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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之 商裳儿1

    第一章:孤雏

    舵落口的渡头,正是黄昏。

    这是一个诡异的黄昏,太阳明明还在天上晕晕黄黄地照着,可渡口上空却飘起了雨丝,——太阳雨。

    岸边的石头矶上,正放着一张小杌子,上面拈针独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六十开外的年纪,年材宽宽胖胖,一双厚重的眼睑下隐藏着一副柔和的目光。他正含笑地看着渡船摆渡。

    正在渡江而来的似一个杂耍班子,似乎才在江那边戏罢,急急赶回,还没脱下适才做戏时身上斑驳的彩衣。

    老人的手里针只一枚,太阳下的风雨却千丝万线,看他的神情,似想把那雨丝风线一根根都穿入他的针孔里一般。

    渡口这时却行来一辆大车。车辕上,一个小孩儿看着渡头上空那太阳与雨丝共舞的奇景,不由兴奋起来。他一下从大车上跳下,伸出双臂在雨中捕捉,欢叫道:“啊、啊、啊,太阳下雨喽!”

    那雨丝映着点点金光,当真象是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另一个孩子看着比他沉稳些,却也一脸快乐的样子,他笑叫道:“小稚”,也从车上跳下来。他年纪大些,又多少练过功夫,小稚躲他不开,只两下就被他捉住了。那雨丝却象倥偬滩上的金沙——时光之沙——一般地簌簌而落,阳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打出一片金粉,那金光夸饰了他们的童稚。两个孩子就在大车之侧嬉闹。大车之外,却是整个渡头最繁忙的时节,挑挑的、担担的、剃头的、卖珠的,行人商贾,种种种种,这时正在这渡头小街前汇集起来。

    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在用小指偷偷压着自己手里的秤,他太会神了,没注意买果子的偷偷拿了几个果子塞在自己的篓子里;正摆渡过来的那只渡船也靠岸了,大家挤着上船,有人趁乱混着船钱。小稚的眼精亮,一扫视下,已偷望见了这些人世间的小把戏,脸上有一丝惊奇夹杂着骇笑的表情——人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欺诈!那些大人却只看见那两个孩子那么无忧无虑地嬉闹着。这时,却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银丝线在这纷纷的雨丝里混杂进来。

    小稚和五剩儿还全都不觉,裴红棂也正坐在车上沉思——于老人分手之时,曾道:“如果七家村有变,你们不用管,速速逃出,到距汉口不远的舵落口来等我。画这个符号,我数日内必至。”

    裴红棂看着手里的那个符号,想:如今,他们已到了舵落口,那符号也画下了有两天了。可于老人、他可已来了吗?

    舵落口侧近汉口,汉口号称九省通衢,是天下一等一的商埠,所以舵落口也极尽繁忙。

    渡口边上这时正有一个盲女,她人虽看不到,却在那丝丝银黑色的丝线刚刚交缠而出时,口里率先发出了一声低‘啊’。

    ——那丝线是银黑色的,暗暗地混杂在这雨丝里,阳光下闪现出一抹诡异的亮色。这批丝线说不清有几十百千束,刚近到小稚与五剩儿正自相抱的大车边,忽然收束,象是一张大网——天网一般,交缠百折,兜头罩下。裴红棂此时才惊觉到,她口中惊叫一声,跳下车就去救那两个孩子。可她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能济甚用?只见那千丝百线一折,反把她也罩了进去。她绝望之下抬眼一望,只见那渡头边上,虽人人穿扮未变,但有不少挑挑的、歇担的、卖茶的、闲逛的人面目神色却已露出他们的本相来,那是——凶意。

    看着那一张张黄崩崩、木渣渣的脸,裴红棂心中就一阵窒息,她知道又是东密——那不死不休、无所不在的‘东密’!

    渡船上的杂耍班子这时已下了船。一下船,正见到那丝丝缕缕的银线刚刚缚定了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这出手的正是东密‘总归堂’下一大秘密的杀手组织:丝。那帮人已经得手,马上要走,渡船上刚下来的人却变了脸色。只见那个杂耍班班头儿模样的人神色一怒,向前一跃,他手下已有一个花衣小丑抢先怪叫道:“嘿嘿,‘自在飞丝’、‘自在飞丝’!你们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

    ‘丝’中已有一人冷哼道:“总堂有令,谁捉得裴家母子,‘三密堂’空出的那个位子就是谁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到的太晚。”

    他脸上大有得色——那个杂耍班头的一张黄脸上却皱纹深刻,冷声道:“可这是我‘温家班’的地盘!”

    ‘温家班’在江湖却号称‘瘟家班’,是东密帐下一股极为重要的组织,温老大与温老二温老三划江而冶,江黄淮海,具为其所辖。这汉口一带,如那班头所说,确是他势力所罩。

    ‘丝’中之人本任巡查,他们不欲与‘温家班’中人多辩,领头的一挥手,就有人上前,要带了裴红棂母子就走。

    眼看着这到手的功劳就要被人凭空夺走,‘瘟家班’中人人色变。——东密的‘三密堂’位高权重,有觊觎之心者可谓多矣,何况‘丝’近年与‘瘟家班’中人已屡有冲突,如今这重要关口,他们在自己眼皮之下带走这可立建大功的人,叫‘瘟家班’如何不怒?

    ‘瘟家班’的班头儿犹在迟疑,他手下却已先围成了个半圆的圈子把‘丝’中之人要去的路线拦住了。‘丝’中有一人正疾行过‘瘟家班’之侧,忽感到胁下肾俞穴一麻,当即一捂腰,怒道:“你们敢动手?”

    两边局势本一触即发——那‘瘟家班’却也有一人只觉眼下一疼,一缕血线冒出,一只左眼登时看不到了,口里大惊怒道:“你们敢擅用‘自在飞丝’!”

    双方局面本已紧张,一语未完,就已交上了手。两边的头脑还不及下令,只见满天余日中,‘瘟家班’的人彩衣错杂,双手一搓,已有一阵阵异味伴着怪异之烟升起——东密行事向来毒辣,并不顾这本是闹市之地。那‘丝’中之人知‘瘟家班’已下了辣手,不敢含糊,手里也漾开了一根根丝线。双方积怨已久,一动上手,先还想着克制,可一碰之下,转眼间不知觉已用上了杀手。

    ‘丝’中之人但求速退。双方这一交手,只见场面极乱。两方班底俱都不差,那‘丝’中之人所练之‘丝’本名‘千恩万怨烦恼丝’,又号‘自在飞丝’,本为冰蚕所吐,极为难制。适才他们为防裴红棂母子三人有人相助,暗袭之时几已尽出,这时当此大敌,手中兵器不利,接连有人受伤,已处下风,只听一人叫道:“收丝”。

    然后只见裴红棂母子三人身上层层交缠的那根根暗银丝线就簌簌而退——‘丝’已收回了他们缠缚于她母子三人身上的利器。

    ‘瘟家班’的班头儿这时正在检验适才属下所受之伤,他忽大叫了一声:“停!”然后疾对‘丝’中头领喝道:“外敌当前——这不是为‘自在飞丝’所伤,这是针孔!像‘枯柳桩’鲁狂喑的‘度劫’针孔!”

    他一语方罢,却见渡头口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瘟老三,你的眼力可真长进呀!没错,我鲁狂喑息隐江湖近十载,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这‘度劫’一针。”

    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起,一只老肉堆叠的手伸出,手里却拈了根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细长的钢针。可他口里的‘瘟老三’与那‘丝’中为首之人却不敢轻忽,双目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根细长的针——适才正是他出手偷袭,搅动了双方争斗。‘瘟家班’与‘丝’中之人一触之下,彼此伤损已近十人,如果不是‘瘟老三’心细,今日之局只怕就让他得逞了。

    ‘瘟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鲁老头儿与那余果老可是铁打铁的刎颈之交。肖家孤寡,有他出手,又怎么少得了你!”

    ‘丝’中头领更是恼他相欺在先,冷哼道:“余果老何在?东密之‘丝’今天倒要领教领教你的‘缝雨’‘织风’之术了。”

    他与瘟老三对望一眼——东密中人素不限制门中争斗,但如有外敌当前,一向合作无缝,这一眼之中,双方已定攻守。只听瘟老三喝了一声:“击!”

    ‘丝’中头领却冷叱道:“拿人!”

    他是命手下再次缚住裴红棂母子三人。‘千恩万怨烦恼丝’驰名江湖,号称东密‘六宝’,一旦缠身,就是对手极强,一旦缚定,也乏秘术为之解脱。鲁狂喑却已一声狂笑,胖大的身子飞跃而起,他不迎向‘瘟家班’,反抢先向‘丝’中之人飞来。他右手中‘度劫针’一挥,左手已揽住了那飞袭向裴红棂母子三人的一根丝线,灵巧一穿,当真从他的针孔里穿了进去。

    那‘千恩万怨烦恼丝’说是千头万绪,但一但出手,实则合成一线,被他抽冷捉住个头,以劫针开度,攻势登泄。‘丝’中之人也万没料到这向无虚发的‘千里相思’会为鲁狂喑所破,鲁狂喑得这一暇之机,已飞腿用腿弯卷住裴红棂,向江中一踢,喝道:“老伙计,接住了!”

    然后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卷去。‘丝’与‘瘟家班’中人这时才回过神来,迫袭而至。小稚当此危急,却把五剩儿向鲁狂喑一推。鲁狂喑一愣,脚下却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儿向江中踢去。

    他二腿一出,虽解救了裴红棂与五剩儿两人,‘丝’与‘瘟家班’之人却已得隙而上。鲁狂喑深知‘瘟老三’与‘丝’中头领如论武功,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此时得机只不过出于突发之势,利用了双方的不合心理。他一咬牙,不顾身侧攻来之敌,第三脚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之时,只见胖胖的脸上一阵扭动,腰后已中了重重一击,那踢出之势登时歪了几许,小稚被他一脚才踢飞到岸边石矶上方,就一头栽下,头触于地,流出血来。

    鲁狂喑深知此时不退,‘丝’中之人‘千恩万怨烦恼丝’一发,自己就再无可退之机。拚着受创,人已向岸边狂掠而去。‘丝’与‘瘟家班’俱是飞起疾追,鲁狂喑受创在前,人却向小稚落足之地落去,欲携起他一齐避退向停在江边一直无人注意的一艘乌蓬小船——裴红棂与五剩儿就是被他两脚踢入了那乌蓬船中的。他手才触及小稚背心,‘丝’的绝命之击在身后已不期而至,他无奈之下一缩手,左手一挥,‘缝雨’、‘织风’之‘劫针万度’已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人无论如何不会就退,虽不识水性,一咬牙,已闭着眼就向那江中跃去。鲁狂喑眼中光芒一闪,似也感于小稚的机警侠义。那艘乌蓬小船的蓬中这时却钻出了一个老人,先接住了被鲁狂喑踢至的裴红棂与五剩儿,见老友遇险,并不急救,反一荡桨,将那小船摇离了一桨之地,然后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了一把刀来。

    ——大关刀!

    ——正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

    满渡斜阳下,只见刀光一亮,瞬息之间,疾劈而至。渡口上空,余果老一头白发风中萧然,鲁狂喑与敌手之间已被他劈开了一隙。余果老口里喝了一声:“退!”手与鲁狂喑相互一拉,已消了彼此纵跃之势,然后把臂而退,直向两丈余外的乌蓬小船上退去。

    船上裴红棂与五剩儿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话没出口,嘴已被飞跃而至的余果老急急掩住,只听他喉里低声道:“东密的人还不认得他是小稚,只怕反把他认成了五剩儿也不定。目下之策,速避为上!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丝’与‘瘟家班’的人已抢了几艘渔船,在后面疾追而至。余果老与鲁狂喑一立船头、一立船尾,一人荡桨、一人摇橹,无暇顾及小稚,已顺流向那下游疾划而去。他两个衰龄老朽就这么在江水中与一批正当年的健儿较开了臂力。

    渡头的人还没从镇惊中清醒过来,好半晌,还愣愣地望着远去的几艘船儿发呆。天上余霞方灿,一只孤鹫从天上飞过,惊鸣一声,翅影已淡。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人海孤雏就那么载浮载沉地被丢在了江水里。

    第二章:泥足巷里小泥足

    小稚重新睁开眼时,鼻中先嗅到了一丝腐臭的味道。他皱了皱鼻子,想起脑中记得的最后的图象是:那江水是流的。

    ——那江水是流的,不舍昼夜,这时也象要把小稚身上那才才绽放的生命在这流动间带走。

    他最后一下浮出江面看到的是天空中那绚烂的流霞边上有一只孤鹫滑过。然后,江水浸没了他的鼻——天空不再有翅膀的痕迹,他的心里也好空好空。如果让他再有机会对母亲说一句什么,他想,他会说:“我终于要知道这江是深的。”

    ——他四望了下,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好破烂好破烂的阁楼里。可这阁楼却还干净,四壁都是快要朽坏的木板,屋内的颜色也参差不齐,红绿相撞。他的身上盖了一床破破的棉絮。那棉絮中浸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的体味,象是隐有一股香气。他努力爬起身子,只觉,头好沉。

    阁楼的一侧歪歪斜斜地开着半扇窗,那丝腐臭的气味就是从那窗子里传进的。小稚向外面伸了伸头,只见楼下,是一个好污浊的巷子。巷子不长,两旁的阴沟里满是泥。这时巷子里或站或坐了几个小孩儿,从八九岁到十四五岁不等,有个最小的正把一双脚伸到那阴沟里拍打着那泥。小稚抬起眼,觉得小巷上空的天空都灰得诡异,旁边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丝丝油烟,把那天都涂得污浊了。底下的小孩们用一种他不太懂的方言吵闹着。这时已有个孩子看到阁楼里他露出的头,只听他叫道:“你醒了?”

    小稚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那孩子已踢踢蹋蹋地跑了上来,一张小脸上鬼样的黑,好有十三四岁年纪。只听他笑道:“肚里是不是饿了?”

    小稚点点头。那小孩儿笑道:“那跟我来。”

    说着他一转身,先又踢踢蹋蹋地跑下楼去。小稚只有在后面跟着。出了巷子口,小稚惊讶地发现,这破败的巷子外面居然是个闹市。那孩子领了他向一个小棚子里坐下。这是个卖烧饼汤水的地方,棚子主人围了个油渍麻花的围腰,怒眼看向那孩子道:“泥猴儿,今天又想来赖些什么!”

    那小孩儿把眼一翻:“赖?大爷今天不赖!”

    说着,掏出几个文钱往桌上一拍:“给我六个烧饼两碗胡辣汤!”

    看着他大刺刺的样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见那小孩儿往他脸上望了一会儿,嘻嘻笑道:“那么深的江居然还没把你淹死!你好端端地跳个什么江?是不是有了后娘,被打骂不过,还是偷了东西被人追得跳进去的?嗯,裳儿姐又救了一个了,你好叫小十七儿了。”

    小稚愕道:“裳儿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孩子笑道:“裳儿姐就是我们的姐姐呀,这里——就是泥足巷了。”

    小稚摇摇头,看见外面一个店的招牌上有‘汉口’的字样。烧饼和汤这时却已都端到了桌上来,那孩子就不再理小稚,先饿鬼一样的吃了开来。小稚怔怔地望着身外这一切,唇角微瘪,发起呆来:娘和余爷爷这时到哪里了?还有五剩儿、二炳——这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离开亲人的照顾,心里一悲,有一种好凄凉好无助的感觉。

    他肚里虽饿,看着那些吃食却吃它不下,木木地呷了两口汤,嚼了几下烧饼,却见旁边桌子上好特异地坐着两个人。先引动小稚偷看向他们的是他们俩人那两双特异的眼,一个黑多白少,一个白多黑少。那白多黑少的人喝汤的姿式更是奇怪,这时正是下午,这小棚子里没什么客人,只见那一双眼珠白多黑少的人捧着他手里那碗胡辣汤凑在鼻下,口里与同座之人说着话,手里的汤碗上只见热气腾腾,那热气扑进他的鼻子里,碗里的汤就见少——这一碗汤他竟似用鼻子吸进而不是用嘴来喝的!

    见他如此异象,小稚心里就不由一惊。他脑中不期而然跳起的两个字居然还是:“东密”。

    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却用一双手斯斯文文地掰着手里那烧饼,口里淡淡道:“白哥,你练工夫也不至于勤快到拉着我特意跑到这鬼巷子里来练吧?你的‘鼻饲’之术我已见过了。这小巷子除了这碗胡辣汤,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特特把我远从长沙招来要看的?”

    那‘白哥’手里的一碗汤却已见了底。他闭上眼,脸上有一种又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半晌道:“阿青,哥叫你来,可是为了一桩大功劳。”

    那阿青哂然而笑,一副不太当回事儿的样子,那‘白哥’这时象已缓过神,低声道:“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他说这几字时脸上神情大是诡异,语意悠悠的,话中文意与他的装扮极不相称。果然,那阿青神色就变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说……”

    那‘白哥’的脸上换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说……”,小稚正要认真偷听他们的对话,身边的小孩儿泥猴儿忽向棚外一抬眼,张口就叫了一声:“裳姐回来了!”

    第三章:颠倒裳衣

    他一拉小稚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就脚不点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绊了一绊,却见那边桌上的‘白哥’也正睁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向棚外望来。不知怎么,他眼中的神情就让小稚心里忽忽一跳。他们才跑进小巷子,只听里面的孩子也正乱七八糟地齐叫道:“裳姐回来了。”

    小稚抬眼一望,只见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正围拢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嬉闹。那年轻女子只见得到背影,身上穿得、那真是颠倒裳衣——再没那么乱的了。只见她一身花绸衣衫上,团了一个个‘寿’字,虽质料极好,却敝旧已极,而且仔细打眼望去,东一条西一块,竟似一件寿衣拼就的。小稚心头一惊——犹为可异的是那个女孩儿头发的样式极为古怪,乱乱地梳着个极为刺眼的髻,那髻子本不适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掺的还有假头发,上面花红柳绿地插满了木钗铜饰,身上也缠了一条条莫名其妙的丝带,竟似满身里开了个杂货铺子来,好多久已无见的陈年古董竟一齐凑到她身上拼合在一处。那女子的身材倒袅袅婷婷。那些孩子正在哄抢她手边篮里的东西。小稚身边的泥猴儿这时大叫了一声:“裳姐。”

    那女子就转过头,她的脸上,被胭脂涂了一张血样阔嘴,两颊上脂粉厚厚的,颧骨上却极不恰当地扑满了夸张的腮红,一双眉毛描画得黑而丑,额上偏偏贴了个极差极差、想来是贵家女子丢弃的花黄。小稚看着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不知怎么先替她悲哀起来。那女子的声音却很好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母性般的甜柔:“啊,泥猴儿,我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可已醒了吗?”

    小稚一愣,她明明该见到自己就站在泥猴儿身边呀。泥猴儿却冲他做了个鬼脸,脸上还在笑,却装出一副哭丧的声音道:“姐姐,他、他、他……”

    那女子疾道:“他怎么了?”

    泥猴儿哭道:“他死了。”

    那女子手一松,挎着的柳条篮一下就落在了地上,里面装的还有不少残剩的食物。只见她的脸上一片惨然,轻声道:“死了?”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措的悲凉。泥猴儿一般小孩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他抢上前去先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脸上忍着笑,不出声,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稚这时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真有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忽闪闪的睫,可那眼前象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隐隐的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了不安。她脸上那一种失色却让小稚心头一酸——这个、就是那救了自己的裳姐了?——还有人、还有人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死去如此失色伤心吗?这时他认真地看到了她的眼,他小小的心里忽撕裂般一痛:他明白那个女子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她是个盲女,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虽极干净颜色却极不搭配的装束,明白了她那丑样的眉与莫名其妙的饰物。一个盲女孩又能怎么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对着镜时,如何梳画?他心里一痛,真不知她有没有那一面镜子呢?

    他轻轻走到那女子身边,拉了下她的手,轻轻道:“姐姐,泥猴儿是逗你呢。我没死,我还活着,谢谢你了。”

    他声音里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孩子的诚挚。一丝笑影从那女子脸上漾开,那是真心的欣喜与微笑,她轻轻摸着小稚的头,却没有怒容去呵叱耍弄她的泥猴儿和那帮孩子。那动作温柔而轻缓,让小稚这才失怙持的幼小心灵里几乎升起一种幸福的感觉。只听她道:“你身子好了吗?肺里是不是还闷?你可真喝进了好多水呀,一条江就差没有被你喝干了。”

    小稚眼中的泪快要滴了下来,他是个很少想到自己不幸的孩子,可一想及,那么深的水里,这个盲眼的姐姐是怎么跳进去把自己摸到救上来的,心里就忍不住想哭。那边泥猴儿却已和几个孩子快抢光了篮里的食物,只听那女子轻责道:“你们也别太贪了,留点儿给阿大阿七他们,他们今天去帮人哭丧,回来嗓子一定很痛,你们留点好咽的给他们吃。”

    泥猴笑应了,却缠到她身边来,一手摆弄着她身上的衣饰,口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夹着眼,一脸促狭地对小稚笑道:“我商裳姐好看不好看?你说,我们给商裳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

    小稚怔怔地望着他们,这姐姐身上的装束是这帮泥猴儿给打扮的?他怔怔地把眼从那几个孩子脸上扫过,只见他们脸上还是那种带着一丝捉弄的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由一闭眼:他不想看到、不想看到这样的欺诈与侮弄。

    第四章:盲人的眼是怎样的一种黑

    那女子的名字就叫作商裳儿。小稚跟她混了一下午,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她就是这泥足巷里的孩子们的头儿。大家都叫她‘裳姐’,这泥足巷里的孩子有一半儿是她捡回来的。

    而小稚醒来的那个阁楼却也就是她的‘香闺’了。她每天照顾这些孩子们,从阿大到十六儿,无论伤痛冷暖,都是要她亲为操心的。她自己每天到‘贺楼’去洗碗——贺楼在汉口是个大酒楼。那活儿虽没什么钱,却可以带回好多客人们吃剩下的吃食,只这一点,就基本可以保证那十几个孩子没有饥饿之虞了。她似乎很喜欢小稚,把小稚单独带回了自己的阁楼,从袖子里摸出了半个雪梨糕,窃笑道:“你把它吃了吧,可别给他们看到了,要不又说我总对新来的孩子偏心了。上次带了个十四儿来,我偏心被他们看到了,事后小十四儿被他们整得好惨,吃的东西都被逼着用手指伸到嗓子眼里呕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温柔,摸着小稚的头,一叹道:“你家大人还不知怎么着急呢。你有地方回吗?如果没有,只好跟在我这里当小十七儿了。”

    晚上的贺楼格外的忙。商裳儿象是怕小稚初来,被巷里的孩子欺负,所以特特把他带在身边去了贺楼。她洗碗的地方却不在厨房,而是在门口。她那么一身怪异的装扮,进门的客人有不少就对她轻挑地调笑。商裳儿只默默地低着头,认真地干她的活儿。一时又有楼上的客人点着名儿的让她到楼上唱小曲。商裳儿的小曲唱得并不好,还常错词儿,可一身怪异的装扮却每每能把那些闷得无聊的客人们逗笑。一人道:“这贺楼老板当真会凑趣,也不知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当真给他的生意添彩。你们看,是不是比玩杂耍的侏儒还来得精彩?”

    商裳儿唱罢了又去楼下门口洗碗。看着她卖力的身影,小稚的心头不由升起一点悲凉:他虽小,却已明白:原来他们要裳姐在这儿干活并不是真的要她洗碗——富贵人家吃饭本常要一个专责逗笑的‘篾片’,小稚在长安就有听说的,原来他们把裳姐就当做了取笑的女蔑片。

    又有一个客人进门,他伸手在商裳儿下颔上兜了一把,几个一起来的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就哄笑起来。商裳儿抬了下她那双美丽的眼,小稚心中一痛,几忍不住骂了出来:他们、他们这么锦衣玉食,人生能享有的快乐难道还不够吗?一定要找个可捉弄的残疾女子才算‘十全儿’?

    商裳儿的脸上却不见悲喜,她只那么淡淡地笑着。仿佛那尴尬的人生与她毫不相干。

    这时却又有人进门,小稚一抬眼,愣了下,那两人却是小稚下午在泥足巷边烧饼摊上碰到过的那两个举止怪异的人。只见他们穿扮很不同,一个象个秀才,另一个却象个生意人;一个眼中白多黑少,一个却黑多白少。他们看似没在意地上了楼,在楼头坐定了后,要了茶,却不时探头出来盯上商裳儿几眼。小稚本就对他们好奇,那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就更让他感到种不安。

    这时偏有两个青皮凑了过来,只听一个向商裳儿狎笑道:“丫头,怎么?泥足巷里你收的那十六个小童男还不够你消遣?又捡了一个?这个可还小些,你丫头的口味可真怪,今晚儿跟了爷回去,让你尝尝小童男顶不了的那个鲜。”

    商裳儿只低了头洗碗,象没听到一般。

    那两个青皮却不肯干休,一把拎过小稚来,往他身上乱掐乱摸着,疼得小稚直咧嘴。他不肯喊,知道喊了只会让裳姐更难过,咬着牙强忍着。商裳儿忽抬起眼,那两个青皮见门口没什么人,互看了一眼,邪笑着就把小稚往酒楼后的一个黑漆漆的小巷里面带,明显着要诱商裳儿追来。商裳儿果然站起身,小稚一声悲叫:“姐姐,你别过来。”

    然后他的嘴就被那两个青皮堵住了,他悲愤已及地看着商裳儿从灯火辉煌的门口向这黑漆漆的巷子口摸来。这巷子里多有杂物,商裳儿跟得一磕一绊,口里低声道:“快把我兄弟放下来。”

    小稚看她脸上神情,似是不敢高叫,怕老板听到责她扰了酒楼的生意。那两个青皮淫笑着,退到小巷深处,等商裳儿近了身,才狎笑道:“你个小妮子倒精乖,知道自己瞎,故意穿成这么破怪。难为你那小弟阿大怎么想来,特特给你搞这么身穿扮,叫你每天好赚些食儿回去给他们吃,也少被人揩油。其实大爷盯了你好久了,你也没看着那么丑嘛。嘿,不是爷提点你,你被你精鬼儿似的阿大卖了你还不知道呢。怎么,以后别跟那帮小泥猴混了,跟了爷我,包你有玩有穿。怎么,今儿咱开门红,你先给爷们摸几把先?”

    商裳儿却只一言不发。不知怎么,这巷子里这么黑暗,小稚却看到她一双盲眼似在这黑黑的巷子里发出光来。那真是一双绝美的眼,看得那两个青皮直冒口水。他们见商裳儿已入了套儿,一个继续捉着小稚,一个就探出一双手向商裳儿身上摸来。小稚这一生还没曾真正恨过什么人,但这一刻,只觉,如果自己有力,自己手中有刀有剑,一定要把这两个流氓宰了先。

    商裳儿的眼里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对人世悲悯的神彩。那个青皮眼看就要得手,忽然口里痛呼了一声,然后捂着裆就在巷子里蹲下身来。另一个大惊,才要叫,只听一个才才长成的少年的口音道:“裳姐,你别怕,我看谁敢欺负你!”

    那是一个刚变好声的似嫩似哑的男声,然后只听他一声唿哨,七八个孩子一齐在这巷子里窜了出来,一声不出,缠在那两个青皮身上就是一阵厮打,又是撕又是咬,咬得那两个青皮哭爹喊娘。小稚已脱出掌握自己的那人的手,他一脚就向那青皮脚上狠狠跺去,只听那青皮‘哎哟’一声,然后,就有五六个泥足巷里的孩子缠上他身来。这是一场无声的撕打,小稚还是头一次打人,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个污浊的小巷里的打斗,但这种挣扎在暗夜小巷里的拼搏给他的震动一点也似不比余爷爷那校场出刀、胡大姑那奋椎一击来得小。他似终于明白:在这没有道理的人间,所有尊严,你想换得的尊严,都要靠自己的拼打挣来!

    有好一刻,那两个青皮已叫起‘爷爷’求饶了,然后才见到那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的孩子喝了一声:“放他们走。”

    他的声音间自有他的一种气度,暗暗的小巷里是他才才长成的一个小男子的发光的眼。他就是阿大,杜阿大——泥足巷里杜阿大。小稚也是到这一刻,才明白:什么是争伐,又什么叫做江湖。

    第五章:生意

    商裳儿轻轻摸了摸杜阿大的头,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又带小稚向贺楼走去。小稚在她腋下回头,见到杜阿大的眼里晶亮晶亮的盯着商裳儿的背影,脖子上初起的喉节轻轻地一耸一耸。

    小稚忽然好羡慕他。回到酒楼前,他趁空问商裳儿:“裳姐,他就是阿大?你的打扮是他出的主意?”

    商裳儿笑笑:“是呀。以后,裳姐照顾不到的地方,就要靠他护着你了。你别看他凶,那是对外人,对自己兄弟,他可好着呢。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

    说着,她转过一双盲眼望着小稚:“你是不是觉得裳姐穿得好乱?”

    小稚不自觉地被她看得脸红。虽然明知商裳儿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不由转过脸。只听商裳儿轻叹道:“你别怪阿大,他这主意不错,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还有青皮来找麻烦。你还小,还不知道,在这世上,当个弱女子有多难。”

    小稚怔怔地抬起眼,他看着灯火辉煌的酒楼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以前他老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做那个不快乐的官,为什么那么忙,为什么——在重重阻扼下依旧不改不悔的硬挺硬捱,以至身去后都惹来‘东密’对他母子的这么残酷的无休无止的追杀,但现在,他似懂了。他忽然好想长大,好想……做官,要不做一个侠士。这个世界,不公啊,真的不公。他轻轻握紧自己的小拳头:他要改变它,他要改变它!

    酒楼的掌柜的见商裳儿带了个孩子来,偏今晚忙,如何会不利用?因见小稚眉眼还干净,招招手把他招了去,叫他去帮忙侍候楼上的酒座,给小二打个下手。商裳儿轻轻摸了下小稚的头,就把他推上楼去了。

    楼上的人果然很多,小稚也被小二们呼来喝去的送这送那。小二们怕他小打了碗,只让他送开水毛巾什么的。忙了有一个多时辰,好容易得了闲,小稚又被叫往楼边窗口的那张桌上去添水。

    那张桌上坐的却就是他认得的那两个眼睛长得好生怪异的人。他们见小稚清乖,就叫他留下来,给他们添酒。不一时,只听那个白哥道:“好来了。”

    那青弟就一回眼,果然他身后这时转来了一个三十有许的汉子。那汉子长得好老,明明年纪看着不大,一张黄黄的面皮却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苍老。其实他五官也算生得周正吧,却有些獐头鼠目的样儿,加上一脸暗疮,两只眼睛涩涩的,如有色意,让小稚看了很不舒服。

    他还是给那人斟了酒,只见那白哥并不太答理那人,反是那青弟笑着跟那人客套了几句——原来他们也还是初会。只见那叫阿青的轻轻用一只牙签剔着牙,微笑道:“我们可是有事要求你了。”

    他面上神色对那男子颇为轻忽。轻轻啐了口什么:“你叫古三皮吧?”

    那男子古三皮却一脸谄媚,极巴结地陪笑道:“正是。能给两位爷办事儿是我古三皮的福份。”

    那青弟哧声一笑:“你认得我哥俩儿?”

    那古三皮一脸尴尬,摇摇头。

    那青弟放下脸道:“那你跟我们虚客套个什么?”

    他一沉脸,神色大是阴狠,看得小稚心中都一跳。只听那古三皮尴尬道:“是天后街卢老大让兄弟来的。两位连卢老大都奉承得很,小的怎么会不开眼?”

    那青弟似很以捉弄人为乐事,半含着笑听他诚惶诚恐地说着,似明知这小混混的马屁拍不到点子上,但也不妨听听以为乐事。只听古三皮又道:“何况,卢老大说,两位可是‘东密’上的来头儿呀……”

    他一语未完,只见那白哥已变了颜色,重重一咳。他这一咳,吐气开声,似有内劲。声虽不大,楼下的商裳儿都听到了,面色变了一变,抬了下脸。那古三皮缩头一笑,似生怕打似的,先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小的胡说,小的胡说。”

    那青弟却已大笑起来:“我们找你来,只是为了一桩生意。听说,你认识一个我们一直要找的人呀。”

    他脸上半笑不笑,阴阴阳阳地看着那个古三皮:“而且,好象和她还很有一腿。你很能嘛!秘宗之中,多藏异能,女子多半还是绝世美女。我真想不通,她怎么会把你看上了。”

    古三皮一脸诌笑,搓手道:“这个,这个……二位爷又不是不知,小的是专吃这碗饭的。女子们最傻,一欺二哄,没有不上套的……”

    那两位却似没心思听他的花柳经,只见那青弟脸色变得好快,轻轻一咳,已正容道:“我们不要你干别的,你可有没有听她说过‘暗湍岩’与‘醉醒石’六个字?”

    他们两人似是把这句问话看得极重要,眼也不眨地盯着古三皮的嘴。古三皮搓手道:“这个,这个,倒没听她提起过。”

    那两人脸上就微有失望。“那你有没有见到她,身上无论哪处,可能是臂,可能是腿,上面有一个在夜色下才能见的不是刺上却能隐隐发光的‘秘’字?”

    古三皮尴尬道:“二位爷,你们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是个绝色。我勾上她,一大半靠的是装个纯情男子的力,至今,至今……还没碰过她的身子呢。”

    他这话说来,似是心中大感惭愧一般。

    那白哥与青弟对望一眼,似是无奈已极。“你们最近什么时候还可以见面?”

    古三皮面上登时转了神色,嘿嘿笑道:“不瞒两位说,那女子已被我迷得三魂出窍了,想见她的话还不容易?随时都可!”

    那青弟就冲白哥轻轻一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来。那纸是上佳的锡纸,只听他道:“那么,明日晚上,就是月明之夜,你与她一会,记着,一定要跟她喝酒。喝酒时,你把这一小包药下进去,让她喝下去,然后就没了你的事儿了,三十两银子少不了你的。”

    小稚心中一惊:这世上真的处处都是欺诈。古三皮并不先接那纸包,涎脸笑道:“这个,这个,这么个绝色,三十两也太少了吧。”

    那青弟一愣,然后一声大笑:“放心,这事你只要办好,三千两怕也有得你拿呢。”

    第六章:无睹之恋

    那一夜小稚睡得好不踏实,不断地梦到酒楼上那三个人的那一席谈话。他知道他们是要害人,可恨自己救不了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又住在哪儿。

    怕他体弱,又是刚被江水浸过,商裳儿那晚就特意让他睡在自己的阁楼里面。后半夜,听他翻来覆去直是睡不着,商裳儿忽轻声道:“小稚,有事?”

    小稚摇摇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让那么累的裳姐再操心。只听他轻轻道:“没事。”商裳儿笑道:“想妈妈了吧?”

    小稚本没有在想,被她一问,却触动了情怀,把头藏入被子中,不吭声了。

    只听商裳儿轻柔地道:“想就想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谁说就不兴想妈妈呢。——来,到裳姐这儿来。”

    小稚听话地来到她的床边,商裳儿轻轻把他拉进被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腋下,轻轻用一只手拍打着他。晚上的她却也没有余暇卸掉脂粉。小稚被她轻轻拍着,心里一下下松了下来,一会儿睡着了。可他觉轻,不一时,又醒了,悄悄睁眼,偷眼看抱着他的裳姐,只见她那乱涂了脂粉的脸却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静好,轮廓极美。她的头发被压在枕下,月光透过那半吊的小窗泄到这阁楼里来,轻轻地梳吻着她白皙的脖颈。她正似在杷什么人儿想起,空空睁着盲了的眼,脸上那一种思虑,象是小稚偷看到的母亲有时望着伏在案上赶奏折时累了睡着了的父亲的脸,那是——那么静,那么淡,那么气宇悠悠的一种思恋。看到那表情,会让人凭空升起一种幸福感来:原来,这人世,毕竟是美好的,因为还有这么美好的思念。

    轻轻的玻璃上发出一声响,一个石子投进窗子里来,然后,巷子里响起了几下或长或短的击掌。然后,小稚就看到商裳儿的脸上漾出一抹轻笑来。——那么美好的笑,让小稚生怕让裳姐查觉到自己已经醒了,惊破她一个人——应只属于她一个人美好的心事。

    第二天,小稚跟着商裳儿到贺楼洗碗时,就觉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时那么宁定,似是总是在忍着一缕笑意、总是忍着一种莫名的高兴心情。她轻快地洗着碗,手指拂在瓷沿上的动作都有那么一股温情。那天他们早早就收了工,回到小巷子里,商党儿又忙了半天孩子们的事,用一双盲了的眼摸出针,摸摸索索地给泥猴儿缝了一晌他撕破的衣服,打发他们都去睡了,才又带了小稚上了阁楼。此时天色却已过二更了。

    小稚的觉轻醒,睡了有一更天,只听商裳儿轻轻起身。她轻轻给小稚掖了下被子,然后自己下了床,她打在床头的有一盆清水。然后,她轻轻的脱衫解带,然后,水声哗哗,她就着窗口的月光把自己清洗起来。小稚忍不住悄悄睁开眼。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月光下的那个少女的身体,水声轻缓,似也在诉说着一个女孩爱娇的心事。月光就那么匀匀地泄进窗内,在她的身子上淌啊淌,淌过她胸前隆起的双峰,淌过平滑的小腹,淌过纤长美丽的腿。

    水与女儿真是一种极美的契合——商裳儿的身体原来那么莹白娇软,全不似她白日里的形态,细密得沾不住一颗水珠儿似的。那滴滴水珠儿借了月光的魔法好象变成了一颗又一颗莹光闪闪的珠子,轻轻地在她的身上亲吻流淌。她的双足纤巧幽美,小稚在床上刚好能看到,只见到那水顺着她的脚踝那么轻盈地流下来,流在已朽的地板上,流出一种只能隐于暗夜、不可为世人所见的那么一种千万年中也不能再有不可重睹的幽丽。

    小稚就是搜遍自己背过的所有文词也形容不出那一份幽丽呀!然后只见商裳儿轻轻披起了自己的衣裳,小稚忍不住,轻轻道:“裳姐,你要出去?”

    商裳儿在暗影里回眸一笑,哑哑的瞳子里有月亮的光彩:“是呀,小稚乖,别出声,别让他们知道我出去了。”

    她安抚似地转回来轻轻拍了下小稚身上的被子,小稚幸福得闭住了眼。她轻轻在小稚头上留下一吻,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商裳儿轻轻的脚步才到楼底,小稚就忍不住,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跟下楼来。他不一定要跟着裳姐,只觉自己再也睡不住。他下楼时,商裳儿已经不见。他顺着巷子向里走去,天上的月色幽静素朗,慈悲得照得这污浊的小巷也生出一份幽丽来。巷子尽处却有一段残墙,小稚顺着缺口走进去,里面居然是个不大的废园。园子里草木零乱,但这零乱也被那月色梳理出一种零乱的静好。月色下,他用足寻着那几不可见的小径,一步步踏着那月色,在小园子里独自徘徊起来。

    才离娘亲,他的心思本来很乱,但这静静的月色似是理清了他的心思,心里对这夜这月都生起一分感激之情来。他顺着小径走,也不抬头,小径的尽头似是个六角小亭子,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然后他一抬头,只见那六角亭子里,有一个人衣衫松懈,正自静静地坐着。她的头发轻轻披散,脚似是不耐那鞋子的破旧,踢掉它,露出一双天足来。然后小稚一抬头,望见了她的脸——天!那是怎样一张脸,鼻翼、唇角、睫毛,无一不是这人世不能有的一场完美。小稚的娘亲裴红棂当得上是长安第一等的美人,可就是她,也怕没有这等丽色的。那容色真是太美了,全是这人世间所不该有不能承负的一场清艳。而她,居然是商裳儿!那个在白天,穿着一件寿衣拼的衣装,梳着最荒诞的髻,颠倒裳衣,有时都不由让小稚都觉得难为情的商裳儿!

    她那么惬意地把白天为他人——比如杜阿大,比如市人——故故掩掩住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开来。那姿态,那神韵,简直已不可称之为美,只是一场——天然。

    静好天然……

    小稚怔怔地惊‘啊’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嘴,倒不是怕惊动商裳姐,而是怕惊触这一场他心底的惊艳。

    商裳儿却已听出了他,朝他一笑:“小鬼头,你也睡不着,就这么摸了来?”

    她脸上并不见怒意,她虽年纪不大,但这两天所见,小稚觉得她似乎就从来就没有过怒容。小稚一时觉得心里都恍惚了。商裳儿招了招手,他就走到亭子上来。商裳儿把他抱在怀里,轻轻道:“姐姐不是怕你跟来,是怕阿大他们知道。他们一直不许姐姐见一个人。”

    然后她脸上轻笑起来:“这班小孩儿,也会吃醋的呀。他们怕姐姐跟人跑了就不要他们了。其实——怎么会呢?姐姐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这十七个了。但姐姐是个女子,是个女子就要有人来爱呀。说这些你可能还不会懂,但你能答应姐姐明天不要告诉他们吗?”

    小稚乖乖地点了点头。

    商裳儿摸娑着他的脸,唇边就笑了起来。

    小稚轻声问:“那他是谁?”

    商裳儿一脸轻笑,她轻轻的嗓音让那月色似乎都颤动起来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也最……温柔的。只有他不嫌弃姐姐。他说,姐姐虽盲,却生得好看。他说自己也长得很好看,又俊朗又英武。其实他不说。姐姐就知他是又俊朗又英武的了。姐姐最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讲自己那些光彩的过去。他真不是一个寻常人呀。姐姐只恨,只恨盲了一双眼,无法把他亲眼所见……”

    她的声音轻轻的,过耳如风。那么美好的恋情,那么温柔的情怀,小稚只觉心里都听得轻颤得疼了。商裳儿轻轻抚着小稚的脸:“有些事,你还小,不懂得。不知道这世界上,无论你是盲是残,但老天待人总是公平的,它会象给所有的人一样给你一个同样的礼物……”

    然后她轻轻抬起头:“这世上最好的礼物,那是……爱!”

    她脸上有一种让小稚想依偎在她怀里总远不想起来的神情。这个世界真美好。因为,还有让商裳姐能这么幸福的爱。

    商裳儿的眼虽盲,可听力象极好,这时只见她的耳朵动了动,轻轻拍了拍小稚:“他来了。”

    小稚抬起眼,他好想见到那个让商裳姐如此幸福的男子。如果允许的话,他真要谢谢他,谢他给这么好的裳姐一个这么好的礼物,谢谢他对裳姐的爱。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子,他的眼瞪大——嘴张开——舌头打结——再也发不出一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里一声极痛苦的碎裂的声音,他的脑中只想及了两个字:欺骗!

    第七章:毒酒

    那是——欺骗。

    ——赤裸裸的欺骗!

    就算那个男子没有小稚想的那么高大英挺,就算他黄黄的面皮上生有暗疮,就算他看起来有点獐头鼠目,就算——他利用商裳姐的目盲把自己形容得那么俊朗,只要想到他给商裳姐带来的爱,小稚也能忍了接受。他甚至愿意闭了眼告诉商裳姐:她爱的真是一个——天底下最最英挺——最最出色的男人。

    但那来人,居然是贺楼上他曾见过的,那么猥琐地答应别人出卖一个绝色女子的——

    ——古三皮!

    小稚呆立当地。

    商裳儿却已顺着脚步声迎下亭去。她太高兴了,口里都说不出话来。小稚只听到自己心里一个声音在喊:不要!

    不要、不要靠近那个男人。

    但他喊不出,不只为震惊过甚,是为了,他怕惊醒裳姐这苦涩人生中难得的一梦,怕她梦醒后会是什么样的容颜。

    古三皮果然是情场高手,只听他的声音全没了猥琐,只是那么温柔宽厚。他轻轻揽住商裳儿的肩,口里轻责道:“眼睛不好,就不要疾走,要是摔坏了我可怎么好?”

    商裳儿轻轻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古三皮轻轻地兜起商裳儿的下巴:“让我看看,我们的裳儿今晚会有多美?”

    然后他的笑声更轻快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虽然我见过的美女已都可称为极品了,好在——”

    他声音恰到好处的一顿:“我虽配不上你,但我还带来了一样配得上你的东西。”

    说着,他就轻轻扶商裳儿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对小小的锡制的杯子,“这是两个杯,银杯,我可是从‘古月楼’花好多嘴皮才让他们出让的,这是他们的镇楼之宝了。但除了这雕镂奇绝的银杯,又有什么配得上我的裳儿的朱唇?”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皮囊,轻轻在商裳儿眼前晃了晃,怜惜地象是想起她看不到,轻轻解了索,在她鼻下摇动了下:“还有这花雕美酒。”

    “这是陈年花雕,听说绍兴那边,女儿一出生就要埋起的,等她花烛那日好用。不为别的,只为这典故,为这好名,我们今夜银杯,也正好用这美酒。”

    他轻轻地已斟了两杯,小稚分明看到他的手中有个纸包,往那杯子里弹了一弹,然后他把两个杯子放在石上,拥着商裳儿的肩,轻轻道:“我从长沙好容易赶回来,就是想在这月满之夜,能和你静静相对,喝一口清酒。”

    “名花倾国两相欢——人世之中,是再不会有这等清福了。”

    他小心的挑了一杯塞入商裳儿手里,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轻轻道:“裳儿,喝下咱们这第一口共饮的酒。”

    他的声音有一种滞涩的温柔。商裳的容颜似乎在他的温柔里都要饴化了。她轻轻端着那个杯子,几乎不忍一触唇的——不忍哪怕是一舌尖一舌尖地将之舔尽,恨不能舔之一生,珍爱一生,品位一生的。

    ——小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拚力大叫起来:“别喝,那是——”

    “毒酒呀!”

    这一声突出,让亭外的两个人一惊。古三皮一抬眼,已认出小稚。他神色变了变。商裳儿的手一抖,但忙忙稳住,象怕泼溅掉一丁丁点。只听她轻声道:“小稚,别胡说。”

    转向那男子道:“三哥,你别生气,这是我新得的兄弟小十七儿。我没想到,他才来,就也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

    但她的声音娇娇弱弱的,还含着轻笑。但那份开解,似不是在解释给古三皮听,而是说给自己。她把那杯酒身唇边凑去,似乎生怕古三皮不满一般。小稚已再也顾不得,大叫道:“是一个白哥和一个叫阿青的叫他下了药的毒酒。裳姐,你别喝,我说的是真的,那晚我在贺楼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我如说一个假字,叫我——遇风形散,沾雨骨销!”

    说着,他已飞奔而来。

    古三皮一脸怒容道:“你胡说!”

    商裳儿却已转过脸,对小稚说:“你说的——是假的。”

    她的脸上静静的,有一种让小稚恨不能承认自己见的听的都是假的的神情。他站住身,不敢再开口,可喉头那耸动哽咽的哭声却再也忍不住喷发了出来。

    商裳儿摇头笑道:“你说的是假的。”

    她看着那杯酒,用她的盲眼看着,一只手轻轻在抖,嘴里轻轻笑道:“你说的是假的。”

    然后,她以一种强迫的神情缓缓把那杯毒酒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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