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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以月色洗脸,与影子搏斗

    幽凄的黑夜里,在“妙手堂”后院的一块荒地上,湿泥路后结成一块块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凭空一轮弯月,自枯秃林子顶上冷冷起。

    一个满头乱发、满脸皱纹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枭一般,狠狠的追打着自己的影子!

    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应。

    为什么他要这样苦苦的追杀着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响忍不住曾这样问:“你要杀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我要杀掉方邪真!”这是回百应的答复。“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虚,更莫可捉摸。”

    回百响当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杀了他的独子回绝,还拒绝了“妙手堂”的邀请,加入了“兰亭”池家,与回家的人作对。

    这些日子以来,自从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后,洛阳四公子中,就只有兰亭池家和小碧湖游家声势蒸蒸日上、突飞猛进,千叶山庄葛家仍在萎缩,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图复生,只怕,洛阳城里,就只有游、池两家二水分流、双雄并峙,再没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响很清楚他这个兄长的脾气,所以不敢开口叫“哥哥”或任何较亲昵的称呼,“以你的‘回天乏术大六式’,还杀不了方邪真吗?”

    回百应不答。他在练功时,常要发出极其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受着极其痛苦的极刑一般。

    “要杀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亲自动手;”回百响知道这又到了自己献计的时候,“只要能把那两位武林名宿,杀手祖宗请回来,方邪真至多也只不过是只刺猬而已。”

    “刺猬?”

    “一只全身喂满了暗器的刺猬。”

    “你说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两兄弟?”

    “是。”

    “为什么是他们?”

    “他们不错是难请动一些,价钱也太高了一点,不过,堂主可记得,飞星子曾暗算过方邪真,他虽然死在方邪真剑下,但方邪真也着实受了不轻的伤,要不是池日暮和七发大师等及时赶到,当时,我也一定能把他杀了。”回百响仍在为那一次杀不成方邪真而耿耿于怀,“神不知和鬼不觉的价钱是贵了一些,但他们既是飞星子的前辈,没理由杀不了方邪真;何况,请他们过来,也不止是杀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应斩钉截铁的道。

    回百响怔住。他满腹赚钱大计,都因回百应这三个字打垮了。“据我所知,已经有人把他们请回来了。”

    回百应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狠狠的击打、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回百响却开始感觉到: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经开始不信任他了。

    ——这样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决定。也不知会他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失去了回百应的信重。

    他只觉得不寒而悚:因为那个以夜色洗脸、与影子搏斗的汉子,在月色中看来,像一个噩梦里的兽,偏偏这噩梦又似永不醒来。

    方邪真刚刚醒来。

    他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遥远而清恬的歌声,醒来后那歌声仍然清甜而飘渺的萦迥着。

    他知道那是谁在唱。

    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歌。

    如果这是一首歌那么就是一首年轻的歌。年轻的歌只适合年轻的孩子唱。

    歌声忧伤,且带着微微的受伤。

    初恋的人都是爱受伤的。

    这样一首歌,以前唱的时候,仍是爱受伤的,而今听的时候,却是怕受伤了。

    因为初恋不再,就算再有恋爱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恋了。

    末恋近似酒,只剩下最后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开了窗。他的伤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阳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是他又弄不清楚为何有这种感觉。

    歌声忽止。

    他看见一个熟悉而苗条的身影,正在花圃里修剪着一盆九萼红。

    一个人弯腰的时候,姿势很难保持优美;可是这女子在这种姿态,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来是在哼着歌的,忽因听见推窗的声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马上停住了歌声。

    她当然就是颜夕。

    “兰亭”池家的大夫人:颜夕。

    也许,方邪真是因为她,才留在池家的,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要报方父和方弟被无辜残杀之仇,或为了报答池日暮对他惜重之情,甚至是为了一展抱负才华,才成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颜夕曾有一段情,但颜夕后来离开了他;他为了她而天涯落拓,无所楼止,但他再见着她时,她已是兰亭的大夫人。

    一个在兰亭池家里,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丽,却是一个双腿残废的人。

    越是因为这样,方邪真进入池家之后,除了商讨改革池家大计之外,绝少与颜夕聚首,就算碰面,也是一点头,一颔首,各自回避。

    可是,方邪真心里分明,他为什么要为池家这样尽心尽力,不过,他从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颜夕在花圃里剪花,不自觉的哼起一首他们从前一起唱过的歌,恰好给方邪真听到了,他推开窗来,这时阳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见她。那张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怜的明眸。

    方邪真心头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于色,也许是因为眼里的映象太过刺激,也许是因为脑里的感觉太过强热,可能是感动,可能是惊艳,莫让一生无惊喜,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

    ——你上次心头一震的时候,距离现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觉得到,颜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后想到那首歌的意义,立即停住了歌声,这转折间的心理。

    接着下来,颜夕在方邪真正想避开眼光时而先移开了视线。

    “大夫人。”

    “方少侠。”

    “剪花?”

    “有几株月娥姣和红玉颜都枝叶过盛,反碍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颜夕漫不经心的道,“没想到这几天晴时多雨,连这九萼红也枝繁叶茂起来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轻声吟哦道:“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传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诗仙李白,女的是丽娟,而今,都给你修容饰貌啦。”

    “真奇怪,丽娟是汉武帝的宠妃,能歌善舞,相传她歌声起处,百花随舞,却怎么李白一身剑气来,也会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爱花惜花?”颜夕随即莞尔一笑道:“也许是他有仙气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许他风流。”忽觉不妥,把话一转,忙道:“也有人相传牡丹花神是貂蝉。”

    颜夕忽然低下了颈,用春葱般的十指,修剪花叶,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方邪真也没再说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剑,正准备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楼上一惜惜。

    ——从在受伤后在白发溪畔让“黑旋风”小白接了回来,他像是内外伤一并“发作”,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唯一牵挂着的,是惜惜的安危。

    颜夕毕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妆上翠楼,痴望的是他的踏踏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骚人墨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颜夕的一声惊呼。

    惊呼刚起、未毕,方邪真已掠至颜夕的身伴。

    颜夕仍在花圃。

    她吃惊地望着天空。

    “你看那天空!”颜夕接着发现方邪真整装待发,也望见他手上的兰丝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点头。

    他也看见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丛上的天空,云层奇异的变动着,阳光时隐时现,云朵像一汪细碎的怒海,捉摸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刚才阳江照在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感觉了。原来,天空上的云彩,像阵战;今天的阳光,有杀气。

    “不要出去,”颜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云层的阳光一映,闪烁出几道妖异的厉芒来,“今天的天色有杀气。”

    颜夕也感觉到这一点。

    方邪真却摇头。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种名花,只种药草,——在这个风云变异、阳光透出杀意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仿佛还可以看见,惜惜捧着一盘金绿莲,小心珍惜的摆到小栏台上去晒阳光……

    然后他感到杀意更甚。

    ——怎应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直觉一向很灵,很准,让他躲开了不少危机,度过了许多绝境,当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险,他就再也不迟疑。

    ——杀手既找过他的麻烦,只怕也一样会去对付所有他关心的人。

    “我不能因为有杀机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杀气是冲着我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它。”

    他说着按剑踏步,跨出西院月门。

    颜夕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

    她却不知道,在背后三丈外朱柱暗影后,有一个人,坐在轮车上,苍白的脸因苍白的注视花园里的一切而显得更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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