有長到可以拿身份證的年紀。
之後知微的父母便開始忙碌起來,爸爸找了一份為倉庫守夜的工作,總是在清晨踏着殘餘的月光進門,至於媽媽,每日在家裏做許多小小的毛織品,鈎針繁複,她的眼睛又不好,往往在燈下湊得很近,有時知微夜間做着功課時突然一抬頭,覺得她的頭髮都像是蒙着一層光。
知微就走過去抓着她的手説,“媽媽你不要做了。”
母親拍開女兒的手,“消遣罷了,在家也無聊。”
其實知微的母親做這些東西並不是為了消遣,全是用來賣錢以補貼家裏的收入的,又怕女兒知道,總是等知微上學之後才出門坐車出去賣,不敢待在離家很近的地方,每次都要輾轉許久。
做得這樣辛苦,媽媽原本就高度近視的眼睛很快就出了問題,一開始是兩眼刺痛,常常流淚,後來就變得眼球渾濁,知微那時讀初三,每天走出學校的時間都已經將近七點,爸爸又整晚不在家,等到媽媽的眼睛開始出現黑斑,眼底出血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醫生宣佈的結果是視網膜脱落,父親立在醫院的走廊裏呆若木雞,反覆地喃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知微的父母像許多沒什麼醫學常識的普通人一樣,從未想到過高度近視是會惡化到失明的地步的,母親被瞞了一段時間,躺在醫院的病牀上還摸索着抓着丈夫的手哀求。
“我們不要看了,快點回家去呀,我多點點眼藥水,在家裏養一養就好了,囡囡就要升高中了,不要浪費住院的錢。”
因為看不見,她都不知道女兒就立在一邊聽着她反反覆覆同樣的話。
知微聽得百刃穿心,又不敢哭出聲音來,低頭只看到自己的眼淚已經無聲無息地濡濕了病牀的牀單,怕媽媽摸到,只好用手蓋住,一直蓋着,多久那水漬也不幹,以至於她多年以後回憶起那天,都能感覺到手掌下的陰濕。
昂貴的醫藥費耗盡了這個小家庭最後的一點積蓄,失明的母親也需要照顧,知微最後放棄了升入高中的機會,選擇了一所離家最近的商業專科高職。
知微成績很好,學校減免了她的學雜費,她順利地讀完了三年高職,畢業之後立刻開始工作,之後便是賺錢讀書,讀書賺錢,就這樣靠着自己,也拿到了夜大的學士學位證書。有次過年親戚吃飯,正巧姑姑的女兒從國外自費留學回來,説起讀書找工作,姑父就多了一句嘴,説一樣是大學生,向知微這樣的夜大文憑,跟全日制的比就差遠了。
姑父話音剛落,一向温和的爸爸當場就紅了臉,差點與他在飯桌上吵起來。
等車的時候,媽媽在街邊上抓着知微的手很久都沒放開,知微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立刻温言安慰。
“一樣的,我現在的工作也很好。”
邊説邊慶幸自己進了成方,袁景瑞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老闆,但勝在出手大方,公司名氣又大,每次校園招聘時隊伍都排得好像春運現場,擠破頭想進成方的人不知凡幾,她一個小小的夜大畢業生能做到這個位置,不曉得跌破多少人的眼鏡。
這麼多好處,當然也有付出,工作強度大得驚人,加班是家常便飯,朝九晚七八九十甚至到凌晨,但知微不介意。
至少比她曾經打過的那一份工要好,至少比在温白涼身邊要好。
想到這個名字知微又罵自己,説好了不再想的,在她看來,那段過去原就不值得留戀,念念不忘就更是可恥的。
董知微二十四歲,骨骼細瘦輕言細語,因為常年做秘書,面對別人時總帶着一點微笑,但內裏早已被生活打磨得如鋼如鐵,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自己。
早晨八點四十五分,董知微在屬於她的辦公桌前落座,電腦打開,日程表彈出,她喝了一口自帶保温杯裏的豆漿,眼睛掃過面前的三台電話機。
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台先響起來。
如果是第一台,她可能得立起來接聽以表示鄭重與有禮,第二台只是公司內線,雖然繁雜,但處理起來簡單許多,至於第三台,總讓她覺得很煩燥。
門開了,有人走進來,帶來一陣輕微的風,天很冷,黑色的大衣從她眼前經過,伴着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
知微來不及打招呼便伸手去拿電話,走進來的人也轉過身來,看到她手按的那隻電話,微微眯起眼,對她搖了搖頭。
知微便回答,“抱歉,袁先生最近很忙,不在上海,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語氣是專業得不能再專業的誠懇。
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就點了點頭,帶一點讚賞的笑的,袁景瑞三十多了,又在商場上待了那麼多年,奇蹟的是身材居然還保持得很完美,再簡單的衣服都能穿得讓女人臉紅,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帶出幾條細紋,更是吸引人。
董知微仍在回答電話那頭的追問,眼睛目送着自己的老闆轉身走進那間著名的辦公室裏,墨色的自動門在他背後合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知微掛上電話的時候,就算是隔着看不見的複雜線路,都能聽見那一聲清脆的心碎的聲音。
真沒有那個必要。
一個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內裏也可能很街頭,就像裹着糖衣的苦的西藥片,就像她的老闆袁景瑞。
不能怪董知微這麼想,她入職第一個月就見過袁景瑞發狠鬥毆的樣子,夜裏車子開到僻靜處被人圍住,一開始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粗大的木棍與斧頭開始敲砸車窗才驚恐地叫了一聲,更讓她驚恐的是,袁景瑞居然與司機一同衝了下去,一通混戰,她爬到車後想報警,才摸出手機一切就已經安靜下來。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報警也顧不上了,眼睛看到草叢裏的磚塊,丟下手機就去抓。
之後她聽見“叮”的一聲打火機的聲音,像是有人在點煙,然後有人低聲,“董秘書,董秘書?”
她想站起來,可偏偏腿軟,腳步聲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她抬起頭,看到月光陰影裏的男人,只穿着襯衫,外套早已不知去了哪裏,打開的領口有些亂了,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像是抹過一層油,亮得讓她恐懼。
她仍是沒動,他就低下身來,用沒有夾煙的那隻手伸向她,大概是以為她嚇呆了,沒再叫董秘書,改口叫了她的名字,“董知微!”
她被他叫得一震,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是熱的,手指卻令人意外的涼,上面還沾着飛濺殘留的血漬,也不知道是誰的。
她就是一縮手,他也不介意,又看到她另一隻手裏抓着的磚塊,一下就笑開了,笑着拍走過來的司機的肩膀。
“她這是要幫忙呢。”
司機老陳是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平素沉默寡言,這時渾身都是搏鬥過的痕跡,但半點狼狽相都沒有,居然也對着她笑了一下。
警察與媒體記者趕來的時候袁景瑞已經走了,留下知微與老陳面對那一大羣人,解釋情況的只有知微,老陳一直沉默地立在車邊,想當然地一言不發。
襲擊者們都已經被帶上車,知微説得很簡單,但仍是有人在旁邊感嘆了一聲,是個女記者,舉着的錄音筆幾乎要湊到知微的鼻尖。
“那袁先生豈不是受驚了。”
知微保持着一個剋制有禮的表情沒答,眼前出現的卻是那個男人鬥毆之後抹過油一般發亮的眼睛——那是一個無比痛快的表情吧?受驚?她覺得受驚的應該是那些歹徒才對。
後來知微還是從自己夜大同學齊丹丹那裏聽説了一些傳聞,説是傳聞,也是早已經喧囂塵上的舊聞了,據説袁景瑞少時出身街頭,有今時今日的身家地位全靠他的前妻,而他的前妻,成方曾經的女主人,在他們新婚之後的第三天,也是這棟大樓落成的前夕,電梯失事意外墜亡。
也有人説,這是蓄意謀殺,不過是沒有證據而已,袁景瑞在商場上的出手狠辣是出了名的,程慧梅這個掛名董事長早就成了他的絆腳石,捱到終於有了名正言順得到公司的機會,他便立刻下手,一天都沒有多等。
這些話董知微在成方里是絕對聽不到的,所有關於袁景瑞的背景與過去在成方都像是禁忌,從來都沒有人公開地提起與談論,而私下裏,因為整日跟着袁景瑞,知微還沒有機會與同事們將感情培養到能夠旁聽他們談論老闆的地步。
齊丹丹在浙商企業家協會工作,平時最喜歡蒐集那些浙商圈子裏的八卦新聞,聽知微提起袁景瑞,立刻來了精神,一股腦地將她所有所知的説了出來,邊説邊兩眼放光,“原來你做了袁景瑞的私人秘書,有機會多拍些照片。”
“拍他的照片做什麼?”知微莫名。
“當然是用來全方位看帥哥啊!”齊丹丹瞪了她一眼,“你在成方待傻了吧,出來多看看真實世界,到處是雄性恐龍,袁景瑞那樣有財又有貌的極品哪裏去找?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董知微不覺得自己是有福的,她坐在喋喋不休的齊丹丹面前,背後一陣一陣的發麻,因為那些關於袁景瑞那段隱諱頗深的過去的零星句子,都讓她覺得是帶着血腥氣的,他讓她覺得恐懼。
這晚知微怎樣都無法入睡,在牀上輾轉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血淋淋的,面目模糊的女人的畫面,一直到天矇矇亮的時候才眯了一會兒。
六點剛過她便被鬧鐘吵醒,晨光慘淡如霧透過窗打在她臉上,她掙扎着起牀,洗漱的時候抬頭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總覺得臉上的顏色都是陰慘慘的。之後再回去上班,走過電梯井時都不敢多停留。
後來審訊結果出來了,那幾個人是招標不成的建築公司老闆派來的,説是要給袁景瑞一點苦頭吃吃,有媒體花整版報道,袁景瑞也看到了新聞,看過之後就笑了一下,隨手將那張報紙擱在了一邊。
倒是知微把它收了起來,因為上面有她的照片,站在雜亂背景中,雖然力持鎮定,但眼裏全是狼狽。
電話又響,這次是公司內線,九點已過,整個大樓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宮殿,突然地甦醒了過來。
知微放下電話之後起身倒水,走過辦公桌的同時拿起那一疊剛剛整理好的文件,走到自動門前象徵性地敲了兩下。
進門之後知微先把那杯白水放在那張黑色的大桌上,這才將文件一份份攤開,讓袁景瑞過目。
秘書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尤其她做的還是袁景瑞的秘書。成方集團如今跨行跨業,每天光簽字都要用掉她老闆數個小時的時間,厚厚一疊文件夾,打開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各種語言,老闆大人有時候簽得不愉快,還要抬起頭來看她兩眼,慣常地微微眯着眼,意思是這樣的東西也要放到他面前?
她一開始的時候不太明白,還問他,“如果眼睛不舒服,去看醫生比較好。”
説出去之後被人笑得拍地如山響。
其實知微話一出口就後悔自己的唐突,但又沒忍住。
因為自己媽媽的關係,知微對所有關於眼睛的異狀特別在意,如果袁景瑞眯的不是眼睛,可能他鼻樑歪斜她都不會問一聲。
午間休息,袁景瑞獨自到大廈頂樓游泳,他一向是個喜歡運動的男人,水花拍濺的聲音在大而空曠的空間裏傳出很遠,老陳叉着手立在旁邊,慣常的沉默。
因為安靜,玻璃門滑開的聲音就顯得突兀,走進來的是一身套裝的董知微,算好他觸壁的時間在泳道前蹲下説話。
“袁先生,這份是急件,需要您過目。”
他將雙肘放在泳池邊上,並沒有從水裏撐起身子,就這樣就着她手中打開的文件夾看了一眼。
兩個人離得近了,泳池裏的男人並沒有帶着防水眼鏡,眉睫上全是水,知微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他就抬起眼來,濕漉漉的一雙黑色的眼睛。
她立刻開口,“對不起,我只是怕弄濕文件。”
聽得他一愣,然後就笑了,“那我上來吧。”説着便雙手一撐跳了上來。
毛巾就在泳池邊的躺椅上,他走過去拿起來擦乾身體,董知微就立在一邊,側着臉雙目平視,好像在眺望玻璃幕牆外的城市風景。
倒是袁景瑞多看了她一眼,心裏想的是,他怎麼就能挑到這樣好的一個秘書。
遇到袁景瑞的時候,董知微幾乎是在她人生的最低谷裏。
那時候她剛剛丟失了上一份工作,同時丟失的還有與她相戀兩年零九個月的男友温白涼。
認識温白涼的時候,董知微剛剛高職畢業,揣着一張幾乎什麼都不是的文憑四處尋找工作。大公司對她的簡歷不屑一顧,無數次失敗之後,她走進了一棟普通的居民樓。
都不是一棟商務樓,眼前老舊的高層樓房讓她檢查了數遍地址都不敢相信,走出電梯之後,樓道里四處堆滿了雜物,董知微小心翼翼地繞過它們走到1130門口,按電鈴的時候心裏還在猶豫,不知自己是否應該現在就掉頭離開。
但是門裏傳來聲音,“門沒有關,自己進來就行。”
她輕輕一推,果然是這樣,門裏的混亂程度超乎她的想象,無數的包裝盒四散堆放在牆角,地面,椅上甚至桌上,一大堆凌亂當中坐着一個帶着眼鏡的年輕男人,脖頸間夾着電話,手裏還飛快地在鍵盤上打着字,看到她立在門口,也沒空與她説話,就用眼神示意她過去。
她只走了一步就踩到了東西,低頭去看,原來是一疊產品介紹,她蹲下身去撿起來,只看到最粗糙的紙張與印刷,上面也沒有什麼醒目的華麗詞藻,最簡單的白底黑字,一切都不起眼到極點。
她是在家裏做慣了事情的,既然撿起了第一樣東西,就順手拿起了第二樣,一路走過去,忍不住將四周散落的其他東西都整理了一下。
温白涼説着説着電話就沒了聲音,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施了魔法,散落拆開的包裝盒都被利落地合上,整齊地碼到了牆角,到處亂擺的椅子也一隻只各歸其位,穿着淡色連身裙女孩子在向他走來的同時輕巧迅速地完成這一切,並且在走到桌前的最後一步時將一疊已經整理過的產品介紹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面前。
租屋裏的空調並不算太好,這樣的熱天,她又是剛從外頭進來,這樣忙過一陣,光潔的額頭上沁出一層汗來,看他看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就用手背擦了一下,聲音很輕,“不好意思,是我多事。”
他幾乎要站起來握着她的手搖頭了。
怎麼會?那一剎那,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魔術師。
之後董知微就在温白涼的公司裏做了下去。
這是一家獨立的投資諮詢公司,温白涼便是這家公司的老闆,也是這家公司的銷售、推廣、技術支持乃至一切,簡而言之,知微沒有來之前,他就是這家公司裏唯一的人。
温白涼大學畢業之後曾在一家非常著名的投資諮詢公司工作過,很有些能力與才氣,做過一些圈內轟動的大單。成功來得太快,他又年少氣盛,很快便不滿公司對他的束縛,之後又與搶了他功勞的空降上司大吵了一場,索性自動請辭,出來自己闖江湖,想要做出一片新天地來。
但他只是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沒什麼背景與靠山,還在那家著名公司任職的時候,圈子裏人人都對他一張笑臉,個個稱兄道弟,握手拍肩,他之所以那樣決絕地辭職創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認為自己已經有了足夠的人脈。沒想到一走出那一步,一切都變了樣,過去與他在席間談笑風生那些人個個轉臉背身,好一些的尚能在電話中婉拒幾句,差一些的,電話撥過去根本就是秘書接的,而本人更是永遠的沒時間。
所謂創業,今天是地獄,明天是地獄,後天可能是天堂,但大部分人都死在明天。知微遇見温白涼的時候,他便是那個掙扎在地獄中的創業者。空有滿腔抱負與熱情,卻四處碰壁,在無窮盡的挫折中掙扎,偶爾一點亮光,都能讓他興奮個好幾天。
或許有許多人會對這樣夢想着一飛沖天的熱血青年嗤之以鼻,但那時知微卻是實實在在地被感動了。她成為温白涼的第一個員工,看着自己的老闆在簡陋窄小的租屋裏雙目發亮地描繪他對未來的藍圖。
那時的温白涼,四十度的天都能夠在一天之內走訪三四家客户,而她留在辦公室裏,一個人完成數個人該做的事情,電話上微笑着説“是的,我是Vivian,這個問題讓我們市場研究部的同事為您解釋”,轉頭就用Billy的ID上MSN,接着與人家講項目。
公司漸漸走上正規,辦公的地方一搬再搬,最後終於進了好地段的商務樓,員工從她一人成了三個、五個、十數個,而知微也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事事遊刃有餘,還有時間去讀書。
報的是財大,她基礎極好,考試當然是沒問題的,很快就開始了公司夜大兩頭跑的生活,年輕精力好,夜裏上完課還要趕回公司去,推門往往燈還亮着,偶爾看到温白涼倦極盹着了,就抽出櫥裏備着的毯子替他蓋上,自己繼續回辦公桌前忙。
他醒來的時候走過去把臉貼在她的鬢角邊,“知微,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她從不是喜歡撒嬌的女人,少時是不想讓父母看到自己的軟弱,成年之後就成了習慣,這樣親暱也只是與他磨蹭一下額頭,説一聲,“讓人看到。”嘴角全是笑。
等到温白涼把公司做到小有名氣的時候,益發的神采飛揚,在會議室裏意氣風發地指點着窗外的繁華,“我們要做中國最好的投資諮詢公司,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
而董知微坐在一邊,不無擔憂地想着最近的幾個項目是否已經超出公司的能力範圍,有時做大是好事,但太快做得太大,就像是隻去過香山便決定登頂珠穆朗瑪的登山者,總讓人提心吊膽。
還有那幾個不斷勸温白涼嘗試有着高額回報投資的所謂圈內人,更讓她心驚膽跳。知微出身小户,看慣了角角分分都靠辛苦努力賺來的父母,很難接受這樣投一賺百的理念。
但温白涼笑她女人,他雄心勃勃,他腳踩在地平線上,但手指卻已經躍躍欲試地想要碰到天穹,他不但想要做中國最好的投資諮詢公司,他還想成為一夜暴富的幸運兒。
結果落實了知微最擔憂的想法,温白涼的暴利投資以一片花團錦簇為開頭,最後卻以落花流水結尾,且因為非法吸納民間資產的問題惹上官非,一場官司讓温白涼幾乎賠盡了全副身家都無法收場。公司內一片慘淡,牆倒眾人推,正在洽談的項目全部停頓,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知微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但杯水車薪,又有什麼用處?
温白涼從高處跌落下來,又過慣了意氣風發的日子,當年那種咬牙苦拼的勁頭突然消失了,整日煩躁不堪,公司資金週轉不靈,已談成的項目被拖欠款子,又有人開始上門逼債,知微在無人時加以勸慰,他沉默不語,再説幾句,就被他一掌推開。
“説這些有什麼用?你有錢嗎?你能替我做什麼!”
她被他推得胸口一悶,轉身就要走,才邁出一步卻被他從後頭一把抱住。
“不要走,知微,我很難受,陪着我。”
她又心軟,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那時她心裏想的是,還能難到怎樣?最多是回到原點從頭來過,只要她與他還在一起。
“我知道了。”袁景瑞將看過的文件交還給仍舊立在他面前的董知微,她兩隻手接過去,又盡職盡責地提醒他。
“下午一點有預算會,還有半個小時。”
他向來煩這些,聽完就撐了一撐頭,又説,“我知道了。”
她就把文件收起來了,轉身要走的樣子。
他突然説,“晚上有沒有時間?”
就連一直跟鐵塔一樣立在池子邊上的老陳都多看他一眼,董知微卻只是一隻手夾着文件,很鎮定地搖了搖頭。
“晚上我有課,不能參加酒會,需要安排女伴嗎?我去打電話。”
知微本科畢業之後又報了碩士班,正準備着下一輪的入學考試,工作那麼忙,還要擠出時間來去上課,眼見着女兒整日裏連軸轉,一點休息時間都沒有,家裏兩老都有意見了,心疼女兒又不敢多説。
“讀完本科讀碩士,不覺得累嗎?”袁景瑞就沒有那麼多顧慮,隨口就問。
“是這樣的,我個人認為更好的專業素養有利於為公司服務,您覺得呢?”她做他秘書,對他的稱呼常客氣得過頭,他一開始聽得有趣,常笑起來,但是説了她也不改——董知微自有其固執的一面,後來也就隨她去了。
他就聳聳肩,過一會兒又説,“不用打電話了,我會自己想辦法。”
她轉身往外去,心裏想的是,早知道你不用。
袁景瑞雖然鰥夫,但十足赤金真鑽的王老五,又沒有孩子,坊間最多他的緋聞報道,甚至有女主角出面親身哭訴,個個梨花帶雨,任誰都能看得到她們在地上碎成一片的玻璃心。
她時常覺得奇怪,如果這才是平常人失戀該有的狀態,那她豈不是該搬到外星去住?
董知微一直都記得,温白涼離開她的時候,只説了兩個字,“抱歉。”
或許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默契也超出一般人許多,早在他開口之前,她就已經有了準備,但真切聽在耳裏卻又是另一種滋味,就像是生生被人割了肉下來,拍撫全身又不知道缺失的是哪一塊,只知道痛,痛得腰都彎了下去。
他是與她面對面坐着的,看到她的樣子,雙手都是一動,但即刻有手機鈴聲響起來,他拿出來看一眼,再看她一眼,最後還是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走出去上了停在路邊的車子,尾燈一閃,轉眼消失在街角——也從她的世界消失。
兩年九個月,她曾在簡陋的租屋內陪着他流淚,他也曾在嶄新的辦公室裏抱着她大笑,他曾是那個在陋室中雙目發亮心懷天下的男人,她信任他,就如同信任她自己,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
就像是她曾經不相信維繫着多少人的生老病死的製藥廠會在一夕之間關閉那樣,董知微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裏,第二次失去了對她來説類似於信仰的東西,又與前次不同,因為這一次,忍受痛苦的只剩她一個人。
温白涼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那個岔路口,選擇了一條完全背離他最初計劃的人生路。
他並不是不愛董知微,但是對於一個男人來説,如果生活裏的一切都可以排座位,那麼前幾位裏,往往被填入的都是他的事業、他的朋友、他最愛的運動,就連父母都會被排在數位之後,更不要提愛情。
愛情在男人的生命中,所佔的只是一個微小的部分,即使他把這個部分完全交付了出去,即使他的這一部分完全被摧毀了,他仍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享受乃至發展出比過去更好的狀態來,而不是像女人那樣,愛了便佔用了她全部的身體與靈魂,稍有異動便痛不欲生。
況且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地被失敗與恐懼擊倒了。
那段時間,公司岌岌可危,人心背離,而上門要債的人卻一撥接着一撥,法院的傳票一封封地放在他的案頭,董知微試圖給他安慰,但是再多的安慰也沒有用,從來之不易的成功中陡然跌落的痛苦以及對牢獄之災的恐懼是她絕對無法替他承擔與解決的。
他不再是那個困境中逆流而上的熱血青年,短暫的成功熄滅了他的鬥志,意外的挫折又令他一蹶不振,他已經成功過了,便再受不了跌墜的痛苦,這痛苦彷彿溺水,讓他無法呼吸,而他想要成就的藍圖,他想要觸摸到的天穹,原本已經近在咫尺,卻因為這樣一個意外而變得無限遙遠。
他無法靠自己熬過這個絕境,在這種時刻,戴艾玲的出現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繩索。她有救他脱困的能力,她有幫他逃出生天的手段,這對有些人來説或許只是舉手之勞,但在那個時候,只有她願意伸給他這隻手。
戴艾玲這個女人,在投資圈子裏是有些名氣的,她父親頗有些來頭,算是掌權的實力派,方方面面都要賣一點面子,而她本人也是精明強幹的,在國外的時候便進入了摩根斯丹利,一路升得極快,後來又回國搞私募基金,全做得風生水起。
按理説,温白涼與戴艾玲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產生太大的關聯的,事實也是這樣,他與她不過是數面之緣,幾乎毫無交際。只是他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曾抱着僥倖的心態撥過所有相識的人的電話,請求他們伸出援手,給予回應的卻只有她。
戴艾玲是自己開車來見他的,兩人就在車裏簡短地談了一會兒,她早已不年輕了,最昂貴的服飾與最精緻的妝容也掩蓋不了腰間的鬆垮與眼角的細紋,但她在他面前有一種篤定的自信,這自信讓她另有一種從容的態度,讓她略顯平凡的容貌都放出光來。
她聽他講述自己的困境,又在他遞上詳盡的計劃書時將它輕輕地撥到一邊去,然後用另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聲音很低。
“這些都是小事,有我在,你不用擔心。”
温白涼有片刻的怔忡,他知道她對他的態度是不同的,無論男女,對來自於異性的關注都會是敏感的,但他過去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面對面與她坐在那樣一個窄小空間裏的那一天,也沒有想過她會用這樣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向他提出來。
與戴艾玲見面之後的那個晚上,温白涼回到公司,看到仍舊在空蕩蕩的格子間內忙碌的知微,想到自己在那個窄小空間裏所經歷的一切,竟然渾身僵硬,許久都無法推門走進去。
之後的許多天,他都陷入了可怕的自我掙扎與折磨中。
怎麼辦?他要接受那隻手的幫助嗎?但是如果不接受,他很可能會在下一秒就跌入萬丈深淵去。
矛盾讓他坐立難安,他開始害怕面對知微的臉,而她帶着一無所知的温柔與擔憂陪伴在他的身邊,那張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線條在他看來,都像一面鏡子,映射着他的痛苦。
他在這種難熬的痛苦中漸漸生出一種怨氣來,不斷地對她發着脾氣,又迅速地懊惱懺悔,知微把這一切都歸於他因境況不佳而帶來的情緒不穩,她是那種越是逆境越會散發出堅韌力量的女孩子,竟然可以寬容地忍受下來,並且益發地盡己所能。
一直到那個晚上,他用力推開她,又對她大吼,“説這些有什麼用?你有錢嗎?你能替我做什麼!”她終於無法忍受,轉頭就走,他的心瞬間冰冷,衝過去死死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他唯一剩下的自己,可她隨即轉過頭來,帶着寬容温良的表情,伸出雙手回抱了他。
就連温白涼自己都不能明白,為什麼他的心,就在這一剎那變得冰冷而僵硬。
是,知微愛他,那又怎樣?即便她能夠付出她的所有來支持他,即便她能夠體貼到願意忍受他的一切喜怒無常又怎樣?她幫不了他。他已經被逼到了絕路,而能夠解救他的人,絕不可能是她!
對於戴艾玲來説,或許這只是打一個招呼,説一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但如果他不能抓住她這根救命的繩索,那麼一切都只是或許。沒有她,他會被這場官司拖垮,他會破產到流落街頭,他會最終身陷囹圄!光是想象那些可能性,都讓他午夜驚起,到了那個時候,知微還會這樣留在他身邊嗎?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會有臉容許自己讓她這樣留在他身邊嗎?
他不能也不會冒這個險!
是,戴艾玲有些年紀了,比他至少要大了七八歲,但那又怎樣?他需要她,他需要她幫助他走出絕境。
人生就像是一段旅程,董知微曾是一個很好的旅伴,曾經在他追逐理想的路上與他相依相伴,與他一路同行,但現在一切都已經變了,他的人生之路不能就這樣中斷在這場官司上面,他需要握住另一個人的手,讓他能夠走出泥淖,而她,成了他的絆腳石。
温白涼在知微走後的那個夜晚,獨自留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裏,一個人坐了整夜,直到薄暮晨光透過天穹,照在他的臉上,最終立起身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線條已經因為痛苦與掙扎而變得扭曲。
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些什麼,犧牲些什麼,但是沒有任何得到是不需要付出的,他不能讓自己倒在這裏,他要走下去,他是沒有選擇的!
這天晚上袁景瑞是自己開車去酒會的,上海有那麼多的好地方,他不明白為什麼每次這些人都要無趣地選擇江邊五星級的豪華宴會廳,其實他更中意那些藏在私家小院裏的藤桌藤椅,要麼LOFT倉庫也是可以的,□裸的鐵架子樓梯,走出去就有碩大的天台,就算沒有星星,抬頭就着一輪赤膊錚亮的月亮喝酒也是好的。
説出來常讓身邊幾個老朋友笑,説他到底是弄堂裏出來的,爬得再高都脱不了弄堂氣。
他就莞爾,説當年是誰鬼哭狼嚎地要跟在他屁股後面鑽弄堂的?別以為穿了登喜路就貴族了,那邊打領結的還是拉車門的小弟呢。
説得那幾個年紀老大的男人一陣臉紅。
有些人好不容易改變了生活便恨不能用刀把過去與自己斬個乾淨,一絲肉都不要留,連靈魂都重新洗一遍,袁景瑞卻常懷念自己的過去。
袁景瑞的父親在他記事之前就去世了,是以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沒有父親的概念,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成長為一個強有力的男人。
他的母親是個極其潑辣的女人,從來都沒有正式工作過,一直都靠着打零工以及擺小攤撫養兒子。
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哪有做小生意的概念?擺個小攤當然是違法的,三天兩頭都有人來衝,其他擺攤的見她孤身一個女人,也常來搶她的擺攤位置,更有些明着跑來伸手要保護費的,提起來的腳幾乎要踩到她的頭頂上。
袁景瑞很小的時候就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扔下書包便操起磚頭衝過去幫自己的媽媽,但他媽媽從來都不是那種抱着兒子只會哭泣哀求的軟弱女子,打起架來比男人都狠,但是從不罵人,就算自己和兒子都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不開口,用血紅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對方,爬起來再打,只是在回家給兒子上藥的時候説他幾句,罵他,“你傻的啊,都不知道痛!下次還敢來!”
小小的袁景瑞就趴在母親的膝蓋上齜牙咧嘴,還要回她,“有什麼不敢的,下回誰敢再來,我就拿磚頭砸他!”
就這樣長大了,居然書還讀得極好,常年穩坐頭名位置,小學直升了初中,初中又直升了高中,一張卷子十分鐘就能夠填滿,做完了還借給其他人抄——當然是收費的,賺頭很不錯。長得也好,小時候被打得頭破血流也沒留下什麼疤痕,一雙黑色的亮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連五十多歲的訓導主任都有些心跳加快,所以常找他談心,還勸他千萬好好讀書,牢記知識改變命運。
其實那時候的袁景瑞早已經不需要在回家路上丟下書包就操起磚頭奔過去幫自己老媽了,事實上隨着他的日益高大以及搏擊經驗的日漸積累,到他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沒人敢再來招惹他們母子倆,還有些年齡相仿的孩子常圍在他身邊,熱心地替他解決一切他認為繁瑣的小事。
他媽媽對這點不予置評,但不用再擔心小攤被任何人沖掉總是一件舒心事,偶爾遇見兒子的那些朋友們,他們還要恭恭敬敬地立定腳步,叫她一聲,“阿姨好。”叫得她渾身舒坦。更何況兒子的書又讀得無可挑剔,眼看就要直升進重點大學去了,所以想擺一擺當孃的架子説他幾句都沒什麼機會,只好偶爾在晚上念他,“記住不要多招惹小姑娘,鬧出事情,打斷你的腿。”
袁景瑞就端着飯碗和小時候一樣齜牙咧嘴,“誰招她們了?我一個都不喜歡,我喜歡的女人,還沒生出來呢。”
袁景瑞就是這樣,順利地升入了一所本地的重點大學,唸的還是當時最熱門的計算機系。
讀書的時候袁景瑞仍是當然的風雲人物,長得一表人才,程序也寫得好,最苛刻的導師都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如果按照這樣的路一直走下去,説不定他會成為那些念名校進名企最後一路升到金領位置的人羣中的一員。
直到那件事的發生,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
袁景瑞並沒有像所有人預想的那樣,順理成章地讀完大學,大三的時候,他因為鬥毆傷人進了拘留所,之後便退學了,他媽媽大概是在這些年的風風雨雨裏早有些心理準備,出事的時候居然很鎮定,但等兒子回到家還是關上門用皮帶狠狠地抽了他一頓,也不管他已經是個二十出頭個子老高的大人了。
袁景瑞在整個過程中只咬緊了牙關,一聲都沒有吭,倒是屋外窄小的弄堂裏有個女孩子立在那裏淚水滂沱地哭了很久,還有些男孩一直在敲着門央求,在外面小聲地叫着,“阿姨別生氣,阿姨別生氣。”一直到夜深都沒有散。
袁景瑞的這一次鬥毆完全是個黑色的意外,年少色艾,他在讀大學的時候也有了一個小女友,還是個出身極好家庭的女孩,叫陳雯雯。
陳雯雯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長得也可愛,笑起來兩個小小的梨渦藏在嘴角邊,還有一顆小痣長在嘴唇上,不説話也像是撅着嘴,總讓人想咬一下。
大學時的戀愛,總是一對小兒女膩在一起,只是袁景瑞太忙了,他媽雖然老早就為他上大學存下了錢,但既然他靠替人寫程序也賺得不少,他當然沒理由讓他媽媽繼續辛苦。
那時候袁景瑞寫程序已經小有些名氣,甚至有些公司特地找上門來,要他出手幫忙,酬勞當然是好的,但時間就沒有了,陳雯雯從小嬌生慣養,一直都是很黏人的,開始還願意坐在他身邊看他忙碌,漸漸就惱了,扯着他叫。
“你都不陪我,我想去逛街,我想去唱歌,我想去吃夜排檔,我想……”
他一直是個笑起來就春光明媚的男孩子,但事實上耐心卻並不是很好的,偶爾一次兩次還哄着她,次數多了就吼,“要去你自己去!我沒空!”
她就憋紅了眼睛瞪他,兔子那樣,然後掉頭就跑掉了,很長一段時間沒來找他,他也不去找她,自己忙自己的,竟然還覺得清淨。
後來就有人跑來告訴他常有人在校門口等她,也不是學生。那時候管不帶校徽也不上班的人全叫社會青年,但這老在校門口等着陳雯雯的社會青年倒也不是沒錢的混混,居然還開着一輛不算好也不算差的車,停在校門口很是拉風。
袁景瑞身邊很有些義憤填膺的,臉紅脖子粗地説要給那小子一個教訓,他卻連跑去看的意思都沒有。
不是憤怒,就是覺得沒意思。
什麼都他媽的沒意思。
直到那天晚上,他的傳呼機突然連續地震動,午夜驚魂那樣,他為了接活方便,很早就配了傳呼機,機子上的號碼是陌生的,他撥過去,聽到錄音留言裏顫抖的哭泣聲——陳雯雯的哭泣聲。
她的留言在中途被截斷,有男人惡狠狠的聲音□來,咒罵與掙扎哀求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然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他並不是一個人去的,幾個兄弟非要跟着,但他們趕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發生並且結束了。屋子裏亮着燈,他們踹開門進去,陳雯雯像一隻被凌虐並被遺棄的小動物那樣蜷縮在屋子的角落裏,那些男人還在,有一個還來不及穿上褲子。
扭打幾乎是在瞬間開始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那麼不要命地打鬥過了,那種少時操起磚頭只求將眼前人砸倒在地的感覺前所未有地清晰,直到他們全部癱倒在地上的時候,屋裏就只剩下一些斷續的呻吟語陳雯雯那微弱的啜泣聲。
幾個手上身上都沾着血的男孩默默地走過來,他脱下外套蓋在陳雯雯的身上,指節腫了,彎曲都有些困難,抬起頭的時候他問他們。
“有沒有煙?”
他們中年齡最長的老木就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雙喜來,看他手上有傷,還抽出一根放到他嘴裏,又替他點上了。
他抽了兩口,然後説,“你們走吧,帶她走。”又蹲下身去,對陳雯雯道,“回家去,洗澡睡一覺,今晚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想一想,再站起來從褲袋裏摸出些錢來交給老木,“給她買件衣服換上。”
他們呆在那裏,就連平時最縮的熊三都開了口,“那你怎麼辦?”
話説到這裏,遠遠就有警車的聲音傳過來,這是老式居民區,夜裏動靜鬧得太大,也不知是哪家鄰居報的警。
袁景瑞的聲音就冷了,“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你們還不走?”
等人都走光了,他才用腳踢了踢地上像死狗一樣的男人,“知道□罪要判幾年嗎?對了,我聽説□判得更重,上回新聞裏還報了,有一個一審就給槍斃了。”
那人被打得不輕,只是哼哼,眼裏露出恐懼的光來,過一會兒掙扎着開口,“我,我們沒……”
他就點點頭,“恩,沒有就好。”
説着警察已經衝了進來,看到屋裏的情況全都如臨大敵,他倒是很鎮定,任他們將自己拷了,走出去的時候還多看了那男人一眼,看得他又是一哆嗦。
袁景瑞被拘留了一個月,很快誰都知道他因為女友被搶與人鬥毆被逮了進去,因為是名牌學校的大學生,這事情還上了報紙,學校的處理意見是責令退學,復讀是不太可能的了,留在本地也很難看到什麼前途,正好他之前替一家深圳公司寫程序結了一筆款子,人人都在談論廣東機會多,他就決定去深圳闖一闖。
他媽問他,“為了一個小姑娘弄成這樣,現在人家天天等在門口,你又要走了,不曉得你在想什麼。”
他就笑,什麼都不説。
很多年以後老木還問他,“值得嗎?”那時候老木已經開了一家生意不錯的飯館子,混得人人見他都要叫一聲木老闆了,但在他面前還是老樣子,摸出一支煙來都要替他點上。
他就笑一下,反問他,“哪件事?我都忘了。”
説得老木話都接不上來,只曉得用力拍他的肩膀。
酒會很熱鬧,袁景瑞今天所帶的女伴是個拍過幾本雜誌的小模特,也不知道是哪次吃飯認識的,她鍥而不捨地打電話給他,他也就無可無不可地與她走得近了一些。
陳雯雯之後,袁景瑞自覺對於所謂的男女關係已經看得透底,是以這麼多年來,對於與女人之間相處,一向是拿捏到位與遊刃有餘的,每一次的開始與結束都是成年男女之間的心知肚明與順理成章。
尤其是這些年,他身邊各式各樣的女人可説從未斷過。
也交往過幾個女強人,各個能幹到讓人覺得鋒利,動不動便與他談國際局勢經濟走向,再不濟也要預測一下下一輪房地產的高峯與地谷,與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吃個飯都要打點精神,每每累得他上車就想閤眼睛。
當然也有性子如水的,温柔是足夠的,就是纏人,約會結束之後他沒有留下過夜都要梨花帶雨一整天,哭得他莫名其妙。
甚至還有個有名的聰明女,約會以“我知道什麼感覺都只是暫時,一切永不會長久”開頭,讓他都不明白她為何要與他吃這一頓飯。
再後來他就放棄自找麻煩了,只跟最簡單的女人約會,身邊的這個就是典型例子,年輕漂亮,不用他多費心思,哄起來也好辦,買個包就會笑成一朵花。
熊三點評過,説他這是往中年怪蜀黍的路上走,越來越沒追求了,他笑着給了他一拳,答他這叫各取所需,只是靜下心來想想,這樣無限雷同的翻來覆去,真是令人倦怠。
他也不是忘不了程慧梅,她在某種程度上確實算他生命中的貴人,她的死成全了他,他是應該感謝她的,但感謝與感情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喜歡追憶當年的男人,他只想自由而盡興享受自己的人生,但現在他有些厭倦了,這種厭倦讓他與誰在一起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小模特雖然年紀小,但打扮出來很是惹人注目,只是走在袁景瑞身邊,跟人打招呼的時候都收着下巴,還要偏轉四十五度角,什麼時候都端着一個矜貴的架子,反讓人覺得可笑。
到了席上,她是照例要看着菜皺眉頭的,鳥那樣就吃了兩口碎菜就停下了,他終於有些看不下去了,耐着性子問她。
“就吃這點夠嗎?”
她保持着完美的側臉角度回答他,“可我已經吃飽了呀。”聲音甜美又嬌嗲。
他卻聽得胃裏一抽,轉頭看到同桌的方東,帶着的女伴幾乎半個身子都貼在他的身上,貼得他半張臉都青了,同情之下,忍不住朝他舉了舉杯子。
方東也看過來,兩個人隔空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頗有同病相憐的意思。
就為了這一舉杯,兩個男人酒會之後就一起喝酒去了,女伴全讓司機送了回去,兩個人自己在路邊找了家小酒吧。
方東祖籍台州,家裏生意做得大,兄弟四個也散得開,只他留在江浙一帶,與袁景瑞雖然只在場面上見過數面,但很是投機,喝到興起的時候就開始講女人。
“你説現在的女人是怎麼了?一個個跟吃了□似的,才見幾次面就來煞不及往牀上跳,打扮起來也莫名其妙,還有樣子不錯的,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弄得我想捂住她的嘴。”説到這裏方東就嘆氣,又補了一句,“想找個帶得出來的都難。”
袁景瑞笑起來,“老哥,你以為沒動力人家就會往你牀上跳啊?至於開口不行的,那就叫她別開口,下回帶出來之前先約法三章。”
方東笑,“説得容易,你要一個女人不開口,那真比拿下一段高速公路都有難度。”
説得兩個人一起哈哈笑。
再喝幾杯,方東又想起什麼,“對了,上回我見你帶着的那個就挺好,安靜,話少,什麼該説什麼不該説一清二爽,就是人長得普通了點,沒怎麼打扮。”
袁景瑞點點頭,想一想,又説,“那是我秘書。”
方東大奇,“她是你秘書?我還以為……”
袁景瑞笑笑地看了他一眼,方東就自覺地舉起杯子堵住了自己的嘴,把後半句話和杯裏的酒一起嚥了下去。
告別的時候方東還對袁景瑞的秘書念念不忘,玩笑地道,“要是下次我實在缺女伴,借你的秘書用用。”
袁景瑞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説,“那你得問她自己。”
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話,方東卻不知為什麼覺得有點冷,走出酒吧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緊了緊大衣。
回去的路上袁景瑞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董知微時的情景,還覺得眨眼之間,其實心裏再一算,也過了大半年了。
那時候董知微剛進成方,職位也低,在市郊偏遠的銷售分部上班,連總部大門都沒進過。
照常理來説他是不可能有機會與她有所交集的,但就是上一個春節,他突然地心血來潮,一個人開車到各個分部去看看情況,就這樣遇到了她。
他剛到成方的時候,它不過是坐落在一個浙江偏遠市郊的小企業,做些DVD配件,規模還算可以,之前應該也賺過錢,但那段時候正遇上國際金融動盪,做進出口的日子都不好過,成箱的賣不出去的貨物堆積在倉庫裏,年關逼近,討債的人蹲在寒風裏等工廠開門。
那麼淒涼,誰能想到多年後這名字居然響徹大江南北,連投資地產都做得風生水起,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獨自在辦公室的時候偶爾會看着桌上唯一的那張照片發一會兒呆。
照片上只有程慧梅一個人立在那家簡陋的工廠門口,她一直都不喜歡拍照,覺得自己老相,但在這張照片裏倒是笑得很好,定格着一個愉快的表情與他對視着,嘴唇微微地張着,像是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説。
大年初六,市郊分部裏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天氣反常的冷,剛下過雪,因為臨近工地,道路兩邊泥濘一片,髒雪混着沙石,停車都很不方便,倒是分部門口被掃過了,乾乾淨淨的一條小道,兩遍冬青上還積着雪,讓人走過時頓覺神清氣爽。
他推門進去,陽光很好,裏面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他剛想皺眉就有一個穿着制服套裝的年輕女人從裏間走出來,看到他立在門口,還沒説話先露出一個微笑來。
董知微給他的第一印象與方東所説的一樣,就是普通,小小的一張臉,五官也不出眾,唯一的優點是白,但並不耀眼,反顯得她更加平凡。
她走向他,微笑點頭,用一種並無太過親暱但也不失禮貌的口吻詢問他的來意——她顯然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袁景瑞原本想要質問為何這裏只有她一人的念頭突然被打消了,反覺得有趣,就順勢跟她走了進去。
她為他倒了一杯水,温的,喝在嘴裏裏剛剛好,放下水杯之後便轉身拿資料給他,接着便帶他到沙盤前開始講解。
其間又有幾撥人走進這裏,她仍是微笑,有條不紊地接待他們,遞上資料之後又走回來繼續為他講解,在他坐下看房型圖的時候轉身請其他人到沙盤邊,這樣忙碌,居然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的時間都拿捏得剛剛好,還有閒暇接了兩個電話,並順手將一位客人落在地上的紙巾拾起來送進垃圾袋裏,一個人將所有人所有事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看得他歎為觀止。
他一直都沒有走,坐在一邊的沙發裏看着她的一舉一動,一直到這地方再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這才問她,“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她明顯地覺得他有些古怪,但仍是保持着一個剋制的微笑回答了他,“先生,現在是過年期間,今天我值班。”
事實上董知微在過年的這段時間裏已經獨自值了無數次的班,而今天原本應該有兩個同事過來的,但直到現在仍是隻有她一個人。
關於這一切,她並沒有做過太多的抗議,離開温白涼之後,她已經換了數份工作。原先做熟的那個行業,圈子説小不小,説大其實也真不算太大,有人存心不要她再出現,她想要再找到一份類似的工作就很難了,她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裏已經斷續換了好幾家公司,沒一家做得長的,上一任老闆算是最好心的,臨走的時候略有些抱歉地對她説,“知微,不是我對你不滿意,只是戴小姐開了口,你知道的……我也很難做。”
她只點點頭,並沒有多説一句話。
董知微這些年來,在不斷波折裏已經漸漸養出了一種驚人的忍耐力,既然有些事情説了也無法改變,不如沉默。
但工作還是必須的,自己之前的一點微薄積蓄就快要耗盡,父母年紀越來越大,她很早就已經不要爸爸再去倉庫守夜,媽媽的眼睛需要定期上醫院複查接受治療,而她一直都希望能夠為她做手術恢復一點視力。還有她的夜大,還有最後一個學期就能畢業了,開學在即,學費也是一大筆錢,這一切積壓在一起,讓她覺得肩膀上有千斤重,每日起牀就想着錢從哪裏來,想得連呼吸都是困難的。
熟悉的行業是做不下去了,那就只好換行,但以她的學歷背景,要換一個行業再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談何容易?能夠進成方是她的幸運,這家公司的待遇不錯,她需要在這裏做下去。
“初六該正式上班了吧?”他又問。
她看他一眼,想一想,保持微笑,沒有回答。
這是她第一次與他四目相對,他突然發現,她有一雙單得挺好看的眼睛,與她的平凡五官不太相稱。
他又多看了一眼她的名牌,上面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董知微。
董知微很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沒有打量別人的習慣,但她也不是第一天出來做事,這個男人不是什麼普通人,從他進來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了,就連那些之後進來的客人都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他兩眼,她所説的那些介紹,都沒什麼人聽進去。
只是他的問題實在太多了,而且古怪,這樣長時間地坐在這小小的地方不走,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的一舉一動,如果不是她對自己普通平凡的外表有非常清醒的認知,她幾乎要誤會他是個對她有意的無聊男子了。
可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又怎麼可能?
與温白涼在一起的時候她也見過一些所謂的有錢人,這男人雖然穿着隨便,但袖口處露出的黑色腕錶的表面繁複如星空。她記得這隻表,温白涼曾經隔着櫥窗指向它,對她説,如果有一天他賺夠五千萬,一定買下它犒勞自己,她那時還回答,那麼貴,不如買一間小公寓吧,他就笑她,有了五千萬,我們當然是住別墅了,還談什麼小公寓?
他説的是我們。
不要再想了!
董知微立刻在心中打斷了自己無謂的回憶,她與温白涼分手已經一年多,她聽説他早已經住進了戴家的別墅,或者也有了一隻這樣的手錶也未可知,他提前許多年達成了自己的心願——只是沒有她。
告別的時候董知微禮節性地將袁景瑞送到門口,對他説,“再見。”看到他走到車邊,又補了一句,“雪天,先生開車小心。”
他原本已經要上車了,聽到這句又回過頭來,對她笑了一下,天晴得過分,白雪反射陽光,他確實是個好看的男人,笑起來眉目都是帶着光的,耀得她眼一花,旁邊正巧有幾個人經過,有一個扭頭回看,居然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在雪地裏。
董知微背轉身,默默地走了回去,心裏想的是,這樣的男人是多麼可怕。
農曆新年過完之後,董知微所在的分部很快就有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事震動,分部經理被降職,另幾個負責的副手也有了很大的調動,一時人心惶惶,都在傳不知是誰在大老闆微服私訪的時候把他給得罪了,弄不好整個分部的人都要換一遍。
新任經理將董知微叫進辦公室的時候,就連她自己都認為這份工作保不住了,但推過來的卻是一份調職通知書,她接過來看了很久,一直看到最後,最下面還有簽名,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袁景瑞。
她要到數日之後到總部報到的時候,才真正見到了這三個字所代表的真實人物。
看到他的第一眼,董知微的反應居然不是震驚與詫異,她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有幻覺,幻覺自己又突然地回到了那個晴朗的冬雪天,他在陽光下回頭一笑,眉眼都是帶着光的,而她心裏卻仍只有那句話,默默地,不敢説出口。
這樣的男人,是多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