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亚述说。
他不敢探究瞳心底真正的秘密,因为,他怕伤害了这个其实极为敏感的孩子。他的目光十分温暖,这温暖不止温暖了瞳,也温暖了他自己——他的心因为自己还可以为别人带来如此的温暖而温暖着。
“好消息就是,国王已经提议封你为护国法童。这样的荣誉,在伟大的先知摩亚之后,还从没有人领受过。这个提议也正在长老院接受审议。”
他的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为自己保护的法师可以获得如此高的国家荣誉而高兴。
然后他的眉毛拧了起来:“坏消息就是……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感到不安。被我们歼灭的所有的铁流人,他们在被埋葬前我曾去看了一次。从一开始我就发现……我发现……”
亚述皱了下眉,迟疑着,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他们都失去了一只眼珠。那是他们的左眼。他们闭着的左边的眼睑都是瘪的。我无意中掀开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发现这个异常后检查了所有能找到的铁流人的尸体,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十分困惑——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
铁流人的眼珠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被人挖去的?挖去的人要他们的眼珠来做什么?
然后他才惊觉瞳的脸色变了,他的脸色忽变得空白。
男孩儿的身子在宽大的椅子上向后一靠,似乎有一种惊惧的表情。
他在害怕什么?这个拥有强大魔法的魔瞳还会怕些什么呢?
亚述的手一下就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上。他感到自己护卫的魔瞳受到了惊吓,他的职责就是护卫他永远不受侵犯,无论那来敌有多么强大!
瞳忽然开了口,开口之前,他的手忽然伸出在水晶窗上划了一划,一个幻影就落在了硬地板上。
那是一个杖与剑交叉的幻影,它们落在地上,还是那日亚述以自己的剑搭上魔瞳的杖时所做过的承诺的标志。
瞳忽低沉着声音说:“亚述,把你的剑抽出,照着影子上面的位置放好,然后再从上面拿开来。”
亚述变色道:“这是为什么?”
瞳的身体忽然显得好疲惫:“他们,是他们找来了。你我,解约吧。”
亚述怔怔地望着他。
——难道,真的有更强大的敌人已找来了?
只听瞳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那些铁流人当初是怎么突破诺丁汉结界的?以他们魔法师的力量,虽然强大,他们也该攻不过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子前面,望向北方。
“那是——那实际是,北方的暗黑破坏神三个神灵的强大助力让他们突破的。”
“这是我的猜测,但多半也是真实的。”
“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在极北的那个一年有半年黑夜,连太阳也不敢普照的暗黑世界,那三个伟大的神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而他们,还只是被命令的。”
他回头望向亚述:“抽出你的剑,照我说的做。否则,你会死的。我只怕也无法再保护你了,也无颜再承担你的保护。”
魔瞳一低头:“做吧。”
亚述忽然抽出了他的剑。他知道这是解约的形式。
可他却把锋利的剑锋一下割在中指上,一滴鲜血渗出,他屈起指,弯下身,伸指一弹,那一滴血就落在了地上幻影中那杖与剑的交合处。
然后他站直了身子,昂扬道:“我不怕死。瞳,这个契约已定,我是不会更改的。是你给了我更多值得护卫的东西,是你维护着我的勇气。而我这么做,不是出于什么武士的愚勇。我只是……”
他低下头,口里的话忽然变得很艰难。
亚述也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一旦要表述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舌头与牙齿都会变得格外沉重而笨拙。
“……为了你。”
“我们已经是朋友,共同征战过三个月的朋友。死亡可以把人们从所谓事业的责任中吓离,我也一样,但它无法吓退一个朋友。”
然后他温和地笑了一下:“好了,现在,我已盟下血誓了。就是你的法力再强大,也无法单方面地解除这个护卫之约了。”
瞳脸上神色变化得相当奇异,像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对如此血性的承诺变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亚述的眼前忽幻出了一个幻象,觉得……这个强大的魔法师,但同时又是这么弱小的孩子,会突然跑上来,像一个小弟弟一样地拥抱自己。
他闭了闭眼,知道那只能是自己的幻想。瞳是一个法童,他有一个魔法师所拥有的所有尊严。何况他敏感的自尊似乎比任何人来得都强。
他不会那么做的。
但这幻象还是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对的,血誓!碰上这么个男孩儿,这条命,也就交给他了吧!因为,他确信他是一个不一样的伟大魔法师。
只见魔瞳的脸色已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开口道:“堂·吉拉德来了。”
“他是幽灵鬼院的行首,也是魔域里那六个神秘的对抗光明的使者中最神秘的一个。是他摘取了铁流人的眼珠。”
“铁流人,对他来讲该是最优秀的死魂灵吧?因为,他们在生时就是那么无与伦比的悍暴。他摘了他们的眼珠,他们的魂灵从此就归他了。他会役使所有死亡生命的魂灵。”
瞳的声调越来越低:“他也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但他不是人类,而直接就是魔界的魔种子。他在大陆上修炼。”
“所以,铁流人作为生命是已经死了的。但堂·吉拉德让他们的魂灵复活了。呼汗旅已遭歼灭,但现在,他们还在萨森王国。而他们已经变成了不怕死亡的‘死魂灵’,变成了更强悍更可怕的在恐怖的堂·吉拉德手下指挥的一支魂灵之军。”
“而堂·吉拉德所到之处,没有战争,只有瘟疫。”
屋内的光线更暗淡下来。
窗外已经是夜了。
瞳长吸了一口气:“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么,我就给你看看吧。”
说着,他念了一句咒语,打开了水晶窗。窗外的光景不断地变幻着,西里城附近几十里内的小镇一个又一个的出现,那都是亚述所熟悉的——在当水果小贩之余,他作为一个步行者,几乎走遍萨森王国所有的地方。
忽然,瞳的手指一伸,窗外的风景就定格在一个地方了。那是只有一条街的小镇。街侧有不多的百余幢尖顶的房子,在夜色中很安详地坐落着。
亚述低低呢喃了句:“啊,是癸灵。”
这就是安详而美丽的癸灵小镇。
瞳的眸子却忽然变得很怪异,他似乎不是在用肉眼的视力,而是发动了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在看着。
然后,他突然叫道:“备马,我们去那里吧。”
亚述的魂马跑起来很快,因为,那匹马体内,在三个多月的征战后,起码已凝聚着近百匹野马的精魂。
他曾为此事低声向瞳道谢,瞳只微微一笑:“它现在还只是魂马的初级。以后,它会更快的。”
然后他的眼望向亚述:“对了,你一定不是一个无名的武士。你那柄干戈剑虽级别不高,但你的剑术绝非一个寻常剑客所能练成的。你一定,曾经是一位很有名的游侠吧?”
亚述那一向坦荡的笑容里也突然多了一丝阴影。瞳看了他一眼,识相地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们都有着各自的秘密。他只低着声音说:“现在,这个大陆上,还会驰锋剑术的人该不多了。”
风火雷电四部魔法也挡不住的驰锋剑术,那驰翔着的以剑为羽翼的锋利……
癸灵小镇离得不远,加上魂马那如生双翅的脚力,转眼就已到了。夜色中的小镇有一种说不出的宁谧与安详。一条青石街在马蹄下敲打成夜韵,亚述的心宁定下来。
瞳的神色不知怎么却变得相当紧张,亚述也感觉到他的不安。他们已相处过三个月,面对过那么凶险的战阵,可他还从没见到瞳如此心神不定过。
瞳一下了马,就伸出食指。他的食指发出银色的光,那光芒微弱,却照亮了癸灵镇那条青石路上所有的缝隙。
他似在寻找着什么,也似在索解着什么。然后,他突然站住了。
亚述正紧跟在他身后,见他一站住,马上也跟着站住。
瞳回过脸,还没有说话,亚述就为他脸上那一份苍白惊呆了。瞳那苍白的面孔似乎把天上的月光也染得惨淡起来,他颤着声音说:“我果然没有猜错,魔域这次对萨森的攻袭绝对不是随兴而动的。铁流人只是他们挑动起欲望与残暴进攻的前奏,他们一开始虽借助的是铁流人那凶残的力量,可他们不惜出动北方那三个远道而来的破坏高原的神,一定不会是无因的。”
他的声音拉得很直,像一条钢索在空中颤着。一弦响过,数弦回应,像竖琴海上的岩穴在空荡荡的风中叫。
“死魂灵,死魂灵!暗黑破坏神先破坏了北边的诺丁汉结界,让铁流人突入,而堂·吉拉德早已就等在了这里,他们是早就打算让这些铁流人死去的。”
“只有死的骑士才会化做不再知道死亡,也不再知道疲惫的‘死魂灵’。这里,这个癸灵镇,原来在地脉上看,是可以通往冥界的最近的路,也是这个大陆上不多的可以打通冥界的路。”
“他们的意图,包括堂·吉拉德的到来,是要驱使死魂灵,挖通可能通往冥界的‘幽灵穴’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极北的暗黑世界里的破坏之原与藏在地下的冥界已经联手!”
瞳抬起眼:“他们是在针对这整个大陆,整个人类。新的战争与控制又要开始了。”
亚述的脸色不由也变了。哪怕他是一个最勇敢的剑客,可是,听到魔域如此庞大的计划,他还是不能不吃惊的。
破坏之原与冥界——那都是魔域里据说最重要的两股势力了。他们居然会联手而动?他们,所要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瞳伸出的食指忽爆出了一点银色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在示警。
瞳的脸色一变:“他们来了!你别动,也别说话。”
他叫亚述别动,自己却挥动着食指飞快地动了起来。他的身影轻轻飘起,却用下颌向亚述示意。
相处日久,亚述早明白这个小魔法师自己的体力其实是相当差的,这是要呼唤他的帮助。他抽出了那把干戈剑——这剑在瞳的帮助下已快升级为一柄名为“生机”的剑了。那是瞳的命名,如它炼成,将是这个大陆上绝无仅有的一柄为剑客所用、却凝聚着万千生灵魔法的长锋。在瞳代他修炼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这把剑以后所有的威力都将只针对邪恶,与要伤害他所护持的法童的力量斗争到底,而不会对自然做出一点点的伤害。
它现在就已有诸般变化,亚述的口里轻轻念了句什么,那剑就马上化成了一柄长矛。瞳的身影又像他所习惯地落在了长矛之上。亚述挥动长矛,就把瞳的身子向他示意的地方甩去。
这条青石街的两侧,就是近百幢房屋。瞳从街中心开始布起,每到一个屋顶就在那上面挥动食指,在屋顶上布就一层银色的光彩。一幢一幢,由内及外,渐渐,一条街上所有的屋顶都漾在月色下了,似是屋瓦反射月光,皎如水面。
一只在屋顶打盹的猫被惊醒了,看着面前的古怪,不由惊叫了一声。然后,它似嗅到了什么气息,冲北面不远的碎石坡方向嗅了嗅。然后,口里一声惨叫,微弱极了的响起。它夹起尾巴,一缩就缩到了一个烟囱里了,然后又怯怯地露了一下头,似是什么天大的灾祸要降临一般。
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猫的眼睛据说是通灵的。
亚述不安地向四周望去。什么都还没有看到,却觉得自己手中的长矛在颤。接着,他开始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那似乎是死亡与腐败的味道。他侧目看向瞳,只见瞳已在最后一个他布下银芒的屋顶上坐了下来。
他似乎很疲惫,非常非常的疲惫。
然后,所有的树叶都同时响起,那是簌簌的植物们没有语言的惊叫。
瞳低声说:“他们来了。”
亚述走到屋角,抬头问:“什么?”
“堂·吉拉德的魂灵之军。”
亚述睁眼望去,皎明的月色下,他吃惊地发现:天哪,那些他已经歼灭的铁流人居然都复活了过来!他们骑着溃烂的马,操着带锈的刀,走着僵硬的步子,依旧戴着他们那该诅咒的面具,竟然从镇北的路上拥挤过来了!
他们一到镇子边上,就向镇子包抄过来,镇外的树木,凡是经他们触过的,都开始腐烂变质。
这是什么?他们不是已经被杀死了么?那些人的军甲,看徽号,有呼汗旅,也有歼灭于诺丁汉山麓的其他三旅。他们的身上是腐烂的血肉,有的已没有下巴,似是被什么虫鼠吃掉了,上腭上那白森森的牙就那么空悬着。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残肢断体,身上还悬着一条条腐烂的肉,招摇地走在这本来宁静的夜色里。
他们果真在堂·吉拉德的驱使之下,来攻击这个癸灵小镇了?
只为,要挖通通往冥界的路?
亚述也不知道,一旦他们真的成功挖出一个“幽灵穴”,那等待萨森的会是什么,等待着这整个大陆的又会是什么?他翻身上马,一提马缰,就要冲出去。
瞳却叫道:“别动,你还不了解他们。”
亚述的目光瞬间已变成一个战士的冷静与凝定,他沉着声音说:“但,他们虽复活了,可他们的动作也僵硬了,刀和盾都生锈了,身子也腐败了。”
瞳却伸手做了个停的姿势:“可他们,也再不会死了,只能整个地消亡。否则,就是砍去他们的双臂双腿,他们还是会战斗的。他们没了生命,却有了耐力;没有了锐劲,却有了钝力;没了知觉,却有了腐烂的力量。”
整个魂灵之军有三四百之数。他们一到镇子边,就向这镇子扑了过来。他们的行动没有了以往的敏捷,却似更加决绝。
镇子东首的房子忽然银光一暴,那些死魂灵们被这莫名之光吓得一避。他们不甘心,又向前拥来,可是那银光布就的结界却发挥起它的威力。所有腐败的肢体一旦伸向它、触到它,马上就冰融雪消一样开始融化。
死魂灵们不怕外创,却怕极了这种融化。
他们行军依旧极有章法,一击不成后,很快就散了开来。包围了整个小镇,试图从四面八方找到一个小小的空隙突袭进来。
亚述这时才明白瞳为什么会那么累——他原来布就了如此大的一个结界,一个可以护卫整个镇子的结界!
一幢房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瞳和亚述都马上转眼望去,却见一面窗子里露出一个孩子的脸,那孩子明显被吓得呆住了,脸上的惊愕与凄惨让人动容。
瞳忽然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一点银光跃入那玻璃后面,把那孩子催眠了。
他低声道:“我几乎忘了。”
然后,他盘膝坐下,撮起嘴唇,轻轻地吹起口哨来。已有不少居民惊醒,都在打开花布窗帘往外看,他们一见之下都露出惊骇的神色。可那口哨响起后,那些人眼皮越来越沉,以为自己所见不过是一个噩梦,一个一个地睡着了。
整个小镇都睡着了。外面是千百个在向那银光结界扑来的死魂灵,带着血腥,带着恶臭,带着腐烂。
亚述看向已从屋顶跃下,无力地坐在青石板路上的瞳,心里微微一疼:其实,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呀!面对如此险境,该安然入睡,无知无觉的不正是他自己?
瞳的口哨却吹得婉转动听,那是一首很好听的西里民歌,亚述在回忆里搜索着它的歌词:
年轻的人啊,
脏脏的马;
他在井水边饮水,
水正在他青色的唇髭边流下;
美丽的姑娘呀,
不要去偷看他的面颊;
就算他有着十里八乡少见的英俊,
他这样漂泊的人,
只怕也不可能为你而留下……
亚述的眼睛微微地湿了。瞳回过头,盯了他一下。
“漂泊的人,在你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曾懊悔过?有好多次,在本该留下时没有留下?”
亚述的心里迷茫了一下,心里却浮起了一个“她”……
但他的精神接着紧张起来,因为,那外面的魂灵之军们在多次攻袭无效后,已开始焦躁恼怒起来。他们的怒气无可发泄,有的已开始伸手撕下自己身上那因为战斗的伤害、因为虫蚁的咬噬悬挂着的肉,用嘴和牙自噬着。
原来他们是这么发泄怒气与增加体力的!
这样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就算亚述在来到萨森王国前也经历过好多险恶之境,却也从没有看到过这个。
他望向瞳,心里担心着他的反应。瞳的面色却出奇的平静。那是一种呆板的平静,可这反更让亚述担心。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了:“原来是你!”
“我说是什么人能阻挡住我的魂灵之军?是什么人居然可以击溃铁流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你果然就在萨森。”
亚述向前望去。只见镇子外面,远远的一个黑衣的人影立在那里。他不似站在地上,而似在离地尺许处悬浮着。
他有着一头长发,那长发披在前面,有一根直吊上去,吊在树枝上,是那根头发让他如此悬浮的。
最让人惊愕的是:他这样站着,却让人不能断定他显示的是他的正面还是背影。
——难道,他就是堂·吉拉德?
——堂·吉拉德终于出现了?!
可他的口里却刚好在道:“翳,你终于出现了。”
翳?难道,这个魔童原来还另有一个名字,叫做翳?
瞳抬起眼看向他:“你不用找了,你想找到的最好的通往冥界的开挖点就在我正坐着的下方呢。”
“只要有我坐着,你想要开挖,只怕要费一些心机了。”
那人却伸手掀开了长发,露出一个后脑,然后他转过身,又把披遮在前面的长发掀起,露出的居然又是一个后脑!
他哑沉沉的声音响起:“幽灵穴的地点?多谢了,如果让我来找,只怕要把整个镇子的房屋都拆散了才能找到。你果然善于判断,你说得没错,我很失望,但我也很高兴。找到幽灵穴的地点我固然高兴,但找到了你,却让我更加高兴。”
他嘿嘿地笑着:“你知道,在魔域里,究竟有多少魔神们、多少使者们、多少暗黑的鬼徒们正在渴念着你吗?”
瞳的脸色白了白,不再开口。
堂·吉拉德却耸耸脖子,用他本没有的鼻子到处嗅了嗅:“啊,你的法力是越来越强了,不愧是开天辟地第一个魔种子。你知道,从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就对你多么嫉妒呀!你布下的这个结界,我的魂灵之军就算撞到天亮,只怕也撞不破的。而且你明显知道,以他们现在初成的法力,还不能在天亮后继续存在。”
“所以到现在我还没有开始攻击西里城,因为已怀疑到有你的存在。我本可以让西里城里人的死亡给我的魂灵之军增添多少的法力啊。”
瞳眯起了眼:“可是你呢?不是还有你吗?你这个冥界派出的使者,它们既然派出了你,想来你的法力也很强大吧?”
堂·吉拉德忽然笑了:“我为什么要和你斗法?要知道,与你这天生的魔力相抗,就算打败了你,只要还没杀死你,你败一次就会增加一次法力的。我不会上你这个当,我有……”
他一甩头发:“……更好的办法。”
说着,他忽然挥动起十指,念起了咒语。
亚述的脸色紧张起来,他握紧了他的长矛,只要瞳一有危险,他就会首先冲上的。哪怕对方是强大如冥界里轻易不现世的幽灵使者堂·吉拉德!
可堂·吉拉德的那些咒语却并不是对着瞳发出的。他是发向那些死魂灵们。暴躁着的死魂灵们为咒语所催,忽然不再只对着那结界的银光发威,也不再空对着空气发出他们的腐蚀之力,而是开始相互怒视起来。
然后,他们张开雪白的牙齿,挥起腐烂的手臂,相互残杀起来。
突然又涌出来许多僵尸。七八百个僵尸在互相咆哮着,互相冲杀着。它们互相咬噬着彼此的肌体,绿色的腥臭之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溅了出来,就溅在同伴的嘴边上。一块块的肉咯吱作响,就是地狱里也不会经常有这样的惨象。亚述都不由闭上双眼,不敢再看。可他接着马上想起了瞳,他望向瞳,却见瞳张着眼睛,木呆着表情,一语不发地对着那些僵尸的自相残杀直直地看着。亚述想挡在瞳的身前,挡住这不该让他看到的人间惨象。
但瞳制止了他。
他不能不看!这咒语是有魔法的,他只要稍一退却,稍一闭眼,他的结界就真的会被攻破的!
亚述不敢想象瞳此刻的心境。他是一个那么爱清洁的孩子,从一见面他就知道,哪怕那时他还习惯用泥涂污自己的脸,可他采用的泥一向都是用最干净的苔藓制就的,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接着亚述想到——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在躲避着魔域中的神魔们吗?
这男孩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来历?
时间一分一分地溜走,亚述只觉得这一夜,真是无穷尽的长。他都担心瞳会撑不住了。
可他居然撑住了!直到晨光要吐前的一刻,堂·吉拉德一声大笑,笑意里有着痛恨与不满:“好,你狠,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儿。可我倒要看看,你能护卫这个小镇到什么时候?要知道,这一次,不只我们冥界来了,破坏之原的三个恶神也正在诺丁汉结界的北面窥探着呢!”
“没想到,在人世久了,你也练出对脏污的忍受力了。”
“而你将如何面对我们的两面夹击?据我所知,萨森国长老院的莫休斯早已不满你的出现与权力,连罗亭几个助力也被他派回了卢多身边。”
“人间,嘿嘿,这个人间,也并不是你想保护他们就会让你保护的。只要短暂的安宁出现,只要我伸出一枝所谓的橄榄枝,他们是巴不得除掉你然后跟我们媾和的。”
“你内无救助,外有强敌,我倒要看着你凭什么撑下去!”
说完,他就走,带着残存的、但因噬咬了同伴尸首而更增法力的死魂灵,在黎明初起前悄悄遁去。
他们退得真快,转眼就已不见。在晨光照耀前,堂·吉拉德一定会带着他的魂灵之军避入秘密的为他结界所蔽的地穴,在一两天内,不休整好他的军队,不会再出来。
他们才走,瞳就走向了刚才那魂灵之军自相残杀的战场。
地上尸横一地。真是惊心动魄的惨象!到处都是红的、褐的、绿的,黏稠的、腐败的、说不上是血是肉的有机体。
亚述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反胃。他钦佩地看着瞳,瞳正在一地血肉中挥舞起他的食指,招来藤蔓消化掉那些恶心的残肢碎肉。
亚述知道,他是不想让这些惨象在早上小镇的居民醒来后被看到。不想让那些东西再给这平静的小镇带来瘟疫与死亡。
可是他,帮不上忙。
足足有一个小时,瞳的脸色苍白得都快透明了,才做好这番工作。
亚述佩服地说:“你真行。”
他甚至都想拥抱他,以最热烈的方式。
“我本来以为,一向最好洁的你,会控制不住地吐出来的。”
瞳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似叫他不要说那个“吐”字。
亚述连忙收口,可已来不及了。
瞳忽一摆手,叫他走开。亚述愣了愣,还没明白,忽见瞳伸手捂向自己的嘴。然后他一脸惊慌,似是不惯于在人面前如此失态,也再也受不了这个地方,远远地奔出了几百步后,直奔到镇外,就再也忍耐不住地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呕出了所有昨天吃过的食物,接下来是清水,接下来就是干呕。
泪水和汗水掺在一起从他的脸上流下。亚述伸手去捶他的背,瞳却挥手示意他走开,以免被自己的呕吐熏着了。
可只这一下,他就再没力气拒绝了。
过了好久好久,瞳呕的似乎不只是胃里的东西,而似把所有的力气都呕吐尽了。亚述见他伏在地上的胳膊似乎都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伸手从背后轻轻把他抱住。
不一会儿小镇里的公鸡叫了起来:那么清朗的早晨,那么清新的空气,那么干净的石路,有谁会想到,仅仅刚才,这里还满是污秽,尸横遍地着。
一滴泪挂在瞳的唇边,他虚弱得几近虚脱了,只听口里低喃了一声:“总是这样,总是逃不过这些阴湿腐烂的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