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素烧黄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远流长,且其中牵引着无数周折,《虽须自江南八侠曹仁父说起。
在八侠之中,仁父排名第三,仅次于了因和尙与吕四娘之后,工诗文,尤长于峨嵋枪法;且精烹调之术。据云他这手刀铲鼎鼐之间的技蓺〗却非出自峨嵋,亦非人所共知的延平郡王郑成功门下一系,却是专门替川中一些寺庙办治素斋的走方厨客。这一类的厨客居无定所,从来不在某市某集羁留过久。大凡五、七人自成一帮,号曰「燕厨」9取其南来北往,遨游自在如燕之意;又疑这燕字为雁字的讹写,那么意思就是说这样的厨帮便像大雁一般,行道天涯颇似雁鸭类的候鸟。无论燕厨也好、雁厨也好,他们的确不安居、不落户、不娶妻生子,倒是往返穿梭,络绎于途,必定经过相同的所在。曹仁父年幼时看他们每于寺中办水陆道场时便现身献艺,一俟法会终了便消踪匿迹,既觉新奇好玩、又羡慕他们吃喝方便,遂潜行追随,走了几百里路,终于被厨帮一个老师傅收留为徒,传了他素斋三席二十七道独门膳谱。在名目上,这三席素食分别是山珍门、海味门与禽鸟门,可是取材却全无荤腥——「素烧黄雀」即是禽鸟门九道菜中的第三道。其法乃是用香菇、胡萝卜、嫩笋切丁,是为馅料,外面裹覆腐衣,再自两端向中央折扎成包袱状——这包袱需一头尖、一头
圆,形体恰如黄雀;嗣后下锅以少量的油煎黄即成。讲究些的还会在这黄雀底下衬以红绿果蔬,使之鲜艳悦目。
且说这曹仁父禀性聪颖、又专志笃学,三席二!七道素食珍膳,让他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便学成了。厨帮中先进诸徒皆知:传帮信物金刀银勺铜锅一二宝必将落在他的手中;于是在某寺建醮法会中暗里下毒,再众口一声嫁祸于曹仁父。仁父既怒且屈,终于投拜于峨嵋门下,苦习枪法,日夜将刀勺锅铲等厨作物事悬于树梢,上下纵跃击刺。武林史称其:「运双枪不以对仗呼应为工,反类厨作之推移锅铲,进退间或动摇、或揖让,非徒搏杀亡命而已矣!」不过曹仁父学峨嵋枪的目的却是报仇。一日趁那帮燕厨又行至某寺做斋饭时,擎枪直入灶下,将当年陷之入罪的一干人等有如狂风卷黄叶般地刺了个尖尖到肉——虽未伤及性命,可这一帮厨子不是断了腕筋、便是断了鼻脉,从此再也不能烹食尝鲜。可那寺中却有一僧看不下去,随手抓过两根长箸,朝曹仁父双枪祇一夹。说也奇怪:任曹仁父使尽掀牛暴虎之力,居然不能动弹分毫;当下弃枪落跪,道:「曹仁父学庖不成,乃习武,又不成;今日甘拜于高僧座下,任凭发落便是。」此僧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天地会始祖的万云龙大哥;是时出家在寺,法号法满。这法满和尙本不欲招摇武术,是以轻轻将双枪夹至曹仁父面前,道:「这帮燕厨不能因你挟怨报复,而就此散逸流离;否则不沦为丐、即沦为盗。不如就由你领帮开业、主持刀铲,为他们薄置资财,再图转业。」结果曹仁父毕竟当上了这一帮的主厨,辗转于道途间八年之久。等安置了众人,却发现法满字就在等着他了。
相传法满交给曹仁父一封书信,荐了他一个去处——至郑成功的反清部队中効力。同时也才告诉他:自己号法满,本有「伐满」之意。落发在寺,存的就是个隐姓埋名,结识江湖人物以待时乘
势、谋成大举之心。可令曹仁父不解的是:既然要谋成大举、匡复明室,为什么要让他率同这帮心术不正的厨子溷迹江湖,长达八年之久?法满道:「这样才能免了你一身恩怨,且这八载舂秋、风尘道涂,于山川形势、世故人情,岂不平白增添^许多见闻、历练。我天地会所要结纳的豪杰,正是如此光棍。」于此,万云龙这位例称天地会之袓者说明了「光棍」二字最初的定义。
不过,根据可信的史料来看:郑成功早在康熙元年即抱憾而死,江南八侠之事又在康熙末叶至乾隆初叶,中间隔了近六十年之久。即令所谓「郑氏部曲」——也就是郑经和他所率领的几十艘船舰——窜入台湾,也是康熙四年间事;易言之:曹仁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投入郑氏军中的。不过,依据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所著之《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综辑各家史料所考,则天地会的创会神话原本就是在附会「可信而不可爱」的所谓「正史」,创造「可爱而不可信」的传奇。这些传奇之于初期天地会的会众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考据基础,而是生活于底层社会的人如何与盘据于大历史关键与核心的&层人物事件,发生联系与交际,甚至造成对后者之影响和变化。《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进而申言:「曹仁父以一介厨作,迭有奇遇,盖亦天地会徒众于江南八侠故事中繁衍敷陈所致。夫侠道固已久矣,而侠行之说则漫漶骈歧,常首尾不能两全。设若吕四娘果如蒲留仙〈女侠〉所记,为斫雍正首者,则曹仁父断不能见万云龙于顺治、康熙之间。设若曹仁父果如会本所言、曾投郑延平营効力,则万云龙已百有余岁、吕四娘亦九旬老娠,焉能出入禁中、取龙首如探囊摘瓜耶?」
倒是曹仁父精于烹调之术的一节有班班可考的证据。据魏谊正所著《食德与画品》附录的一卷家史云:曹仁父与吕四娘、路民瞻、周浔、吕元、白泰官和甘凤池等七侠因看不惯八侠之首了因和
尙淫暴无行,寖失侠道,于是相约合击之。奈何了因和尙的武功太高,已练成以意为剑、以气为刃的神技,七侠绝难匹敌,不得不合其中六侠之力,分别引住了因和尙的双耳、双目以及两只鼻孔所能感应的方位,再由擅长轻功的白泰官以凌空踏虚的身步,从百步以外的高处飞身下击。饶是如此,也累得白泰官空袭三次,在了因和尙的天灵盖上凿了三个六寸深的窟窿,才算格毙此僧。然而,这竟是曹仁父毕生行侠仗义的诸般作为之中唯一杀了人的一回。却是江南八侠也好、江南七侠也好,毋乃声名太大,众人不得不潜逃流窜,曹仁父竟尔改姓魏氏,以人甫为名;这才衍出了魏氏一族。不过,改曹成魏之前,曹仁父原有妻房子嗣,这一支——据魏谊正家史著录——于仁父初遭捕逃之祸时即已过继于同宗,且曾得素席三门二十七道菜的嫡传。到了乾隆年间,还出了个曹秀先,做过不小的官,卒谥文恪。算是给祖上争了光——也为所谓反清复明的种族传奇添了讽刺。
曹秀先的素膳曾经乾隆亲当曰,还有御笔题诗为赞。乾隆的诗格调不高,可是于此一时的曹家则是无上的荣宠。诗曰:「浓荫数遍啭雀黄/露井桃边醉异香/寄语枝头休唤远/君家素手试羹汤」。这首诗用了王昌龄〈春宫曲〉和王建〈新嫁娘词〉里的语汇,说的却是曹氏传家宝膳中的「素烧黄雀」。诗意虽无甚深挚,但是既推崇了这菜色栩栩如生、也调侃了素食逼肖野物的俗习,不失为一首可爱之作。
倒是那曹秀先其实并非俗吏。他的素膳赢得乾隆品题,赐以「食亨」之号,可他自己却不爱吃素,据《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卷下载:「文恪肚皮宽松,必折一二迭;饱则以次放折。每赐吃肉,准王公大臣各携一羊腿出,率以遗文恪,轿箱为之满。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棚家,则轿箱之肉已尽矣。」这一则表面上说的是曹秀先肉食巨量;殊不知此量乃是曹仁父传下的一门内功。当乾隆殿下群臣将上赐羊腿转让给曹秀先吃的时候,正好给了他练这「无量寿功」的机会。「无量寿功」即是将大量高蛋白食物于短时间内送入胃囊,并立刻转^^成输通到胸腔各部位穴脉的纯阳之气。曹仁父日后改名换姓,于是连魏氏这一支也代代沿习此功。魏谊正在《食德与画品》的附录家史中即如此写道:「余之高祖君洛公最娴此技,其身长七尺,腰几重围,肚皮作五迭。盖亦天赋异秉,非困学可逮焉。」这魏君洛在嘉庆年间曾在北京开一素斋餐馆,招牌菜便是「素烧黄雀」;且正为了让这道菜的衬底看来青翠欲滴,魏君洛更开发出一种尙未及为时人所重视的菜蔬——豆苗。另一方面,固然曹家人不知另有魏家这一支,而魏家人则一向了解其宗亲本旁行于曹,是以对曹家的起伏动静分外留意,自然也知悉乾隆御制赞诗和「食亨」品题二事。从而开餐馆的魏君洛还特别给这豆苗起了个别名,叫「桃边香」,呼应的正是「露井桃边醉异香」之句。到了北伐前后,又有魏家的后人另开了一片「桃香馆」,却已是荤素菜皆备,操其业、营其生的店东也已经不知道这「桃边香」即是豆苗,更遑论曹、魏二家同源异流的掌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