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亞述說。
他不敢探究瞳心底真正的秘密,因為,他怕傷害了這個其實極為敏感的孩子。他的目光十分溫暖,這溫暖不止溫暖了瞳,也溫暖了他自己——他的心因為自己還可以為別人帶來如此的溫暖而溫暖著。
“好消息就是,國王已經提議封你為護國法童。這樣的榮譽,在偉大的先知摩亞之後,還從沒有人領受過。這個提議也正在長老院接受審議。”
他的唇角微微地笑了起來,為自己保護的法師可以獲得如此高的國家榮譽而高興。
然後他的眉毛擰了起來:“壞消息就是……其實我也說不清,我只是感到不安。被我們殲滅的所有的鐵流人,他們在被埋葬前我曾去看了一次。從一開始我就發現……我發現……”
亞述皺了下眉,遲疑著,似乎不知該怎麼說:“……他們都失去了一隻眼珠。那是他們的左眼。他們閉著的左邊的眼瞼都是癟的。我無意中掀開一看,才發現裡面居然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我發現這個異常後檢查了所有能找到的鐵流人的屍體,發現他們無一例外,都是這樣的。”
他的臉色十分困惑——這真是一件奇異的事。
鐵流人的眼珠到哪裡去了?難道是被人挖去的?挖去的人要他們的眼珠來做什麼?
然後他才驚覺瞳的臉色變了,他的臉色忽變得空白。
男孩兒的身子在寬大的椅子上向後一靠,似乎有一種驚懼的表情。
他在害怕什麼?這個擁有強大魔法的魔瞳還會怕些什麼呢?
亞述的手一下就按在了自己腰間的劍柄上。他感到自己護衛的魔瞳受到了驚嚇,他的職責就是護衛他永遠不受侵犯,無論那來敵有多麼強大!
瞳忽然開了口,開口之前,他的手忽然伸出在水晶窗上劃了一劃,一個幻影就落在了硬地板上。
那是一個杖與劍交叉的幻影,它們落在地上,還是那日亞述以自己的劍搭上魔瞳的杖時所做過的承諾的標誌。
瞳忽低沉著聲音說:“亞述,把你的劍抽出,照著影子上面的位置放好,然後再從上面拿開來。”
亞述變色道:“這是為什麼?”
瞳的身體忽然顯得好疲憊:“他們,是他們找來了。你我,解約吧。”
亞述怔怔地望著他。
——難道,真的有更強大的敵人已找來了?
只聽瞳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那些鐵流人當初是怎麼突破諾丁漢結界的?以他們魔法師的力量,雖然強大,他們也該攻不過來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子前面,望向北方。
“那是——那實際是,北方的暗黑破壞神三個神靈的強大助力讓他們突破的。”
“這是我的猜測,但多半也是真實的。”
“你可能不知道,這裡面隱藏著怎樣的陰謀。在極北的那個一年有半年黑夜,連太陽也不敢普照的暗黑世界,那三個偉大的神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而他們,還只是被命令的。”
他回頭望向亞述:“抽出你的劍,照我說的做。否則,你會死的。我只怕也無法再保護你了,也無顏再承擔你的保護。”
魔瞳一低頭:“做吧。”
亞述忽然抽出了他的劍。他知道這是解約的形式。
可他卻把鋒利的劍鋒一下割在中指上,一滴鮮血滲出,他屈起指,彎下身,伸指一彈,那一滴血就落在了地上幻影中那杖與劍的交合處。
然後他站直了身子,昂揚道:“我不怕死。瞳,這個契約已定,我是不會更改的。是你給了我更多值得護衛的東西,是你維護著我的勇氣。而我這麼做,不是出於什麼武士的愚勇。我只是……”
他低下頭,口裡的話忽然變得很艱難。
亞述也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一旦要表述的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舌頭與牙齒都會變得格外沉重而笨拙。
“……為了你。”
“我們已經是朋友,共同征戰過三個月的朋友。死亡可以把人們從所謂事業的責任中嚇離,我也一樣,但它無法嚇退一個朋友。”
然後他溫和地笑了一下:“好了,現在,我已盟下血誓了。就是你的法力再強大,也無法單方面地解除這個護衛之約了。”
瞳臉上神色變化得相當奇異,像突然間變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對如此血性的承諾變得不知該如何應對。
亞述的眼前忽幻出了一個幻象,覺得……這個強大的魔法師,但同時又是這麼弱小的孩子,會突然跑上來,像一個小弟弟一樣地擁抱自己。
他閉了閉眼,知道那隻能是自己的幻想。瞳是一個法童,他有一個魔法師所擁有的所有尊嚴。何況他敏感的自尊似乎比任何人來得都強。
他不會那麼做的。
但這幻象還是讓他心頭一陣刺痛。
——對的,血誓!碰上這麼個男孩兒,這條命,也就交給他了吧!因為,他確信他是一個不一樣的偉大魔法師。
只見魔瞳的臉色已平靜了下來。他緩緩地開口道:“堂·吉拉德來了。”
“他是幽靈鬼院的行首,也是魔域裡那六個神秘的對抗光明的使者中最神秘的一個。是他摘取了鐵流人的眼珠。”
“鐵流人,對他來講該是最優秀的死魂靈吧?因為,他們在生時就是那麼無與倫比的悍暴。他摘了他們的眼珠,他們的魂靈從此就歸他了。他會役使所有死亡生命的魂靈。”
瞳的聲調越來越低:“他也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但他不是人類,而直接就是魔界的魔種子。他在大陸上修煉。”
“所以,鐵流人作為生命是已經死了的。但堂·吉拉德讓他們的魂靈復活了。呼汗旅已遭殲滅,但現在,他們還在薩森王國。而他們已經變成了不怕死亡的‘死魂靈’,變成了更強悍更可怕的在恐怖的堂·吉拉德手下指揮的一支魂靈之軍。”
“而堂·吉拉德所到之處,沒有戰爭,只有瘟疫。”
屋內的光線更暗淡下來。
窗外已經是夜了。
瞳長吸了一口氣:“如果,你還不相信,那麼,我就給你看看吧。”
說著,他念了一句咒語,打開了水晶窗。窗外的光景不斷地變幻著,西里城附近幾十裡內的小鎮一個又一個的出現,那都是亞述所熟悉的——在當水果小販之餘,他作為一個步行者,幾乎走遍薩森王國所有的地方。
忽然,瞳的手指一伸,窗外的風景就定格在一個地方了。那是隻有一條街的小鎮。街側有不多的百餘幢尖頂的房子,在夜色中很安詳地坐落著。
亞述低低呢喃了句:“啊,是癸靈。”
這就是安詳而美麗的癸靈小鎮。
瞳的眸子卻忽然變得很怪異,他似乎不是在用肉眼的視力,而是發動了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在看著。
然後,他突然叫道:“備馬,我們去那裡吧。”
亞述的魂馬跑起來很快,因為,那匹馬體內,在三個多月的征戰後,起碼已凝聚著近百匹野馬的精魂。
他曾為此事低聲向瞳道謝,瞳只微微一笑:“它現在還只是魂馬的初級。以後,它會更快的。”
然後他的眼望向亞述:“對了,你一定不是一個無名的武士。你那柄干戈劍雖級別不高,但你的劍術絕非一個尋常劍客所能練成的。你一定,曾經是一位很有名的遊俠吧?”
亞述那一向坦蕩的笑容裡也突然多了一絲陰影。瞳看了他一眼,識相地沒有再追問下去。他們都有著各自的秘密。他只低著聲音說:“現在,這個大陸上,還會馳鋒劍術的人該不多了。”
風火雷電四部魔法也擋不住的馳鋒劍術,那馳翔著的以劍為羽翼的鋒利……
癸靈小鎮離得不遠,加上魂馬那如生雙翅的腳力,轉眼就已到了。夜色中的小鎮有一種說不出的寧謐與安詳。一條青石街在馬蹄下敲打成夜韻,亞述的心寧定下來。
瞳的神色不知怎麼卻變得相當緊張,亞述也感覺到他的不安。他們已相處過三個月,面對過那麼兇險的戰陣,可他還從沒見到瞳如此心神不定過。
瞳一下了馬,就伸出食指。他的食指發出銀色的光,那光芒微弱,卻照亮了癸靈鎮那條青石路上所有的縫隙。
他似在尋找著什麼,也似在索解著什麼。然後,他突然站住了。
亞述正緊跟在他身後,見他一站住,馬上也跟著站住。
瞳回過臉,還沒有說話,亞述就為他臉上那一份蒼白驚呆了。瞳那蒼白的面孔似乎把天上的月光也染得慘淡起來,他顫著聲音說:“我果然沒有猜錯,魔域這次對薩森的攻襲絕對不是隨興而動的。鐵流人只是他們挑動起慾望與殘暴進攻的前奏,他們一開始雖藉助的是鐵流人那兇殘的力量,可他們不惜出動北方那三個遠道而來的破壞高原的神,一定不會是無因的。”
他的聲音拉得很直,像一條鋼索在空中顫著。一弦響過,數弦回應,像豎琴海上的巖穴在空蕩蕩的風中叫。
“死魂靈,死魂靈!暗黑破壞神先破壞了北邊的諾丁漢結界,讓鐵流人突入,而堂·吉拉德早已就等在了這裡,他們是早就打算讓這些鐵流人死去的。”
“只有死的騎士才會化做不再知道死亡,也不再知道疲憊的‘死魂靈’。這裡,這個癸靈鎮,原來在地脈上看,是可以通往冥界的最近的路,也是這個大陸上不多的可以打通冥界的路。”
“他們的意圖,包括堂·吉拉德的到來,是要驅使死魂靈,挖通可能通往冥界的‘幽靈穴’了。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極北的暗黑世界裡的破壞之原與藏在地下的冥界已經聯手!”
瞳抬起眼:“他們是在針對這整個大陸,整個人類。新的戰爭與控制又要開始了。”
亞述的臉色不由也變了。哪怕他是一個最勇敢的劍客,可是,聽到魔域如此龐大的計劃,他還是不能不吃驚的。
破壞之原與冥界——那都是魔域裡據說最重要的兩股勢力了。他們居然會聯手而動?他們,所要尋求的到底是什麼?
瞳伸出的食指忽爆出了一點銀色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在示警。
瞳的臉色一變:“他們來了!你別動,也別說話。”
他叫亞述別動,自己卻揮動著食指飛快地動了起來。他的身影輕輕飄起,卻用下頜向亞述示意。
相處日久,亞述早明白這個小魔法師自己的體力其實是相當差的,這是要呼喚他的幫助。他抽出了那把干戈劍——這劍在瞳的幫助下已快升級為一柄名為“生機”的劍了。那是瞳的命名,如它煉成,將是這個大陸上絕無僅有的一柄為劍客所用、卻凝聚著萬千生靈魔法的長鋒。在瞳代他修煉的那一天起,他就發誓,這把劍以後所有的威力都將只針對邪惡,與要傷害他所護持的法童的力量鬥爭到底,而不會對自然做出一點點的傷害。
它現在就已有諸般變化,亞述的口裡輕輕唸了句什麼,那劍就馬上化成了一柄長矛。瞳的身影又像他所習慣地落在了長矛之上。亞述揮動長矛,就把瞳的身子向他示意的地方甩去。
這條青石街的兩側,就是近百幢房屋。瞳從街中心開始布起,每到一個屋頂就在那上面揮動食指,在屋頂上布就一層銀色的光彩。一幢一幢,由內及外,漸漸,一條街上所有的屋頂都漾在月色下了,似是屋瓦反射月光,皎如水面。
一隻在屋頂打盹的貓被驚醒了,看著面前的古怪,不由驚叫了一聲。然後,它似嗅到了什麼氣息,衝北面不遠的碎石坡方向嗅了嗅。然後,口裡一聲慘叫,微弱極了的響起。它夾起尾巴,一縮就縮到了一個煙囪裡了,然後又怯怯地露了一下頭,似是什麼天大的災禍要降臨一般。
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貓的眼睛據說是通靈的。
亞述不安地向四周望去。什麼都還沒有看到,卻覺得自己手中的長矛在顫。接著,他開始聞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息,那似乎是死亡與腐敗的味道。他側目看向瞳,只見瞳已在最後一個他佈下銀芒的屋頂上坐了下來。
他似乎很疲憊,非常非常的疲憊。
然後,所有的樹葉都同時響起,那是簌簌的植物們沒有語言的驚叫。
瞳低聲說:“他們來了。”
亞述走到屋角,抬頭問:“什麼?”
“堂·吉拉德的魂靈之軍。”
亞述睜眼望去,皎明的月色下,他吃驚地發現:天哪,那些他已經殲滅的鐵流人居然都復活了過來!他們騎著潰爛的馬,操著帶鏽的刀,走著僵硬的步子,依舊戴著他們那該詛咒的面具,竟然從鎮北的路上擁擠過來了!
他們一到鎮子邊上,就向鎮子包抄過來,鎮外的樹木,凡是經他們觸過的,都開始腐爛變質。
這是什麼?他們不是已經被殺死了麼?那些人的軍甲,看徽號,有呼汗旅,也有殲滅於諾丁漢山麓的其他三旅。他們的身上是腐爛的血肉,有的已沒有下巴,似是被什麼蟲鼠吃掉了,上顎上那白森森的牙就那麼空懸著。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殘肢斷體,身上還懸著一條條腐爛的肉,招搖地走在這本來寧靜的夜色裡。
他們果真在堂·吉拉德的驅使之下,來攻擊這個癸靈小鎮了?
只為,要挖通通往冥界的路?
亞述也不知道,一旦他們真的成功挖出一個“幽靈穴”,那等待薩森的會是什麼,等待著這整個大陸的又會是什麼?他翻身上馬,一提馬韁,就要衝出去。
瞳卻叫道:“別動,你還不瞭解他們。”
亞述的目光瞬間已變成一個戰士的冷靜與凝定,他沉著聲音說:“但,他們雖復活了,可他們的動作也僵硬了,刀和盾都生鏽了,身子也腐敗了。”
瞳卻伸手做了個停的姿勢:“可他們,也再不會死了,只能整個地消亡。否則,就是砍去他們的雙臂雙腿,他們還是會戰鬥的。他們沒了生命,卻有了耐力;沒有了銳勁,卻有了鈍力;沒了知覺,卻有了腐爛的力量。”
整個魂靈之軍有三四百之數。他們一到鎮子邊,就向這鎮子撲了過來。他們的行動沒有了以往的敏捷,卻似更加決絕。
鎮子東首的房子忽然銀光一暴,那些死魂靈們被這莫名之光嚇得一避。他們不甘心,又向前擁來,可是那銀光布就的結界卻發揮起它的威力。所有腐敗的肢體一旦伸向它、觸到它,馬上就冰融雪消一樣開始融化。
死魂靈們不怕外創,卻怕極了這種融化。
他們行軍依舊極有章法,一擊不成後,很快就散了開來。包圍了整個小鎮,試圖從四面八方找到一個小小的空隙突襲進來。
亞述這時才明白瞳為什麼會那麼累——他原來布就瞭如此大的一個結界,一個可以護衛整個鎮子的結界!
一幢房子裡忽然傳來一聲驚叫,瞳和亞述都馬上轉眼望去,卻見一面窗子裡露出一個孩子的臉,那孩子明顯被嚇得呆住了,臉上的驚愕與悽慘讓人動容。
瞳忽然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一點銀光躍入那玻璃後面,把那孩子催眠了。
他低聲道:“我幾乎忘了。”
然後,他盤膝坐下,撮起嘴唇,輕輕地吹起口哨來。已有不少居民驚醒,都在打開花布窗簾往外看,他們一見之下都露出驚駭的神色。可那口哨響起後,那些人眼皮越來越沉,以為自己所見不過是一個噩夢,一個一個地睡著了。
整個小鎮都睡著了。外面是千百個在向那銀光結界撲來的死魂靈,帶著血腥,帶著惡臭,帶著腐爛。
亞述看向已從屋頂躍下,無力地坐在青石板路上的瞳,心裡微微一疼:其實,他還只是一個孩子呀!面對如此險境,該安然入睡,無知無覺的不正是他自己?
瞳的口哨卻吹得婉轉動聽,那是一首很好聽的西里民歌,亞述在回憶裡搜索著它的歌詞:
年輕的人啊,
髒髒的馬;
他在井水邊飲水,
水正在他青色的唇髭邊流下;
美麗的姑娘呀,
不要去偷看他的面頰;
就算他有著十里八鄉少見的英俊,
他這樣漂泊的人,
只怕也不可能為你而留下……
亞述的眼睛微微地溼了。瞳回過頭,盯了他一下。
“漂泊的人,在你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曾懊悔過?有好多次,在本該留下時沒有留下?”
亞述的心裡迷茫了一下,心裡卻浮起了一個“她”……
但他的精神接著緊張起來,因為,那外面的魂靈之軍們在多次攻襲無效後,已開始焦躁惱怒起來。他們的怒氣無可發洩,有的已開始伸手撕下自己身上那因為戰鬥的傷害、因為蟲蟻的咬噬懸掛著的肉,用嘴和牙自噬著。
原來他們是這麼發洩怒氣與增加體力的!
這樣的情景真是慘不忍睹,就算亞述在來到薩森王國前也經歷過好多險惡之境,卻也從沒有看到過這個。
他望向瞳,心裡擔心著他的反應。瞳的面色卻出奇的平靜。那是一種呆板的平靜,可這反更讓亞述擔心。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了:“原來是你!”
“我說是什麼人能阻擋住我的魂靈之軍?是什麼人居然可以擊潰鐵流人?沒想到真的是你。
“你果然就在薩森。”
亞述向前望去。只見鎮子外面,遠遠的一個黑衣的人影立在那裡。他不似站在地上,而似在離地尺許處懸浮著。
他有著一頭長髮,那長髮披在前面,有一根直吊上去,吊在樹枝上,是那根頭髮讓他如此懸浮的。
最讓人驚愕的是:他這樣站著,卻讓人不能斷定他顯示的是他的正面還是背影。
——難道,他就是堂·吉拉德?
——堂·吉拉德終於出現了?!
可他的口裡卻剛好在道:“翳,你終於出現了。”
翳?難道,這個魔童原來還另有一個名字,叫做翳?
瞳抬起眼看向他:“你不用找了,你想找到的最好的通往冥界的開挖點就在我正坐著的下方呢。”
“只要有我坐著,你想要開挖,只怕要費一些心機了。”
那人卻伸手掀開了長髮,露出一個後腦,然後他轉過身,又把披遮在前面的長髮掀起,露出的居然又是一個後腦!
他啞沉沉的聲音響起:“幽靈穴的地點?多謝了,如果讓我來找,只怕要把整個鎮子的房屋都拆散了才能找到。你果然善於判斷,你說得沒錯,我很失望,但我也很高興。找到幽靈穴的地點我固然高興,但找到了你,卻讓我更加高興。”
他嘿嘿地笑著:“你知道,在魔域裡,究竟有多少魔神們、多少使者們、多少暗黑的鬼徒們正在渴念著你嗎?”
瞳的臉色白了白,不再開口。
堂·吉拉德卻聳聳脖子,用他本沒有的鼻子到處嗅了嗅:“啊,你的法力是越來越強了,不愧是開天闢地第一個魔種子。你知道,從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就對你多麼嫉妒呀!你佈下的這個結界,我的魂靈之軍就算撞到天亮,只怕也撞不破的。而且你明顯知道,以他們現在初成的法力,還不能在天亮後繼續存在。”
“所以到現在我還沒有開始攻擊西里城,因為已懷疑到有你的存在。我本可以讓西里城裡人的死亡給我的魂靈之軍增添多少的法力啊。”
瞳眯起了眼:“可是你呢?不是還有你嗎?你這個冥界派出的使者,它們既然派出了你,想來你的法力也很強大吧?”
堂·吉拉德忽然笑了:“我為什麼要和你鬥法?要知道,與你這天生的魔力相抗,就算打敗了你,只要還沒殺死你,你敗一次就會增加一次法力的。我不會上你這個當,我有……”
他一甩頭髮:“……更好的辦法。”
說著,他忽然揮動起十指,念起了咒語。
亞述的臉色緊張起來,他握緊了他的長矛,只要瞳一有危險,他就會首先衝上的。哪怕對方是強大如冥界裡輕易不現世的幽靈使者堂·吉拉德!
可堂·吉拉德的那些咒語卻並不是對著瞳發出的。他是發向那些死魂靈們。暴躁著的死魂靈們為咒語所催,忽然不再只對著那結界的銀光發威,也不再空對著空氣發出他們的腐蝕之力,而是開始相互怒視起來。
然後,他們張開雪白的牙齒,揮起腐爛的手臂,相互殘殺起來。
突然又湧出來許多殭屍。七八百個殭屍在互相咆哮著,互相沖殺著。它們互相咬噬著彼此的肌體,綠色的腥臭之血從他們的身體裡濺了出來,就濺在同伴的嘴邊上。一塊塊的肉咯吱作響,就是地獄裡也不會經常有這樣的慘象。亞述都不由閉上雙眼,不敢再看。可他接著馬上想起了瞳,他望向瞳,卻見瞳張著眼睛,木待著表情,一語不發地對著那些殭屍的自相殘殺直直地看著。亞述想擋在瞳的身前,擋住這不該讓他看到的人間慘象。
但瞳制止了他。
他不能不看!這咒語是有魔法的,他只要稍一退卻,稍一閉眼,他的結界就真的會被攻破的!
亞述不敢想象瞳此刻的心境。他是一個那麼愛清潔的孩子,從一見面他就知道,哪怕那時他還習慣用泥塗汙自己的臉,可他採用的泥一向都是用最乾淨的苔蘚制就的,他怎麼受得了這個。
接著亞述想到——難道他從一開始,就在躲避著魔域中的神魔們嗎?
這男孩兒,到底有著什麼樣的來歷?
時間一分一分地溜走,亞述只覺得這一夜,真是無窮盡的長。他都擔心瞳會撐不住了。
可他居然撐住了!直到晨光要吐前的一刻,堂·吉拉德一聲大笑,笑意裡有著痛恨與不滿:“好,你狠,今天我們就先到這兒。可我倒要看看,你能護衛這個小鎮到什麼時候?要知道,這一次,不只我們冥界來了,破壞之原的三個惡神也正在諾丁漢結界的北面窺探著呢!”
“沒想到,在人世久了,你也練出對髒汙的忍受力了。”
“而你將如何面對我們的兩面夾擊?據我所知,薩森國長老院的莫休斯早已不滿你的出現與權力,連羅亭幾個助力也被他派回了盧多身邊。”
“人間,嘿嘿,這個人間,也並不是你想保護他們就會讓你保護的。只要短暫的安寧出現,只要我伸出一枝所謂的橄欖枝,他們是巴不得除掉你然後跟我們媾和的。”
“你內無救助,外有強敵,我倒要看著你憑什麼撐下去!”
說完,他就走,帶著殘存的、但因噬咬了同伴屍首而更增法力的死魂靈,在黎明初起前悄悄遁去。
他們退得真快,轉眼就已不見。在晨光照耀前,堂·吉拉德一定會帶著他的魂靈之軍避入秘密的為他結界所蔽的地穴,在一兩天內,不休整好他的軍隊,不會再出來。
他們才走,瞳就走向了剛才那魂靈之軍自相殘殺的戰場。
地上屍橫一地。真是驚心動魄的慘象!到處都是紅的、褐的、綠的,黏稠的、腐敗的、說不上是血是肉的有機體。
亞述勉強控制著自己的反胃。他欽佩地看著瞳,瞳正在一地血肉中揮舞起他的食指,招來藤蔓消化掉那些噁心的殘肢碎肉。
亞述知道,他是不想讓這些慘象在早上小鎮的居民醒來後被看到。不想讓那些東西再給這平靜的小鎮帶來瘟疫與死亡。
可是他,幫不上忙。
足足有一個小時,瞳的臉色蒼白得都快透明瞭,才做好這番工作。
亞述佩服地說:“你真行。”
他甚至都想擁抱他,以最熱烈的方式。
“我本來以為,一向最好潔的你,會控制不住地吐出來的。”
瞳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似叫他不要說那個“吐”字。
亞述連忙收口,可已來不及了。
瞳忽一擺手,叫他走開。亞述愣了愣,還沒明白,忽見瞳伸手捂向自己的嘴。然後他一臉驚慌,似是不慣於在人面前如此失態,也再也受不了這個地方,遠遠地奔出了幾百步後,直奔到鎮外,就再也忍耐不住地伏在地上嘔吐起來。
他嘔出了所有昨天吃過的食物,接下來是清水,接下來就是乾嘔。
淚水和汗水摻在一起從他的臉上流下。亞述伸手去捶他的背,瞳卻揮手示意他走開,以免被自己的嘔吐燻著了。
可只這一下,他就再沒力氣拒絕了。
過了好久好久,瞳嘔的似乎不只是胃裡的東西,而似把所有的力氣都嘔吐盡了。亞述見他伏在地上的胳膊似乎都支撐不住他的身體了,伸手從背後輕輕把他抱住。
不一會兒小鎮裡的公雞叫了起來:那麼清朗的早晨,那麼清新的空氣,那麼幹淨的石路,有誰會想到,僅僅剛才,這裡還滿是汙穢,屍橫遍地著。
一滴淚掛在瞳的唇邊,他虛弱得幾近虛脫了,只聽口裡低喃了一聲:“總是這樣,總是逃不過這些陰溼腐爛的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