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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芳草年年与恨长 - 2

    心字已成灰

    自那一夜他走后,她便大病了一场。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来看她一眼。

    她想他终究还是对她失望透顶了,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他统统都给了她,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还要奢求些什么。

    芸儿看她病的厉害,看架势大有从普通的感冒转为肺炎的可能,如今竟是连药都不肯服了,到底还是着了急,不得已去找了姜曼琳来。

    姜曼琳来看她的时候,都被她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卿卿,你瘦得厉害。”

    曼琳是她在戏班里唯一一个朋友,性格乖顺极了,最是得师父的宠爱,不像她,她虽然戏唱得极好,记戏词也快,但脾气极倔,自小是挨着师父的打骂过来的,每次她挨了打骂,回来还没有饭吃,曼琳专门把荞面窝头放在白炉子上烤了,悄悄地藏起来留给她吃。

    自她离开戏班后,曼琳就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她一看到曼琳,眼泪便掉了下来。

    虞明轩迎娶君敏如之事儿,想来也不用多说,曼琳知道得一清二楚,

    曼琳再也没有多说,端了药来喂她,“无论如何,身体总是自己的,卿卿,你不要犯傻。”她把药送到卿卿嘴边,卿卿躺在床上,一大颗眼泪落下来,沁到枕面里,曼琳赶紧拿了手绢来给她擦泪,她的手上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子,那玉面轻轻地碰触到了她被高烧烧得滚烫的面孔,带来一片温润的凉意。

    曼琳留下来照顾了她好几天,亲自为她熬药喂饭,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病渐渐地好了,精神上虽然还是不济,但到底是比以前强些,姜曼琳这才离开。

    傍晚的时候,芸儿扶了她到小楼外的花园里散步,正是盛夏时节,园子里姹紫嫣红,花木葳蕤,更有芳草萋萋,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清浅的花香。

    她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才要站起来,忽觉得眼前忽然一黑,好似有一团重物从身体里直坠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就听到芸儿一声尖叫:“呀,血,好多血!”

    她身体里那个小小的胚胎,她甚至还没有察觉过他的存在,竟就没了,她整整疼了一天一夜,疼得喘不过气来,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在意识模糊之际,就听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好似在即将溺水之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伸出手去,叫着他的名字,“明轩,明轩……”

    但没有他的回音,反而是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小姐,你怎么样了?”

    她费力地分辨出那是芸儿的声音,牙齿因为疼痛不住地打颤,颤抖着道:“他呢?”

    “军团长走了。”

    她的手绝望地落在被单上,死死地抓紧了被单,手指头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来,额头上都是冷汗,又一阵疼痛骤然从腹部崩裂般传上来,她整个身体忍不住都佝偻起来,浑身打颤,“医生说我什么?”

    “医生说……医生说恐怕小姐你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芸儿拖着哭腔说。

    她只听得这一句,几乎是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号,那样一种绝望,便仿佛巨石向着她的头狠命地砸过来,刹那间天崩地裂,浑身化为齑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狱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她现在很怕冷,身体极度虚弱,天刚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云披,那碎云披很长,细密的穗子直垂到脚踝,她用碎云披紧紧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便仿佛是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她数落地窗外的银杏落叶,看着金黄色的小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一片,两片……有时候一数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姜曼琳再也没来看过她,但她还能在无线电里听到姜曼琳的声音,听她柔情婉转地唱着《游园惊梦》。

    姜曼琳红得那样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个金陵,还有谁会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声名。

    芸儿来劝她,“小姐,你都在家里闷了两个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气。”

    她不想动,但架不住芸儿怂恿,“哪怕是坐在车里看看车景也是好的。”

    后来她到底还是出了门,正是傍晚时分,车开到金陵最大的戏园子“满堂春”,芸儿赶紧叫住了司机,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姐,不如我们进去听个戏吧。”

    司机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挤满了,这个时候进去,恐怕没有位置。”

    芸儿道:“还没进去看,怎么知道没有位置,我先进去瞅瞅。”

    没想到芸儿竟真的找到了二楼的包厢,扶着她进去坐下,又亲手剥了些杏仁,用手帕托了来给她吃,又忙着去倒些暖茶来,她只喝了一口热茶,就听得台上一阵锣鼓敲打,她朝台上看去,就见“杜丽娘”摇摇曳曳地走上台来,才一开腔,便已夺得了一个满堂彩,台下掌声雷动。

    她记得当年她与姜曼琳一起学戏的时候,师父总要教训姜曼琳唱腔中烟火气太重,而偏偏昆曲,雅是灵魂,最忌讳烟火气。否则怎么叫水磨腔?

    然而,师父当时也肯定没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这一步。

    那戏演了半场,就听得喧闹的台下一阵异动,她下意识地看过去,陡然间心口一跳,就见好几名侍从官簇拥着他上楼,一路上了对面的包厢,戏园老板早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奉迎,取了取灯儿来为他点烟。

    他不耐地挥挥手,戏园老板知趣地退了下去。

    姜曼琳还在台上温柔婉转地唱着“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唱到最后那一句,她将水袖一甩,一双情意浓浓的眸子朝二楼包厢里那么欲说还休的一扫,端的是顾盼含情,春风拂面。

    他微微一笑,鼓起掌来。

    她下楼的时候看不清楼梯,险些摔倒,要紧紧攥住了芸儿的手才站得住,脚下的路好似是柔软的海绵,一漾一漾地,她只觉得恶心,胸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得两个看客议论,其中一个道:“看来姜老板要下场了,别人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回去罢。”

    另一个道:“这才到《山坡羊》,后面不是还有好几折呢嘛,姜老板怎么就下场了。”

    那人低声笑道:“你这没眼色的,你往楼上看看,虞家大少已经到了,姜老板自然是心急火燎地要到小公馆里唱《山桃红》,哪有空还管你的《山坡羊》。”

    是虞明轩一手捧起了姜曼琳,他为搏她一笑,简直是一掷千金,什么都做得出,只要姜曼琳开唱,无论在哪个戏园子,准有一个特厢里坐着虞明轩,他甚至为姜曼琳灌录唱片,让姜曼琳在人前人后出尽风头。

    这样一来,住在小楼里的兰卿卿,早就被他抛诸脑后,成了过眼云烟。

    她倒没有想到,姜曼琳会来看找她。

    正是初冬的时候,她因为着了凉,从早上开始便吃不下去东西,芸儿也没法子,到了傍晚的时候,姜曼琳来了,穿着一件碧色织锦棉斗篷,一进门就脱了下来,用手绢子拂了拂身上的雪珠,这才笑意盈盈地道:“卿卿,这一向忙得紧,没能来看你,你可不要怪我,其实我这心里,一直都念着你呢。”

    芸儿气不过,道:“你若真念着我家小姐,就不该做下那些‘好事儿’。”姜曼琳一怔,笑道:“呦,这丫头好大的怨气。”

    她轻声道:“芸儿,去泡茶。”

    芸儿那脸上还有不忿之色,却还是听从吩咐走出客厅去,姜曼琳摇摇曳曳地走到了兰卿卿身边坐下,轻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不说话,倒要看看姜曼琳要怎样把一出戏演下去。

    姜曼琳叹了一口气,“我倒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看上我……”她那句话没有往下说,看了看兰卿卿的脸色,默然道:“咱们做女人的,就是命苦,万事都是身不由己,却又傻得紧,明知道男人没有几个真心的,却还要飞蛾扑火,自欺欺人。”

    姜曼琳说到这里,却又微微一笑,“不过他对我,倒是真心实意,前一阵子他父亲私底下安排人想把我送出金陵,我又反抗不过,幸亏他半路赶来,才把我救下来,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我与他父亲大闹,父子两个吵了个昏天黑地。”

    她说到这里,更是忍不住笑,“他倒像个小孩子,赖在我这里竟不肯回去,后来还是他父亲的副官来找他,他才走,你知道那副官一见我面叫我什么?”她的语气顿了顿,唇角微扬,“叫我二夫人。”

    她坐在那里,把头微微一转,两行热泪便滚了下来。

    姜曼琳“哎呦”一声,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来给她擦眼泪,连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心里苦,等过几天,我替你去求求他,让他放了你。”

    她心中苦涩,“那我真要谢谢你了。”

    姜曼琳将她的手握了一握,点一点头,“你放心,我的话,他还是听一些的。”

    她只觉得好似万蚁噬心一般的难受,那眼泪更是禁不住,就在这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其熟悉,隐隐地便有芸儿的声音传来,“军团长。”

    姜曼琳的脸色已经变了。

    她的心刹那间紧紧地吊了起来,抬头去看,果然就见他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贴身副官,他竟然是满脸愤怒的神色,那目光在客厅里一扫,竟最先定在了姜曼琳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谁让你来这儿的?”

    姜曼琳这会儿早已镇定下来,却是不慌不忙,站起来微笑道:“怎么?我来看看我自己的妹妹都不行么?你对她不管不问,我可没有你那样的狠心。”

    他的神色冷冷地一顿,咄咄地望着姜曼琳,忽然大踏步上前来,拽起姜曼琳的胳膊就往外走,姜曼琳倒没想到他会这样做,连斗篷都来不及拿,竟就被他拽了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嗔道:“哎,你发什么脾气,总得让我和兰妹妹告个别。”而那声音,也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她自始至终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一下。

    经过先前的一场喧闹,此时的客厅,却比先前越发的安静。

    芸儿怔愣地站在客厅一侧的拱柱旁,半晌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兰卿卿,轻声道:“小姐。”

    兰卿卿转过头去,看着景泰蓝花瓶里胡乱插着的几枝梅花,她缓缓地伸出手来,将那些梅花慢慢地摆正,取了高低姿势,这插瓶梅果然就比刚才好看了许多,她忽然轻声道:“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芸儿一怔,半晌道:“有新熬的小米粥,我怕小姐你好几顿没吃饭,胃不受用,特意让张妈还往里面加了莲子红枣,最是补身体的。”

    兰卿卿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这才微微一笑:“小米粥好啊,我以前跟着师傅学戏的时候,只有上台那一天,才能吃得上一顿呢,不过可没有你这么多的讲究。”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芸儿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正下了雪,姜曼琳一步三滑地被虞明轩拽上了车,就听得“嘭”的一声,那车门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关上了,姜曼琳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他已经从另一面上车,脸上的神色冷冰冰的吓死人,副官也已经上了车,坐在前面,对司机道:“开车。”

    那车开了起来,姜曼琳神色稍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竟然冷笑一声,“怎么了?我刺着你的心肝,你不高兴了?”

    她那话才落,他扬手便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极大,她一头便撞到了前面的倒座上,耳旁“嗡”的一声,只觉得嘴里一股子腥甜,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又一把把她拽了回来,眸子里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煞气,“你再敢去找她,我要你的命!”

    她嘴角沁血,却还无畏无惧地迎着他,“我如今总算是知道了,你害我,你就是成心害我!”

    “你早该知道!”

    她凄冷的一笑,“从一开始你就算计好了,你对我越好,只是为了让我死得越惨!”

    他淡淡道:“你欠着我一条命,你就该替她死!”

    姜曼琳早就豁出去了,这会儿更是什么也不怕,索性恶狠狠地道:“那条命是谁欠下的,你回去问你父亲,他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下得去手,我不过是受了他的指使罢了,但我要是死了,到了地狱里化作厉鬼,也要诅咒你们虞家断子绝孙。”

    她本以为她这一句话会让他更加的愤怒,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听到他这一句,反而把手一送,将她推到一边去,她好似一只使尽了全身力气的猫儿,蜷缩在那里喘着气,再也动弹不得。

    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茫茫的夜色,泛到他的眼底,成为一片铁灰的颜色。

    过了几天,兰卿卿打电话到他的副官那里儿去,只说是想见他。

    副官倒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地道:“兰小姐,军团长已经请缨带兵上泸平战场了,这阵子忙得很……”

    她道:“你让他来,我只有一句话要跟他说,不耽误他多久功夫。”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下着大雪,因为快要临近新年了,所以远远近近有些烟花炮竹之声,他一路走进卧室,就见她站在窗前看烟花,脸上的神色平静的好似没有波澜的水面。

    他转身坐在了沙发上,淡淡道:“找我什么事儿?”他随手拿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从洋火里拿出一根火柴梗子,准备点火。

    她回过头来看看他,安静地道:“我要离开你。”

    火柴停留在磷面上,半晌没有划下去。

    他脸上的神色忽然顿住了,那窗外有呼呼的风声传来,屋子里却静寂极了,她默默地走过去,从他的手里拿过洋火,将火柴在磷面上擦燃了,一手笼着那小小的火光,送到了他眼前。

    他漆黑双眸里的神色被那火光照的一览无余,无可遁形。

    她先是微微一怔,接着眼里忽然泛出眼泪来,那眼泪从她的面颊上缓缓滚落下来,她生怕自己最后那么一点勇气都被那一个眼神击溃了,她逃一般地扔掉了火柴,朝后退了几步,哽咽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她流泪的面孔,半晌忽然微微一笑,“反正我也不想要你了。”

    她眼里的泪珠如抛沙一般,心如刀绞,闻听了他那一句,却把那嘴唇微微向上一扬,轻声道:“好,那真是好极了。”

    一滴泪侵入嘴唇里,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

    她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东西,就在楼下,待说完了这一句,她转身快步走到衣架旁,从衣架前拿起自己的斗篷,穿戴好,他就站在她身后,那斗篷的扣子是细小的茉莉花模样,她不知为何,总也系不上,手指止不住地打颤。

    她赶紧不系了,直接就去推门,那手才碰到门把,竟然被另一只手摁住,他一把将她紧紧地箍在了怀里,她拼命地去掰他的手,但怎么也掰不开,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地互相挣着,她竟被他从门边拉了回来。

    她心中的愤怒与委屈更甚,索性拳打脚踢,哭道:“骗子,你这个骗子!”她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用力地咬下去,唇齿间是血的腥味,他的身体一顿,但还是没松手,她滚热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他说:“给我最后一个晚上,过了今晚,我就放你走。”

    她心中如火焚一般,愤然道:“你无耻!”

    那夜色仿佛是浓稠的墨汁,泼溅到窗上,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映了上去,她身上的斗篷早就落在了地上,她被斗篷拌了一跤,兼着他的力气,两人同时跌到了床上去,她拼命的从他的怀里往外挣,却被他死死地箍住,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他一手扣住了她的下颔,狠狠地吻了下去,旗袍的扣子已经被他扯开,他冰冷的手掌素无忌惮地贴划过她□的肌肤,再这样下去的结果,还是她的一败涂地。

    她真的急起来,嘴里呜呜连声,双手激烈地扑打着他,他忽然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卿卿……”

    她的手死死地抵住了他的胸口,眼眸里出现了他坚毅硬朗的面容,然而他的双眸里闪烁着濒死一般的绝望,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好似一个将要失去一切的脆弱孩子,一缕缕的痛楚无声地在他的眼眸里凝聚,让人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地揪痛。

    她的手无声地一松,眼泪顺着眼角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他的副官来找她:“兰小姐,军团长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她坐在客厅里,听着那副官说话,“军团长把这栋小楼留给了兰小姐,产权证明都在这里。”副官慢慢地地说着,一样样地从他的公文包里往外拿资料凭证,另有一个小小的印章,印章上刻着她的名字,“军团长在金陵银行里为兰小姐存的二十万银元,凭此印即可随时领取款子。”

    副官说完一切,又客客气气地道:“军团长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给兰小姐。”

    她抬眸看副官,“什么话?”

    “从此以后,生死嫁娶,再无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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