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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 之 商裳兒1

    第一章:孤雛

    舵落口的渡頭,正是黃昏。

    這是一個詭異的黃昏,太陽明明還在天上暈暈黃黃地照着,可渡口上空卻飄起了雨絲,——太陽雨。

    岸邊的石頭磯上,正放着一張小杌子,上面拈針獨坐着一個老人。那老人六十開外的年紀,年材寬寬胖胖,一雙厚重的眼瞼下隱藏着一副柔和的目光。他正含笑地看着渡船擺渡。

    正在渡江而來的似一個雜耍班子,似乎才在江那邊戲罷,急急趕回,還沒脱下適才做戲時身上斑駁的綵衣。

    老人的手裏針只一枚,太陽下的風雨卻千絲萬線,看他的神情,似想把那雨絲風線一根根都穿入他的針孔裏一般。

    渡口這時卻行來一輛大車。車轅上,一個小孩兒看着渡頭上空那太陽與雨絲共舞的奇景,不由興奮起來。他一下從大車上跳下,伸出雙臂在雨中捕捉,歡叫道:“啊、啊、啊,太陽下雨嘍!”

    那雨絲映着點點金光,當真象是從太陽上掉下來的。

    另一個孩子看着比他沉穩些,卻也一臉快樂的樣子,他笑叫道:“小稚”,也從車上跳下來。他年紀大些,又多少練過功夫,小稚躲他不開,只兩下就被他捉住了。那雨絲卻象倥傯灘上的金沙——時光之沙——一般地簌簌而落,陽光在兩個孩子臉上打出一片金粉,那金光誇飾了他們的童稚。兩個孩子就在大車之側嬉鬧。大車之外,卻是整個渡頭最繁忙的時節,挑挑的、擔擔的、剃頭的、賣珠的,行人商賈,種種種種,這時正在這渡頭小街前彙集起來。

    一個賣果子的小販正在用小指偷偷壓着自己手裏的秤,他太會神了,沒注意買果子的偷偷拿了幾個果子塞在自己的簍子裏;正擺渡過來的那隻渡船也靠岸了,大家擠着上船,有人趁亂混着船錢。小稚的眼精亮,一掃視下,已偷望見了這些人世間的小把戲,臉上有一絲驚奇夾雜着駭笑的表情——人世間原來還有這麼一些欺詐!那些大人卻只看見那兩個孩子那麼無憂無慮地嬉鬧着。這時,卻有一絲絲説不清、道不明的暗銀絲線在這紛紛的雨絲裏混雜進來。

    小稚和五剩兒還全都不覺,裴紅欞也正坐在車上沉思——於老人分手之時,曾道:“如果七家村有變,你們不用管,速速逃出,到距漢口不遠的舵落口來等我。畫這個符號,我數日內必至。”

    裴紅欞看着手裏的那個符號,想:如今,他們已到了舵落口,那符號也畫下了有兩天了。可於老人、他可已來了嗎?

    舵落口側近漢口,漢口號稱九省通衢,是天下一等一的商埠,所以舵落口也極盡繁忙。

    渡口邊上這時正有一個盲女,她人雖看不到,卻在那絲絲銀黑色的絲線剛剛交纏而出時,口裏率先發出了一聲低‘啊’。

    ——那絲線是銀黑色的,暗暗地混雜在這雨絲裏,陽光下閃現出一抹詭異的亮色。這批絲線説不清有幾十百千束,剛近到小稚與五剩兒正自相抱的大車邊,忽然收束,象是一張大網——天網一般,交纏百折,兜頭罩下。裴紅欞此時才驚覺到,她口中驚叫一聲,跳下車就去救那兩個孩子。可她一個不解武藝的女子,能濟甚用?只見那千絲百線一折,反把她也罩了進去。她絕望之下抬眼一望,只見那渡頭邊上,雖人人穿扮未變,但有不少挑挑的、歇擔的、賣茶的、閒逛的人面目神色卻已露出他們的本相來,那是——兇意。

    看着那一張張黃崩崩、木渣渣的臉,裴紅欞心中就一陣窒息,她知道又是東密——那不死不休、無所不在的‘東密’!

    渡船上的雜耍班子這時已下了船。一下船,正見到那絲絲縷縷的銀線剛剛縛定了裴紅欞母子與五剩兒——這出手的正是東密‘總歸堂’下一大秘密的殺手組織:絲。那幫人已經得手,馬上要走,渡船上剛下來的人卻變了臉色。只見那個雜耍班班頭兒模樣的人神色一怒,向前一躍,他手下已有一個花衣小丑搶先怪叫道:“嘿嘿,‘自在飛絲’、‘自在飛絲’!你們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長了吧?”

    ‘絲’中已有一人冷哼道:“總堂有令,誰捉得裴家母子,‘三密堂’空出的那個位子就是誰的。要怪只能怪你們到的太晚。”

    他臉上大有得色——那個雜耍班頭的一張黃臉上卻皺紋深刻,冷聲道:“可這是我‘温家班’的地盤!”

    ‘温家班’在江湖卻號稱‘瘟家班’,是東密帳下一股極為重要的組織,温老大與温老二温老三劃江而冶,江黃淮海,具為其所轄。這漢口一帶,如那班頭所説,確是他勢力所罩。

    ‘絲’中之人本任巡查,他們不欲與‘温家班’中人多辯,領頭的一揮手,就有人上前,要帶了裴紅欞母子就走。

    眼看着這到手的功勞就要被人憑空奪走,‘瘟家班’中人人色變。——東密的‘三密堂’位高權重,有覬覦之心者可謂多矣,何況‘絲’近年與‘瘟家班’中人已屢有衝突,如今這重要關口,他們在自己眼皮之下帶走這可立建大功的人,叫‘瘟家班’如何不怒?

    ‘瘟家班’的班頭兒猶在遲疑,他手下卻已先圍成了個半圓的圈子把‘絲’中之人要去的路線攔住了。‘絲’中有一人正疾行過‘瘟家班’之側,忽感到脅下腎俞穴一麻,當即一捂腰,怒道:“你們敢動手?”

    兩邊局勢本一觸即發——那‘瘟家班’卻也有一人只覺眼下一疼,一縷血線冒出,一隻左眼登時看不到了,口裏大驚怒道:“你們敢擅用‘自在飛絲’!”

    雙方局面本已緊張,一語未完,就已交上了手。兩邊的頭腦還不及下令,只見滿天餘日中,‘瘟家班’的人綵衣錯雜,雙手一搓,已有一陣陣異味伴着怪異之煙升起——東密行事向來毒辣,並不顧這本是鬧市之地。那‘絲’中之人知‘瘟家班’已下了辣手,不敢含糊,手裏也漾開了一根根絲線。雙方積怨已久,一動上手,先還想着剋制,可一碰之下,轉眼間不知覺已用上了殺手。

    ‘絲’中之人但求速退。雙方這一交手,只見場面極亂。兩方班底俱都不差,那‘絲’中之人所練之‘絲’本名‘千恩萬怨煩惱絲’,又號‘自在飛絲’,本為冰蠶所吐,極為難制。適才他們為防裴紅欞母子三人有人相助,暗襲之時幾已盡出,這時當此大敵,手中兵器不利,接連有人受傷,已處下風,只聽一人叫道:“收絲”。

    然後只見裴紅欞母子三人身上層層交纏的那根根暗銀絲線就簌簌而退——‘絲’已收回了他們纏縛於她母子三人身上的利器。

    ‘瘟家班’的班頭兒這時正在檢驗適才屬下所受之傷,他忽大叫了一聲:“停!”然後疾對‘絲’中頭領喝道:“外敵當前——這不是為‘自在飛絲’所傷,這是針孔!像‘枯柳樁’魯狂喑的‘度劫’針孔!”

    他一語方罷,卻見渡頭口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瘟老三,你的眼力可真長進呀!沒錯,我魯狂喑息隱江湖近十載,想不到還有人認得我這‘度劫’一針。”

    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起,一隻老肉堆疊的手伸出,手裏卻拈了根與他身材極不相稱的細長的鋼針。可他口裏的‘瘟老三’與那‘絲’中為首之人卻不敢輕忽,雙目直盯着他手裏的那根細長的針——適才正是他出手偷襲,攪動了雙方爭鬥。‘瘟家班’與‘絲’中之人一觸之下,彼此傷損已近十人,如果不是‘瘟老三’心細,今日之局只怕就讓他得逞了。

    ‘瘟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魯老頭兒與那餘果老可是鐵打鐵的刎頸之交。肖家孤寡,有他出手,又怎麼少得了你!”

    ‘絲’中頭領更是惱他相欺在先,冷哼道:“餘果老何在?東密之‘絲’今天倒要領教領教你的‘縫雨’‘織風’之術了。”

    他與瘟老三對望一眼——東密中人素不限制門中爭鬥,但如有外敵當前,一向合作無縫,這一眼之中,雙方已定攻守。只聽瘟老三喝了一聲:“擊!”

    ‘絲’中頭領卻冷叱道:“拿人!”

    他是命手下再次縛住裴紅欞母子三人。‘千恩萬怨煩惱絲’馳名江湖,號稱東密‘六寶’,一旦纏身,就是對手極強,一旦縛定,也乏秘術為之解脱。魯狂喑卻已一聲狂笑,胖大的身子飛躍而起,他不迎向‘瘟家班’,反搶先向‘絲’中之人飛來。他右手中‘度劫針’一揮,左手已攬住了那飛襲向裴紅欞母子三人的一根絲線,靈巧一穿,當真從他的針孔裏穿了進去。

    那‘千恩萬怨煩惱絲’説是千頭萬緒,但一但出手,實則合成一線,被他抽冷捉住個頭,以劫針開度,攻勢登泄。‘絲’中之人也萬沒料到這向無虛發的‘千里相思’會為魯狂喑所破,魯狂喑得這一暇之機,已飛腿用腿彎捲住裴紅欞,向江中一踢,喝道:“老夥計,接住了!”

    然後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捲去。‘絲’與‘瘟家班’中人這時才回過神來,迫襲而至。小稚當此危急,卻把五剩兒向魯狂喑一推。魯狂喑一愣,腳下卻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兒向江中踢去。

    他二腿一出,雖解救了裴紅欞與五剩兒兩人,‘絲’與‘瘟家班’之人卻已得隙而上。魯狂喑深知‘瘟老三’與‘絲’中頭領如論武功,自己佔不到什麼便宜,此時得機只不過出於突發之勢,利用了雙方的不合心理。他一咬牙,不顧身側攻來之敵,第三腳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之時,只見胖胖的臉上一陣扭動,腰後已中了重重一擊,那踢出之勢登時歪了幾許,小稚被他一腳才踢飛到岸邊石磯上方,就一頭栽下,頭觸於地,流出血來。

    魯狂喑深知此時不退,‘絲’中之人‘千恩萬怨煩惱絲’一發,自己就再無可退之機。拚着受創,人已向岸邊狂掠而去。‘絲’與‘瘟家班’俱是飛起疾追,魯狂喑受創在前,人卻向小稚落足之地落去,欲攜起他一齊避退向停在江邊一直無人注意的一艘烏蓬小船——裴紅欞與五剩兒就是被他兩腳踢入了那烏蓬船中的。他手才觸及小稚背心,‘絲’的絕命之擊在身後已不期而至,他無奈之下一縮手,左手一揮,‘縫雨’、‘織風’之‘劫針萬度’已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人無論如何不會就退,雖不識水性,一咬牙,已閉着眼就向那江中躍去。魯狂喑眼中光芒一閃,似也感於小稚的機警俠義。那艘烏蓬小船的蓬中這時卻鑽出了一個老人,先接住了被魯狂喑踢至的裴紅欞與五剩兒,見老友遇險,並不急救,反一蕩槳,將那小船搖離了一槳之地,然後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了一把刀來。

    ——大關刀!

    ——正是餘孟餘果老的大關刀!

    滿渡斜陽下,只見刀光一亮,瞬息之間,疾劈而至。渡口上空,餘果老一頭白髮風中蕭然,魯狂喑與敵手之間已被他劈開了一隙。餘果老口裏喝了一聲:“退!”手與魯狂喑相互一拉,已消了彼此縱躍之勢,然後把臂而退,直向兩丈餘外的烏蓬小船上退去。

    船上裴紅欞與五剩兒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話沒出口,嘴已被飛躍而至的餘果老急急掩住,只聽他喉裏低聲道:“東密的人還不認得他是小稚,只怕反把他認成了五剩兒也不定。目下之策,速避為上!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絲’與‘瘟家班’的人已搶了幾艘漁船,在後面疾追而至。餘果老與魯狂喑一立船頭、一立船尾,一人蕩槳、一人搖櫓,無暇顧及小稚,已順流向那下游疾劃而去。他兩個衰齡老朽就這麼在江水中與一批正當年的健兒較開了臂力。

    渡頭的人還沒從鎮驚中清醒過來,好半晌,還愣愣地望着遠去的幾艘船兒發呆。天上餘霞方燦,一隻孤鷲從天上飛過,驚鳴一聲,翅影已淡。卻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人海孤雛就那麼載浮載沉地被丟在了江水裏。

    第二章:泥足巷裏小泥足

    小稚重新睜開眼時,鼻中先嗅到了一絲腐臭的味道。他皺了皺鼻子,想起腦中記得的最後的圖象是:那江水是流的。

    ——那江水是流的,不捨晝夜,這時也象要把小稚身上那才才綻放的生命在這流動間帶走。

    他最後一下浮出江面看到的是天空中那絢爛的流霞邊上有一隻孤鷲滑過。然後,江水浸沒了他的鼻——天空不再有翅膀的痕跡,他的心裏也好空好空。如果讓他再有機會對母親説一句什麼,他想,他會説:“我終於要知道這江是深的。”

    ——他四望了下,發現自己原來躺在一個好破爛好破爛的閣樓裏。可這閣樓卻還乾淨,四壁都是快要朽壞的木板,屋內的顏色也參差不齊,紅綠相撞。他的身上蓋了一牀破破的棉絮。那棉絮中浸滿着一種説不出的幽幽的體味,象是隱有一股香氣。他努力爬起身子,只覺,頭好沉。

    閣樓的一側歪歪斜斜地開着半扇窗,那絲腐臭的氣味就是從那窗子裏傳進的。小稚向外面伸了伸頭,只見樓下,是一個好污濁的巷子。巷子不長,兩旁的陰溝裏滿是泥。這時巷子裏或站或坐了幾個小孩兒,從八九歲到十四五歲不等,有個最小的正把一雙腳伸到那陰溝裏拍打着那泥。小稚抬起眼,覺得小巷上空的天空都灰得詭異,旁邊幾户人家的煙囱裏冒着絲絲油煙,把那天都塗得污濁了。底下的小孩們用一種他不太懂的方言吵鬧着。這時已有個孩子看到閣樓裏他露出的頭,只聽他叫道:“你醒了?”

    小稚還沒明白這是什麼地方,那孩子已踢踢蹋蹋地跑了上來,一張小臉上鬼樣的黑,好有十三四歲年紀。只聽他笑道:“肚裏是不是餓了?”

    小稚點點頭。那小孩兒笑道:“那跟我來。”

    説着他一轉身,先又踢踢蹋蹋地跑下樓去。小稚只有在後面跟着。出了巷子口,小稚驚訝地發現,這破敗的巷子外面居然是個鬧市。那孩子領了他向一個小棚子裏坐下。這是個賣燒餅湯水的地方,棚子主人圍了個油漬麻花的圍腰,怒眼看向那孩子道:“泥猴兒,今天又想來賴些什麼!”

    那小孩兒把眼一翻:“賴?大爺今天不賴!”

    説着,掏出幾個文錢往桌上一拍:“給我六個燒餅兩碗胡辣湯!”

    看着他大刺刺的樣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見那小孩兒往他臉上望了一會兒,嘻嘻笑道:“那麼深的江居然還沒把你淹死!你好端端地跳個什麼江?是不是有了後孃,被打罵不過,還是偷了東西被人追得跳進去的?嗯,裳兒姐又救了一個了,你好叫小十七兒了。”

    小稚愕道:“裳兒姐?……這裏是什麼地方?”

    那孩子笑道:“裳兒姐就是我們的姐姐呀,這裏——就是泥足巷了。”

    小稚搖搖頭,看見外面一個店的招牌上有‘漢口’的字樣。燒餅和湯這時卻已都端到了桌上來,那孩子就不再理小稚,先餓鬼一樣的吃了開來。小稚怔怔地望着身外這一切,唇角微癟,發起呆來:娘和餘爺爺這時到哪裏了?還有五剩兒、二炳——這還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離開親人的照顧,心裏一悲,有一種好淒涼好無助的感覺。

    他肚裏雖餓,看着那些吃食卻吃它不下,木木地呷了兩口湯,嚼了幾下燒餅,卻見旁邊桌子上好特異地坐着兩個人。先引動小稚偷看向他們的是他們倆人那兩雙特異的眼,一個黑多白少,一個白多黑少。那白多黑少的人喝湯的姿式更是奇怪,這時正是下午,這小棚子裏沒什麼客人,只見那一雙眼珠白多黑少的人捧着他手裏那碗胡辣湯湊在鼻下,口裏與同座之人説着話,手裏的湯碗上只見熱氣騰騰,那熱氣撲進他的鼻子裏,碗裏的湯就見少——這一碗湯他竟似用鼻子吸進而不是用嘴來喝的!

    見他如此異象,小稚心裏就不由一驚。他腦中不期而然跳起的兩個字居然還是:“東密”。

    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卻用一雙手斯斯文文地掰着手裏那燒餅,口裏淡淡道:“白哥,你練工夫也不至於勤快到拉着我特意跑到這鬼巷子裏來練吧?你的‘鼻飼’之術我已見過了。這小巷子除了這碗胡辣湯,到底有什麼值得你特特把我遠從長沙招來要看的?”

    那‘白哥’手裏的一碗湯卻已見了底。他閉上眼,臉上有一種又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半晌道:“阿青,哥叫你來,可是為了一樁大功勞。”

    那阿青哂然而笑,一副不太當回事兒的樣子,那‘白哥’這時象已緩過神,低聲道:“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

    他説這幾字時臉上神情大是詭異,語意悠悠的,話中文意與他的裝扮極不相稱。果然,那阿青神色就變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説……”

    那‘白哥’的臉上換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説……”,小稚正要認真偷聽他們的對話,身邊的小孩兒泥猴兒忽向棚外一抬眼,張口就叫了一聲:“裳姐回來了!”

    第三章:顛倒裳衣

    他一拉小稚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就腳不點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絆了一絆,卻見那邊桌上的‘白哥’也正睜起一雙白多黑少的眼向棚外望來。不知怎麼,他眼中的神情就讓小稚心裏忽忽一跳。他們才跑進小巷子,只聽裏面的孩子也正亂七八糟地齊叫道:“裳姐回來了。”

    小稚抬眼一望,只見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一個個都站了起來,正圍攏在一個年輕女子身邊嬉鬧。那年輕女子只見得到背影,身上穿得、那真是顛倒裳衣——再沒那麼亂的了。只見她一身花綢衣衫上,團了一個個‘壽’字,雖質料極好,卻敝舊已極,而且仔細打眼望去,東一條西一塊,竟似一件壽衣拼就的。小稚心頭一驚——猶為可異的是那個女孩兒頭髮的樣式極為古怪,亂亂地梳着個極為刺眼的髻,那髻子本不適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摻的還有假頭髮,上面花紅柳綠地插滿了木釵銅飾,身上也纏了一條條莫名其妙的絲帶,竟似滿身裏開了個雜貨鋪子來,好多久已無見的陳年古董竟一齊湊到她身上拼合在一處。那女子的身材倒嫋嫋婷婷。那些孩子正在哄搶她手邊籃裏的東西。小稚身邊的泥猴兒這時大叫了一聲:“裳姐。”

    那女子就轉過頭,她的臉上,被胭脂塗了一張血樣闊嘴,兩頰上脂粉厚厚的,顴骨上卻極不恰當地撲滿了誇張的腮紅,一雙眉毛描畫得黑而醜,額上偏偏貼了個極差極差、想來是貴家女子丟棄的花黃。小稚看着她這不倫不類的裝扮,心裏不知怎麼先替她悲哀起來。那女子的聲音卻很好聽,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聲音裏卻有一種説不出的母性般的甜柔:“啊,泥猴兒,我才帶回來的那個孩子可已醒了嗎?”

    小稚一愣,她明明該見到自己就站在泥猴兒身邊呀。泥猴兒卻衝他做了個鬼臉,臉上還在笑,卻裝出一副哭喪的聲音道:“姐姐,他、他、他……”

    那女子疾道:“他怎麼了?”

    泥猴兒哭道:“他死了。”

    那女子手一鬆,挎着的柳條籃一下就落在了地上,裏面裝的還有不少殘剩的食物。只見她的臉上一片慘然,輕聲道:“死了?”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種直觀生死卻束手無措的悲涼。泥猴兒一般小孩兒似頗以欺她為樂,他搶上前去先去搶那籃中食物,別的孩子臉上忍着笑,不出聲,都有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

    小稚這時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真有一雙極漂亮極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忽閃閃的睫,可那眼前象是蒙了一層什麼似的,隱隱的一片白茫茫,讓人看了不安。她臉上那一種失色卻讓小稚心頭一酸——這個、就是那救了自己的裳姐了?——還有人、還有人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的死去如此失色傷心嗎?這時他認真地看到了她的眼,他小小的心裏忽撕裂般一痛:他明白那個女子為什麼對自己視而不見了——她是個盲女,是個什麼也看不見的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雖極乾淨顏色卻極不搭配的裝束,明白了她那醜樣的眉與莫名其妙的飾物。一個盲女孩又能怎麼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對着鏡時,如何梳畫?他心裏一痛,真不知她有沒有那一面鏡子呢?

    他輕輕走到那女子身邊,拉了下她的手,輕輕道:“姐姐,泥猴兒是逗你呢。我沒死,我還活着,謝謝你了。”

    他聲音裏有一種不同於一般孩子的誠摯。一絲笑影從那女子臉上漾開,那是真心的欣喜與微笑,她輕輕摸着小稚的頭,卻沒有怒容去呵叱耍弄她的泥猴兒和那幫孩子。那動作温柔而輕緩,讓小稚這才失怙持的幼小心靈裏幾乎升起一種幸福的感覺。只聽她道:“你身子好了嗎?肺裏是不是還悶?你可真喝進了好多水呀,一條江就差沒有被你喝乾了。”

    小稚眼中的淚快要滴了下來,他是個很少想到自己不幸的孩子,可一想及,那麼深的水裏,這個盲眼的姐姐是怎麼跳進去把自己摸到救上來的,心裏就忍不住想哭。那邊泥猴兒卻已和幾個孩子快搶光了籃裏的食物,只聽那女子輕責道:“你們也別太貪了,留點兒給阿大阿七他們,他們今天去幫人哭喪,回來嗓子一定很痛,你們留點好咽的給他們吃。”

    泥猴笑應了,卻纏到她身邊來,一手擺弄着她身上的衣飾,口裏嚼着不知什麼東西,輕輕夾着眼,一臉促狹地對小稚笑道:“我商裳姐好看不好看?你説,我們給商裳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

    小稚怔怔地望着他們,這姐姐身上的裝束是這幫泥猴兒給打扮的?他怔怔地把眼從那幾個孩子臉上掃過,只見他們臉上還是那種帶着一絲捉弄的幸災樂禍的表情,不由一閉眼:他不想看到、不想看到這樣的欺詐與侮弄。

    第四章:盲人的眼是怎樣的一種黑

    那女子的名字就叫作商裳兒。小稚跟她混了一下午,才大致弄明白:原來她就是這泥足巷裏的孩子們的頭兒。大家都叫她‘裳姐’,這泥足巷裏的孩子有一半兒是她撿回來的。

    而小稚醒來的那個閣樓卻也就是她的‘香閨’了。她每天照顧這些孩子們,從阿大到十六兒,無論傷痛冷暖,都是要她親為操心的。她自己每天到‘賀樓’去洗碗——賀樓在漢口是個大酒樓。那活兒雖沒什麼錢,卻可以帶回好多客人們吃剩下的吃食,只這一點,就基本可以保證那十幾個孩子沒有飢餓之虞了。她似乎很喜歡小稚,把小稚單獨帶回了自己的閣樓,從袖子裏摸出了半個雪梨糕,竊笑道:“你把它吃了吧,可別給他們看到了,要不又説我總對新來的孩子偏心了。上次帶了個十四兒來,我偏心被他們看到了,事後小十四兒被他們整得好慘,吃的東西都被逼着用手指伸到嗓子眼裏嘔出來了。”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輕輕的温柔,摸着小稚的頭,一嘆道:“你家大人還不知怎麼着急呢。你有地方回嗎?如果沒有,只好跟在我這裏當小十七兒了。”

    晚上的賀樓格外的忙。商裳兒象是怕小稚初來,被巷裏的孩子欺負,所以特特把他帶在身邊去了賀樓。她洗碗的地方卻不在廚房,而是在門口。她那麼一身怪異的裝扮,進門的客人有不少就對她輕挑地調笑。商裳兒只默默地低着頭,認真地幹她的活兒。一時又有樓上的客人點着名兒的讓她到樓上唱小曲。商裳兒的小曲唱得並不好,還常錯詞兒,可一身怪異的裝扮卻每每能把那些悶得無聊的客人們逗笑。一人道:“這賀樓老闆當真會湊趣,也不知哪兒找了這麼個活寶來,當真給他的生意添彩。你們看,是不是比玩雜耍的侏儒還來得精彩?”

    商裳兒唱罷了又去樓下門口洗碗。看着她賣力的身影,小稚的心頭不由升起一點悲涼:他雖小,卻已明白:原來他們要裳姐在這兒幹活並不是真的要她洗碗——富貴人家吃飯本常要一個專責逗笑的‘篾片’,小稚在長安就有聽説的,原來他們把裳姐就當做了取笑的女蔑片。

    又有一個客人進門,他伸手在商裳兒下頷上兜了一把,幾個一起來的錦衣華服的年輕人就鬨笑起來。商裳兒抬了下她那雙美麗的眼,小稚心中一痛,幾忍不住罵了出來:他們、他們這麼錦衣玉食,人生能享有的快樂難道還不夠嗎?一定要找個可捉弄的殘疾女子才算‘十全兒’?

    商裳兒的臉上卻不見悲喜,她只那麼淡淡地笑着。彷彿那尷尬的人生與她毫不相干。

    這時卻又有人進門,小稚一抬眼,愣了下,那兩人卻是小稚下午在泥足巷邊燒餅攤上碰到過的那兩個舉止怪異的人。只見他們穿扮很不同,一個象個秀才,另一個卻象個生意人;一個眼中白多黑少,一個卻黑多白少。他們看似沒在意地上了樓,在樓頭坐定了後,要了茶,卻不時探頭出來盯上商裳兒幾眼。小稚本就對他們好奇,那眼神中藴含的東西就更讓他感到種不安。

    這時偏有兩個青皮湊了過來,只聽一個向商裳兒狎笑道:“丫頭,怎麼?泥足巷裏你收的那十六個小童男還不夠你消遣?又撿了一個?這個可還小些,你丫頭的口味可真怪,今晚兒跟了爺回去,讓你嚐嚐小童男頂不了的那個鮮。”

    商裳兒只低了頭洗碗,象沒聽到一般。

    那兩個青皮卻不肯干休,一把拎過小稚來,往他身上亂掐亂摸着,疼得小稚直咧嘴。他不肯喊,知道喊了只會讓裳姐更難過,咬着牙強忍着。商裳兒忽抬起眼,那兩個青皮見門口沒什麼人,互看了一眼,邪笑着就把小稚往酒樓後的一個黑漆漆的小巷裏面帶,明顯着要誘商裳兒追來。商裳兒果然站起身,小稚一聲悲叫:“姐姐,你別過來。”

    然後他的嘴就被那兩個青皮堵住了,他悲憤已及地看着商裳兒從燈火輝煌的門口向這黑漆漆的巷子口摸來。這巷子裏多有雜物,商裳兒跟得一磕一絆,口裏低聲道:“快把我兄弟放下來。”

    小稚看她臉上神情,似是不敢高叫,怕老闆聽到責她擾了酒樓的生意。那兩個青皮淫笑着,退到小巷深處,等商裳兒近了身,才狎笑道:“你個小妮子倒精乖,知道自己瞎,故意穿成這麼破怪。難為你那小弟阿大怎麼想來,特特給你搞這麼身穿扮,叫你每天好賺些食兒回去給他們吃,也少被人揩油。其實大爺盯了你好久了,你也沒看着那麼醜嘛。嘿,不是爺提點你,你被你精鬼兒似的阿大賣了你還不知道呢。怎麼,以後別跟那幫小泥猴混了,跟了爺我,包你有玩有穿。怎麼,今兒咱開門紅,你先給爺們摸幾把先?”

    商裳兒卻只一言不發。不知怎麼,這巷子裏這麼黑暗,小稚卻看到她一雙盲眼似在這黑黑的巷子裏發出光來。那真是一雙絕美的眼,看得那兩個青皮直冒口水。他們見商裳兒已入了套兒,一個繼續捉着小稚,一個就探出一雙手向商裳兒身上摸來。小稚這一生還沒曾真正恨過什麼人,但這一刻,只覺,如果自己有力,自己手中有刀有劍,一定要把這兩個流氓宰了先。

    商裳兒的眼裏卻只有一種説不出的對人世悲憫的神彩。那個青皮眼看就要得手,忽然口裏痛呼了一聲,然後捂着襠就在巷子裏蹲下身來。另一個大驚,才要叫,只聽一個才才長成的少年的口音道:“裳姐,你別怕,我看誰敢欺負你!”

    那是一個剛變好聲的似嫩似啞的男聲,然後只聽他一聲唿哨,七八個孩子一齊在這巷子裏竄了出來,一聲不出,纏在那兩個青皮身上就是一陣廝打,又是撕又是咬,咬得那兩個青皮哭爹喊娘。小稚已脱出掌握自己的那人的手,他一腳就向那青皮腳上狠狠跺去,只聽那青皮‘哎喲’一聲,然後,就有五六個泥足巷裏的孩子纏上他身來。這是一場無聲的撕打,小稚還是頭一次打人,也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個污濁的小巷裏的打鬥,但這種掙扎在暗夜小巷裏的拼搏給他的震動一點也似不比餘爺爺那校場出刀、胡大姑那奮椎一擊來得小。他似終於明白:在這沒有道理的人間,所有尊嚴,你想換得的尊嚴,都要靠自己的拼打掙來!

    有好一刻,那兩個青皮已叫起‘爺爺’求饒了,然後才見到那個十五六歲的半大的孩子喝了一聲:“放他們走。”

    他的聲音間自有他的一種氣度,暗暗的小巷裏是他才才長成的一個小男子的發光的眼。他就是阿大,杜阿大——泥足巷裏杜阿大。小稚也是到這一刻,才明白:什麼是爭伐,又什麼叫做江湖。

    第五章:生意

    商裳兒輕輕摸了摸杜阿大的頭,沒有説什麼,轉過身,又帶小稚向賀樓走去。小稚在她腋下回頭,見到杜阿大的眼裏晶亮晶亮的盯着商裳兒的背影,脖子上初起的喉節輕輕地一聳一聳。

    小稚忽然好羨慕他。回到酒樓前,他趁空問商裳兒:“裳姐,他就是阿大?你的打扮是他出的主意?”

    商裳兒笑笑:“是呀。以後,裳姐照顧不到的地方,就要靠他護着你了。你別看他兇,那是對外人,對自己兄弟,他可好着呢。這孩子,就是不太愛説話。”

    説着,她轉過一雙盲眼望着小稚:“你是不是覺得裳姐穿得好亂?”

    小稚不自覺地被她看得臉紅。雖然明知商裳兒的眼裏什麼也看不見,還是不由轉過臉。只聽商裳兒輕嘆道:“你別怪阿大,他這主意不錯,就是這樣,你也看到了,還有青皮來找麻煩。你還小,還不知道,在這世上,當個弱女子有多難。”

    小稚怔怔地抬起眼,他看着燈火輝煌的酒樓外的天空,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他的父親。以前他老不懂父親為什麼要做那個不快樂的官,為什麼那麼忙,為什麼——在重重阻扼下依舊不改不悔的硬挺硬捱,以至身去後都惹來‘東密’對他母子的這麼殘酷的無休無止的追殺,但現在,他似懂了。他忽然好想長大,好想……做官,要不做一個俠士。這個世界,不公啊,真的不公。他輕輕握緊自己的小拳頭:他要改變它,他要改變它!

    酒樓的掌櫃的見商裳兒帶了個孩子來,偏今晚忙,如何會不利用?因見小稚眉眼還乾淨,招招手把他招了去,叫他去幫忙侍候樓上的酒座,給小二打個下手。商裳兒輕輕摸了下小稚的頭,就把他推上樓去了。

    樓上的人果然很多,小稚也被小二們呼來喝去的送這送那。小二們怕他小打了碗,只讓他送開水毛巾什麼的。忙了有一個多時辰,好容易得了閒,小稚又被叫往樓邊窗口的那張桌上去添水。

    那張桌上坐的卻就是他認得的那兩個眼睛長得好生怪異的人。他們見小稚清乖,就叫他留下來,給他們添酒。不一時,只聽那個白哥道:“好來了。”

    那青弟就一回眼,果然他身後這時轉來了一個三十有許的漢子。那漢子長得好老,明明年紀看着不大,一張黃黃的麪皮卻讓人沒來由地覺得他的蒼老。其實他五官也算生得周正吧,卻有些獐頭鼠目的樣兒,加上一臉暗瘡,兩隻眼睛澀澀的,如有色意,讓小稚看了很不舒服。

    他還是給那人斟了酒,只見那白哥並不太答理那人,反是那青弟笑着跟那人客套了幾句——原來他們也還是初會。只見那叫阿青的輕輕用一隻牙籤剔着牙,微笑道:“我們可是有事要求你了。”

    他面上神色對那男子頗為輕忽。輕輕啐了口什麼:“你叫古三皮吧?”

    那男子古三皮卻一臉諂媚,極巴結地陪笑道:“正是。能給兩位爺辦事兒是我古三皮的福份。”

    那青弟哧聲一笑:“你認得我哥倆兒?”

    那古三皮一臉尷尬,搖搖頭。

    那青弟放下臉道:“那你跟我們虛客套個什麼?”

    他一沉臉,神色大是陰狠,看得小稚心中都一跳。只聽那古三皮尷尬道:“是天后街盧老大讓兄弟來的。兩位連盧老大都奉承得很,小的怎麼會不開眼?”

    那青弟似很以捉弄人為樂事,半含着笑聽他誠惶誠恐地説着,似明知這小混混的馬屁拍不到點子上,但也不妨聽聽以為樂事。只聽古三皮又道:“何況,盧老大説,兩位可是‘東密’上的來頭兒呀……”

    他一語未完,只見那白哥已變了顏色,重重一咳。他這一咳,吐氣開聲,似有內勁。聲雖不大,樓下的商裳兒都聽到了,面色變了一變,抬了下臉。那古三皮縮頭一笑,似生怕打似的,先拍了兩下自己的臉:“小的胡説,小的胡説。”

    那青弟卻已大笑起來:“我們找你來,只是為了一樁生意。聽説,你認識一個我們一直要找的人呀。”

    他臉上半笑不笑,陰陰陽陽地看着那個古三皮:“而且,好象和她還很有一腿。你很能嘛!秘宗之中,多藏異能,女子多半還是絕世美女。我真想不通,她怎麼會把你看上了。”

    古三皮一臉謅笑,搓手道:“這個,這個……二位爺又不是不知,小的是專吃這碗飯的。女子們最傻,一欺二哄,沒有不上套的……”

    那兩位卻似沒心思聽他的花柳經,只見那青弟臉色變得好快,輕輕一咳,已正容道:“我們不要你幹別的,你可有沒有聽她説過‘暗湍巖’與‘醉醒石’六個字?”

    他們兩人似是把這句問話看得極重要,眼也不眨地盯着古三皮的嘴。古三皮搓手道:“這個,這個,倒沒聽她提起過。”

    那兩人臉上就微有失望。“那你有沒有見到她,身上無論哪處,可能是臂,可能是腿,上面有一個在夜色下才能見的不是刺上卻能隱隱發光的‘秘’字?”

    古三皮尷尬道:“二位爺,你們也知道,那女子其實是個絕色。我勾上她,一大半靠的是裝個純情男子的力,至今,至今……還沒碰過她的身子呢。”

    他這話説來,似是心中大感慚愧一般。

    那白哥與青弟對望一眼,似是無奈已極。“你們最近什麼時候還可以見面?”

    古三皮面上登時轉了神色,嘿嘿笑道:“不瞞兩位説,那女子已被我迷得三魂出竅了,想見她的話還不容易?隨時都可!”

    那青弟就衝白哥輕輕一點頭,然後從懷裏摸出個小紙包來。那紙是上佳的錫紙,只聽他道:“那麼,明日晚上,就是月明之夜,你與她一會,記着,一定要跟她喝酒。喝酒時,你把這一小包藥下進去,讓她喝下去,然後就沒了你的事兒了,三十兩銀子少不了你的。”

    小稚心中一驚:這世上真的處處都是欺詐。古三皮並不先接那紙包,涎臉笑道:“這個,這個,這麼個絕色,三十兩也太少了吧。”

    那青弟一愣,然後一聲大笑:“放心,這事你只要辦好,三千兩怕也有得你拿呢。”

    第六章:無睹之戀

    那一夜小稚睡得好不踏實,不斷地夢到酒樓上那三個人的那一席談話。他知道他們是要害人,可恨自己救不了那個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誰,又住在哪兒。

    怕他體弱,又是剛被江水浸過,商裳兒那晚就特意讓他睡在自己的閣樓裏面。後半夜,聽他翻來覆去直是睡不着,商裳兒忽輕聲道:“小稚,有事?”

    小稚搖搖頭,他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想讓那麼累的裳姐再操心。只聽他輕輕道:“沒事。”商裳兒笑道:“想媽媽了吧?”

    小稚本沒有在想,被她一問,卻觸動了情懷,把頭藏入被子中,不吭聲了。

    只聽商裳兒輕柔地道:“想就想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男孩子誰説就不興想媽媽呢。——來,到裳姐這兒來。”

    小稚聽話地來到她的牀邊,商裳兒輕輕把他拉進被子,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腋下,輕輕用一隻手拍打着他。晚上的她卻也沒有餘暇卸掉脂粉。小稚被她輕輕拍着,心裏一下下鬆了下來,一會兒睡着了。可他覺輕,不一時,又醒了,悄悄睜眼,偷眼看抱着他的裳姐,只見她那亂塗了脂粉的臉卻在月光下顯出一種説不出靜好,輪廓極美。她的頭髮被壓在枕下,月光透過那半吊的小窗泄到這閣樓裏來,輕輕地梳吻着她白皙的脖頸。她正似在杷什麼人兒想起,空空睜着盲了的眼,臉上那一種思慮,象是小稚偷看到的母親有時望着伏在案上趕奏摺時累了睡着了的父親的臉,那是——那麼靜,那麼淡,那麼氣宇悠悠的一種思戀。看到那表情,會讓人憑空升起一種幸福感來:原來,這人世,畢竟是美好的,因為還有這麼美好的思念。

    輕輕的玻璃上發出一聲響,一個石子投進窗子裏來,然後,巷子裏響起了幾下或長或短的擊掌。然後,小稚就看到商裳兒的臉上漾出一抹輕笑來。——那麼美好的笑,讓小稚生怕讓裳姐查覺到自己已經醒了,驚破她一個人——應只屬於她一個人美好的心事。

    第二天,小稚跟着商裳兒到賀樓洗碗時,就覺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時那麼寧定,似是總是在忍着一縷笑意、總是忍着一種莫名的高興心情。她輕快地洗着碗,手指拂在瓷沿上的動作都有那麼一股温情。那天他們早早就收了工,回到小巷子裏,商黨兒又忙了半天孩子們的事,用一雙盲了的眼摸出針,摸摸索索地給泥猴兒縫了一晌他撕破的衣服,打發他們都去睡了,才又帶了小稚上了閣樓。此時天色卻已過二更了。

    小稚的覺輕醒,睡了有一更天,只聽商裳兒輕輕起身。她輕輕給小稚掖了下被子,然後自己下了牀,她打在牀頭的有一盆清水。然後,她輕輕的脱衫解帶,然後,水聲嘩嘩,她就着窗口的月光把自己清洗起來。小稚忍不住悄悄睜開眼。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月光下的那個少女的身體,水聲輕緩,似也在訴説着一個女孩愛嬌的心事。月光就那麼勻勻地泄進窗內,在她的身子上淌啊淌,淌過她胸前隆起的雙峯,淌過平滑的小腹,淌過纖長美麗的腿。

    水與女兒真是一種極美的契合——商裳兒的身體原來那麼瑩白嬌軟,全不似她白日裏的形態,細密得沾不住一顆水珠兒似的。那滴滴水珠兒借了月光的魔法好象變成了一顆又一顆瑩光閃閃的珠子,輕輕地在她的身上親吻流淌。她的雙足纖巧幽美,小稚在牀上剛好能看到,只見到那水順着她的腳踝那麼輕盈地流下來,流在已朽的地板上,流出一種只能隱於暗夜、不可為世人所見的那麼一種千萬年中也不能再有不可重睹的幽麗。

    小稚就是搜遍自己背過的所有文詞也形容不出那一份幽麗呀!然後只見商裳兒輕輕披起了自己的衣裳,小稚忍不住,輕輕道:“裳姐,你要出去?”

    商裳兒在暗影裏回眸一笑,啞啞的瞳子裏有月亮的光彩:“是呀,小稚乖,別出聲,別讓他們知道我出去了。”

    她安撫似地轉回來輕輕拍了下小稚身上的被子,小稚幸福得閉住了眼。她輕輕在小稚頭上留下一吻,就輕手輕腳地下樓去了。

    商裳兒輕輕的腳步才到樓底,小稚就忍不住,也輕手輕腳地下了牀,跟下樓來。他不一定要跟着裳姐,只覺自己再也睡不住。他下樓時,商裳兒已經不見。他順着巷子向裏走去,天上的月色幽靜素朗,慈悲得照得這污濁的小巷也生出一份幽麗來。巷子盡處卻有一段殘牆,小稚順着缺口走進去,裏面居然是個不大的廢園。園子裏草木零亂,但這零亂也被那月色梳理出一種零亂的靜好。月色下,他用足尋着那幾不可見的小徑,一步步踏着那月色,在小園子裏獨自徘徊起來。

    才離孃親,他的心思本來很亂,但這靜靜的月色似是理清了他的心思,心裏對這夜這月都生起一分感激之情來。他順着小徑走,也不抬頭,小徑的盡頭似是個六角小亭子,這時他耳中忽然聽到一聲輕嘆。

    然後他一抬頭,只見那六角亭子裏,有一個人衣衫鬆懈,正自靜靜地坐着。她的頭髮輕輕披散,腳似是不耐那鞋子的破舊,踢掉它,露出一雙天足來。然後小稚一抬頭,望見了她的臉——天!那是怎樣一張臉,鼻翼、唇角、睫毛,無一不是這人世不能有的一場完美。小稚的孃親裴紅欞當得上是長安第一等的美人,可就是她,也怕沒有這等麗色的。那容色真是太美了,全是這人世間所不該有不能承負的一場清豔。而她,居然是商裳兒!那個在白天,穿着一件壽衣拼的衣裝,梳着最荒誕的髻,顛倒裳衣,有時都不由讓小稚都覺得難為情的商裳兒!

    她那麼愜意地把白天為他人——比如杜阿大,比如市人——故故掩掩住的身體在月光下舒展開來。那姿態,那神韻,簡直已不可稱之為美,只是一場——天然。

    靜好天然……

    小稚怔怔地驚‘啊’一聲,伸出一隻手輕輕掩住嘴,倒不是怕驚動商裳姐,而是怕驚觸這一場他心底的驚豔。

    商裳兒卻已聽出了他,朝他一笑:“小鬼頭,你也睡不着,就這麼摸了來?”

    她臉上並不見怒意,她雖年紀不大,但這兩天所見,小稚覺得她似乎就從來就沒有過怒容。小稚一時覺得心裏都恍惚了。商裳兒招了招手,他就走到亭子上來。商裳兒把他抱在懷裏,輕輕道:“姐姐不是怕你跟來,是怕阿大他們知道。他們一直不許姐姐見一個人。”

    然後她臉上輕笑起來:“這班小孩兒,也會吃醋的呀。他們怕姐姐跟人跑了就不要他們了。其實——怎麼會呢?姐姐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這十七個了。但姐姐是個女子,是個女子就要有人來愛呀。説這些你可能還不會懂,但你能答應姐姐明天不要告訴他們嗎?”

    小稚乖乖地點了點頭。

    商裳兒摸娑着他的臉,唇邊就笑了起來。

    小稚輕聲問:“那他是誰?”

    商裳兒一臉輕笑,她輕輕的嗓音讓那月色似乎都顫動起來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也最……温柔的。只有他不嫌棄姐姐。他説,姐姐雖盲,卻生得好看。他説自己也長得很好看,又俊朗又英武。其實他不説。姐姐就知他是又俊朗又英武的了。姐姐最喜歡聽他説話,喜歡聽他講自己那些光彩的過去。他真不是一個尋常人呀。姐姐只恨,只恨盲了一雙眼,無法把他親眼所見……”

    她的聲音輕輕的,過耳如風。那麼美好的戀情,那麼温柔的情懷,小稚只覺心裏都聽得輕顫得疼了。商裳兒輕輕撫着小稚的臉:“有些事,你還小,不懂得。不知道這世界上,無論你是盲是殘,但老天待人總是公平的,它會象給所有的人一樣給你一個同樣的禮物……”

    然後她輕輕抬起頭:“這世上最好的禮物,那是……愛!”

    她臉上有一種讓小稚想依偎在她懷裏總遠不想起來的神情。這個世界真美好。因為,還有讓商裳姐能這麼幸福的愛。

    商裳兒的眼雖盲,可聽力象極好,這時只見她的耳朵動了動,輕輕拍了拍小稚:“他來了。”

    小稚抬起眼,他好想見到那個讓商裳姐如此幸福的男子。如果允許的話,他真要謝謝他,謝他給這麼好的裳姐一個這麼好的禮物,謝謝他對裳姐的愛。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男子,他的眼瞪大——嘴張開——舌頭打結——再也發不出一聲。他只聽到自己的心裏一聲極痛苦的碎裂的聲音,他的腦中只想及了兩個字:欺騙!

    第七章:毒酒

    那是——欺騙。

    ——赤裸裸的欺騙!

    就算那個男子沒有小稚想的那麼高大英挺,就算他黃黃的麪皮上生有暗瘡,就算他看起來有點獐頭鼠目,就算——他利用商裳姐的目盲把自己形容得那麼俊朗,只要想到他給商裳姐帶來的愛,小稚也能忍了接受。他甚至願意閉了眼告訴商裳姐:她愛的真是一個——天底下最最英挺——最最出色的男人。

    但那來人,居然是賀樓上他曾見過的,那麼猥瑣地答應別人出賣一個絕色女子的——

    ——古三皮!

    小稚呆立當地。

    商裳兒卻已順着腳步聲迎下亭去。她太高興了,口裏都説不出話來。小稚只聽到自己心裏一個聲音在喊:不要!

    不要、不要靠近那個男人。

    但他喊不出,不只為震驚過甚,是為了,他怕驚醒裳姐這苦澀人生中難得的一夢,怕她夢醒後會是什麼樣的容顏。

    古三皮果然是情場高手,只聽他的聲音全沒了猥瑣,只是那麼温柔寬厚。他輕輕攬住商裳兒的肩,口裏輕責道:“眼睛不好,就不要疾走,要是摔壞了我可怎麼好?”

    商裳兒輕輕垂下頭説不出話來。

    古三皮輕輕地兜起商裳兒的下巴:“讓我看看,我們的裳兒今晚會有多美?”

    然後他的笑聲更輕快了:“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雖然我見過的美女已都可稱為極品了,好在——”

    他聲音恰到好處的一頓:“我雖配不上你,但我還帶來了一樣配得上你的東西。”

    説着,他就輕輕扶商裳兒坐在一塊石頭上,從懷裏掏出了一對小小的錫制的杯子,“這是兩個杯,銀盃,我可是從‘古月樓’花好多嘴皮才讓他們出讓的,這是他們的鎮樓之寶了。但除了這雕鏤奇絕的銀盃,又有什麼配得上我的裳兒的朱唇?”

    然後他從懷裏掏出了個小皮囊,輕輕在商裳兒眼前晃了晃,憐惜地象是想起她看不到,輕輕解了索,在她鼻下搖動了下:“還有這花雕美酒。”

    “這是陳年花雕,聽説紹興那邊,女兒一出生就要埋起的,等她花燭那日好用。不為別的,只為這典故,為這好名,我們今夜銀盃,也正好用這美酒。”

    他輕輕地已斟了兩杯,小稚分明看到他的手中有個紙包,往那杯子裏彈了一彈,然後他把兩個杯子放在石上,擁着商裳兒的肩,輕輕道:“我從長沙好容易趕回來,就是想在這月滿之夜,能和你靜靜相對,喝一口清酒。”

    “名花傾國兩相歡——人世之中,是再不會有這等清福了。”

    他小心的挑了一杯塞入商裳兒手裏,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輕輕道:“裳兒,喝下咱們這第一口共飲的酒。”

    他的聲音有一種滯澀的温柔。商裳的容顏似乎在他的温柔裏都要飴化了。她輕輕端着那個杯子,幾乎不忍一觸唇的——不忍哪怕是一舌尖一舌尖地將之舔盡,恨不能舔之一生,珍愛一生,品位一生的。

    ——小稚終於再也忍不住,他拚力大叫起來:“別喝,那是——”

    “毒酒呀!”

    這一聲突出,讓亭外的兩個人一驚。古三皮一抬眼,已認出小稚。他神色變了變。商裳兒的手一抖,但忙忙穩住,象怕潑濺掉一丁丁點。只聽她輕聲道:“小稚,別胡説。”

    轉向那男子道:“三哥,你別生氣,這是我新得的兄弟小十七兒。我沒想到,他才來,就也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

    但她的聲音嬌嬌弱弱的,還含着輕笑。但那份開解,似不是在解釋給古三皮聽,而是説給自己。她把那杯酒身唇邊湊去,似乎生怕古三皮不滿一般。小稚已再也顧不得,大叫道:“是一個白哥和一個叫阿青的叫他下了藥的毒酒。裳姐,你別喝,我説的是真的,那晚我在賀樓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我如説一個假字,叫我——遇風形散,沾雨骨銷!”

    説着,他已飛奔而來。

    古三皮一臉怒容道:“你胡説!”

    商裳兒卻已轉過臉,對小稚説:“你説的——是假的。”

    她的臉上靜靜的,有一種讓小稚恨不能承認自己見的聽的都是假的的神情。他站住身,不敢再開口,可喉頭那聳動哽咽的哭聲卻再也忍不住噴發了出來。

    商裳兒搖頭笑道:“你説的是假的。”

    她看着那杯酒,用她的盲眼看着,一隻手輕輕在抖,嘴裏輕輕笑道:“你説的是假的。”

    然後,她以一種強迫的神情緩緩把那杯毒酒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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