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旺子因在玉泉崖上遇見兩人,都是乃師鐵笛子的對頭,一稱老三,一稱老五,不知姓名,只看出人頗兇險,神情鬼祟,不似善類。中等身材叫老三的一個更是一臉惡相,非但口出惡言,並還想要傷害自己。那叫老五的瘦長子年紀反要老些,看去約有六十來歲,將老三止住,才未動手。後看出瘦長子雖是一臉笑容,比那叫老三的似更陰險,曾打聽王老漢翁媳,語多可疑,急於趕回送信。正往前面飛跑,忽由隔崖山谷中衝出一夥壯漢,暮色昏黃,不曾看清,等到看出這夥人的來歷,知道厲害,想要閃避,後一少年業已喝罵追來。旺子心慌閃避,縱得太猛,少年沒有真實本領,倚仗人多氣盛,只顧想拿旺子試手,發威出氣,去勢又急,一個收不住腳,被旺子無意之中撞跌在地,還踏了一腳重的,越發急怒攻心,哭喊大罵。旺子知闖大禍,意欲竄往林中逃走,不料那一帶竹林太密,等到發現已自無及,被眾人棍棒矛杆打倒在地,就此綁起。如非少年受傷恨毒,想要生擒回去親手報仇,活活打死,幾乎當時送了小命。
原來那少年正是離山口兩裡來路張家莊第一家富豪鄉紳張錦元的愛於張興保,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年才十九,業已娶有一妻二妾。小時頗有一點鬼聰明,非但會套幾句八股濫調和做一些風花雪月的對子,並還歡喜舞弄刀槍,嗜好又多,聲色犬馬、琴棋書畫無一不愛,只是沒有長性。人更驕狂,見異思遷,人說愛博而情不專,他卻連點皮毛都未得到便自以為是。仗著生在富貴人家,財產眾多,人情勢利,父母本就說他聰明絕頂,旁邊的人再一奉承巴結,越發自命不凡。年紀不到十歲,大人先就說他神童。剛做了兩年童生,又得了文武雙全、風流才子的雅號。乃父人情甚寬,本來到處都有照應。
興保雖然浮而不實,卻會鬧鬼,仗著從小嬌慣,用錢隨便,教讀先生是個無行文人,有名的惡訟師,善弄刀筆,手眼通天,表面上還頂著一個名士的雅號,被張家重金聘來,教讀多年,在一個想要求取功名、一個想要於中取利師徒二人互相勾結之下,也不知鬧了多少故事。
這年應考,興保自知所套陳文濫調多是老師改本,只可騙騙父母家人,真要上場十九無望。乃師更深知這位貴高足的本領,老東家雖然溺愛不明,並非通品,到底舉人出身,做過兩任知府,一任糧道,也算是個半內行,文章雖關各人命運(彼時功名中人都是宿命論者,便是才人落選,也說文章憎命,歸諸運數,至多罵上幾句主考瞎眼了事),但那落卷底稿拿出卻要使人看得過去。以前還可拿令公郎少有神童之譽、秀髮太早、最好使其斂才就範、大器晚成之言推託,如今學生年已十六,好些比他年紀更輕的童生均已應考,無法再推。東家偏又望子成名之心太切,不得不硬著頭皮撞它一撞。
正苦木鐘不能撞響,露出破綻,打碎飯碗,不料這位高足竟先得其心,一聽要考,便向乃師秘密求教,說:"文章憎命,自古已然,老師所教格局太高,恐其不合時宜。
萬一主司瞎眼,非但有失家君想望之殷,於先生面上也不大好看。先生足智多謀,如想一方法,使學生博此一領青衿,非但學生感謝師恩,家君也必有以重報,不是大家都好麼?"乃師聞言,自合心意,好在對方有的是錢,由十六歲起便奉父命先學當家,無形中大權在握,儘可隨意揮霍,立索千金為之營謀,連關節帶槍替雙管齊下,非但入學,名次也高。報喜之後,師徒二人得意洋洋,大罵主司瞎眼,再不受了人情請託,否則決不能在前三名之外。十七歲便是秀才,又是富貴人家子弟,人更生得秀美,能言善辯,這有名無實的少年才子竟越傳越大,連本地官府都認為是前程萬里遠大之器,格外另眼相看。
興保始而只是搗鬼裝腔,欺騙父母家人,日子一久成了習慣,竟將此是金錢買來的臭功名當成真事,一面附庸風雅,在他大書房中擺上許多琴棋書畫、絲竹管絃,表示他的多才多藝;一面養了好些武師打手舞槍弄劍,成群結隊騎上駿馬出外招搖,算是戎馬書生文武雙全。入學那年,便因乃父急於抱孫,人家又仰慕他的財勢,娶了妻子,也是一家富戶的女兒,長得頗美。娶妻不到半年,先將一個隨房丫頭收房為妾。第二年去往省裡鄉試,偏遇見那任主考頗有風骨,關防嚴密,無法行賄,關節不成,如非乃師一同投考,將卷子換過,幾乎交了白卷。結果雖未中上,落卷還看得過,一般人不知乃師槍替,反代不平。興保雖然落第,照樣驕狂,先在省城嫖妓,歸途看中一家民女,又用勢迫利誘,強納為妾,人還沒有成年,身子已被酒色淘虛,偏要好勇鬥狠,騎馬試劍,常說:"大丈夫必須文武雙全,萬里封侯,我決不做那酸丁腐儒。"話雖如此,偏無恆心,稍微會了幾手花拳便得意非常,自以為是。
這日見秋高氣爽,一時乘興,帶了許多武師打手人山打獵。其實他這打獵照例虛張聲勢,專為好名,照他本人所習刀槍暗器,休說一鳥一獸都打不到,本身還要好些人隨後保護,美其名曰藉此演習兵法,觀看山川形勢,以為將來立功絕域之契。並說諸葛武侯身統十萬大軍六出祁山,與盲瞞司馬逐鹿中原,綸中羽扇,指揮若定,照樣鼎足三分,何嘗親自動武?等到隨行武師打手打來野獸,回到家中卻要逞能居功,大言不慚,彷彿追飛逐走均他一人之力。方能有此大獲。有那心機巧的武師故意把那野獸打個半死,再由他收全功;或有野獸經過,乘他發箭之時暗放冷箭,在旁相助,打倒便算他的。出手的人固是立得重賞,興保也必以此自滿,彷彿一個專喜說謊的人日久成習,聽的人還在懷疑,他本人已先相信,竟將自家所說的假話當成真事。雖是一個浮囂荒淫、狂傲無知的紈挎少年,因其家財豪富,用錢如水,只能討得歡心,從無吝嗇。這些爪牙豪奴對他分外恭順,也頗忠心。
前年興保因聽人說左近有一孤兒,名叫旺子,聰明能幹,能耐勞苦,常來書房窗外偷聽讀書,往往半日不去。先是一時好奇,想博善名,又聽一武師說旺子體力甚好,如其學武必有成就,打算收一得力書童,並還顯他豪俠好義,提拔寒苦。不料對方竟不識抬舉,怎麼威迫利誘俱都不肯,並有決不與人為奴之言,不由大怒,犯了少爺脾氣。因那書房鄰近花園旁邊,牆外便是樹林,旺子常往偷聽讀書,自己書房早已成了掛名差使,除和乃師勾結,裝些斯文,欺騙乃父,冒充才子而外,極少前往,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兄弟和兩個小舅子在內讀書,便告老師,見了旺子立時命人驅逐,不許偷聽。旺子也覺那老師不像好人,酸氣先看不慣,心生厭惡,不願再去。
本已無事,興保彼時沒有現在驕狂強橫,也未想到打他,偏巧同莊劉大公是他岳丈,刻薄成家,最善用人,看中旺子能幹,想要收他為奴。另外還有一家富戶也是這樣心思。
兩家先後命人往說,均被旺子拒絕,並說,"我一貧苦孤兒無田無業,既不當官,又不應役,只不犯法,便可憑我力氣吃飯。要我做事容易,講好工錢日月決不誤事。我不該誰欠誰,無緣無故要我長期做人奴隸死也不幹。我雖年輕,沒讀過書,卻曉得做人的道理。將來長大,我還要去做事,不能一輩子都在你們有錢人家腳下隨便受人打罵。"並還說了幾句這三家為富不仁的閒話。去的豪奴全都大怒,想要打他,被眾村人勸住。回去一說,都有了氣,立時傳話村中農人準也不許用他。如非有一老年紀人在旁解勸,當時便要綁來吊打。
興保比旺子年長不過幾歲,本來認得面貌。當日打獵回來,因所得野獸甚多,正在說笑得意,見一村童由隔崖飛也似急馳而出,衝向人叢之中,本就發怒,想命人抓回喝罵,問其如何這樣大膽,敢在自己人叢中衝過。忽然認出那是旺子,想起前去年所聞狂言,也沒和人說,斷定對方不敢還手,意欲打倒,顯他本領,親身趕上,滿擬兩拳一腳便可打倒在地。原無殺人之心,不料身太虛弱,所練幾手花拳全不濟事,手還未出,人先被人撞倒,傷還不輕。自出孃胎連重話都未受過一句,第一次吃到這樣苦頭,又禁不得一點痛苦,痛得直哭。事後想起,平日自命英雄才子,將來還要盡忠報國,萬里封侯,馬革裹屍尚非所計,如何一個英雄豪傑,被人一撞便號哭起來?眾目之下已極難堪,何況對方又是平日看得豬狗不如的放羊娃,這人丟得太大,腳又踏得骨痛欲裂,寸步難行,越想越恨毒,怒火中燒,覺著當時殺死都不稱心,意欲生擒回去慢慢折磨,親自下手,日夜吊打,直到打死為止,以消惡氣。經此一來,旺子雖然僥倖把命保住,狗子張興保也全仗此一念沒有引出別的亂子。
旺子深知對頭厲害,以前村人喊他回去為各家做工,全是那些農人憐他孤苦,人又能幹,以為日久事冷,仗著所種的田都是張家所有,豪奴多半相識,只向兩個為人較好而又有權的豪奴求情,說了許多好話,便喊回來,上面的人並不知道,也見不著。原是瞞上不瞞下,並非真把人情託到。也是雙方貧富懸殊,輕易也見不到,才得無事。後來王老漢奉鐵笛於之命令其移居山口,探出前事,並還再三警告:"無事不可去往莊中走動,如見這三家對頭,尤其張家的人,必須遠避,並有張家養有好些武師,如被擒去誰也難於解救。近年狗子張興保年長入學,越發驕狂。去年有一外鄉人與之路遇,為了那人病勢沉重,一時疏忽,不知底細,不知說錯了什麼話,被其聽見,命人擒往莊中,由此失蹤,不見那人出來,想已被殺。你一個未成年的孤兒,我又洗手隱居多年,不願露出本來面目。你的事雖已過去,遇上仍不免有兇險,到底不可不防。"
旺子本就存有戒心,一見闖此大禍,料無倖免,心想,別無救星,只王老漢一人,到了酒鋪門首正拼捱上兩棍,高聲說話,並向沿途居民說對方如何倚眾行兇,將他毒打經過。偷眼一看,王老漢翁媳均未在內,有一新用店夥正在做事,也似不曾理會。方想,此去凶多吉少。猛瞥見對面樹下立著兩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師父鐵笛子的對頭,瘦長子手上還拿著方才在林中丟掉的兩隻烤山雞,雞上沙泥尚未去淨,心方一動。忽見瘦長於朝他搖手示意,連使眼色,意似不要再強,白吃眼前虧。猛想起這兩人,曾說師父中秋重陽之間要來赴約,令我帶信告知師父往硃砂場尋他二人,了那二十三年前一段公案,這和蝦米一樣的瘦長老漢決非好人,如何對我表示好意?方才他曾想收我為徒,也許借這機會將我救出,好勸我拜他做師父;否則不會如此。心方一喜。
忽又想起王老漢平日所談師父隱跡風塵,專一週濟窮苦,和貪官汙吏土豪惡霸作對,他那救人方法甚多,照例是救到底,與平常那樣號稱劫富濟貧,只是一時施捨,不問那人善惡,也不管對方以後能否生活的俠客俠盜大不相同。秦隴川湘一帶所有貧苦無告的人和各地的農人,好些都受過他的幫助,感恩已極,把他當作親人一樣看待。因其深得人心,他肯幫人,人也拼舍性命幫他,到處都有極多的人與之一體。因此所到之處從來沒有辦不到的事,救的人不知多少,對他敬愛的人更不知多少,而他打扮言動都和常人一樣,毫無足奇。自己聽說羨慕得了不得,為此立志拜他為師,學他的樣也去救人,便是武功本領能比他好,沒有他這樣心思志氣也不在自己心上。何況這兩人一臉好狡,叫老三的一個更是兇惡,橫不講理。我如受了他的好處,強迫拜師,豈不討厭?反正此時還未送命,到了對頭家中我再相機行事,多麼厲害兇惡,只要這口氣不斷,心思不亂,終可無事。
照王老漢所說,人如遇見兇險艱難,如能拿定主意,沉著應付,相機而行,並非不能渡過難關。怕既無用,罵也平白多吃些虧,好在我的力氣比尋常大人還強,不如停了叫罵,表面聽其自然,暗中留意,到了夜深人靜再作逃走之計。將來學成本領,尋這驢日的父子報仇,為這一方的人除害,豈不上算得多?這兩個不是好人,不可理他,免得被他救出,師父知道不再要我做徒弟,豈不冤枉?念頭一轉,越想越有理,裝不看見,把頭一偏,也不再叫罵。
眾惡奴聽他忽又叫罵,紛持棍棒正要亂打,狗子張興保好名之心最盛,覺著對方一個放羊娃,許多大人打他一個,沿途土人背後定必議論,故意喝道:"你們不許亂打,這娃偷我們的東西不止一次,為了前年不許人用他,今日竟敢拿刀行刺,這等小賊理應送官,自有王法制他,你們由他亂造謠言,直當狗吠,理他作什!"旺子暗罵:"驢日的,真會想法子冤枉好人!我那把刀藏在身邊,並未取出,他竟說我行刺,分明想要我命。聽這口氣必叫狗官動刑。這裡離城頗遠,只你今夜不害死我,便有逃生之望。"心中暗喜,覺著有了生機,也就住口。
山口離張家莊只兩三里路,狗子業早被人抬起,急於回去醫傷,吊打旺子,連催快走,不多一會便自趕到,那兩個自稱老三、老五的外路人也未見他跟來。到了張家已然上燈,張老夫妻聽說愛子打獵受傷回來,大驚趕出,全家老少宛如捅了馬蜂窩一樣,亂成一片,前呼後擁,把狗子抬到房內,父母妻妾哭的哭,問的問,彷彿奇禍當頭,不知如何是好;連吵帶罵,又怪同去的人是廢物,大不小心,這多的人保護,還使大相公為一狗娃所傷,非將他活活打死不可。
狗子因覺平日自稱文武全才,無故為一村童所傷,丟人太大,恨到急處,立意上好傷藥,吃完晚飯,召集手下惡奴爪牙私設公堂,先毒打一陣,留著小命,每日鞭打三次,以作消遣,直到打死為止。見父母妻妾同聲咒罵,要將旺子打死,老大不以為然。藥還不曾包好,先就厲聲大喝:"你們如何不聽我話,不許亂打,等我親自坐堂審問這狗娃小賊,就便演習,以為將來做官問案之用。我不過一時疏忽,被這小賊狗娃行刺,且喜神佛祖宗保佑,傷處不是要害,倒是今日我親自打了許多野獸,如非用力過度,像小賊這樣狗娃來一百個行刺也休想近我身。你們吵得大凶,頭都吵昏。此時風塵勞碌,還要叫媳婦她們為我梳洗更衣,養息些時,出去坐堂問案,二位老人家請回房去吧。"
狗子雖被撞倒,鬧得一天星斗,其實只被旺子撞了一跤,踏傷了腳指頭,當時走路不便。從小嬌養,初次吃苦,彷彿事情比天還大,傷並不重。張錦元夫妻始而憂急如焚,心痛已極,張妻和狗子妻妾更急得流下淚來。等到脫下衣服,周身仔細查看,只右膀挫去一點浮皮,腳指有點紅腫,餘均無傷,方始放心。張錦元一聽愛子想要藉此坐堂問案,反覺此是一件有益之事,笑說:"我兒真想得好,將來出去必由外官做起,藉此練習果然是好,可見我兒真有志氣,將來非做大官不可。這狗娃實在可惡,真要打出人命,他家無什親屬,無人敢於出頭,就有什事也由你老子擔待。如嫌一件案子不夠演習,可向賬房查問,將那些欠祖的佃戶抓幾個來,算是陪綁,就便嚇他們一下早繳欠租也是好的。
花園後面果園中本有一崖洞,乃每年催租時的監牢,稍微不服,連狗娃一同收監,問完案子,再派上兩人當獄官禁子,做得就更像了。"狗子見乃父非但不攔,反而湊趣,越發高興。
正要催人準備,忽聽窗外有人冷笑了一聲,房中人多,除兩老外都是趕來討好問安的婦女,擠在一堆,那些武師打手奔馳了一日,均在前面歇息。狗子傷痛漸止,藥已上好,換過衣服躺在床上,正在發狂任性,猖言無忌,邊催快擺夜飯,邊催趕緊準備公堂。
又說翻山過澗、打獵奔馳均是步行來去,不曾騎馬,連與虎鬥,用力太過,要妻妾們代他捶腿捶背,一面還要爪果茶水,說了這樣又是那樣。他這裡一呼百諾,口張便要手到,全家老少眾墾捧月亂做一堆,誰也不曾理會到外面。
後來還是老賊想起方才笑聲,回房時往外留心一看,到處燈火通明,天早人夜,只走廊上有幾個丫頭剛由房中奔出,分頭去往各處傳話,連催夜飯帶準備愛子學做大官坐堂,並無一個男子。平日一向安靜,內外之分極嚴,除卻愛子張興保興來時喜歡喊些武師和教讀先生到內客廳飲酒說笑,或是請些富家子弟、學中朋友在內宴會而外,平日男丁,無論老少上下,無故向不許走進。刺客只是一個放羊娃,無須戒備。又當打獵歸來,初回來時雖有好些人相繼慰問,因知裡面女眷甚多,不似尋常請客時已先回避,又當小主人受傷忙亂之際,只一兩個精幹傷科的老年人到裡面略看傷勢,說是無礙,便自退出,連藥都照愛子心意,由所愛姬妾代為敷治,無一久停。餘人均在二門外面遞上問安稟帖,一聽傳話免去進見,天氣又熱,已各回去。又當吃夜飯的時候,何人有此大膽,敢在窗下窺探冷笑、先疑聽錯,及至兩老夫妻互一詢問,又都似乎聽到,那人笑聲甚是特別,不是本地口音,好像一個外路來的中年男子,本覺奇怪,想要查問,因忙了好些時,始而愁急過度,後來看出愛子只是腳上浮傷紅腫,仗著傷藥靈效,痛已止住,雖還憤怒,恨不能將放牛娃旺子打個死去活來,心已放下。
這一全家忙亂,又過了吃飯時候,均覺腹飢,身邊原有幾個老妾和好些丫頭,因小主人受傷,爭往討好,年輕一點的丫頭更貪熱鬧,想看坐堂問案,所有僕婢下人均圍在乃子房內外。回房一看,身邊那許多服侍的人幾乎走光,只剩兩個隨身丫頭,不由大怒,發威喝罵了一陣。等到下人得信紛紛趕回,夫妻二人又拍手跳腳怒罵了一陣,跟著吃飯。
又擔心愛子的飯量是否因此減少,傷處還痛不痛。
小的一個狗子張文保年才十一二歲,比乃兄小時還要淘氣貪玩,任性胡鬧,聽說哥哥要學做官升堂問案,興高采烈,也想學佯,連飯都顧不得吃,自帶了一些附學的親友于弟趕往前面如法炮製,先坐上一會假堂,正在裝腔,作威作福,說什麼也不肯回來。
張氏夫妻不怪自己溺愛大甚,家教不嚴,先怪下人偷懶,拍桌大罵,說:"二相公今日如其餓壞,便要眾下人的狗命!"後見去請的人被小狗打得鼻青臉腫,非但不肯回來吃飯,還把去喊他的丫頭捉住,迫令跪下,作為刺客,由兩旁假裝差人的同學頑童亂打一陣。老賊聽了反而好笑,說這小的一個大來也必做大官,有出息有志氣的人連小時兒戲都與眾不同。一面又怪下人不會說話,騙他回來,又叫把飯菜送去,還教了一套話,無論如何也要騙得小相公吃飽。又恐長子性暴,常時欺侮兄弟,非打即罵,少時夜飯後出來坐堂,見兄弟和他搗亂,定必不快,難免吃苦。另派兩人餓了肚皮代幼子望風,以防撞上。大的有氣,小的不服,動起手來,小的吃了大的虧,這個不比外人,如怪大的不該以大欺小,非但不聽,還要被他頂撞幾句,他這裡苦心孤詣樣樣都代兒子想到,幾下一亂,卻將方才所聞笑聲忘了一個乾淨。
這時全家上下一齊驚動,把狗子張興保一場任性任為,兒戲之舉當成一件大事,形勢緊張已極,比官府真的坐堂還要考究熱鬧,內有幾個明白宮事、隨同主人到過幾次任上的惡奴更格外巴結,想要討好,一人一個主意,臨時添了好些刑杖、木枷、鐐銬之類,鎖鏈更是現成,仗著人多手眾,器用齊備,不消多時便全製成。小狗子張文保再一搶先演習,惡奴便從旁湊趣,一面指教如何審問犯人,以及喝堂威用刑之法,先後沒有多少時候,一座大廳便變成了一座大堂,只比官府還要威風,簡直和真的一式一樣。
依了小狗子張文保,打假犯人沒有意思,雖然用錢買打,只肯假裝犯人,打上一頓便給上許多打錢,可是這班惡奴全都狡猾,用刑的人都不用力,打得地皮叭叭亂響,人卻不曾打中,被打的人假意哭喊求饒,背地卻朝同伴偷使眼色暗笑。後來改由同學假做差人,因不知道打法,剛打了兩下,惡奴便大喊跳起,說是將他打傷,還要稟告大相公。
共總打了三四下,結果給了加倍打錢,一點也不過癮,就這樣還無人肯幹。好容易把喊吃飯的丫頭捉住,打得連哭帶喊,看去像真,正繃著臉發威,心中得意,忽被縱起逃走。
惡奴還說此是老太太寵愛的人,恐怕打傷,不令再追。看的人都笑個不停,實在不成體統,急切間尋不出甘心捱打的人。又知兄長已快開飯,不早點過這官癮,被他闖來,官做不成,還要被他打罵。爹孃因他有了功名,越發寵愛,就幫自己也管他不了。心正發急,忽想起真刺客旺子,和賬房迎合主人心意命惡奴傳來的幾個欠租佃戶,意欲一試。
內兩惡奴見他越鬧越兇,知勸不聽,暗命一人由內趕出送信,說:"大相公有話,無論何人上他官座全都不依。"並說:"二相公坐堂之事業已知道,少時就要出來追問,堂上還有好些佈置須要準備。"一面同勸文保:"二相公年紀輕,好些事不曾見過,不如先在一旁觀審。學會之後,明日先把附近的那些筋強力壯的苦人買上幾個,只肯給錢,由你真打真罵,和真坐堂一樣,豈不有趣得多,大相公今日為刺客暗算,受了點傷,正在怒火頭上,何苦惹他,自找虧吃?老大爺又幫你不了,這是何苦?"文保素怕乃兄,甚於父母師長,當時嚇退,氣得跳腳咒罵,說:"我也是人,只許他玩,不許我玩!早晚有長大時候,將來做了大官,第一個先把哥哥開刀,要他全家狗命。"眾人好容易將他哄開。恰巧父母疼兒,強迫丫頭送來一桌飯菜,小狗鬧了一陣也覺腹飢,帶了一群同來頑童自往別房吃飯不提。
大廳上除各種臨時湊成的皮鞭吊索、竹板枷鎖等刑具而外,還擺了兩排刀槍架子,當中一個大公案,兩旁挑著一對大燈籠,一些執事的惡奴雖因主人未出,自往廳旁小屋之中說笑議論,不曾站堂,看去也是刀槍耀目,威風凜凜。休說一個未見過世面的村娃,便是成年的土人看了也自驚心膽寒。狗子張興保業已開飯,正在眾姬妾服侍之下準備吃飽坐堂,毒打旺子,發威洩恨。旺子本來不免一頓毒打,連性命也是危險,彼時有財勢的豪紳惡霸像旺子這樣無告之人隨便慘殺,不以為奇,任多殘酷冤枉,也決無一人敢為出頭。要是有家屬的稍微懷恨,說上幾句怨言,給對方知道,隨便借個題目,便可使其家破人亡,連大氣都喘不得。眼看再有片刻人便凶多吉少,準知天下事往往急轉直下,出人意料。
旺子自從被擒,便想起張家好幾代人均做州縣,在外面是貪官,老來回鄉變成土豪,財勢甚大,後花園裡設有石牢,狗子之祖在日更是地方上的惡訟師,倚仗乃兄官勢無惡不作,平日重利盤剝,欠了重利錢還拔不清的土人常被關入石牢,吊打追迫,曾經逼死過好幾條人命。狗子之父雖是兩房合一子,從小嬌慣,因隨乃父在任上生長,跟著有了功名,做了十多年州縣,告老回鄉不滿十年。雖是世代豪紳,但比他父叔性情稍好。初回鄉那兩三年並不倚勢欺人,偶然還要尋上幾個老年土人說笑訪問。直到後來買青放利,走上老套,方始一年比一年壞,狗子張興保再一長大,越發強橫。自己父母便是他家先後逼死。因在他院中做過兩年長工,詳情全都知道。臨終以前再三哭訴警告,說老的雖愛擺官架子,並不十分兇暴,只是身邊賬房和幾個心腹爪牙可惡。自從勸他學上代的樣買青放利,為了心貪,專為子孫打算,年年加租加息,利上滾利,才致做出好些傷天害理之事。我們窮百姓決敵他不過。你一年幼孤兒更須留意,千萬沾他不得,只和我一樣,種了他家的田,或是賣身為奴,便要苦上一世,永無出頭之日等語。平日又聽好些老年人傳說,他家除有兩個外省跟來的老管家比較稍好,餘者十九沒有人性。本有仇恨,再將狗子撞傷,此去斷無生路。又見對方人多,拿有兵器,如其強抗,多吃苦頭,還要送命,急中生智,暗中用力把綁處繃緊,表面絲毫不強,也不討饒,總算惡奴粗心,狗眼看人低,素來諂富欺貧,何況一個未成年的放羊娃,越發看他不起,嫌他人髒,又要逼他同走,只將雙手反綁,身上再圍上幾圈綁繩了事,旺子身旁的暗器和那一柄尖刀一件也未被搜去。一路耀武揚威,押往石牢之中,推進牢內,藏好鐵鎖,便不再過問。因狗子怒極恨透,意欲親手打死出氣,不許眾人先行打傷,旺子無形中卻佔了便宜。只初被擒和在山口高聲喊人捱了幾下,並未受著硬傷。
到後一看,那石牢離地三丈,本是後花園角上原有的一座崖洞,經過人工修建而成。
因靠近花園盡頭的側面是片峭壁,通體高達二三十丈,無法上下,只有一道高牆與之相連,洞口形似半邊葫蘆,離地也有兩丈來高,鐵柵之外還有木門,洞外是一丈方圓人工建成的木臺,上有一問平房,專供催租惡奴拷打佃戶、逼寫賣地賣身文約之用。平日無人在內,只有幾件粗製桌椅,另有數尺寬一列木梯以供上下。雖是園中最偏僻的所在,另外還有一列高而且長的圍牆將花園那面隔斷,花園西南角圍牆裡面地頗寬大,種有好些果木,並住有六七家惡奴的家眷。
旺子到時天剛黃昏,見牢洞內黑洞洞的,洞口卻掛著一盞風雨燈籠,也不甚亮,內裡陰風森森,牆上並有血腥氣味,料知凶多吉少,少時狗子不知用什非刑毒打。悲憤了一陣,暗忖,背後傷心悲憤有何用處,還是乘此無人想法子逃生要緊,否則這頓毒打先吃不住。想到這裡,便走向洞口,隔著鐵柵由木門縫中朝外張望,見側面果林中燈光閃爍,微聞婦孺呼喊之聲,彷彿正吃夜飯。來時曾見樹林中露出幾處屋脊,照此形勢,下面必還住有敵人爪牙,心中一驚。隔了些時,忽聽腳步之聲順梯而上,先疑是要擒他前往拷打,耳側一聽,來人已到門外,竟是幾個貧苦人家的幼童,年輕好奇,來此偷看,一面談論,說起狗子業已設下公堂,要將刺客打死之事。
旺子聞言越發愁急,因幼重中又有兩個女娃,均說這類放羊娃怎會行刺,一個活人將他打死多麼可憐等語,心中一動。暗付,我早就腹飢,少時還要被人毒打,不間能否逃走,均應吃飽,才有力氣。這幾個娃好似還有人心,方自尋思,恰巧有人詢問是否真個行刺,旺子立時乘機訴苦,說他冤枉,並說飢渴交加,要死也想做個飽鬼,請其相助,給點吃的。這幾個男女幼童均是園丁家中子女,年紀最大的才十三四歲,年幼天真,均代不平,旺子說話又巧,竟被說動,引起同情。但是這班幼童都知主人厲害,恐受大人責打,雖都義憤,代抱不平,誰也不敢有什舉動。一聽旺子求助,全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旺子看出眾人心意,苦笑說道:"我並不想你們放我逃走,不過我一早起人山打獵,還未吃過東西,好容易打到四隻山雞,送人吃了兩隻,剩下兩隻還未及吃,便被他們捉來。如今飢渴交加,實在餓得難受。你們如肯行好,請給我一口水喝,再給我要兩塊饃吃就多謝了。"
眾幼童聽完,想了一想,有幾個大的方說:"你早不喊人,方才飯已吃過。休看我們父兄都是他家用的人,身價高低卻有不同。我們這幾家都是代他們管花園的,家裡大人每日只管打掃花園、栽花種樹,連主人的面都難得見到。那些管家大爺稍微禮送不到,朝上面隨便說上兩句小話,照樣捱打捱罵,還要磕頭賠禮,不過白住他們房子,雖然沒有工錢,所種的地可以少交點租。只要每年果子生得好,把那些大爺二爺的禮送到便可無事,比起外面那些佃戶要好得多罷了。我們省吃儉用剛剛夠過,誰家都未必有什多餘的食物,水卻現成,我們叫兩人回家去找一下,要有吃的便帶了來。聽說大相公非要你命不可,也許想把你餓死。方才管家王大爺還對我們大人說,牢中關有刺客,雖然逃走不脫,你們也要小心一點,如何偷偷送你飲食,這事情要被他們知道,我們幾家連老帶小都不得了,莫要好心無好報,你捱打時節卻不要說出來呀!"旺子口答:"哪有此理!"
方想外面木門雖是活口,現被幼童開放,鐵柵堅固,掛著極大鐵鎖,雙手被綁,如何飲食?內兩幼童年才十來歲,不等話完業已當先跑去。大的幾個把話說完,一面分人去找飲食,並告先兩幼童不可被人知道。去了一會,大的拿了一碗水和半塊麥餅趕來,說:"費了多少事方始尋到。"正隔著鐵柵喂與旺子吃,一面命人望風,以防大人由園中事完走回,撞上捱打。先去兩小的忽然趕到,手中還拿了兩隻烤山雞。眾人間他:
"哪裡來的這肥山雞,必是你家叔爹留下,怎敢偷來送與刺客?"二童答說:"我家住離通往園外的后角門最近,只有叔嬸二人,一做園丁,一做女僕。么叔每日回來最遲,家中無人,先託鄰居代做飲食,由上月起雙方口角,么叔見我兩兄弟年已漸長,好些事都來得,便令抽出一點拔草功夫回家煮飯。吃完晚飯也無須再往園中做事,比較別人可以自主。因恐么叔今夜回來太遲,留有好些蒸饃,意欲往取。因張家人多,外人向來不敢走,近角門常時忘了關閉,也從未丟過東西。當日擒來刺客便是由此走進。惡奴們走時雖令關好,彼時正忙著斫柴蒸饃,又要去往門外挑水,口雖答應,忘了關閉。方才往取剩饃,剛到便見門外立定一人,命將兩雞帶與旺子,並還拿了一串制錢叫分與大家,以作酬勞,但不許對人說。"眾人均覺奇怪,問那人可曾見過,還說什話,二童略一遲疑,答說:"那人說旺子是他徒弟,託我們照看,別的未說,跟著人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