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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谁铸六寸免死铁 同插两肋泼胆锋

    东北的路,要数开春时最难走了。辽河里的积冰已在融化——放冰排可以说是北方最壮观的一样奇景——只见封冻了已整整一冬的那个河面一夜间就崩塌了,无数大小冰排拥拥挤挤、推推碰碰地顺流而下。而那寒冷的余威犹不肯就此歇手,有时、一夜之间,整个河面重又封住。可这冻已不再是它往日平滑如镜的冻——整个河面上只见嵯岈耸立,冰排突起,宛如狼牙。它们如刀如戟,如切如割,在月色里发出冷幽幽、青闪闪的光。遇到一个暖天晴日,就会又重新化开,渴望消融似地直奔向大海。而岸上,化了的雪浸在那黑黑的泥土里,泥泞成一种恣肆的快意。

    甘苦儿就静静地坐在辽河边上。天上彤云密布,累积成一种难测其重的威压。——自那日、他被剧天择以‘补天大法’灌顶之后,脾气就变得爆烈了不知多少倍。也难怪他,这两个多月以来,要不是他日日苦修‘隙中驹’心法,兼得那‘脂砚石’之力,剧天择那不管不顾的灌顶大法怕不早就把他给逼疯了。

    那日,他醒来后,只觉浑身酸痛,而剧天择却已经不在了。甘苦儿看着身前那个钟乳之潭,心里也不知:那剧天择是就这么沉埋于已凝结住的潭底?还是脱身而去了?他重奔入洞内,和海删删说了几句话,然后忽然额头的汗就喷浆似地流了出来。海删删大惊,握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只听得甘苦儿苦声道:“好痛!”

    然后他大叫一声:“烫死我了!”

    说着,他身子一奔,知道必须找到那块清凉的脂砚之石。他三把两把扯掉衣袍,一跳就跳进了潭水里。直到摸到那块脂砚之石,才觉一股清凉浸人心脾地渗了进来。他出身魔教,见闻本博,这时已经明白,剧天择分明已将他那绝酷绝烈的内力种入了自己的身骨里。可剧天择生性强悍,他那一身内力,可不是平常的随便什么人都担负得起的。甘苦儿勉力把散于四肢百脉的外来真气吸入丹田,好半晌才觉得松畅了一些。可他高兴得太早了——他哪知剧天择为要他代为出手以解天池会中‘孤僧’之困,几乎已用‘补天大法’把他的号称‘五色遗石’独门真气几已尽数贯入了他的奇经八脉。这股真气几乎每过一个时辰就要在他四肢百脉中爆烈开来,——剧天择所行原非常法,也必要人以非常的毅力才化解得开。甘苦儿就几乎每过两三个时辰就要被逼入潭中,以‘隙中驹’心法归纳沉潜那股霸道已极的外来真气。这么没日没夜地折腾了近两个月,他才算勉强把那剧天择种入身骨的异种真气都收扰气海。可气积而滞,他心中的苦恼更是烦闷无限。怒极时,恨不得扒出剧天择的尸身来痛打一番。

    一夜,他为体内暴热难忍,独行至洞外辽河边上,眼见那月夜之下,大江开封的奇景,心中如有所悟。所以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每得空就要在辽河边上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从一日初升到子夜交变。只见那辽河时凝时结,冰排奔流,瞬息百态。而甘苦儿身内的真气也如那奔凝无常的开封之江,时结时涌。甘苦儿每到苦处,不由要发狂大喊,吼声震天。他每日都对着那冰排苦练,因为不发泄出那股凝结于气海内的真气,他只怕不日就要丹田爆裂而亡。

    只见甘苦儿这时坐调气息了好久,忽然跃身而起,身子一耸,脚踏着一块块冰排,已跃至江心。——这时他近日来常修练的一法。只见他立足于江心内的一块冰排之上,双手连发,竟以一己之力力阻那无穷无尽的冰排顺流而下之势。——这一招他初修之日,顶多只能阻挡一块冰排一盏茶的时间。可此时,他修为日深,只见方圆一丈之内的冰排欲要顺江而下,都被他一掌掌地发力挡了回去。脚下还要不时纵跃,好何持自己不被江流冲下。

    几十数百块或大或小的冰排被他一击而退后,重又涌来。那甘苦儿双手不停,披发如狂,这么足练了有小半个时辰,觉得郁结在丹田内的真气几已发泄怠尽。他身子一软,几立足不住,心知此时要跃不上岸,只怕就要葬身在这江流之中了。他忙提起余力,‘隙中驹’步法此时在他足下施来,当真快如一瞬。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人已重又跃到了岸上,然后身子一软,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就已倒在了地上。

    要是在平日,他跃上岸时,都会见到海删删在岸上已升好了一堆火坐在火边将他等着。可今日,海删删却不在。甘苦儿这时也无暇顾及身外,潜心调息,知道没有好一会儿,他无力重新提起真气。就在这时,他听得远远隐约有海删删的声音叫道:“青哥哥,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甘苦儿一惊,耸起耳朵。

    然后凛烈的东风中,只听得海东青的声音道:“我好容易找到了你,你听话些,快跟哥哥去吧。”

    甘苦儿心头一急,忙要站起,却觉得足下一软,跌倒在了残雪之上。他抬起眼,只见不远处正有几匹马呼啸而过,想来是海东青已捉住了海删删,带她放马而去了。

    甘苦儿心下焦急,强一提气,就向那数匹马的去向奔去,口里叫道:“删删……”

    可他叫了一声后,却不由想起,拦住了又怎么样呢?——她、心里记挂的是那个‘孤僧’呀。甘苦儿一念及此,不由气沮,叹了口气,脚下发软,立在当地发起呆来。耳中却听到海删删远远地喊道:“小苦儿,小苦儿,四月二十五,咱们天池边见呀!”

    甘苦儿怔怔地立在风中听着——四月二十五,那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是四月二十七的生日。到了那一天,他也就有十七岁了。可——相见又怎么样呢?他心中忽浮起一句他在小晏儿书上看到的词句:相见争如不见……,而他们两个,却又是……有情还是无情呢……?

    又拖了几天,眼看已进入四月了。甘苦儿在这三个多月的苦修之下,自觉一身功力突飞猛进。——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了。他要去天池。那里,他见得着‘孤僧’,见得着海删删,可能还能找到他想了好久的小晏儿。他的眼睛一垂:只是,能够找得到妈妈吗?

    甘苦儿摇了摇头——他重又备好行囊,独自上路。

    这日,他闷闷地行到辽源时,打尖吃饭。独自无聊,只随意叫了点肉食豆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忽一转眼,却看见那饭馆门口的墙上被人用笔画了个苦脸儿。那图形笔意简约,虽只寥寥数笔,却颇为生动,恰似一个苦着脸咧着嘴笑的小孩儿模样。只见那苦脸的嘴角微微向东扯着。甘苦儿一惊——是小晏儿,这分明是小晏儿留的记号!

    ——这个记号,却是只有他和小晏儿知道的秘密了。那苦脸儿嘴向东咧,那意思是小晏儿在东首方向。甘苦儿仔细数那苦脸嘴用的牙齿,一共三颗——不好,小晏儿遇险!

    他一把拉住了跑堂的,开声就问:“那个苦脸儿却是谁人画的?”

    那跑堂地道:“是两日前一个少年公子画的,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瞎老头儿。那老头儿似有了病。他画了这个,还特意赏给了小的几钱银子,叫我一月之内不要擦掉他呢!”

    甘苦儿饭也顾不得吃,疾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那跑堂的道:“他说,如果有人问及这个苦脸儿,叫他到哈达岭辽河之源找他。尽快尽快。”

    甘苦儿谢了一声,摸出块银子丢在桌上,嘴也不及擦一下,出了门上了才买的马儿,纵马就跑。

    两天了——已经有两天,不知晏衔枚现在怎样了。甘苦儿心知小晏儿心思细密,留下的去向虽语意模糊却也还好找。他沿着辽河一直溯江而上。那辽河本源出于吉林哈达岭,蜿蜒曲折。哈达岭外,虽春色初临,山岭之内,却还有藏不住的积雪余寒。越往源头赶,只见那水越冷,水中居然漂的还有浮冰——今年的春天,据本地人说,原是要较往年还冷些。东北原是苦寒之地,三四月之交,在江南已经春深,在这里突降大雪也还是常事。

    路本不远,甘苦儿赶了一天,没怎么歇息,见那水流渐细,知道已快找到辽河的源头了。可那源头却也支脉众多,他一时也不知向哪里去找才好。

    ——他纵马跑了一天,路程也赶了好有七八十里,这时心头忧急,一头一脸全是汗水。只见甘苦儿找得不耐,忽忍不住纵声长啸起来。山岭幽深,突发一啸,那啸声清亮高耸,如雏凤初吟,嘹厉激越。他情知此时找晏衔枚可不好找,还不如发声一啸,让他来找自己。

    山路幽曲,甘苦儿这时已骑不得马。那马跑了一天,本已疲乏,他耐不住,跃下骑来,拴了马儿,施开隙中驹步法,竟徒步在这山谷溪水边搜了开来。他一路奔走一路长啸,忽听得远远二里开外,也有一声啸声高亢而起,那声音如矫龙饮水,尖锐清冽,甘苦儿一喜,叫了声:“小晏儿。”全力施展,已向那啸声起处奔了过去。

    翻过一道山岭,甘苦儿已隐隐听得前方传来的叱喝之声。那声音低低沉沉,甘苦儿一愕:“龚长春!”——那叱声分明是瞎老头儿龚长春发出的。山那边也有一条小溪,甘苦儿溯源而上,不上半里路,已远远地在暮色中见到几个人影纵横扑跃。他一提气,口里发出一声长叫,身子已疾快地向那一团黑影扑去。

    就在他扑去的同时,只听对面一里开外,也有一声啸声响起,却也是向那场中扑去。

    甘苦儿离得近,他抢先赶近场中,只见龚长春正披头散发,大袖挥舞,盘坐于地。那块‘免死铁券’这时却已不再藏在他袖中,而被他当做短剑来使,一式一式地向攻向他的那数人击去。

    龚长春招式虽雄,可分明已经力尽。甘苦儿身无兵器,一俯身,已在地上攒起了几块雪。那雪被他一捏,已硬如铁石。他喝了一声:“打!”

    只见他人未到,雪球化做暗器已向那围攻龚长春的人袭去。那几人只觉脑后风声凛凛,情知不好,喝了声:“尉不平!”已疾疾一闪,把那飞袭而至的雪球避开。甘苦儿得此一息,已飞身跃入场内。只见围攻龚长春的一共有五人,其中却有一人他认得,正是胡家酒楼中险些命丧于董半飘手下的‘黑门神’詹枯化。——他怎么会在这里?

    甘苦儿一落地,那几人不由面现惊色,其中一个人嗓子好尖,厉声叫道:“不是尉不平,是晏衔枚身边的那小厮。”

    甘苦儿一听他声音,不由反问一声:“乌脚七?”

    那个削瘦汉子却正是号称‘乌脚七’的善长一手‘鸡鸣五鼓小招魂’的乌小七。他五人心惊来人声势,以为到场的必是‘铁券右使’尉不平,心下早已一紧。没想来的却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下不觉又是一松。

    除开詹枯化与乌小七外,五人中的另三人个个生具异相。只见一个长了双扫帚眉、白垮垮的脸、形如吊客;一个却赤红面膛、一脸苍髯、有如厉鬼;再一个面皮黄瘦、精精干干、穿了件长衫、手里拿了把铁扇。他们长相太怪,甘苦儿脑中一转,口里已惊愕道:“煞煞不碰头,生生不见面?——你们是‘吊诡五煞’了?”

    ‘吊眉神君’无常子、‘赤脸瘟’董赤、与‘黄皮扇’靳拉瘦都是合称‘吊诡五煞’中的人。他们一向出没于河北一带,不知此时怎么赶到了长白。甘苦儿原正惊诧凭那詹枯化和乌小七的身手也敢打龚长春的主意,这时一见他三人,心下不由大惊——这三人出身却不是绿林道,而是黑道上已驰名多年的高手。如果要把黑道上的恶人列出个名次来,他三人中,怕最少有一、二人排不出前二十名去。他们绰号‘煞煞不碰头、生生不见面’,原本是各自雄距一方,等闲不肯相互低眉,怎么今日,这三人居然会联起手来,一起找上龚长春的麻烦?

    那边无常子只怕拖延生变,一挥手,喝道:“詹老弟,你和乌小七负责料理这个小子。我们杀了这姓龚的老头,拿到免死铁券再说。”

    说完,他们三煞已经出手。那詹枯化与乌脚七两人听得他的吩咐,互看一眼,已联手向甘苦儿攻来。要是在三个月之前,甘苦儿就算对付得了一个,断断应付不了他们两人的联手围攻。可三个月下来,他迭有奇遇,加上被迫苦心研练,远已非当日之吴下阿蒙。他见龚长春重伤在身,似是双腿行动不便,断断抵挡不住三煞联手施为了。只听得甘苦儿口里一声啸叫,身子飞快一旋,竟险险地向那乌脚七扑去。他这一招空手入白刃,乌脚七也没料到他敢行此大险,心中一惊,手头加快。甘苦儿艺业本杂,这时苦修之后,发硎初试,岂是好耍的?只见他右手一劈,竟是从他姥爷手里顺来的‘截脉’大法。那乌脚七见识颇广,口里已惊道:“老詹,这小子和魔教有些渊源。”

    他眼睛快,手脚可就没那么快了。甘苦儿一掌劈中,已顺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鸡爪镰。只见他身子一耸,半空中竟以双脚向那詹枯化劈来的巨灵大掌踢去,人得此一踢,身子竟腾空而返。他心思灵动,虽也练武,却远不拘泥。这时那鸡爪镰到了他手里,使出的居然是剑招。只见他一式自修的‘简约剑’已从空而降,直向那无常子咽喉刺去。

    无常子三人断没料到凭詹枯化和乌脚七两人竟拾掇这孩子不住,而他还敢向自己三人出手。他身子极为僵硬,出身似是辰州言家僵尸拳一脉。他可不象詹枯化与乌脚七那两人那么好打理,只听他‘嘿’了一声,竟硬以空手直击在那鸡爪镰的杆上。甘苦儿如受大力,在空中直翻了好几个跟头,重又一扑而下。董赤与靳拉瘦这时正齐齐攻向龚长春。甘苦儿空中发力,一支鸡爪镰竟一化为三,空中满是他舞动的镰影,连久经战阵的三凶居然也测不出他招式之所向,人人自危,居然联手而出,同向那空中镰影击去。

    只听砰地一声,甘苦儿在空中忙忙凝虑聚神,那支鸡扑镰的幻影竟由虚转实,硬打硬地与那三人碰了一下,然后喉头一甜,人已立身在龚长春向侧。只听龚长春道:“小苦儿,你这几个月进境很大呀。”

    甘苦儿‘嘿’声一笑:“我苦练工夫,可不是为了救你个老瞎子的命的。”

    他语含调笑,丹田里却在忙忙提气压服住那气血上涌之势。他适才听得晏衔枚分明已在赶来,不知为何还没有到。一撮唇,不由提气发出一声长啸。只听无常子冷声道:“你不用招呼你那小主人了。他现在被我两个兄弟困着呢。”

    甘苦儿心头一紧,他深知晏衔枚的深浅,如以独力抵挡这‘吊诡五煞’中的二人,那可是大为凶险。他纵目一望,只见不远处,已有三个人影翻翻滚滚地向这边边斗边挪了过来。那人影战阵中,只见一支青蒙蒙的宝剑光亮一闪一闪,虽在如此暮色中,却犹有一种淡泊凝定。甘苦儿心中一热,大叫了一声:“小晏儿。”

    那边阵中,只听晏衔枚也长叫了一声:“苦儿!”

    他‘周游剑法’的修为大是不弱。对手二煞也万没料到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难以对付。山东晏家当年曾冠绝齐鲁,果非易与。只听晏衔枚一声长叫:“万里赴戎机……”

    他本在困顿之中,见甘苦儿已到,虽明知情势凶险,心中也是一振。手里的剑华一时暴涨,分外明亮。

    甘苦儿心中一阵感动,扬声叫道:“关山渡若飞!”

    他鸡爪镰一挥,竟不顾凶险,抢先向那三煞攻去。出手后,犹不忘对那龚长春说了一声:“瞎老头,你还能走吗?”

    龚长春一声长笑。甘苦儿知他还能行动,便叫道:“好,我们和小晏儿先会合了先!”

    龚长春得他之助,双手在地上一按,人已飞腾而起。甘苦儿叫了一声:“好!”手里鸡爪镰舞成一片利影,那龚长春功力端的了得,人在空中,双足不便,犹能以掌发力。他们二人一老一少,一功力沉稳,一个少年锐气,发奋之下,竟直前冲了数十丈。那边晏衔枚也自发力,口里叫道:“朔气传金铎……”

    甘苦儿应声道:“寒光照铁衣!”

    甘苦儿性不爱读书,可是这三年与小晏儿相伴,也稍有涉猎。他与小晏儿都绝爱《木兰辞》中的这几句。还曾就此专门习练过招术。他二人此时就是要借此熟习之句激发厉气,会合一处。

    只听晏衔枚长叫了一声:“将军百战死……”

    将军百战死——险恶江湖,磊落平生,便百战而死,也此生不虚了。龚长春当此险境,听得两个少年声犹稚嫩的喉咙吼出了这几句,只觉一双空目中也似有泪意将要浸润。甘苦儿一扬脸:“壮士十年归!”

    晏衔枚生性清淡,他叫出口的余音也俱语意不绝;可甘苦儿却出声斩截,只听他一个‘归’字断声喝出,相距晏衔枚彼此已不过丈余。他二人总角之交,心意相通,那两式使来,虽远隔丈许,却似也联成一气。连‘吊诡五煞’也为之一沮。就在这一招之下,晏衔枚身形拨地而起,于空中发出清亮一剑。兵刃交接,他借力一翻,已腾入甘苦儿与龚长春落地之处。晏衔枚使的是左手剑,只见他二人一伸左手,一伸右手,双目并不曾对视,却已于空中握住,把臂落地。甘苦儿大叫了一声:“可找到你了!”

    他心中最热,一叫之下,并不管这是战阵之中,竟双臂就向晏衔枚腰中抱去。晏衔枚没说什么,只是一双眼中俱是笑意。他任由甘苦儿一双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左手一长,把甘苦儿身后追袭而来的无常子的一招接了过去。

    甘苦儿大叫道:“我好欢喜!”

    语未落地,他双手还抱着晏衔枚的腰,自己胯下却一荡,双足飞踢,直踢向那攻向晏衔枚后背的追击而来的两人。他一腿把那两人迫退之后,眼睛才腾空看到晏衔枚的眼,一双手猫似地在小晏儿脸上抓了几下:“这些日子没见,你没给那白毛风吃了嘛。说,有没有惦记我苦儿?”

    龚长春这时却奋起余力,他要留有一丝余暇给那对少年相见欢喜,攻来的攻势几乎全是被他拚力挡了回去。

    晏衔枚嘴角含笑,没答小苦儿的话,只伸一只手在他头上狠狠地捋了两捋,又用两指在甘苦儿腮帮上掐了一下,微笑道:“臭小厮,你功夫可大有长进呀!”

    龚长春全力挡敌,可耳角还是听到了这一对名为主仆实为朋友的两个少年的笑语。只见一抹笑影浮在了他瘪瘪的嘴角上,似乎一贯为江湖雪雨冰封住了的心里也升起一抹欢喜。

    甘苦儿与晏衔枚俱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伸臂一拥,这时,甘苦儿却猛见晏衔枚脸色一变,耳听他道:“不好!”

    他两人心意相通,反应自快,只见甘苦儿与晏衔枚身子攸地一转,已变成背对背。他们身周,那詹枯化与乌脚七插不上手,已退至圈外观战。却见那‘吊诡五煞’似已结成了个什么阵势,联手一击之下,龚长春口里一口鲜血喷出。真溅到晏衔枚与甘苦儿身上!

    甘苦儿没想到龚长春伤势居然如此沉重,以他身手,不该是伤在这五煞手里的呀。他这时也无暇细问,与晏衔枚对望一眼,两人俱都是面色凝重。五煞再度攻来,甘苦儿鸡爪镰一摆,与晏衔枚同时出手,只见一剑一镰,一青一黑,光影一晃,数度猛击之下,他俩儿才重又凝身站住。晏衔枚衣角破了一处,甘苦儿背上也被无常子扇风扫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他们俩儿还是背对,把瞎老头护在了中间。却情知:这一下出手,他们还能囫囵地落回原地严阵以待,等下一招后,他们是再也测不定到底接不接得下来,更遑论护住龚长春了。

    只一静,场中七个能动的人已再度交战在一起,这一下,好拚了有十数招。十数招过后,晏衔枚与甘苦儿重又站定。他们背心一靠,本已疲乏的身子似重又激起了些血勇。——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晏衔枚这时却突然收剑,他把剑缓缓入鞘,然后却仰起头。那边无常子见多识广,一见之下,已惊呼一声:“大家小心,这姓晏的小儿非同一般,他已把‘周游剑法’练到了‘无锋’之界。”

    晏衔枚一抬头,口里低低吟了一声:“过秦!”——周游剑法意出战国,原以‘过秦’、‘围魏’、‘坑赵’、‘杀楚’、‘裂齐’、‘分晋’、‘小鲁’、‘拨燕’分为八式。这八式都是‘周游剑法’中不当大敌不会冒用的杀着,因为一旦施为,耗力极大。甘苦儿心头一惊,眼角一扫,已见得晏衔枚口角微颤,齿牙相激,微微有声。他心里念了声:“阿房!”——小晏儿分明要拚了,他居然要以未臻熟练的‘阿房九剑’奋力一击。那‘周游八式’如催动‘阿房焚’就成了‘阿房九剑’,这剑术大是凶险。甘苦儿怒望了对手五人一眼:是他们、就是他们扰乱了他与小晏儿的欢喜相见,还要逼着小晏儿出此险招。他心中一怒,居然气得牙齿打颤,然后一提力,他这些日子苦修的‘排冰真气’已聚入指间。他不想动用剧天择贯入其身的真力,因为明知剧天择虽传他此术,却未见得出于什么好心。这些日子来,他用于消解那真气的霸道所费的心力远较吸收为多——他可不想被那剧天择的‘补天大法’攥改自我真心本性。可此时,他不能不拚了。只见他面上一阵红胀,然后右臂一阵抖动,接着,暗暗的暮色下,只见他手里的那根精钢所铸的鸡爪镰黝黑的铁色上,居然抹上了一层黯红。

    那边‘吊诡五煞’相顾一眼,脚步一错,已飞快旋转起来。一时只见,甘苦儿与晏衔枚身侧到处都是他们的真身幻影。那五煞分明也动上了他们压箱底的本事。甘苦儿与晏衔枚情知中与不中,就在此一击了。他们二人觉住气,后背一靠,一靠之下,甘苦儿只觉晏衔枚背后就传来了一股温凉之气,不知怎么就似能平息他血脉里的那丝酷烈难耐。甘苦儿心下一阵感动——就是当此之时,小晏儿虽不说话,却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动,猜知他冒用‘补天大法’真力时身体里的燥热,传力相助。那边五煞越转越快,终于耐不住,忽然齐齐飞身而起,发起了围攻一击。

    就在他们扑出时,只听十丈之外,忽然传出了一个人声。那声音里充满惊诧,甚或惊怒:“小心,他们这是‘阿房绝剑’加上‘炽剑’之力。”

    那人一语未完,双方已经交手。只见晏衔枚剑上青光一闪,有如一场水漫——火烧阿房宫,‘周游剑法’创立者本为楚人后裔,他有一句话是这样的:那个阿房,其实不是火烧的,而是为水所漫,为普天下愤怒之水滔滔而漫。甘苦儿的鸡爪镰一挥之下,才见出一片黯红的影子。晏衔枚青白剑色之下浸出的是一抹水意,无缝不进,无往不复,而甘苦儿鸡爪镰中爆出的招式却是一片狼红,狼群千万、揉令雪野的一片狠红。只听场中一片迭声惨叫,甘苦儿炽剑划过,鸡爪镰触处,都是一片烧灼喉咙的烫伤之气。那五煞中人已有三人中招,而那烫伤却马上被晏衔枚的剑底寒水之气所浸,这一痛,当真非同小可。只见那五煞翻身而退,甘苦儿与晏衔枚也好不到哪里——他们一个裤管破裂,流出的全是血,一个肩头重创,伤近筋脉。可他二人后背一靠之下,同声喝了声:“杀!”

    “杀”之一字,从甘苦儿口中吐出,倒不见得稀奇,难得的是晏衔枚已动杀气。他们一靠即起,只见暮色中,一柄青剑、一把红镰,已杀出了真火。那五煞当不得这两个十六、七岁少年的锐利攻势,一接之下,再度受挫。晏衔枚与甘苦儿的身形一靠,再度飞起,他们奋力之下,已近脱力,情知如不趁此机会,废掉五煞,只怕当不得他们五人的临死反噬。

    只听晏衔枚振声高叫:“将军百战死——”

    甘苦儿也锐声喝道:“壮士十年归!”

    这是一式‘视死同归’。甘苦儿与晏衔枚相处三年,彼此熟悉,曾于相处之际创出此招。但那时甘苦儿虽见识颇多,功力未臻,心也不在这上面,所以招意虽有,却无法动用。此时,他的修为却已精进。只听十丈外那人喝了一声:“不好!”早已飞身而起。可甘苦儿与晏衔枚必杀一击之下,招意何等之快。只听得三声哀鸣相迭传来,他们一剑一镰之下,除了无常子与靳拉瘦,已废了其余三人于当地。

    那扑来的人影却恍非实物,只是一个或浓或淡的影子。就在晏衔枚与甘苦儿收招而退时,疾扑而至。他要的就是这一隙。壮志已酬——不杀待何!就算是高手,在一击得手后,也必然留人以可趁之机。甘苦儿与晏衔枚空中对视,同时色变——不好!他们眼中所见却非自己所遇之险,而是对方所遇之险!

    不约而同的,甘苦儿与晏衔枚同时伸手,把对方在空同向自己方向一带,另一手招式不待调息,已倾力而发。只听晏衔枚一声长吟:“阿房漫……”

    甘苦儿也一声长叫:“与君相识握君手!”

    ——与君相识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甘苦儿一生不好词章,却于这几句李太白的诗印象极深。他口齿伶俐,语速本快,当此一隙之机,他还是一口气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七个字:与君相识握君手!他是在搏命之机,以求一全朋友性命。——荣辱于余亦何有?他名为小晏儿仆人,也只为,他早已淡视世人眼中所谓的荣辱——那又怎样呢?只要我把你当成朋友。后两句全是睥睨天下,渺视庸庸碌碌的尘世之人之意,他知道这一招一出,舍身亡命,他要借这七字告诉晏衔枚,他不悔!所以他叫出那七字之时,口气里没有伤痛,反有一种完成了什么般的欣喜:这一生,我甘苦儿毕竟曾——与君相识握君手!

    可晏衔枚手中之招分明也是舍己成人的一式。阿房之漫——火毁千栋,覆压八百里,尽成灰烬。他这分明是焚身成仁的剑术。

    那飞袭而来的影子一身功力分明要较那‘吊诡五煞’合力还要高出一大截。甘苦儿一见心里就闪过了一个念头:龚长春一定是伤在他的手里的。但那是因为,龚长春身边没有朋友在!小晏儿不同,只要有他小苦儿在一日,这样的伤损就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两人不约而同,亡命一击,两心合一。那扑来的影子眼中神色也一时大骇,他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临死同心的一式。他这时心下懊悔,但避已不及。只见暮色里,他的影子恍如虚幻。那种种招式如人生中难遮难避的所有纠缠锁绊,可就是这样,也当不住那两个少年舍身之利。只听空中三人俱都痛哼一声。翻身落地。那人落在地上,地上的影子还是一阵阵如虚如幻的颤动。甘苦儿与晏衔枚俱受巨创,他们两人把臂落地,互望一眼,心中感动,全身直如虚脱——这分明是一个足可当得天下一流境界的高手。可这一击,他们两人接下了!

    晏衔枚与甘苦儿互相靠近了一步,只听晏衔枚凝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一笑:“向戈!”

    他两字一出,晏衔枚与甘苦儿身子就是一颤——难怪!难道这人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大同盟’主‘神剑’向戈?

    只听瞎老头冷冷道:“你不要骗人了。你冒名伤剧天择于前,又伤我龚某人于后,别人可能不知,我却知道,你不过是‘神剑’向戈身边‘三化影、五分身’之一的‘凶影’。‘凶煞’之盟,初初结成,那是向戈对付天下异己的一项利器。你以为就可欺天下人于一世吗?”

    那个人分明也受伤颇重,只是较甘苦儿与晏衔枚轻些。只听他吃吃一笑:“瞎子,你知道得不少呀。怪不得,向盟主说是你这人绝不可留。免死铁券交出,我给你一个痛快!”

    龚长春冷冷道:“当年五派三盟结成之日,就有些五派长老恐大同盟一成,天下就无异己之见可存,看来所料不错。他们与三盟成约,留下两块‘免死铁’,做为同意五派三盟结成的条件,看来当日所虑,果然不错呀!今日剧天择已败,独孤不二已隐,魔教暗潜,北海若中风避世……你们向盟主果然就容不下这两块‘免死铁’的存在了。如果交与你,一但再有什么你们‘大同盟’铸成的冤案,那天下人更要找谁伸冤?”

    只听那‘凶影’道:“这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拿了这两声铁后,向盟主就会解我‘化影’之戒,那是,我王某就又是一个自由之人了。”

    说着,他声音一历,一把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事物,啪的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甘苦儿与晏衔枚垂首一看,只见地上却是一个半尺长短的铁牌。瞎老头听声已识,面色攸变,声转凄厉,尖声道:“你把尉不平怎么了?”

    只听那影子样的人冷冷道:“他宁死也不肯撒手,我只有连着他手臂一起从他尸身上割下,化了他一条左臂,才得了这块铁。龚长春,你不想死得那么惨吧?”

    瞎老头龚长春忽寂然无声。就在众人以为他都哑了时,他却忽振声高叫,那叫声似哭似笑,可其中的梗痛伤心,痛忿积郁,却是哭与笑都形容比拟不得的。只听他惨声而啸,似哭似笑道:“尉兄弟,尉随安,你原要改名,以求随遇而安,哪想碰到孤僧这件案子,你还是愤世而出,我也还是不顾石人山之忌,同时出山。你改名又有何用。生识不平,终究不甘于这场不平啊!”

    他声音如子规啼血,凄然惨唳,甘苦儿与晏衔枚互看一眼,忽然面上俱起怒色——他们,当、然、愤、怒!只要他们一口气还在,断不容那凶影再次强夺龚长春手里那块免死铁券。

    甘苦儿大叫一声,身子一转,竟以后背直向那‘凶影’撞去。他这一式已使了魔教之大法,‘翻覆’——这就是‘人皆轨则,我独翻覆’的‘翻覆’大法,只见他身子或正或逆,口里在空中喷出了一口鲜血,他是以自损之道激起杀心,绝烈绝酷地向那‘凶影’袭去。晏衔枚跟击而进,他的剑犹未脱鞘,就在甘苦儿已近到那‘凶影’身前,‘凶影’的视线为甘苦儿所挡之时,他的一剑竟向甘苦儿刺来!甘苦儿却全无避忌,反手一招,只见他鸡爪镰上的黯红一黯,可正因为这黯,那红反烧灼成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一烫。那‘凶影’的‘虚幻噩梦’之术果非寻常。只见甘苦儿鸡爪镰一至,他的身子七扭八扭,竟在那扭动之间,似生生用一个噩梦样的影子把甘苦儿那一剑给挟住了。甘苦儿只觉这一剑刺得好重好累,如同胶着。那‘凶影’的双手空空,猛地就向甘苦儿喉间扼来。没想这时,一直未注意的晏衔枚的带鞘之剑却从甘苦儿腋下冒了出来,那一剑冒出之后,剑鞘忽暴,鞘内青芒大涨,只听那‘凶影’痛哼一声,人扭股糖似地一闪再闪。甘苦儿与晏衔枚这时的招式却极为怪异——这本为魔教异法,名为‘两肋’。甘苦儿虽出身魔教,久识密技,但一向不以魔教中人自居,所以才百无禁忌的把自己所知的适于两人同用的魔教秘技一古脑地传授给过晏衔枚。这‘两肋’之术本为魔教前辈一对最好的朋友所创。一时只见,甘苦儿与晏衔枚面面相对,恍似成了一个人,彼此两肋插刀,刀刃俱从对方肋下穿出。那‘凶影’脸上冷汗连连——他万没料到这一对少年居然如此难以对付!

    那‘两肋插刀术’百变之下,忽听那‘凶影’一声哀叫,就是他的‘噩梦’心法也挡不住这同心之击,只见他身子扭动之下,还是几乎同时着了甘苦儿的‘炽剑’剑气与晏衔枚的‘阿房九剑’,他痛得直弯下身子。可甘苦儿与晏衔枚比他更惨,只见他们二人手上脸上,同时染上一抹黑气。那黑气凝郁不散。他们分明已被禁在了那‘凶影’的噩梦心法之下。

    就在这时,龚长春忽然动了。他长声一啸,声振九天:“尉兄弟,你我双使,生死同仇!”

    他右手一扬,手中那块‘免死铁’已击破那‘凶影’的护身真气,可还伤不到他。可他这时身子一滚,人已捉到了那‘凶影’适才掷落于地的那块铁令。他一把抓住,就合身向那‘凶影’击去。‘凶影’护身真气已散。就在他身子被尉不平那块免死铁令击中之际,他的双手也重重地打到了龚长春胸口,龚长春一口血全喷到了他的脸上。那‘凶影’痛叫一声,无暇招呼别人,哀鸣而退。他一退,心法已散,甘苦儿与晏衔枚身上脸上的黑气一时消退。詹枯化与乌脚七连同无常子与靳拉瘦已经胆丧,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只见无常子与靳拉瘦二人携起倒卧于地的其余三煞,已亡命奔去。直到他们去远,龚长春才吸了一口气,他已倾全力,此后一生,他的功夫只怕都要废了。

    他注目望向甘苦儿与晏衔枚两人,只见他们两个少年也吁了一口气,软软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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