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旺子因在玉泉崖上遇见两人,都是乃师铁笛子的对头,一称老三,一称老五,不知姓名,只看出人颇凶险,神情鬼祟,不似善类。中等身材叫老三的一个更是一脸恶相,非但口出恶言,并还想要伤害自己。那叫老五的瘦长子年纪反要老些,看去约有六十来岁,将老三止住,才未动手。后看出瘦长子虽是一脸笑容,比那叫老三的似更阴险,曾打听王老汉翁媳,语多可疑,急于赶回送信。正往前面飞跑,忽由隔崖山谷中冲出一伙壮汉,暮色昏黄,不曾看清,等到看出这伙人的来历,知道厉害,想要闪避,后一少年业已喝骂追来。旺子心慌闪避,纵得太猛,少年没有真实本领,倚仗人多气盛,只顾想拿旺子试手,发威出气,去势又急,一个收不住脚,被旺子无意之中撞跌在地,还踏了一脚重的,越发急怒攻心,哭喊大骂。旺子知闯大祸,意欲窜往林中逃走,不料那一带竹林太密,等到发现已自无及,被众人棍棒矛杆打倒在地,就此绑起。如非少年受伤恨毒,想要生擒回去亲手报仇,活活打死,几乎当时送了小命。
原来那少年正是离山口两里来路张家庄第一家富豪乡绅张锦元的爱于张兴保,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年才十九,业已娶有一妻二妾。小时颇有一点鬼聪明,非但会套几句八股滥调和做一些风花雪月的对子,并还欢喜舞弄刀枪,嗜好又多,声色犬马、琴棋书画无一不爱,只是没有长性。人更骄狂,见异思迁,人说爱博而情不专,他却连点皮毛都未得到便自以为是。仗着生在富贵人家,财产众多,人情势利,父母本就说他聪明绝顶,旁边的人再一奉承巴结,越发自命不凡。年纪不到十岁,大人先就说他神童。刚做了两年童生,又得了文武双全、风流才子的雅号。乃父人情甚宽,本来到处都有照应。
兴保虽然浮而不实,却会闹鬼,仗着从小娇惯,用钱随便,教读先生是个无行文人,有名的恶讼师,善弄刀笔,手眼通天,表面上还顶着一个名士的雅号,被张家重金聘来,教读多年,在一个想要求取功名、一个想要于中取利师徒二人互相勾结之下,也不知闹了多少故事。
这年应考,兴保自知所套陈文滥调多是老师改本,只可骗骗父母家人,真要上场十九无望。乃师更深知这位贵高足的本领,老东家虽然溺爱不明,并非通品,到底举人出身,做过两任知府,一任粮道,也算是个半内行,文章虽关各人命运(彼时功名中人都是宿命论者,便是才人落选,也说文章憎命,归诸运数,至多骂上几句主考瞎眼了事),但那落卷底稿拿出却要使人看得过去。以前还可拿令公郎少有神童之誉、秀发太早、最好使其敛才就范、大器晚成之言推托,如今学生年已十六,好些比他年纪更轻的童生均已应考,无法再推。东家偏又望子成名之心太切,不得不硬着头皮撞它一撞。
正苦木钟不能撞响,露出破绽,打碎饭碗,不料这位高足竟先得其心,一听要考,便向乃师秘密求教,说:"文章憎命,自古已然,老师所教格局太高,恐其不合时宜。
万一主司瞎眼,非但有失家君想望之殷,于先生面上也不大好看。先生足智多谋,如想一方法,使学生博此一领青衿,非但学生感谢师恩,家君也必有以重报,不是大家都好么?"乃师闻言,自合心意,好在对方有的是钱,由十六岁起便奉父命先学当家,无形中大权在握,尽可随意挥霍,立索千金为之营谋,连关节带枪替双管齐下,非但入学,名次也高。报喜之后,师徒二人得意洋洋,大骂主司瞎眼,再不受了人情请托,否则决不能在前三名之外。十七岁便是秀才,又是富贵人家子弟,人更生得秀美,能言善辩,这有名无实的少年才子竟越传越大,连本地官府都认为是前程万里远大之器,格外另眼相看。
兴保始而只是捣鬼装腔,欺骗父母家人,日子一久成了习惯,竟将此是金钱买来的臭功名当成真事,一面附庸风雅,在他大书房中摆上许多琴棋书画、丝竹管弦,表示他的多才多艺;一面养了好些武师打手舞枪弄剑,成群结队骑上骏马出外招摇,算是戎马书生文武双全。入学那年,便因乃父急于抱孙,人家又仰慕他的财势,娶了妻子,也是一家富户的女儿,长得颇美。娶妻不到半年,先将一个随房丫头收房为妾。第二年去往省里乡试,偏遇见那任主考颇有风骨,关防严密,无法行贿,关节不成,如非乃师一同投考,将卷子换过,几乎交了白卷。结果虽未中上,落卷还看得过,一般人不知乃师枪替,反代不平。兴保虽然落第,照样骄狂,先在省城嫖妓,归途看中一家民女,又用势迫利诱,强纳为妾,人还没有成年,身子已被酒色淘虚,偏要好勇斗狠,骑马试剑,常说:"大丈夫必须文武双全,万里封侯,我决不做那酸丁腐儒。"话虽如此,偏无恒心,稍微会了几手花拳便得意非常,自以为是。
这日见秋高气爽,一时乘兴,带了许多武师打手人山打猎。其实他这打猎照例虚张声势,专为好名,照他本人所习刀枪暗器,休说一鸟一兽都打不到,本身还要好些人随后保护,美其名曰借此演习兵法,观看山川形势,以为将来立功绝域之契。并说诸葛武侯身统十万大军六出祁山,与盲瞒司马逐鹿中原,纶中羽扇,指挥若定,照样鼎足三分,何尝亲自动武?等到随行武师打手打来野兽,回到家中却要逞能居功,大言不惭,仿佛追飞逐走均他一人之力。方能有此大获。有那心机巧的武师故意把那野兽打个半死,再由他收全功;或有野兽经过,乘他发箭之时暗放冷箭,在旁相助,打倒便算他的。出手的人固是立得重赏,兴保也必以此自满,仿佛一个专喜说谎的人日久成习,听的人还在怀疑,他本人已先相信,竟将自家所说的假话当成真事。虽是一个浮嚣荒淫、狂傲无知的纨挎少年,因其家财豪富,用钱如水,只能讨得欢心,从无吝啬。这些爪牙豪奴对他分外恭顺,也颇忠心。
前年兴保因听人说左近有一孤儿,名叫旺子,聪明能干,能耐劳苦,常来书房窗外偷听读书,往往半日不去。先是一时好奇,想博善名,又听一武师说旺子体力甚好,如其学武必有成就,打算收一得力书童,并还显他豪侠好义,提拔寒苦。不料对方竟不识抬举,怎么威迫利诱俱都不肯,并有决不与人为奴之言,不由大怒,犯了少爷脾气。因那书房邻近花园旁边,墙外便是树林,旺子常往偷听读书,自己书房早已成了挂名差使,除和乃师勾结,装些斯文,欺骗乃父,冒充才子而外,极少前往,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兄弟和两个小舅子在内读书,便告老师,见了旺子立时命人驱逐,不许偷听。旺子也觉那老师不像好人,酸气先看不惯,心生厌恶,不愿再去。
本已无事,兴保彼时没有现在骄狂强横,也未想到打他,偏巧同庄刘大公是他岳丈,刻薄成家,最善用人,看中旺子能干,想要收他为奴。另外还有一家富户也是这样心思。
两家先后命人往说,均被旺子拒绝,并说,"我一贫苦孤儿无田无业,既不当官,又不应役,只不犯法,便可凭我力气吃饭。要我做事容易,讲好工钱日月决不误事。我不该谁欠谁,无缘无故要我长期做人奴隶死也不干。我虽年轻,没读过书,却晓得做人的道理。将来长大,我还要去做事,不能一辈子都在你们有钱人家脚下随便受人打骂。"并还说了几句这三家为富不仁的闲话。去的豪奴全都大怒,想要打他,被众村人劝住。回去一说,都有了气,立时传话村中农人准也不许用他。如非有一老年纪人在旁解劝,当时便要绑来吊打。
兴保比旺子年长不过几岁,本来认得面貌。当日打猎回来,因所得野兽甚多,正在说笑得意,见一村童由隔崖飞也似急驰而出,冲向人丛之中,本就发怒,想命人抓回喝骂,问其如何这样大胆,敢在自己人丛中冲过。忽然认出那是旺子,想起前去年所闻狂言,也没和人说,断定对方不敢还手,意欲打倒,显他本领,亲身赶上,满拟两拳一脚便可打倒在地。原无杀人之心,不料身太虚弱,所练几手花拳全不济事,手还未出,人先被人撞倒,伤还不轻。自出娘胎连重话都未受过一句,第一次吃到这样苦头,又禁不得一点痛苦,痛得直哭。事后想起,平日自命英雄才子,将来还要尽忠报国,万里封侯,马革裹尸尚非所计,如何一个英雄豪杰,被人一撞便号哭起来?众目之下已极难堪,何况对方又是平日看得猪狗不如的放羊娃,这人丢得太大,脚又踏得骨痛欲裂,寸步难行,越想越恨毒,怒火中烧,觉着当时杀死都不称心,意欲生擒回去慢慢折磨,亲自下手,日夜吊打,直到打死为止,以消恶气。经此一来,旺子虽然侥幸把命保住,狗子张兴保也全仗此一念没有引出别的乱子。
旺子深知对头厉害,以前村人喊他回去为各家做工,全是那些农人怜他孤苦,人又能干,以为日久事冷,仗着所种的田都是张家所有,豪奴多半相识,只向两个为人较好而又有权的豪奴求情,说了许多好话,便喊回来,上面的人并不知道,也见不着。原是瞒上不瞒下,并非真把人情托到。也是双方贫富悬殊,轻易也见不到,才得无事。后来王老汉奉铁笛于之命令其移居山口,探出前事,并还再三警告:"无事不可去往庄中走动,如见这三家对头,尤其张家的人,必须远避,并有张家养有好些武师,如被擒去谁也难于解救。近年狗子张兴保年长入学,越发骄狂。去年有一外乡人与之路遇,为了那人病势沉重,一时疏忽,不知底细,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被其听见,命人擒往庄中,由此失踪,不见那人出来,想已被杀。你一个未成年的孤儿,我又洗手隐居多年,不愿露出本来面目。你的事虽已过去,遇上仍不免有凶险,到底不可不防。"
旺子本就存有戒心,一见闯此大祸,料无幸免,心想,别无救星,只王老汉一人,到了酒铺门首正拼挨上两棍,高声说话,并向沿途居民说对方如何倚众行凶,将他毒打经过。偷眼一看,王老汉翁媳均未在内,有一新用店伙正在做事,也似不曾理会。方想,此去凶多吉少。猛瞥见对面树下立着两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师父铁笛子的对头,瘦长子手上还拿着方才在林中丢掉的两只烤山鸡,鸡上沙泥尚未去净,心方一动。忽见瘦长于朝他摇手示意,连使眼色,意似不要再强,白吃眼前亏。猛想起这两人,曾说师父中秋重阳之间要来赴约,令我带信告知师父往朱砂场寻他二人,了那二十三年前一段公案,这和虾米一样的瘦长老汉决非好人,如何对我表示好意?方才他曾想收我为徒,也许借这机会将我救出,好劝我拜他做师父;否则不会如此。心方一喜。
忽又想起王老汉平日所谈师父隐迹风尘,专一周济穷苦,和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作对,他那救人方法甚多,照例是救到底,与平常那样号称劫富济贫,只是一时施舍,不问那人善恶,也不管对方以后能否生活的侠客侠盗大不相同。秦陇川湘一带所有贫苦无告的人和各地的农人,好些都受过他的帮助,感恩已极,把他当作亲人一样看待。因其深得人心,他肯帮人,人也拼舍性命帮他,到处都有极多的人与之一体。因此所到之处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事,救的人不知多少,对他敬爱的人更不知多少,而他打扮言动都和常人一样,毫无足奇。自己听说羡慕得了不得,为此立志拜他为师,学他的样也去救人,便是武功本领能比他好,没有他这样心思志气也不在自己心上。何况这两人一脸好狡,叫老三的一个更是凶恶,横不讲理。我如受了他的好处,强迫拜师,岂不讨厌?反正此时还未送命,到了对头家中我再相机行事,多么厉害凶恶,只要这口气不断,心思不乱,终可无事。
照王老汉所说,人如遇见凶险艰难,如能拿定主意,沉着应付,相机而行,并非不能渡过难关。怕既无用,骂也平白多吃些亏,好在我的力气比寻常大人还强,不如停了叫骂,表面听其自然,暗中留意,到了夜深人静再作逃走之计。将来学成本领,寻这驴日的父子报仇,为这一方的人除害,岂不上算得多?这两个不是好人,不可理他,免得被他救出,师父知道不再要我做徒弟,岂不冤枉?念头一转,越想越有理,装不看见,把头一偏,也不再叫骂。
众恶奴听他忽又叫骂,纷持棍棒正要乱打,狗子张兴保好名之心最盛,觉着对方一个放羊娃,许多大人打他一个,沿途土人背后定必议论,故意喝道:"你们不许乱打,这娃偷我们的东西不止一次,为了前年不许人用他,今日竟敢拿刀行刺,这等小贼理应送官,自有王法制他,你们由他乱造谣言,直当狗吠,理他作什!"旺子暗骂:"驴日的,真会想法子冤枉好人!我那把刀藏在身边,并未取出,他竟说我行刺,分明想要我命。听这口气必叫狗官动刑。这里离城颇远,只你今夜不害死我,便有逃生之望。"心中暗喜,觉着有了生机,也就住口。
山口离张家庄只两三里路,狗子业早被人抬起,急于回去医伤,吊打旺子,连催快走,不多一会便自赶到,那两个自称老三、老五的外路人也未见他跟来。到了张家已然上灯,张老夫妻听说爱子打猎受伤回来,大惊赶出,全家老少宛如捅了马蜂窝一样,乱成一片,前呼后拥,把狗子抬到房内,父母妻妾哭的哭,问的问,仿佛奇祸当头,不知如何是好;连吵带骂,又怪同去的人是废物,大不小心,这多的人保护,还使大相公为一狗娃所伤,非将他活活打死不可。
狗子因觉平日自称文武全才,无故为一村童所伤,丢人太大,恨到急处,立意上好伤药,吃完晚饭,召集手下恶奴爪牙私设公堂,先毒打一阵,留着小命,每日鞭打三次,以作消遣,直到打死为止。见父母妻妾同声咒骂,要将旺子打死,老大不以为然。药还不曾包好,先就厉声大喝:"你们如何不听我话,不许乱打,等我亲自坐堂审问这狗娃小贼,就便演习,以为将来做官问案之用。我不过一时疏忽,被这小贼狗娃行刺,且喜神佛祖宗保佑,伤处不是要害,倒是今日我亲自打了许多野兽,如非用力过度,像小贼这样狗娃来一百个行刺也休想近我身。你们吵得大凶,头都吵昏。此时风尘劳碌,还要叫媳妇她们为我梳洗更衣,养息些时,出去坐堂问案,二位老人家请回房去吧。"
狗子虽被撞倒,闹得一天星斗,其实只被旺子撞了一跤,踏伤了脚指头,当时走路不便。从小娇养,初次吃苦,仿佛事情比天还大,伤并不重。张锦元夫妻始而忧急如焚,心痛已极,张妻和狗子妻妾更急得流下泪来。等到脱下衣服,周身仔细查看,只右膀挫去一点浮皮,脚指有点红肿,余均无伤,方始放心。张锦元一听爱子想要借此坐堂问案,反觉此是一件有益之事,笑说:"我儿真想得好,将来出去必由外官做起,借此练习果然是好,可见我儿真有志气,将来非做大官不可。这狗娃实在可恶,真要打出人命,他家无什亲属,无人敢于出头,就有什事也由你老子担待。如嫌一件案子不够演习,可向账房查问,将那些欠祖的佃户抓几个来,算是陪绑,就便吓他们一下早缴欠租也是好的。
花园后面果园中本有一崖洞,乃每年催租时的监牢,稍微不服,连狗娃一同收监,问完案子,再派上两人当狱官禁子,做得就更像了。"狗子见乃父非但不拦,反而凑趣,越发高兴。
正要催人准备,忽听窗外有人冷笑了一声,房中人多,除两老外都是赶来讨好问安的妇女,挤在一堆,那些武师打手奔驰了一日,均在前面歇息。狗子伤痛渐止,药已上好,换过衣服躺在床上,正在发狂任性,猖言无忌,边催快摆夜饭,边催赶紧准备公堂。
又说翻山过涧、打猎奔驰均是步行来去,不曾骑马,连与虎斗,用力太过,要妻妾们代他捶腿捶背,一面还要爪果茶水,说了这样又是那样。他这里一呼百诺,口张便要手到,全家老少众垦捧月乱做一堆,谁也不曾理会到外面。
后来还是老贼想起方才笑声,回房时往外留心一看,到处灯火通明,天早人夜,只走廊上有几个丫头刚由房中奔出,分头去往各处传话,连催夜饭带准备爱子学做大官坐堂,并无一个男子。平日一向安静,内外之分极严,除却爱子张兴保兴来时喜欢喊些武师和教读先生到内客厅饮酒说笑,或是请些富家子弟、学中朋友在内宴会而外,平日男丁,无论老少上下,无故向不许走进。刺客只是一个放羊娃,无须戒备。又当打猎归来,初回来时虽有好些人相继慰问,因知里面女眷甚多,不似寻常请客时已先回避,又当小主人受伤忙乱之际,只一两个精干伤科的老年人到里面略看伤势,说是无碍,便自退出,连药都照爱子心意,由所爱姬妾代为敷治,无一久停。余人均在二门外面递上问安禀帖,一听传话免去进见,天气又热,已各回去。又当吃夜饭的时候,何人有此大胆,敢在窗下窥探冷笑、先疑听错,及至两老夫妻互一询问,又都似乎听到,那人笑声甚是特别,不是本地口音,好像一个外路来的中年男子,本觉奇怪,想要查问,因忙了好些时,始而愁急过度,后来看出爱子只是脚上浮伤红肿,仗着伤药灵效,痛已止住,虽还愤怒,恨不能将放牛娃旺子打个死去活来,心已放下。
这一全家忙乱,又过了吃饭时候,均觉腹饥,身边原有几个老妾和好些丫头,因小主人受伤,争往讨好,年轻一点的丫头更贪热闹,想看坐堂问案,所有仆婢下人均围在乃子房内外。回房一看,身边那许多服侍的人几乎走光,只剩两个随身丫头,不由大怒,发威喝骂了一阵。等到下人得信纷纷赶回,夫妻二人又拍手跳脚怒骂了一阵,跟着吃饭。
又担心爱子的饭量是否因此减少,伤处还痛不痛。
小的一个狗子张文保年才十一二岁,比乃兄小时还要淘气贪玩,任性胡闹,听说哥哥要学做官升堂问案,兴高采烈,也想学佯,连饭都顾不得吃,自带了一些附学的亲友于弟赶往前面如法炮制,先坐上一会假堂,正在装腔,作威作福,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张氏夫妻不怪自己溺爱大甚,家教不严,先怪下人偷懒,拍桌大骂,说:"二相公今日如其饿坏,便要众下人的狗命!"后见去请的人被小狗打得鼻青脸肿,非但不肯回来吃饭,还把去喊他的丫头捉住,迫令跪下,作为刺客,由两旁假装差人的同学顽童乱打一阵。老贼听了反而好笑,说这小的一个大来也必做大官,有出息有志气的人连小时儿戏都与众不同。一面又怪下人不会说话,骗他回来,又叫把饭菜送去,还教了一套话,无论如何也要骗得小相公吃饱。又恐长子性暴,常时欺侮兄弟,非打即骂,少时夜饭后出来坐堂,见兄弟和他捣乱,定必不快,难免吃苦。另派两人饿了肚皮代幼子望风,以防撞上。大的有气,小的不服,动起手来,小的吃了大的亏,这个不比外人,如怪大的不该以大欺小,非但不听,还要被他顶撞几句,他这里苦心孤诣样样都代儿子想到,几下一乱,却将方才所闻笑声忘了一个干净。
这时全家上下一齐惊动,把狗子张兴保一场任性任为,儿戏之举当成一件大事,形势紧张已极,比官府真的坐堂还要考究热闹,内有几个明白宫事、随同主人到过几次任上的恶奴更格外巴结,想要讨好,一人一个主意,临时添了好些刑杖、木枷、镣铐之类,锁链更是现成,仗着人多手众,器用齐备,不消多时便全制成。小狗子张文保再一抢先演习,恶奴便从旁凑趣,一面指教如何审问犯人,以及喝堂威用刑之法,先后没有多少时候,一座大厅便变成了一座大堂,只比官府还要威风,简直和真的一式一样。
依了小狗子张文保,打假犯人没有意思,虽然用钱买打,只肯假装犯人,打上一顿便给上许多打钱,可是这班恶奴全都狡猾,用刑的人都不用力,打得地皮叭叭乱响,人却不曾打中,被打的人假意哭喊求饶,背地却朝同伴偷使眼色暗笑。后来改由同学假做差人,因不知道打法,刚打了两下,恶奴便大喊跳起,说是将他打伤,还要禀告大相公。
共总打了三四下,结果给了加倍打钱,一点也不过瘾,就这样还无人肯干。好容易把喊吃饭的丫头捉住,打得连哭带喊,看去像真,正绷着脸发威,心中得意,忽被纵起逃走。
恶奴还说此是老太太宠爱的人,恐怕打伤,不令再追。看的人都笑个不停,实在不成体统,急切间寻不出甘心挨打的人。又知兄长已快开饭,不早点过这官瘾,被他闯来,官做不成,还要被他打骂。爹娘因他有了功名,越发宠爱,就帮自己也管他不了。心正发急,忽想起真刺客旺子,和账房迎合主人心意命恶奴传来的几个欠租佃户,意欲一试。
内两恶奴见他越闹越凶,知劝不听,暗命一人由内赶出送信,说:"大相公有话,无论何人上他官座全都不依。"并说:"二相公坐堂之事业已知道,少时就要出来追问,堂上还有好些布置须要准备。"一面同劝文保:"二相公年纪轻,好些事不曾见过,不如先在一旁观审。学会之后,明日先把附近的那些筋强力壮的苦人买上几个,只肯给钱,由你真打真骂,和真坐堂一样,岂不有趣得多,大相公今日为刺客暗算,受了点伤,正在怒火头上,何苦惹他,自找亏吃?老大爷又帮你不了,这是何苦?"文保素怕乃兄,甚于父母师长,当时吓退,气得跳脚咒骂,说:"我也是人,只许他玩,不许我玩!早晚有长大时候,将来做了大官,第一个先把哥哥开刀,要他全家狗命。"众人好容易将他哄开。恰巧父母疼儿,强迫丫头送来一桌饭菜,小狗闹了一阵也觉腹饥,带了一群同来顽童自往别房吃饭不提。
大厅上除各种临时凑成的皮鞭吊索、竹板枷锁等刑具而外,还摆了两排刀枪架子,当中一个大公案,两旁挑着一对大灯笼,一些执事的恶奴虽因主人未出,自往厅旁小屋之中说笑议论,不曾站堂,看去也是刀枪耀目,威风凛凛。休说一个未见过世面的村娃,便是成年的土人看了也自惊心胆寒。狗子张兴保业已开饭,正在众姬妾服侍之下准备吃饱坐堂,毒打旺子,发威泄恨。旺子本来不免一顿毒打,连性命也是危险,彼时有财势的豪绅恶霸像旺子这样无告之人随便惨杀,不以为奇,任多残酷冤枉,也决无一人敢为出头。要是有家属的稍微怀恨,说上几句怨言,给对方知道,随便借个题目,便可使其家破人亡,连大气都喘不得。眼看再有片刻人便凶多吉少,准知天下事往往急转直下,出人意料。
旺子自从被擒,便想起张家好几代人均做州县,在外面是贪官,老来回乡变成土豪,财势甚大,后花园里设有石牢,狗子之祖在日更是地方上的恶讼师,倚仗乃兄官势无恶不作,平日重利盘剥,欠了重利钱还拔不清的土人常被关入石牢,吊打追迫,曾经逼死过好几条人命。狗子之父虽是两房合一子,从小娇惯,因随乃父在任上生长,跟着有了功名,做了十多年州县,告老回乡不满十年。虽是世代豪绅,但比他父叔性情稍好。初回乡那两三年并不倚势欺人,偶然还要寻上几个老年土人说笑访问。直到后来买青放利,走上老套,方始一年比一年坏,狗子张兴保再一长大,越发强横。自己父母便是他家先后逼死。因在他院中做过两年长工,详情全都知道。临终以前再三哭诉警告,说老的虽爱摆官架子,并不十分凶暴,只是身边账房和几个心腹爪牙可恶。自从劝他学上代的样买青放利,为了心贪,专为子孙打算,年年加租加息,利上滚利,才致做出好些伤天害理之事。我们穷百姓决敌他不过。你一年幼孤儿更须留意,千万沾他不得,只和我一样,种了他家的田,或是卖身为奴,便要苦上一世,永无出头之日等语。平日又听好些老年人传说,他家除有两个外省跟来的老管家比较稍好,余者十九没有人性。本有仇恨,再将狗子撞伤,此去断无生路。又见对方人多,拿有兵器,如其强抗,多吃苦头,还要送命,急中生智,暗中用力把绑处绷紧,表面丝毫不强,也不讨饶,总算恶奴粗心,狗眼看人低,素来谄富欺贫,何况一个未成年的放羊娃,越发看他不起,嫌他人脏,又要逼他同走,只将双手反绑,身上再围上几圈绑绳了事,旺子身旁的暗器和那一柄尖刀一件也未被搜去。一路耀武扬威,押往石牢之中,推进牢内,藏好铁锁,便不再过问。因狗子怒极恨透,意欲亲手打死出气,不许众人先行打伤,旺子无形中却占了便宜。只初被擒和在山口高声喊人挨了几下,并未受着硬伤。
到后一看,那石牢离地三丈,本是后花园角上原有的一座崖洞,经过人工修建而成。
因靠近花园尽头的侧面是片峭壁,通体高达二三十丈,无法上下,只有一道高墙与之相连,洞口形似半边葫芦,离地也有两丈来高,铁栅之外还有木门,洞外是一丈方圆人工建成的木台,上有一问平房,专供催租恶奴拷打佃户、逼写卖地卖身文约之用。平日无人在内,只有几件粗制桌椅,另有数尺宽一列木梯以供上下。虽是园中最偏僻的所在,另外还有一列高而且长的围墙将花园那面隔断,花园西南角围墙里面地颇宽大,种有好些果木,并住有六七家恶奴的家眷。
旺子到时天刚黄昏,见牢洞内黑洞洞的,洞口却挂着一盏风雨灯笼,也不甚亮,内里阴风森森,墙上并有血腥气味,料知凶多吉少,少时狗子不知用什非刑毒打。悲愤了一阵,暗忖,背后伤心悲愤有何用处,还是乘此无人想法子逃生要紧,否则这顿毒打先吃不住。想到这里,便走向洞口,隔着铁栅由木门缝中朝外张望,见侧面果林中灯光闪烁,微闻妇孺呼喊之声,仿佛正吃夜饭。来时曾见树林中露出几处屋脊,照此形势,下面必还住有敌人爪牙,心中一惊。隔了些时,忽听脚步之声顺梯而上,先疑是要擒他前往拷打,耳侧一听,来人已到门外,竟是几个贫苦人家的幼童,年轻好奇,来此偷看,一面谈论,说起狗子业已设下公堂,要将刺客打死之事。
旺子闻言越发愁急,因幼重中又有两个女娃,均说这类放羊娃怎会行刺,一个活人将他打死多么可怜等语,心中一动。暗付,我早就腹饥,少时还要被人毒打,不间能否逃走,均应吃饱,才有力气。这几个娃好似还有人心,方自寻思,恰巧有人询问是否真个行刺,旺子立时乘机诉苦,说他冤枉,并说饥渴交加,要死也想做个饱鬼,请其相助,给点吃的。这几个男女幼童均是园丁家中子女,年纪最大的才十三四岁,年幼天真,均代不平,旺子说话又巧,竟被说动,引起同情。但是这班幼童都知主人厉害,恐受大人责打,虽都义愤,代抱不平,谁也不敢有什举动。一听旺子求助,全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旺子看出众人心意,苦笑说道:"我并不想你们放我逃走,不过我一早起人山打猎,还未吃过东西,好容易打到四只山鸡,送人吃了两只,剩下两只还未及吃,便被他们捉来。如今饥渴交加,实在饿得难受。你们如肯行好,请给我一口水喝,再给我要两块馍吃就多谢了。"
众幼童听完,想了一想,有几个大的方说:"你早不喊人,方才饭已吃过。休看我们父兄都是他家用的人,身价高低却有不同。我们这几家都是代他们管花园的,家里大人每日只管打扫花园、栽花种树,连主人的面都难得见到。那些管家大爷稍微礼送不到,朝上面随便说上两句小话,照样挨打挨骂,还要磕头赔礼,不过白住他们房子,虽然没有工钱,所种的地可以少交点租。只要每年果子生得好,把那些大爷二爷的礼送到便可无事,比起外面那些佃户要好得多罢了。我们省吃俭用刚刚够过,谁家都未必有什多余的食物,水却现成,我们叫两人回家去找一下,要有吃的便带了来。听说大相公非要你命不可,也许想把你饿死。方才管家王大爷还对我们大人说,牢中关有刺客,虽然逃走不脱,你们也要小心一点,如何偷偷送你饮食,这事情要被他们知道,我们几家连老带小都不得了,莫要好心无好报,你挨打时节却不要说出来呀!"旺子口答:"哪有此理!"
方想外面木门虽是活口,现被幼童开放,铁栅坚固,挂着极大铁锁,双手被绑,如何饮食?内两幼童年才十来岁,不等话完业已当先跑去。大的几个把话说完,一面分人去找饮食,并告先两幼童不可被人知道。去了一会,大的拿了一碗水和半块麦饼赶来,说:"费了多少事方始寻到。"正隔着铁栅喂与旺子吃,一面命人望风,以防大人由园中事完走回,撞上挨打。先去两小的忽然赶到,手中还拿了两只烤山鸡。众人间他:
"哪里来的这肥山鸡,必是你家叔爹留下,怎敢偷来送与刺客?"二童答说:"我家住离通往园外的后角门最近,只有叔婶二人,一做园丁,一做女仆。幺叔每日回来最迟,家中无人,先托邻居代做饮食,由上月起双方口角,幺叔见我两兄弟年已渐长,好些事都来得,便令抽出一点拔草功夫回家煮饭。吃完晚饭也无须再往园中做事,比较别人可以自主。因恐幺叔今夜回来太迟,留有好些蒸馍,意欲往取。因张家人多,外人向来不敢走,近角门常时忘了关闭,也从未丢过东西。当日擒来刺客便是由此走进。恶奴们走时虽令关好,彼时正忙着斫柴蒸馍,又要去往门外挑水,口虽答应,忘了关闭。方才往取剩馍,刚到便见门外立定一人,命将两鸡带与旺子,并还拿了一串制钱叫分与大家,以作酬劳,但不许对人说。"众人均觉奇怪,问那人可曾见过,还说什话,二童略一迟疑,答说:"那人说旺子是他徒弟,托我们照看,别的未说,跟着人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