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初二。
大年初二,家家户户仍然要起早,没别的,起早是为拜年,同时,要接待来拜年的亲友客人。
就在北京城鸡鸣方歇,人们起身梳洗的时候,内城正阳门的侧门也开了,门开处,十余骑快马卷起一地雪泥,飞驰而出,顺着正阳门前大街向前奔去。
蹄声杂乱而急促,这一来,立刻惊动了住在街道两旁的人家,开了门,伸出头来看了看。
但是,看了一眼之后,脸色一变,伸出的头,又连忙缩了回去,“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门。
谁都看得很清楚,谁也都认得出来,那十余蒙古种高头健骑之上,坐着的,全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平常从不轻出,些微小事,那都交给了北京城的小衙门,除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这些个大事,譬如像追缉什么能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盔啦,捉拿什么有谋反意图的叛逆啦……
总之,那要是大事,那要是小衙门里那些酒囊饭袋应付不了的大事,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才会出动的。
蹄声远去,那缩回头的,才又敢怯怯地开了门,探出了头,往远望,那十余健骑折向了东。
大家都在心里猜怔,东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十余健骑折向了东,驰入了另一条大街,而且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这家客栈,正是悦来客栈。
铁蹄刚停,居首一名中年大汉一挥手,铁蹄再动,刹那间十余健骑把悦来客栈团团围住。
看看包围已经周密,居首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他身旁一名黑衣大汉腾身离鞍,飘落门前,举起铁锤般拳头向着门上便擂,那砰砰之声,足能震动半条街。
很快,便听到一个犹带睡意的含混话声由门内传出:“谁呀,敲门这么个敲法。”
黑衣大汉双眉一挑,道:“我,九门提督府查店的。”
“啊!”门内一声惊呼,步履之声也跟着急促响起,及门而止,一阵门栓响,两扇门呀然而开。
开门的,是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他衣衫不整,但已睡意全消,寒风虽刺骨,他也顾不得再行扣扣子,赔上惊惶笑脸,一个劲儿地打拱作揖:“原来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小的不知,多有……”
“少废话,闪开!”黑衣大汉不耐烦地喝了一声,伸出蒲扇般大巴掌,一下子把大顺推开了好几步去,然后迈开大步,闯了进去,进门站定,他一蹬大顺,刚要开口。
突然,他神情一震,愣住了,通往后院的走道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而且背着手傲然卓立,一双重瞳凤目中,威棱闪射地正在逼视着他。
别的不说,单凭这身手,那慑人的目中威棱,黑衣大汉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但,倏地,他一壮胆,挑起了双眉,冷笑说道:“你出来了,那最好不过。”
适时,那带队的中年大汉带着另两名黑衣大汉也进了门,入目白衣书生当路而立,威态慑人,也不由-惊。
朱汉民却连正眼也未看他三个一下,目光只逼视着先进门的那名黑衣大汉,淡然发问道:“你们找我?”
那黑衣大汉道:“不找你找谁?”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你们是……”
敢情他还不知道,大顺是好心人,忙道:“相公,这几位都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
他是有意提醒朱汉民,要朱汉民小心应付。
岂料,朱汉民突然笑了,道:“原来你们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那最好不过……”
抬手一指先进门的那名黑衣大汉,道:“适才是你敲的门?”
那名黑衣大汉不明所以,爽然点头,道:“不错!”
朱汉民双眉一挑,道:“人所共知,九门提督府负责的是京畿安全,怎么你们九门提督府的人,会知法犯法?”
那名黑衣大汉脸色一变,道:“你说谁知法犯法?”
“我说你们!”朱汉民泰然说道:“据我所知,你们那个皇上颁有禁令,大年初-到初三这三天之内,严禁大小衙门惊扰民家,那么你们九门提督府的人,大年初二便跑出内城,乱敲人门,这叫什么!违命欺君,这罪名你担得起么?我看你是替九门提督找麻烦,等于摘他的顶子。”
一句话听得那名黑衣大汉吓白了脸,机伶一颤,站在那儿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为首模样的中年汉子,却突然冷笑一声,跨前一步,望了朱汉民一眼,冷冷说道:“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也挺会吓唬人的。”
朱汉民淡淡说道:“我说的是实话,是不是吓唬人,你自己明白。”
那中年汉子道:“不错,皇上是有这条禁令,可是你要知道,我等是奉命拿人!”
朱汉民道:“那是九门提督不想戴他那个顶子了。”
那中年汉子道:“皇上虽有禁令,过年三天内不许大小衙门惊扰民家,可是皇室亲族也不能任那无知狂民凌辱!”
朱汉民“哦”了一声,扬眉笑道:“原来你们惊师动众,铁骑四出,就是为了昨晚那件事,那好办,我承认我昨天冒犯了你们主子的亲族,可是你知道是谁凌辱谁?”
中年汉子道:“是你不知死活,凌辱了德兰郡主。”
“你错了!”朱汉民淡淡道:“她理缺,我没找她已算是天大的容量,她却反过来找我,她摆起官威,仗势动手打人,我完全出于自卫,要说凌辱,那只能怪她学艺不精,武学不够好,要不然我这条命昨天就断送在当场了,这个理我找谁说去?”
中年汉子冷笑说道:“你要讲理,九门提督府讲去!”
朱汉民挑了挑眉,也忍了忍,道:“你们难道不分是非曲直?”
中年汉子道:“九门提督府自会给你个是非曲直。”
朱汉民目中威棱一闪,道:“别尽拿九门提督府压人,九门提督府没什么了不起。别说小小的九门提督府,就是紫禁城深宫大内,我也是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中年汉子勃然变色,冷笑说道:“好大胆的狂民,想必你是仗恃着一身颇称不俗的武功,你既不把九门提督府放在眼内,那你何不跟我去一趟。”
朱汉民笑道:“我本有心去一趟,不过,那得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再说,你这个官儿也太小了一点了,面子不够!”
中年汉子脸色再变,冷笑道:“要什么官才够资格,你莫非要纪大人亲自来迎?”
“不敢!”朱汉民道:“我不敢惊动纪大人,但起码也要阿步多来。”
中年汉子一惊退步,骇然说道:“你认识我们大领班?”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我一介草民,哪有这等荣幸?”
中年汉子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即又一副凶狠相:“谅你也没有那么大福份,凭你也不值得惊动大领班。”
朱汉民说道:“对你们这班摆官威,仗人势的脚色,我懒得多说,我说你请不动我,不信你就试试看!”
话落,转注大顺,一笑说道:“大顺哥,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没你的事。”
大顺有点犹豫,朱汉民一笑又道:“大顺哥放心,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你只管忙你的去,要不然待会儿他们会连你一起抓走!”
衙门头唬人,九门提督府去不得,大顺一哆嗦,连忙拔腿行向后院,一边走心里还直嘀咕:“原来这朱相公竟是个会武的江湖人,怪不得……”
“十八年前,他父亲被神力侯府的差爷请了去,十八年后的今天,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又来抓他,他到底是……”
当然,他是想不通,凭他,只怕一辈子也难懂。
只听那中年汉子一声冷笑:“爷们自然不信!”一挥手,先前那黑衣大汉闪身扑出,大巴掌一递,抓向朱汉民前胸,出手如风,颇也快捷。
朱汉民冷冷一笑道:“别说你,就是北京城的所谓铁骑统统搬来也未必行,不给你们点颜色看,你们会以为百姓永远可欺。”
没见他动,可是那黑衣大汉已然吃了苦头,闷哼一声,抱腕飞退,痛得龇牙咧嘴,直不起腰来。
倘若问他是怎么挨上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下子镇住了另几个,为首中年汉子勃然色变,又惊又怒,厉喝一声:“大胆狂民,京畿重地,你敢拒捕!”
便要二次挥手传令全上,蓦地里蹄声响动,一骑快马溅雪飞泥,疾驰而至,直抵悦来客栈门口。
鞍上一名锦袍老者离鞍而起,飞射入门。
中年汉子一惊收手,立刻一派恭谨,哈腰躬下身躯:“属下见过大领班!”
原来这锦袍老者便是九门提督府护卫大领班阿步多。
这名儿不类汉人,必是个旗人官儿。
大领班阿步多灰髯拂动,一双老眼精芒四射,凝注朱汉民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对中年汉子那躬身哈腰一派恭谨的施礼请安,竟似听若无闻,视若无睹。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忙又一躬身,道:“禀大领班,此人便是昨日……”
阿步多霍然而醒,目光不离朱汉民,一摆手,道:“大人有命,不得再行拿人,即刻撤回人马!”
中年汉子又复一怔,可是他却没那个胆问,哈着腰,连声唯唯地退了下去,而且是一直倒退出门外去。
他一退,那两名黑衣大汉,连同那名吃了哑巴亏的黑衣大汉,自然也低着头跟着退了出去。
先前声言要拿人,冒犯亲贵罪不轻,如今却又不许拿人,即刻撤回人马,似乎一天大事顿化乌有,那么容易,九门提督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便是朱汉民也诧异不解,他皱了皱眉,望了望阿步多,尚未说话。
阿步多突然开口说道:“阁下贵姓大名?”
朱汉民眨了眨眼,笑道:“怎么,莫非大领班有意跟我谈谈?”
阿步多又问:“我请问阁下贵姓大名?”
朱汉民仍然未答,笑了笑道:“我正盼望着大领班到来,就是大领班不来,我也非让他们把大领班搬来不可,倘若大领班有意跟我谈谈,何妨屈驾片刻,先让他们回去!”
阿步多似有犹豫,朱汉民一笑又道:“怎么,以大领班的职位、武学,难道还怕我这一介草民,江湖落拓书生吃了不成?”
九门提督府的大领班护卫之首,非同小可,权压半个北京城,小一点的官儿见着他都得低头,他能示弱?
阿步多的老脸一红,立刻挑眉传令,一时蹄声得得,十余名九门提督府的差爷,刹时间走得一干二净。
听听蹄声远去,阿步多又开了口:“如今阁下可以说了吧?”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如果我说我姓朱,叫朱汉民,大领班未必认识……”
阿步多一惊动容,同时老脸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道:“原来阁下便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高手,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朱大侠。阿步多久仰!”
朱汉民呆了一呆,笑道:“大领班为九门提督府护卫之首,平日大驾难出内城一步,竟也熟知武林中事,令人好不佩服!”
阿步多似乎听若无闻,深深地看了朱汉民一眼,道:“朱大侠以前可曾来过北京?”
朱汉民笑道:“大领班何有此一问?”
阿步多道:“我看朱大侠好生面善,就像在哪儿见过!”
朱汉民笑道:“大领班记性不差,事隔十年,多亏大领班还依稀记得我!”
阿步多呆了一呆,道:“十年……”
“不错,十年!”朱汉民点头说道:“大领班仔细想想看,你以前还抱过我!”
阿步多机伶一颤,双目奇光暴闪,瞪目张口,失声说道:“那么,你是……”
朱汉民神情忽地一阵激动,含笑说道:“大领班忘了,我还有个姓名,姓博,叫忆卿!”
阿步多如遭雷击,大叫一声:“果然是小侯爷,想煞阿步多了!”老泪泉涌,翻身拜倒。
朱汉民身形如电,一闪而前,双腕疾探,托住阿步多,面上含笑,目中却也现了泪光,道:“阿步多,你这是要折煞我!”
阿步多发须俱动,老泪满面,颤声说道:“见小侯爷如见威侯,阿步多焉有不拜之理!”
朱汉民道:“阿步多,别这么说,我不是威侯所出,有资格承袭的,只有我妹妹小霞,如今我只是一介武林草莽朱汉民,你快起来!”
阿步多还待不肯,朱汉民突然正色说道:“阿步多,倘若这消息走漏,传入大内,势将为纪大人惹来麻烦,你我都不能连累纪大人,快起来。”
这句话立即生了效,阿步多一震,连忙站直身形,道:“恭敬不如从命,小侯爷恕阿步多死罪。”
泪眼模糊,望着眼前朱汉民,猛然又是一阵激动,悲声叫道:“天可怜地阿步多还能活着见小侯爷一面,如今就是死也无憾了,小侯爷,你知道,侯爷跟夫人死得好冤,死得好惨……”
朱汉民一阵悲痛刺心,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倒不是没话说,而是喉头被什么东西所堵住,说不出来。
默然相对了片刻,朱汉民忽地举袖拭泪,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何用,阿步多,走,到后面我房里坐坐,咱们好好谈谈,我还有话问你。”
说着,拉着阿步多往后行去,一踏进后院,迎面碰见了大顺,他听见人走了,想要出来看看,睹状一怔,刚要问。
朱汉民已然摆手说道:“大顺哥,麻烦弄-壶茶来,这位是我一位远亲,恰好任职九门提督府,适才那几位,卖了个面子,没事了。”
不等大顺有任何反应,便拉着阿步多奔向房中。
大顺愕了,半响始摇摇头,满面不解神色地转向西边屋中,不解归不解,他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进了房,朱汉民举手让座,阿步多却拘谨地道:“小侯爷面前,阿步多不敢坐。”
朱汉民一皱眉,道:“阿步多,适才我是怎么说的,你要称呼我小侯爷,不如叫我一声朱少侠,这样我听来顺耳得多。”
阿步多一震忙道:“阿步多该死,下次-定记住就是。”
朱汉民一白手,道:“那么,坐下谈!”
阿步多哈腰唯唯,脚下却没动。
朱汉民又皱了眉,道:“阿步多,你自己看,这像远房亲戚么?”
阿步多不敢再说,只得告罪坐下,即是正襟危坐,一派恭谨之色,看得朱汉民又皱眉了,笑道:“别这样,阿步多,放轻松点,随便点,我不是说过么,我不是威侯所出,你这样岂不让我难受?”
阿步多答得感人,道:“这个阿步多知道,但威侯视您如己出,不管怎么说,您是阿步多心目中的小侯爷。”
朱汉民眉锋皱得更深,摇摇头,道:“好吧,随你怎么想吧,纪大人老夫妇两位近年来可好?”
阿步多恭谨答道:“托您的福,大人和夫人都安好,只是,只是,近年来想你想得厉害,人老了,身体也差多了!”
朱汉民双目之中倏现泪光,悲笑说道:“我该给他两位请安去,多少年了,只是我如今的身份又有所不便,阿步多,记住,回去代我请个安。”
阿步多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道:“只怕阿步多一说你来了,大人跟夫人会立刻放下一切,出城来找您,您不知道他两位……”
“我知道!”朱汉民忙道:“其实,我又何尝不念着他两位,唉,算了,暂时还是别说的好,等有了机会,我再去给他二位请安吧!”
阿步多道:“你知道,阿步多是个直肠子、急性子,有话只怕憋不住。”
朱汉民道:“阿步多,为他两位好,你怎么也得暂时隐瞒着,你知道,大内一旦知道了内情,这个罪足以株连九族。”
阿步多机伶一颤,瞪目说道:“您,您,您都知道了?”
朱汉民难掩悲痛地含泪点头说道:“是我爹告诉我的,当年要不是他二位牺牲了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如今哪会有朱汉民兄妹?”
阿步多老泪也为之一涌,道:“阿步多死罪,夏大侠如今犹健在?”
朱汉民点头说道:“我爹我娘他两位老人家都健在,只是不肯出来了。”
阿步多点头叹道:“夏大侠如今高寿怕不已近五十了,十多年未见,他一身修为只怕早已臻达金刚不坏境界了吧?”
又叹了口气,接道:“您也别难过了,当年大人跟夫人就是不忍眼见威侯赤胆忠心,一生为国,到头来绝了后,这才忍痛牺牲了少爷跟小姐,其实,若照威侯的心意,他只准换您,却不许换霞姑娘,最后还是大人偷偷地瞒着威侯把小姐送了进去,换出来霞姑娘,如今您已长成,大人和夫人应该感到安慰了。”
朱汉民挥泪说道:“他两位这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是报答不完的了。”
顿了顿,忽地抬眼说道:“阿步多,小霞被接出天牢之后,可是一直在纪大人他两位老人家身边的么?”
阿步多摇头说道:“阿步多不敢隐瞒您,自您被德郡主冒险送出北京后,他两位唯恐走漏风声,假托少爷跟小姐夭折,未出三天便也把霞姑娘送往一个民家寄养了。”
朱汉民道:“那么小霞怎会又到了亲王府中?”
阿步多一怔,道:“谁说的?阿步多怎么不知道?”
朱汉民道:“半年前我接获小霞托人带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亲王府的专用信笺写的,她只叫我即刻到北京来,别的什么都没说。”
阿步多大惊失色,霍地站起:“这,这怎么可能?您等阿步多几天,阿步多这就回去禀明大人一声,即刻到清苑看看去!”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怎么,小霞当年是被送往清苑?”
阿步多点头说道:“正是,大人跟夫人不敢把霞姑娘留在北京,可又舍不得送得太远,故就在清苑找了一户人家,给了那民家一万两银子。”
朱汉民摇头说道:“你不必跑这一趟了,信笺上是亲王府专用信笺,小霞她也要我赶快到北京来,她后来又落在亲王府,那该不会错了!”
阿步多惊白了脸,一时竟未答话。
朱汉民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阿步多霍然而醒,忙道:“阿步多不敢隐瞒,您指的是哪家亲王府?”
朱汉民道:“我要知道是哪家亲王府不就好办了!”
阿步多眉锋一皱,沉吟说道:“这件事不便打听,经常在几家亲王府走动的,只有德郡主一人,问问她也许可以得到点蛛丝马迹,只是……”
似有难言之处,犹豫了一下,设往下说下去。
朱汉民却未肯放松,问道:“只是什么?”
阿步多面有难色,迟疑了好半天,才道:“德郡主自那年送您出京回来后,便离开了亲王府出家,至今没人知道她的去处!”
朱汉民一震,心中一阵悲痛,默然不语,良久始哑声憋出一句:“冶姨,您这是何苦,我爹他……”
倏地改口说道:“难道紫禁城中就没有一人知道她的下落?”
阿步多摇头说道:“没人知道,就是宗人府也不知道。”
朱汉民道:“难道贝勒府也没人知道?”
阿步多道:“那年德郡主失踪后,有次大人见着德贝勒,曾问起过,德贝勒断然回答大人不知道,大人未敢多问。”
朱汉民难掩心中悲痛地黯然说道:“我这趟北来,我爹他老人家特嘱我找怡姨打听我义父被害的内情,不料怡姨竟……”
唇边浮起一阵轻微抽搐,住口不言。
阿步多道:“夏大侠的吩咐不错,事实上,知道侯爷遇难详因的,也唯有德郡主一人,别人谁敢进大内打听?谁敢过问?”
朱汉民沉默了一下,道:“当年奉旨带禁卫军,夜闯威侯府的是谁?”
阿步多道:“额亦都的曾孙,大学士一等公纳亲!”
朱汉民挑了挑眉道:“他的府邸在哪里?”
阿步多道:“您不必找他了,后来他以经略大臣奉旨率禁旅到四川总督张广泗进剿大小金川,他办事糊涂,被皇上派了个亲信侍卫,带了他祖父遏必隆的遗刀,拿下他押解回京,在中途就把他杀了。”
朱汉民摇摇头,为之默然。
如今,这条线索又断了,摆在眼前的,知道神力威侯被害内情的,恐怕只有大内禁宫中的那位皇上跟德郡主了,德郡主出家,下落不明,那就只剩下那位皇上了。
朱汉民脑中电转,略一思忖,抬眼问道:“阿步多,你知不知道我义父当时被定的什么罪名?”
阿步多道:“这个阿步多也不清楚,事后大人曾问过德郡主,德郡主悲愤不平地只说了这么几句,对朝廷赤胆忠心,那是应该的,交朋友却不可以,威侯公私分明,交朋友何曾忘却了自己的立场?……所以,以阿步多看,有可能是为了……”
似有所顾忌,倏然住口。
朱汉民颖悟超人,立即了然,脸色一变,陡挑双眉:“好个该死的东西,我爹当年率同天下武林,平布达拉宫勾结大食人企图入侵中国之乱,虽说那是为了怕我大汉民族未出狼吻,又陷虎口,沦入更残暴的异族之手,可是实际上说来,未尝不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若没有我爹及天下武林出力,单凭他满朝兵马行么?而我义父跟我爹交往,他又不是不知道,当时他不但不闻不问,且透过我义父竭力的延揽我爹,既有当初,后来又为什么反复无常……”
那慑人威态,看得阿步多机伶连颤,那悲愤之情,更看得阿步多胆战心惊,他忙地站起,躬下了身形,急声叫道:“小侯爷,您诸息怒,阿步多这里……”
朱汉民威志一敛,摆手说道:“没你的事,你坐着!”
阿步多怯怯地应了一声,坐了回去。
朱汉民一叹又道:“说起来,我义父早在布达拉宫事件后,就该退隐了,当时如若急流勇退,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阿步多低着头道:“恕阿步多死罪,也许这是劫数,侯爷跟夫人该当归天!”
朱汉民默默地,没说话。
适时,一阵步履声由远而近,及门而止,接着只听门外大顺轻轻的叫道:“相公,我给你送茶水来了!”
朱汉民忙站了起来,道:“门没拴,请进来吧!”
门外,大顺应了一声,推门而入,把沏好的一壶茶放在茶几上,向着朱汉民哈了个腰,道:“相公您还有什么吩咐?”
朱汉民含笑说道:“没事儿了,谢谢你了,大顺哥!”
大顺谦逊一句,告退出门而去。
待得步履声远去,朱汉民才坐了下来,抬眼说道:“阿步多,所谓凌辱皇室亲贵,按清律会处个什么罪?”
阿步多呆了一呆,赧然说道:“您,小侯爷,这是降罪了,先前不知道是您,要是先前知道是您,咱们天胆也不敢……”
朱汉民截口说道:“你们是奉命行事,我没有见怪你们的道理,我是问你,那按清律该处个什么罪呢?”
阿步多犹豫了一下,赔上满面不安笑容,道:“小侯爷,您知道,那形同造反!”
朱汉民挑了挑眉,道:“这么说,这罪不轻,足以株连九族!”
阿步多点了点头。
朱汉民笑了笑,道:“这么大的罪,我不以为能轻易就这么算了,纪大人先下令拿人,后又收回成命不许拿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阿步多呆了一呆,道:“这个,阿步多只知道先来见大人要大人派人拿人的,是贝勒府兰姑娘身边的两位姑娘,刚才一早贝勒府又来了人,说德贝勒说的,要大人撤回人马,没说为什么?”
朱汉民笑道:“容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理了,难得!”
顿了顿,接道:“我没事了,时候不早,你回府去吧,免得是时久惹人动疑!”
阿步多应了一声是,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哈了哈腰,退了三步,转身要走,朱汉民忽又说道:“阿步多,府里如没什么大事,你向纪大人告个假,到清苑去看看也好,不过,记住,最好托个他辞,也千万别让他二位知道我来了,到时候,我会去给他二位请安的。”
阿步多迟疑了一下,终于恭谨应声:“您放心,阿步多省得!”又一哈腰,转身出门而去。
望着阿步多身形转过前院不见,朱汉民立刻皱起眉锋,回身坐下,沉思了良久,又探怀取出那张信笺看了一会儿,突又揣回信笺,起身大步出房……
他刚踏出悦来客栈大门,一眼瞥见对街屋檐下,倚着墙根,坐着个要饭化子,竟又是跟他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位。
他顿了顿步,沉吟了一下,笑了笑,竟迈步向对街行去,那要饭化子本来正满怀敌意地瞪着他,一见他不但不避,反而向自己走了过来,不由一怔,立刻翻身站起。
适时,朱汉民已然到了他的面前,屋檐下停了步,冲着他眨眨眼,一笑说道:“两天工夫不到,你我这是第三次见面了,看来,北京城未免太小了点儿,你我也太有缘了。”
那要饭化子冷哼一声,道:“要饭化子吃十方,哪儿不能坐,只许你住在对面客栈里,我化子就不可以坐在对街屋檐下歇歇脚么?”
朱汉民笑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又不是衙门官府,我管得了谁,不过,阁下,你自己也会觉得,这太巧了点儿。”
那要饭化子冷冷说道:“不稀奇,世上的巧事儿多得很呢,就像现在我刚瞧见九门提督府的大领班离去,紧接着便又看见阁下出来。”
话里带着刺儿,朱汉民不会听不懂,可是他顾左右而言他,根本就像没听见,笑了笑,道:“你阁下何不说专门跟着我的,监视我的?”
要饭化子冷哼说道:“你明白就好,既明白就留点神,事情做得秘密点!”
朱汉民笑道:“阁下,我请教,为什么,总该有个原因吧?”
要饭化子道:“帮你阁下个忙,好让阁下早日进入内城,皇上亲贵,学学食美味,衣朱紫,头戴棕眼花翎的荣华富贵!”
朱汉民扬眉笑道:“阁下,如今我已用不着人帮忙了!”
要饭化子冷冷说道:“我清楚,你已经攀上了九门提督府的大领班,可是我告诉你,那只是个供人驱策的鹰犬,职位卑贱,他没有办法带你进入内城,没办法助你发迹!”
朱汉民挑了挑眉,笑道:“不管大小、高低、尊贱,能攀上一个总是好的,也总比没有好,欲速则不达,这种事急不得,要慢慢来!”
要饭化子霍然色变,但又强自忍住,冷冷说道:“那没有用,既有了昨天的事,我以为你的美梦已成了泡影,除非你先进贝勒府叩三百个头!”
朱汉民笑了笑,道:“可是你看见了,九门提督府本来铁骑四出,到处拿人,如今我已跟他们碰了面,可仍是好好儿地。”
要饭化子一怔,半晌才道:“那算你神通广大,也许你该交卖身投靠之运!”
轻蔑地望了朱汉民一眼,满脸不屑神色,又是一口唾沫,转身要走,朱汉民眼明手快,伸手一拦,道:“阁下,慢走一步,请留驾片刻!”
要饭化子脸色变了变,回眼一蹬,道:“你要干什么?”
朱汉民道:“没什么,我想跟阁下聊聊!”
要饭化子冷冷说道:“我化子虽然吃的是剩粥残饭,可是这张嘴、这颗心是干净的,我没工夫跟那些昧于民族大义,无羞无耻,忘却了列祖列宗的人闲聊,也不屑,更不齿!”说着,转身又要走。
朱汉民适时又抬了手,笑道:“阁下既得相逢便是缘,你在北京,我在江南,千里迢迢,唯有缘才能一逢再逢而三逢,何必那么大……”
要饭化子目中怒火一闪,变色说道:“有缘?算我化子倒了八辈子霉,我老实告诉你,我没奉命下手,不过你也最好别逼我。”
朱汉民没在意,笑道:“阁下,我也不妨实说,我这个人不是读书材料,过目必忘,唯独我读了王季楚的‘扬州日记’,却是至今只字未忘!”
要饭化子一怔,旋即目闪寒芒,道:“那么,阁下……”
朱汉民一笑说道:“玩笑要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否则我是替自己找麻烦,阁下,论谦虚一点的辈份,我该称呼你……”
蓦地里,正阳门的方向蹄声震动,那杂乱蹄声之中,还夹带着阵阵叱喝之声,分明,是有人在那儿打架。
朱汉民呆了一呆,目注要饭化子,诧声说道:“正阳门前打架,有谁那么大胆?”
要饭化子淡淡说道:“你问我,我问谁?想知道,你自己有腿有眼,不会走过去瞧瞧么?”这话,说得仍不太友善。
朱汉民仍没在意,一笑点头,道:“说得是,我自己有腿有眼,干什么问人家?”
转过身形,潇洒退步,顺着屋檐向正阳门方向行去。
要饭化子望了他那颀长身影一眼,举步跟了下去。
朱汉民回顾笑道:“怎么,阁下也要去看看热闹?”
要饭化子道:“许你看,不许我看么?要饭化子本就喜欢往热闹处钻!”
朱汉民笑道:“这个热闹处可钻不得,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打破了头,溅上一身血,大年下的,那可不太好。”
要饭化子翻了翻眼,道:“不劳你阁下操心,那是我的事,也没人逼我去!”
他满口火药气,朱汉民不再言语,一笑转过头去。
转过了这条街的大拐角,正阳门前景象立即呈现眼前,看得朱汉民眉锋一皱,停了身,住了步!
正阳门大街,距离那正阳门二十多丈处,有两人两骑正在那儿闪电般穿花交错,雪泥四溅,双掌对两拳地放手恶斗。
在街道两旁,另外还对峙着数十健骑,街右的,是以五名身躯魁伟,长相威猛的黑衣大汉为首的十余黑衣汉子。
街左的,则是十余骑锦袍汉子,个个长相狰狞,眉宇间,透现着浓重的剽悍凶狠之色。
这两方人马,一方面屏息凝神,注视着街中央那两人两骑的交锋,另一方面则互相怒目而视,摩拳擦掌,跃跃欲动。
街中央那来往缠搏的两人两骑中,那匹毛色雪白,配备华贵、气派的神骏高头健马上,坐着的是个玉面朱唇,俊美异常的白裘美少年,他,顾盼之间,娇宠流露,十足地豪门大少爷模样。
那另一匹毛色漆黑,装饰之华贵、气派,且有过于白裘美少年胯下坐骑的那匹健马上,是个俊美也不亚于白裘美少年的黑裘少年,只是,那白裘美少年满面正气,俊美之中不脱公子哥儿们的柔弱和娇嫩。
而那黑裘少年则目光阴鸷,邪而不正,森寒逼人,在俊美之中,却带着一般江湖人特具的刚强干练之气。
两者一比之下,白裘美少年,能予人一种柔弱得可怜的感觉。
同时,很明显地,那黑裘少年的一身武学,要比白裘少年高得多,而且他还未尽全力。
饶是如此,那白裘美少年已然额头见汗,渐落下风。
朱汉民眉锋微皱,回顾身后要饭化子,道:“阁下,你该认得,这两个是……”
要饭化子截口说道:“自然认得,那白马上的,是德贝勒的宝贝儿子,玉珠玉贝子,那黑马上的,则是和坤的儿子和天仇……”
“和坤的儿子?”朱汉民讶然说道:“和坤的儿子不是那被当朝招为额驸(驸马)的丰神殷德么,何来这个和天仇?”
要饭化子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是和坤的儿子没有错!”
朱汉民沉吟了一下,道:“在你阁下这行家眼中,他两个,谁强谁弱?”
要饭化子道:“你阁下武林第一,岂不比我更高明?”
朱汉民淡淡说道:“过份的谦虚,会有损你丐帮北京分舵的威名!”
要饭化子陡挑双眉,道:“玉珠家传武学,虽称不凡,却难与那和天仇功力足列武林一流高手的武学抗衡,如此而已!”
“够了!”朱汉民扬眉笑道:“扼要,中肯,英雄所见略同。”
要饭化子望了他一眼,忽地说道:“阁下,眼前是千载难逢的进身之机,错过了这回很难再有下回的,无论帮帮哪一个,你阁下都不愁……”
“对!”朱汉民轻击一掌,笑说:“多谢提醒,以阁下看,我该帮哪一个?”
要饭化子冷冷说道:“和坤一身统揽军政大权,是弘历面前灸手可热的大红人,要帮你该帮和天仇了,那准保你求官得官,求……”
朱汉民没等他说完,突然举手一拱,道:“他日若有飞黄腾达富贵之时,定不忘阁下今日给我的指点!”
一笑转身,向着正阳门前斗场行去。
要饭化子直了眼,也气白了脸,狠狠地一跺脚,飞闪不见。
朱汉民根本不理要饭化子,他背着手,潇洒迈步,直趋斗场,远远畏缩在街道两旁屋檐下的百姓,都为他暗捏一把冷汗,转眼间他已走近斗场三丈以内。
那排列在街右的十余名黑衣大汉,根本就像没有看见他一般,全神贯注斗场与对方,看他都未看一眼。
而那站立街左的一群锦袍大汉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叱喝,越众驰过来两人两骑,近前双双控缰,两匹高头健马昂首长嘶,前蹄扬起,居左一骑上大汉神色凶横地喝道:“穷酸,站远些,这儿也是你近得的?”
朱汉民神色泰然,淡淡笑道:“你横什么,正阳门前打架,惊动了大内,那还得了?我还没有问你们的罪呢,给我闪开!”
两名锦袍大汉平日里骄狂不可一世,哪吃这一套?那居左的一名怒笑说道:“大胆的狂民,你是找死?”
与另一大汉同时一带坐骑,前蹄齐扬,猛向朱汉民头上罩落。
朱汉民双眉微挑,笑了笑,道:“不给你们点颜色看,你们永远不知天高地厚,你们也永远会以为百姓们善良可欺!”
身形微退,双掌并探,正好托住两匹健骑两只铁蹄,接着双腕微振,人翻马仰,两名锦袍大汉高鞍飞起,砰然两声摔落街道旁,满身雪泥,狼狈不堪,躺在那儿直发愣!其实,这下摔得不轻,他俩一时也站不起来了。
就这么一手,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手,立刻镇住全场,那马上恶斗的两位,也不打了,各带坐骑,退往一旁,四道目光尽射惊骇诧异,向着朱汉民投射过来。
蓦地里,一声大笑震人耳鼓,只见那街右前列五名黑衣大汉中那居中的一名,仰天大笑说道:“痛快,痛快,摔得好,摔得好!”
那街左十余锦袍大汉中陡传两声冷哼,两名锦袍大汉策马欲出,那和天仇却突然伸手一拦,目注朱汉民,道:“阁下是……”
朱汉民淡淡截口说道:“没什么,江湖一介落拓书生,来看热闹的。”
和天仇道:“热闹人人可看,为什么你要伤我身边护卫?”
“那叫自卫!”朱汉民道:“贵属就在眼前,你可以问问他两个,是谁先要伤人?”
和天仇目中寒芒一闪,道:“那是为你好,他两个怕误伤了你。”
朱汉民道:“好一个为我好,我看看热闹,恐怕还不会落个马蹄践身,头破血流,横尸就地,倒是他们倚仗官势,凶恶如虎,令人可怕,所幸我还有点自卫的能耐,要是换个人,焉有命在?”
和天仇脸色一变,道:“你大概仗恃着一身颇为不俗的武学,自以为了不起。”
“好说!”朱汉民淡淡说道:“仗技欺人的不是我,我打这儿经过,可没先招惹哪个,不过我确也看不惯那依仗官势不可一世的作风。”
和天仇脸色连变,倏地转注玉珠贝子,冷笑说道:“玉珠,我没想到你还约了帮手!”
“胡说!”玉珠叫道:“和天仇,你少血口喷人乱栽赃,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和天仇冷笑说道:“是不是你约来的帮手,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既然开了前例,过几天我也约几个找你玩玩!”
“好啊!”玉珠大叫说道:“你不信我莫可奈何,我随时等着你好了,你要是不来,可别怪我又要骂你那难听的!”
和天仇阴鸷目光暴闪,冷哼说道:“你等着吧,我和天仇一定来,到时候你我再分强弱胜负!”
双脚一磕马腹,坐骑拨开四蹄,溅起一地雪泥,飞驰而去。
他这一走,那十余锦袍大汉立刻凶态全消,呼啸一声,同策坐马,跟在后面疾驰而去。
走在最后的,是那两名满身泥污,狼狈不堪的锦袍大汉,他两个忙不迭地翻身上马,抱头鼠窜。
街右那一伙,为首的五名黑衣大汉大笑说道:“喂,别走啊,再来斗上一场啊!”
哈哈大笑声中,与同伴一起向朱汉民拥了过来。
“嘿!阁下!”居中的那名黑衣大汉向着朱汉民一仰面,道:“谢谢了,阁下好高的身手,简直令我们这一伙叹为观止了。”
朱汉民淡淡说道:“不必谢,我只是路见不平,可不是存心来帮什么人打架的。”
那黑衣大汉道:“不管怎么说,阁下帮我们出了口气是真!”
朱汉民方待答话,玉珠下马走了过来,一摆手道:“你们往后让让,闪开些!”
众黑衣汉子齐应一声,哈腰而退。
玉珠抬眼深深地打量了朱汉民一眼,道:“阁下既不要谢,我就不谢了,你是……”
朱汉民一笑截口说道:“有劳动问,我是我。”
玉珠眉梢儿一挑,马鞭一指,道:“你,别跟我耍嘴皮子,老老实实答我问话,你是不是昨天那不可一世,自以为了不起的狂傲书生?”
朱汉民他装糊涂,也有心要玉珠好看,笑道:“我不知阁下何指?”
“阁下?哈哈!”玉珠扬眉说道:“难得你还会称我一声阁下,我指的是昨儿个你折辱我妹妹。”
朱汉民截口说道:“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妹又是哪位?”
玉珠有了点气,但他没发作,瞪了朱汉民一眼,道:“你阁下也用不着装糊涂,我不怕直说,我妹妹便是你阁下昨天大展威风,大大地教训了一顿的那位……”
朱汉民状若恍悟地点头笑道:“原来那位刁蛮、任性、官威十足的姑娘便是令妹,失敬,失敬,不错,我就是那个人,可是,阁下,我那不可一世,自以为了不起,以及狂傲,因人而异……”
玉珠突然大笑说道:“够了,阁下,别损人了,昨天你欠了我的,今天我欠了你的,咱们如今正好拉平扯直,我算是服了你,也要好好地结交结交你这位大胆得不怕死的不凡书生……”
上前执起朱汉民双手,笑问:“怎么样,阁下?”
朱汉民笑道:“阁下,你这是……”
玉珠一摆手,截了口,道:“阁下,身为昂藏七尺男子汉,丢人现眼的事儿,对别人,我不好意思提一个字儿,唯独对你阁下,我丝毫不想隐瞒,你阁下不知道,我那位妹妹,既凶横又霸道,更刁蛮任性的令人头痛,整个内城,其至连紫禁城都算上,谁敢正眼看她一下?她不但是我们的女霸王,也是太后老佛爷面前的宠儿,天下没有一个她放在眼里的人,我受她的气是受够了,巴不得找机会狠狠揍她一顿,可是,哼,哼,说来令人脸红,人家是敢怒而不敢言,我却是连怒都不敢,你瞧我丢人现眼可怜不,昨夜听她回家在爹面前惨然哭诉,我简直不敢相信,然而我暗地里,可暗暗称快!你知道,那是大快人心之事,终于有个大胆的替我出了口气,当时我便想出来找阁下,却因她正在发脾气,闹得鸡犬不宁,我没敢动,今天,我找了个机会,藉个故溜了出来,谁知又碰上和天仇,不管怎么说,总算让我碰上了阁下,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阁下不但胆大,武学好,便是这模样儿也不比我差嘛……”
他那是太看得起自己,他虽是帝都罕见的美男子,那些皇族亲贵的格格们追逐的对象,可是若比起朱汉民来,他该黯然无色,自惭形秽。
朱汉民直觉这位贝子太天真,令人有点啼笑皆非之感,玉珠说到这儿,他眨眨眼,道:“那么,阁下不是来替她出气,找我晦气的?”
“替她出气!”玉珠大叫说道:“别人也许会替她出气,我只恨你教训她得太轻了。”
朱汉民道:“阁下该知道,我这个祸闯得不小,九门提督铁骑四出,踏遍了整个北京城,正在到处拿我,如今又得罪了和坤的儿子……”
玉珠瞪眼说道:“你别骗人,我爹早派人告诉纪泽了,怎么,你怕了?”
“怕?”朱汉民想大笑,但他终于忍住了,眨眨眼淡笑说道:“说句话,你阁下未必爱听,别说是小小九门提督府,就是雍和宫的大内侍卫倾力而出,我也能不放在眼内!”
“好家伙!”玉珠吓了一跳,翻翻眼,道:“阁下的确胆大得可以,也狂得够瞧,这种丢脑袋,要命的话儿,连我都不敢说!”
朱汉民笑道:“所以你阁下一直屈于女儿家雌威之下!”
玉珠那张又白又嫩,姣好如女子的玉面一红,道:“够了,阁下,别损人了,撇开我不谈,有你替咱们大男人家争口气就行了,阁下,点头不点头?”
朱汉民有心逗他,也有心试试这位贝子爷是否真有他父亲德容贝勒爷那份诚恳性情,犹豫了一下,道:“阁下,你让我为难!”
玉珠呆了一呆,道:“阁下,这话怎么说?”
朱汉民望了他一眼,道:“我不敢高攀!”
“高攀?”玉珠跺脚叫道:“这是骂人,别的咱们姑且不谈,单凭阁下这份胆识,就令当朝那些王公大臣个个自叹不如,我就更不必说了!”
朱汉民道:“那是因为他们是王公大臣,我只是……”
“那更难得!”玉珠叫道:“王公大臣都没那个胆,平民百姓何庸再说。”
朱汉民道:“平民百姓?阁下最好别把平民百姓看得那么胆小,我还有理由,我是江湖一介落拓书生!”
“我知道!”玉珠道:“我听我妹妹说了,我要是看不起你,今儿个我就不会找机会溜出来这一趟了,不瞒你说,我素慕朱郭之风,也算得上半个江湖人,我早想到外面去闯闯,结交个把够意思的好朋友,可是你知道,就是这皇族亲贵困住了人,行动上受了很多限制,同时,我更明白,有些人民族成见太深,只怕不屑跟我们这些皇族亲贵定交,所以我的结交范围,一直困在皇族亲贵之内,王公大臣,那是见了就令人讨厌的叩头虫,我以为这很不公平,所谓公仇私恨,那该是咱们祖宗的事,咱们后世子孙不该永远为此鸿沟所隔!”
朱汉民深为感动,笑道:“我本来还有个理由,可是如今听阁下这么一说,我倒认为它不成其为理由,不便开口了,不过,前车之鉴,结交汉人,尤其是我这种以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自居的江湖人,可不是一件好事儿!”
玉珠颜色不变,双眉一挑,道:“阁下,我也明白,你指的是神力傅威侯那件事,可是我不在乎,我要能像傅侯那样交上一个奇才第一的知心朋友,虽死无憾!”
这更感人,也十足的豪情万丈。
朱汉民目中异采闪了闪,终于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承蒙阁下不弃,再不点头,那是矫情,也显得不通世故太小气。贝子爷,我高攀了!”
玉珠一怔,旋即蹦了起来,大叫说道:“好家伙,你认得我?”
朱汉民道:“名满京畿的玉珠玉贝子我要不知道,那岂不大以孤陋寡闻了,其实,贝子爷,我不但认得你,而且对德贝勒跟德郡主的当年往事,也知道得颇为详尽!”
“天!”玉珠叫了一声,瞪圆了凤目,道:“你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朱汉民眨眨眼,笑道:“恕我卖个关子,现在不便说明,总有-天你贝子爷会明白的。”
玉珠一笑说道:“你阁下真神秘得可以,那没关系,我有这个耐性……我也有这个信心,你阁下不会是坏人……”
朱汉民一笑截口,道:“那要看怎么说了,对贵朝而言,我该是个最大最大的坏人!”
玉珠笑道:“随你怎么说吧,至少,你是对我,不是对当朝,我还没请教……”
朱汉民道:“有劳贝子爷下问,我姓朱,草字汉民,在武林之中,有个还不算太难听的名号:碧血丹心雪衣玉龙。”
玉珠神情一震,拍手戟指,差点没点上朱汉民的鼻子,瞪目张口,满面惊喜地大叫道:“你,你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纵横宇内,威震江湖,文武双绝,美男盖世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龙?”
朱汉民淡笑道:“怎么,贝子爷也听说过我?”
玉珠叫道:“何止听说,我简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心仪已久,只恨无缘识荆,哈,这下可好,我妹妹也早想见见你,不想碰了面,交了手,被人教训了一顿后当面错过,还不知道是你,妙,妙,简直妙极了!”
朱汉民道:“那是贝子爷夸奖,只有令我汗颜羞愧,无地自容!”
“那是你存心气我!”玉珠叫了一声,瞪大了眼,仔细地打量着朱汉民。
忽地又大笑说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果然一条无玷玉龙,阁下,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而且是我高攀,谁要摘我的脑袋我也要交,看来,我今儿个不但不虚此行,而且我这一辈子也没白活!”
此人豪迈不羁,真诚感人,天真不泯,还没染上太多的官场习气,在武林中言之,称得上一条没奢遮的汉子,年少俊彦美英豪,这一点跟别的公子哥儿不同,这一点也大为可取!
朱汉民的心中渐渐有了好感,淡淡的一笑道:“贝子爷,你要再这么说,我可真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玉珠大笑说道:“看来你不但是个高人,而且还是个妙人,没关系,我有办法翻开每一寸地皮把你找出来……”
一把抓起朱汉民手臂,道:“阁下,你我一见投缘,相见恨晚,前生注定的,合该咱俩交朋友,走!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去!”
说着,拉着朱汉民便走,但倏地,他又转过身子,抬手指着那最前面的五个身躯魁伟,长得威猛的黑衣大汉,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卫五虎将,代勇、阿同、齐帖木、铁木真、哈泰,你阁下以后得好好教他们两手,免得他们跟着我受委屈。”
此言一出,五虎将立刻趋前恭谨见礼,他们几个不聋不瞎,早已听出眼前美书生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威震江湖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龙,再想到适才人家的那一手,眼见玉珠跟他的热和劲儿,谁都明白,只要有机会,日后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朱汉民慌忙还礼不迭。
玉珠却豪迈地道:“别跟他们客气,阁下既然是我的朋友,便跟我没什么两样,他们也会像对我一样地对待阁下,所以你千万别见外,也千万别吝啬所学,懂么,阁下?”
朱汉民略一沉吟,毅然说道:“那么我先说一句,贝子爷既然有了我这个朋友,我担保他们以后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好不?”
玉珠大喜,笑道:“好,好极了,那还有不好的!”
五虎将更是欣喜欲狂,由代勇为首,推金山,倒玉柱,五个魁伟身躯一矮,纳头便拜。
朱汉民双手虚空微托,立刻架住了五个,任他五虎将人人有一身千钧神力,却是使尽全身力道也属枉然。
玉珠一旁动容叹道:“够了,别的不说,就适才那一手及现在这一手我玉珠就叹为观止,起码也得学上个十年,阁下,我这个徒弟你也得收。”
朱汉民笑道:“你贝子爷也要跟我过不去?”
玉珠道:“我字字由衷,句句发自肺腑,内城里的那些人,我都不放在眼内,唯独和坤那宝贝儿子我胜不了他,我非争回这口气不可!”
朱汉民“哦”地一声,道:“对了,和坤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厉害儿子?”
玉珠摆手说道:“我懒得说,这种事说了烦人,不是他亲生的,是纳个小老婆带来的拖油瓶,懂了么?不知是何出身,却有一身好武艺!”
朱汉民皱眉说道:“据我所知,和坤出身正红旗,姓‘钮枯禄’,怎么他的儿子却取了个‘和’字为姓?”
玉珠笑道:“谁懂他们那笔烂帐,对和坤,人人背地里都称他老和,久而久之叫顺了口,‘和’字反倒成为姓了。”
朱汉民道:“他那儿子偏偏又取个名字叫天仇,莫非此子在随母归和坤之前,曾有过不幸遭遇,跟何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玉珠笑道:“管他跟谁有什么仇,你往后叫他小和就行了。”
朱汉民说道:“那倒无关紧要,我只觉得此人极富心智,阴鸷狡猾,邪而不正,是个颇为难斗的人物!”
玉珠笑道:“阁下好厉害的眼力,丝毫不差,他的鬼,在内城是出了名的,他虽非和坤亲出,这一点倒是像极了。”
朱汉民道:“据我看,此人一身功力足列武林一流高手!”
玉珠一怔笑道:“阁下,你这是夸大其词吓唬人,他只不过比我强上一些。”
朱汉民淡淡-笑道:“恐怕不止一些,贝子爷该相信我的眼力不差!”
玉珠摇头说道:“我直说一句,只怕阁下这回走了眼,他的武学是和府护卫领班教的,大家都知道他……”
朱汉民截口说道:“不,我看得出,他有着一般武林人物的刚强与干练,不是他末入和府之前便是个武林人,就是他入了和府之后时常出外闯荡!”
玉珠道:“他经常带着人出京倒是有的。”
朱汉民道:“那么,和府的那个护卫领班,必是个武功高绝的武林人物了?”
玉珠笑道:“那个领班谁都认识,勉强能跟我妹妹打个平手。”
朱汉民眉锋一皱,淡笑道:“咱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错的,不是我看错了,便是你贝子爷知道的太少。”
玉珠笑道:“阁下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我不敢跟你辩,不过你往后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谁错了。”
朱汉民他知道,对这种处处自以为是的公子哥儿,再多说也没有用,不让他亲眼看到些什么,是很难让他低头的。
当下笑了笑,道:“这件事不提了,总之,我不敢让五虎将吃亏,自也不敢让你贝子爷吃亏,不过你贝子爷似乎不像是交朋友,倒像是强拉教头聘打手。”
此言一出,五虎将也为之失笑,玉珠更笑得欢愉,笑得爽朗,笑声中,他命护卫们腾出了一匹马自己乘坐,而把自己的坐骑交给朱汉民。
朱汉民不肯接受,玉珠他非让不可,推让了半天,朱汉民最后只好接了过来,心里也着实感动。
上了马,玉珠跟朱汉民双马并辔,当先徐驰,折回原路,看看已近正阳门,朱汉民猛有所觉,侧顾玉珠,注目道:“贝子爷,你要到哪儿去?”
玉珠他眨眨眼笑道:“只管跟我走,别问,到了地头儿,阁下自然知道。”
朱汉民眉锋一皱,道:“贝子爷,我是个布衣平民。”
玉珠笑道:“可是你阁下如今是贝勒府新聘的教师爷!”
朱汉民哭笑不得,略一思忖,立刻控缰勒马,道:“贝子爷你原谅,贝勒府,我现在不能去!”
玉珠一怔,诧声说道:“阁下,你这是……”
朱汉民摇头笑道:“没别的,一句话,贝勒府我现在不能去,也不想去。”
玉珠叫道:“怎么,贝勒府是龙潭虎穴?你怕我吃了你?”
朱汉民失笑道:“你贝子爷不会吃人,但贝子爷府上,却有吃人的人……”
“好话!”玉珠鞍上俯仰,大笑说道:“这要是让她听见,我只怕阁下会吃不完兜着走,阁下,说真的,你是龙,她是虎,什么时候让我亲眼看场龙虎斗可好?”
他委实天真,哪有这样的哥哥?
朱汉民笑道:“难不成你贝子爷替我撑腰?”
玉珠一拍胸,挑眉说道:“那当然!”
朱汉民笑道:“算了,你见子爷这个后台不够硬,你贝子爷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还替人撑的什么腰?”
玉珠脸一红,窘笑不语。
朱汉民笑容一凝,道:“玩笑归玩笑,贝子爷,这太不妥当!”
玉珠一怔说道:“什么太不妥当?”
朱汉民道:“你贝子爷带我这个江湖草民入府……”
“不妥当!”玉珠叫道:“那简直是我的无上荣幸,阁下,你要知道,你不是寻常武林人物,你文武双绝,傲夸当世!”
朱汉民摇头说道:“贝子爷,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不能跟你进贝勒府!”
玉珠双目凝注道:“阁下,我明白了,你以前朝遗民,汉族世胄自居,跟我是站在私人立场交朋友,故而不愿……”
朱汉民笑道:“随你贝子爷怎么说吧,好,我承认,这也是原因之。”
玉珠道:“你怎不说这是唯一的原因?”
朱汉民笑了笑,道:“是原因之一也好,是唯一原因也好,总之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我不能跟你贝子爷进入贝勒府。”
玉珠这回听出了那话里话,目中异采一闪,道:“现在不能,那么,什么时候能?”
朱汉民笑道:“很难说或早或晚,也许要过个一年半载的,也许就在今夜,那没有一定,知道了么,贝子爷?”
玉珠叫道:“就在今夜还差不多,要等上个一年半载,那你是要我的命,你最好说个确定的日子,我好接待!”
朱汉民摇摇头说道:“好意心领了,我不敢劳动你贝子爷大驾,不用你贝子爷接,内城我自己还能进得去。”
玉珠挑眉说道:“我知道,凭你,别说内城,便是大内禁宫,你也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不过,阁下,我不明白,迟早去有什么两样?”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贝子爷,那差别很大,到时候,你贝子爷自会明白的。”
玉珠还想再说,朱汉民已然又道:“贝子爷,我保证,我一定尽快去一趟,行了不?”
玉珠扬了扬眉,又问了一句道:“如今就是不行?”
朱汉民道:“贝子爷海涵恕我这个,如今就是不行。”
玉珠默然不语,半晌,方始一付无可奈何神色地耸肩摊手,道:“好吧,我知道勉强不了你,只得由你了!”
朱汉民笑道:“多谢贝子爷的成全,那么我就暂且告辞了!”话落,飘身离鞍下了马,拱手大步而去。
刚走两步,背后传来玉珠的呼声:“阁下,你武林第一,男子汉大丈夫,说一句要算一句,可别失信于人,真让我等上一年半载啊!”
朱汉民转过身来,笑道:“贝子爷放心,我由来一言九鼎,话出如山,不仅不会失信于你贝子爷,也不会让你贝子爷久等的。”
说完,又复转身往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