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悽的黑夜裏,在“妙手堂”後院的一塊荒地上,濕泥路後結成一塊塊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憑空一輪彎月,自枯禿林子頂上冷冷起。
一個滿頭亂髮、滿臉皺紋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梟一般,狠狠的追打着自己的影子!
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應。
為什麼他要這樣苦苦的追殺着自己的影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響忍不住曾這樣問:“你要殺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鬥,我要殺掉方邪真!”這是回百應的答覆。“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虛,更莫可捉摸。”
回百響當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殺了他的獨子回絕,還拒絕了“妙手堂”的邀請,加入了“蘭亭”池家,與回家的人作對。
這些日子以來,自從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後,洛陽四公子中,就只有蘭亭池家和小碧湖遊家聲勢蒸蒸日上、突飛猛進,千葉山莊葛家仍在萎縮,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頭來。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圖復生,只怕,洛陽城裏,就只有遊、池兩家二水分流、雙雄並峙,再沒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響很清楚他這個兄長的脾氣,所以不敢開口叫“哥哥”或任何較親暱的稱呼,“以你的‘回天乏術大六式’,還殺不了方邪真嗎?”
回百應不答。他在練功時,常要發出極其痛苦的呻吟,那聲音,就像有人在受着極其痛苦的極刑一般。
“要殺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親自動手;”回百響知道這又到了自己獻計的時候,“只要能把那兩位武林名宿,殺手祖宗請回來,方邪真至多也只不過是只刺蝟而已。”
“刺蝟?”
“一隻全身喂滿了暗器的刺蝟。”
“你説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兩兄弟?”
“是。”
“為什麼是他們?”
“他們不錯是難請動一些,價錢也太高了一點,不過,堂主可記得,飛星子曾暗算過方邪真,他雖然死在方邪真劍下,但方邪真也着實受了不輕的傷,要不是池日暮和七發大師等及時趕到,當時,我也一定能把他殺了。”回百響仍在為那一次殺不成方邪真而耿耿於懷,“神不知和鬼不覺的價錢是貴了一些,但他們既是飛星子的前輩,沒理由殺不了方邪真;何況,請他們過來,也不止是殺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應斬釘截鐵的道。
回百響怔住。他滿腹賺錢大計,都因回百應這三個字打垮了。“據我所知,已經有人把他們請回來了。”
回百應説完這句話之後,繼續狠狠的擊打、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回百響卻開始感覺到: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經開始不信任他了。
——這樣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決定。也不知會他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會失去了回百應的信重。
他只覺得不寒而悚:因為那個以夜色洗臉、與影子搏鬥的漢子,在月色中看來,像一個噩夢裏的獸,偏偏這噩夢又似永不醒來。
方邪真剛剛醒來。
他在睡夢中彷彿聽到遙遠而清恬的歌聲,醒來後那歌聲仍然清甜而飄渺的縈迥着。
他知道那是誰在唱。
他也知道這是誰的歌。
如果這是一首歌那麼就是一首年輕的歌。年輕的歌只適合年輕的孩子唱。
歌聲憂傷,且帶着微微的受傷。
初戀的人都是愛受傷的。
這樣一首歌,以前唱的時候,仍是愛受傷的,而今聽的時候,卻是怕受傷了。
因為初戀不再,就算再有戀愛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戀了。
末戀近似酒,只剩下最後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開了窗。他的傷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陽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覺得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感覺,可是他又弄不清楚為何有這種感覺。
歌聲忽止。
他看見一個熟悉而苗條的身影,正在花圃裏修剪着一盆九萼紅。
一個人彎腰的時候,姿勢很難保持優美;可是這女子在這種姿態,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來是在哼着歌的,忽因聽見推窗的聲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馬上停住了歌聲。
她當然就是顏夕。
“蘭亭”池家的大夫人:顏夕。
也許,方邪真是因為她,才留在池家的,當然,也可能是為了要報方父和方弟被無辜殘殺之仇,或為了報答池日暮對他惜重之情,甚至是為了一展抱負才華,才成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顏夕曾有一段情,但顏夕後來離開了他;他為了她而天涯落拓,無所樓止,但他再見着她時,她已是蘭亭的大夫人。
一個在蘭亭池家裏,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麗,卻是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越是因為這樣,方邪真進入池家之後,除了商討改革池家大計之外,絕少與顏夕聚首,就算碰面,也是一點頭,一頷首,各自迴避。
可是,方邪真心裏分明,他為什麼要為池家這樣盡心盡力,不過,他從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早上,顏夕在花圃裏剪花,不自覺的哼起一首他們從前一起唱過的歌,恰好給方邪真聽到了,他推開窗來,這時陽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見她。那張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憐的明眸。
方邪真心頭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總會有心頭一震的時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於色,也許是因為眼裏的映象太過刺激,也許是因為腦裏的感覺太過強熱,可能是感動,可能是驚豔,莫讓一生無驚喜,人總會有心頭一震的時候。
——你上次心頭一震的時候,距離現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覺得到,顏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後想到那首歌的意義,立即停住了歌聲,這轉折間的心理。
接着下來,顏夕在方邪真正想避開眼光時而先移開了視線。
“大夫人。”
“方少俠。”
“剪花?”
“有幾株月娥姣和紅玉顏都枝葉過盛,反礙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顏夕漫不經心的道,“沒想到這幾天晴時多雨,連這九萼紅也枝繁葉茂起來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輕聲吟哦道:“濃豔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悵出長安;風流卻是錢塘寺,不踏紅塵見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傳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詩仙李白,女的是麗娟,而今,都給你修容飾貌啦。”
“真奇怪,麗娟是漢武帝的寵妃,能歌善舞,相傳她歌聲起處,百花隨舞,卻怎麼李白一身劍氣來,也會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愛花惜花?”顏夕隨即莞爾一笑道:“也許是他有仙氣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許他風流。”忽覺不妥,把話一轉,忙道:“也有人相傳牡丹花神是貂蟬。”
顏夕忽然低下了頸,用春葱般的十指,修剪花葉,長長的睫毛輕顫着。
方邪真也沒再説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劍,正準備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樓上一惜惜。
——從在受傷後在白髮溪畔讓“黑旋風”小白接了回來,他像是內外傷一併“發作”,昏昏沉沉的睡了兩天,這兩天裏,他唯一牽掛着的,是惜惜的安危。
顏夕畢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妝上翠樓,痴望的是他的踏踏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騷人墨客。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顏夕的一聲驚呼。
驚呼剛起、未畢,方邪真已掠至顏夕的身伴。
顏夕仍在花圃。
她吃驚地望着天空。
“你看那天空!”顏夕接着發現方邪真整裝待發,也望見他手上的蘭絲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點頭。
他也看見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叢上的天空,雲層奇異的變動着,陽光時隱時現,雲朵像一汪細碎的怒海,捉摸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剛才陽江照在他身上那種奇異的感覺了。原來,天空上的雲彩,像陣戰;今天的陽光,有殺氣。
“不要出去,”顏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雲層的陽光一映,閃爍出幾道妖異的厲芒來,“今天的天色有殺氣。”
顏夕也感覺到這一點。
方邪真卻搖頭。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種名花,只種藥草,——在這個風雲變異、陽光透出殺意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彷彿還可以看見,惜惜捧着一盤金綠蓮,小心珍惜的擺到小欄台上去曬陽光……
然後他感到殺意更甚。
——怎應會有這種感覺!?
他的直覺一向很靈,很準,讓他躲開了不少危機,度過了許多絕境,當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險,他就再也不遲疑。
——殺手既找過他的麻煩,只怕也一樣會去對付所有他關心的人。
“我不能因為有殺機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殺氣是衝着我來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對它。”
他説着按劍踏步,跨出西院月門。
顏夕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
她卻不知道,在背後三丈外朱柱暗影後,有一個人,坐在輪車上,蒼白的臉因蒼白的注視花園裏的一切而顯得更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