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飘飘的脸庞映炫着桌上昏黄的烛光,漾浮起一抹神秘幽迷的色彩,仿佛她的精魂又在她所述说的奇术中游移,又在和某一种远古的灵异之道互相呼唤,她的灰眸中发出那等奇幻的光华,连她的声音也变得如此飘忽了:
“是的,‘圆灯术’,那是一种古老奇异的心灵之术,相传它创沿于蒙古大漠之中的‘萨满教’,由教中的长老选择特具禀赋的弟子三人世代传授,不过,这种奇异的心法却在两百三十多年以前随着‘萨满教’的没落而湮灭……我学得这桩奇术的经过非常偶然,那是在我年满二十岁的生日第二天,记得正是黄昏,独自一人沿着河堤漫步,就在堤下水畔,发觉了一个奄奄一息又浑身污秽的老人,那个老人躺在堤下河边,下半身全浸进河水里,眼看着就要逐为波臣,至少,也将下肢吃水浸腐,溃烂蚀败难免……”
查既白十分注意的道:
“你救了那位老人?”
顾飘飘点点头,道:
“是的,我救了那位老人,我不但救了他,我还替他找了一处容身之所,请来大夫医治他的病痛,雇了人来照应他的日常生活起居……”
嘿嘿一笑,查既白道:
“难得你竟会发此恻隐之心,倒是大出我的预料。”
顾飘飘道:
“人分善恶两面,老查,最慈悲的好人终其一世亦不敢说从未行那妄歹,同样的,再坏的人也总有趋善向德的时候,何况,我还不算是个多么坏的人——”
查既白道:
“差的只是个行为比例,我说飘飘。”
顾飘飘耐着性子道:
“你还要不要听我继续朝下说?”
查既白道:
“我这不正在听着?”
顾飘飘轻轻的接着道:
“我当初搭救那位老人于危难,纯系出自一片怜悯之心,根本不曾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任何其他的发展;那位老人身体十分屠弱,健康情形极为恶劣,这是因为遭到长期生活折磨与疾病侵袭的结果……老查,你没见过他,他那模样实在可怕,瘦得皮包骨,眼眶深陷,全身的肌肤又干又瘪,暗青的筋脉凸蠕在额头和四肢,好像在那层薄皮下隐藏着多条颤动绞扭的蚯蚓,看上去,他只是一具剩了口气的骷髅……”
查既白道:
“照你这样一形容,这位老人家已是‘茅坑上搭凉棚一离屎(死)不远’的光景啦!”
顾飘飘阴郁的道:
“不错,尽管我如此费心费力的照顾他,他也只不过多活了半年左右……”
吁了口气,她又道:
“半年里,我几乎每天都抽空去探视他,他却从来不和我说话,明白点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与他接触的人说话,他这样对我,我一点也不生气,老查,你怎能和一个孤苦病弱,来日无多的龙钟老人生气?”
查既白道:
“我不会。你有此修养却难能可贵。”
不理会查即白的讽刺,顾飘飘续道:
“直到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也是个黄昏,却天色阴暗,有风,雨意甚浓,我替老人租赁的房间里光线极暗,在我到达的时候,房里仍未掌灯,但是,在一片沉黝的浮动下,老人的双眼却闪亮着奇异的绿色光芒……老查,我说不出当时有一种什么颤栗的感受,以及为什么会从人的瞳孔中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光芒,可是事实就是那样,他半倚在床角,两眼中莹绿的芒彩流转烁炫,好像一对透自青翠琉璃罩后的灯盏,又好像是两个隐于青色雾氛之中的明月,诡橘极了,也可怖极了……一时之间,屋子里只看见他那对绿光晔闪的眸子在扩展,在晃荡,我的神智、思想,也在一霎的怔忡后完全附议在那两团荧荧的绿光上了……”
舔舔嘴唇,查既白发觉自己也有一股遭至梦魔慑窒般的压迫感觉,他不禁大大的呼吸了儿口,摇摇头道:
“娘的,这是哪门子的妖法?飘飘,你怕是活见鬼啦?”
顾飘飘道:
“我没有活见鬼,老查,这也不是妖法。”
查既白迷惑的道:
“‘圆灯术’?”
顾飘飘笑了:
“很聪明,老查,这就是圆灯术,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圆灯术的功能,十分奇妙,是么?”
查既白嘀咕道:
“什么乌的圆灯术,纵然不是妖法,也带妖气,肚脐眼里冒黑雾——腰(妖)气,怎么说也错不了,否则,见过寻常人一对眸子会泛绿光?”
顾飘飘严肃的道:
“老查,你别以不知为强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我所不曾见过,不曾闻及的事物,可是大多大多了……”
眼珠子朝上一翻,查既白道:
“先不管我怎么想,我说飘飘,你就接着往下说,我倒要拜识拜识;这劳什子的圆灯术,到底有些什么奥妙!”
顾飘飘道:
“后来,当我悚然惊觉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的灯烛已经亮起,那位老人正坐在床沿微笑着向我点头——就宛如方才的一切异状完全没有发生过,就好像先前的情景纯为幻觉,但我坚信那不是幻觉,我非常明白,也非常肯定我所经历的魔魔般的况境,只有一样,在异象出现的当口,人的思维与心态就不易控制了……”
查既白哼了哼:
“我他娘受过这个门,晓得那等滋味!”
顾飘飘道:
“也就在当时,那位老人第一次开口向我讲话,他的腔调很古怪,也很生硬,听起来似乎不是中土华夏之人,倒像夷狄之邦或是疆塞外族的口音,可是我还勉强懂得他的意思,他没有表明他的身份来历,不曾吐露出一个谢字,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告诉我,他只是一再传授这圆灯术的口诀,一再重复此术的修炼方法,并且再三提醒我要每天去他那里熟悉圆灯术的窍门,就传道之师来说,他确实是个好老师…”
查既白懒洋洋的道:
“看情形,你也是个十分用功的好学生。”
顾飘飘笑道:
“不瞒你说,那一个月当中,我的确下了很大的功夫去学习圆灯术的心法,我深深被那种奥妙又奇异的功夫所吸引,老查,那决不是你能以体会的一般老生之谈,也决不似易术卦算那样的复杂玄繁,它有其精神的根据,意识的依托,由实质的贯注力量融合以微妙的心灵制控,近似催眠之术,却比催眠又深入一层,能在无表无迹的情况下伏敌降锐;我习得此术之后,多年来真是受益无穷……”
她的眼睛抬起,表情变得悠忽又感慨:
“天地之辽阔,世字之浩大,实在有许多我们至今尚不能理解或者根本不知道的神秘现象存在,莫说河海莽岳之深幽,广漠平川之瀚博,就算人群之间,也有不少奇玄的学识与异术流传着,它的妙用精微独到,不可意识,这些珍贵的心法宝藏,正值得我们去探求、去挖掘……如果说,一个人看到花开花落,明白四时节令,晓得日出日没,就以为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人未免也就贫乏得太可怜,简陋得太可悲了……”
沉默了好一阵,查既白不禁深深咱叹:
“难怪老古人讲,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能斗量;就以你这个娘们来说吧,长得平凡寻常,外表毫不起眼,名声是又泼又辣又臭,却偏偏肚子里有这许多货色,脑袋中蕴得有各般稀奇古怪,你所知所见,确实卓越高明,超人一等,我他娘以前倒是低估你了!”
顾飘飘喜形于色,满心受用的道:
“多谢谬誉,老查,能得你一赞,却不是易事。”
查既白道:
“也要有那个斤两的人才配得一赞,若是一干窝囊废,下三滥的角色,想要夸他却又从何夸起?”
顾飘飘歉然道:
“老查,要不是严命在身,我实在不愿这样对待你……人与人之间就有这么怪,圈子里难以找到个合脾合胃谈得来的对象,好不容易碰上个知心知性的角儿,却又是这样的敌对立场,世间事,就是不能尽如人意……”
查既白无精打采的道:
“飘飘,你的习性我业已多少了解,别看你他娘如此柔憎款款,善体人意,这只是表达你个人的感触而已,丝毫影响不了你的原则与决心,该怎么做你还是一样怎么做,姓查的不会起半点错觉,更没有些微非份之想……”
顾飘飘低声道:
“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个性为人,所以我才不避忌讳呀!”
查既白又移动了一下姿势,嗓音沙沙的道:
“我倒想弄明白,我是什么时候着了你那个圆灯术的道?记得你并未施法念咒,亦未设坛化符,就连你那双眸子也正常得很,半丝绿光不现,我他娘怎的就人了邪中了魔啦?”
呵呵一笑,顾飘飘道:
“老查,施圆灯术心法的时候,其形态与方式各具其异,不见得都是同一个模子的情景表现,而且对于静止和动态的人物施术法子也不一样,那位老者教我的口诀可以分别适用于各种状况,当然随着环境的差异便有各种切妥的心法……”
想了想,她又开口道:
“比如那位老人第一次现示圆灯木的情况,叫做‘魔瞳定魂’,它可使被施术者心神震慑、思维凝滞,不由自主的迷失于施术者的双眼光焰之中,这种方式比较适合于静态而不含故意的对象,而我向你施术,是采取‘意态幻离’的心法,分次以灵智的力量透过我的目光贯注进你的脑海里;老查,你回忆一下,我是不是多次向你注视,一直看着你的眼睛?时间虽短,但却十分深切的看着你?”
查既白点头道:
“不错,当时我还以为你这样看人有些肆妄呢……”
顾飘飘道:
“每一次注视你的眼睛,我就把一部份幻离的意识灌输进你的心神之中,你当时不会感到有丝毫异态,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会逐渐兴起错觉及幻境,最好再使对方出点力气,略带疲累,那么,幻象的发生就会更见完美了。”
查既白这才恍然悟解,他呐呐的道:
“难怪你要拖延那一段时间,难怪你愣要我运送那口棺材……”
顾飘飘但白的道:
“是的,高潮则在棺材破开的一霎——在你心智迷乱、幻想丛生的情形下,再让你淬不及防且大出意外的暮然看到你最亲近的人那死活不知的模样,你要是能再矜持下去,老查,那你就不是血肉之躯的人而是钢打铁铸的罗汉了!”
查既白恨恨的道:
“你计算得好,顾飘飘!”
幽幽一叹,顾飘飘道:
“我也是身不由己,老查,谁叫你和‘丹月堂’结仇结怨,谁又叫我为‘丹月堂’所属,这样的恶劣形势,可不是我乐意造成。”
查既白忽道:
“那谷瑛——你没下她的毒手吧?你求诸于她的,她全说了,你该没有再迫害她的理由!”
顾飘飘不悦的道:
“姓查的,你怎么这样关怀那个女人?你说过与她并无特殊渊源,却三句两句又讲到那女人身上……”
查既白正色道:
“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而且我的事和她没有丝毫牵连,你冲着来的对象是我,她与‘丹月堂’并无纠葛,你不应难为她……”
顾飘飘扬着眉道:
“任何和你搅在一起的人,我们都认为对本组合含有敌意,若有必要,宁擒毋纵;至于这些人以前是否和我们有过怨缘,根本不予考虑,只要他们同你搭档,就已具备‘丹月堂’仇敌的姿格了。”
查既白怒道:
“好,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谷瑛总不会是个死罪吧?”
犹豫片刻,顾飘飘极不情愿的道:
“我想,该不至于要她的命……”
查既白接着道:
“如此说来,她还活着哩?”
顾飘飘道:
“我没有说过已经将她处死。”
一场脸,她似乎十分温恼的又道:
“老查,你要把现在的态势弄清楚,现在我在上,你在下,我是主,你是囚,我是赢家,你是输家,我看得起你,好言好语给几分颜色你瞧,你可别想拿着开染坊;天下也有你这种囚俘?重枷之下,不但不知惶恐慎畏,反而气焰万丈,倒过未声声质问那擒你的主儿?我要高兴,回你两句,一旦烦了我,姓查的,我会叫你鬼哭狼曝,直着嗓门喊天!”
查既白呵呵笑了:
“我说飘飘,可有人告诉过你么?”
微微一愣,顾飘飘悻然道:
“告诉过我什么?”
查既白一本正经的道:
“说你在生气的时候越发漂亮?”
抿着嘴唇,顾飘飘终于忍不住也笑了:
“死像!”
查既白却双颊下垂,苦涩涩的道:
“你看,飘飘,如果我们不是敌对的立场,该有多好,这一阵子,活脱两口子打情骂俏;操他老娘的,都是那‘丹月堂’煞了风景!”
顾飘飘似笑非笑的道:
“哪一个同你打情骂俏来着!姓查的,你少给我卖这一套!”
朝门口看了一眼,她又把眼角挑起:
“老查,你别再逗了,现在该我问你几件事,你要老老实实的答复我——”
查既白颔首道:
“你问吧,只要我能回答的,一定明明白白告诉你。”
顾飘飘道:
“李冲和魏尚尧两个人的下落我要知道。”
查既白道:
“你说的这两位仁兄,可就是早先由‘丹月堂’派到周三与曹大处,准备引渡我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属于金牌级执事,一个属于银牌级执事?”
顾飘飘道:
“一点不错,我说的就是他两个,李冲外型高瘦,魏尚尧的个头矮壮……”
嘿嘿一笑,查既白道:
“这两位我全会过,那姓魏的翘了辫子,姓李的落荒而逃矣!”
顾飘飘神色已见阴沉,她道:
“是周三和曹大干的?”
摇摇头,查既白道:
“凭他两个岂有这等能耐?我说飘飘,你也未免高看他们了!”
顾飘飘冷着声音道:
“那么,又是阁下你的杰作?”
挺挺胸膛,查既白大刺刺的道:
“正是在下,飘飘,这并不是件离谱的事,聪慧如你,应该眼珠子一转就心头雪亮啦,呵呵,除了我老查,还会有谁?”
目光微垂,顾飘飘慢郁的道:
“你好像很得意,老查?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来,你和‘丹月堂’的仇恨又加深了一层?换句话说,你将遭至的报复也就更加重了一分!他们会用尽一切可以想到的手段来折磨你、惩罚你,不到那时,你不会明白那样的痛苦有多么难以忍受!”
查既白安详的道:
“老实说,飘飘,我决不是个充壳子,愣扮好汉的人,但事实的表里轻重,我可还分得一清二楚;眼下的情况,是他娘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总之是个不得全尸的下场,横竖这一条命。多缀上点斤两,也压不了凡许秤头,我是存了心啦,豁上一身刮,也牵拉几个下马,要我这条命,行,老子好歹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顾飘飘叹了口气:
“老查,你真叫狠!”
查既白道:
“这不叫狠,飘飘,这是不甘心,我要活不成了,岂能便宜‘丹月堂’老子能多析他一双,就必不会只叫他折一个!”
顾飘飘道:
“不过,对于本组合的伤害,到此为止,你已走到尽头,再也无能为力了。”
查既白的脸容上显现出一抹古怪的表情,他缓缓的道:
“难说,在我一口气未断之前,可难说得很,飘飘,你该晓得光是用嘴巴也咒得死人哪,何况人死变鬼,也还有索命的机会!”
顾飘飘嗤之以鼻:
“荒谬——别说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就算怀有圆灯术奇技的异士,也无法在死后有所作为,人死如灯灭,你寄托复仇的意念于鬼魂之说,未免也太幼稚荒诞了。”
附近,已有一声鸡鸣传来。
轻轻伸展了一下腰肢,顾飘飘道:
“天不久就亮了,老查,你好歹歇会儿,天一亮,我们还得上路……”
查既白迅速的道:
“恐怕还得赶上好几天的程吧?”
顾飘飘漫不经心的脱口道:
“不用,最多一天——”
她蓦地住口,双目凝视查既白,眼中的神色冷厉而尖锐:
“姓查的,你可是经常用这种方法套人家的话?”
查既白笑笑,道:
“人在疲倦或比较友善的气氛中,往往会懈于戒备,有些平时不肯说的话也就未假思索的顺嘴溜出,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技巧运用,希望不至触怒于你,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收获……”
顾飘飘沉默了一会,才深沉的道:
“你自己多加慎审吧,老查,在押你回到我们总堂口之前,我不会对你稍有松懈,只要你起一点妄念,你就会知道你将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查既白平静的道: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
又盯着查既白看了一会——飘飘却发觉查既白己闭上双眼;她咬咬下唇,转身推门而出。
查既白闭上眼睛自然不是想睡觉,他只是不愿冒险再着一次圆灯术的道;天下任何事情,错了头一遭是疏失,若是同样的疏失有了第二次,那就是愚蠢了。
查既白不是愚蠢的人,尤其他深切明白,此时此地此情,决不能再有丝毫错误发生,如果他再犯了错,便会像顾飘飘所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了;这个代价,他知道他付不起,因为很可能他仅有付一次的本钱:他的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