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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台湾的秋季原本就不明显,加上近年来气候改变,到了十一月还是热得要命,落叶也没增加多少,更让人有种仍是夏天的错觉。不过这天早上,当小翎走向学校的时候,心中确实感受到了浓浓的秋意。

    现在的他本该像棵青翠的树苗,顶着烈阳不顾一切地笔直上窜,然而此时在他心中,有些部分却开始干枯凋零。前天夜里一席谈话,让他自觉老了不少。

    也许是一口气倾诉了太多,千秋变得异常沉默,两天来一直待在镜子里一言不发,就像现在一样。就连小翎也不太想讲话,只要一想到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混乱,还有比打结的毛线团还要复杂的人心,就感到无比地疲惫。

    爱情这么美丽的东西,会什么到头来会变得如此残酷丑陋呢?它把人逼到绝境,彼此践踏,争斗不休,什么难看的事都做得出来,弄得两方都遍体鳞伤却仍不停止。

    搞到现在,千秋人都已经死了,赵佳沅居然还要千方百计追踪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真的有必要弄成这样吗?他绝对相信千秋对佳沅的爱是真诚的,结果却只会让他自己和赵佳沅都遭遇不幸。难不成真的像千秋说的,爱只是个用到烂的借口?

    虽然很不甘愿,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反省自己对志恒的感情。如果爱上异男真的是条没有未来的不归路,是不是该趁早回头比较好?他愿意为了志恒,把自己搞到进退不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吗?

    对这个问题,一个礼拜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然而现在,血淋淋的实例摆在眼前,他发现自己没那么肯定了。

    两天来他一直做着同样的恶梦,梦见千秋从七星山顶滚下去,他跑上去要拉他,脚却踩进流沙里。他拼命挣扎想逃,沙里却伸出一只手,无情地把他一路往下拉。在没入流沙之前,他只看见千秋的骷髅头浮在沙上,张大了嘴对着他狞笑着,轻声说:「这是深渊,永远踩不到底的深渊。人家就是不爽被你爱,你还想怎么样?」

    「唉……」小翎边走边叹气,的确是不能怎么样,谁叫他活该倒楣要当同志?

    往身后小心张望,今天好象没有被跟踪。说的也是,都已经被捉包了,哪有人会笨到再来自投罗网呢?而且千秋说了,要是赵佳沅真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对现在的他而言,也许小翎比佳沅重要。

    废话,小翎可是他的宿主,当然重要。

    小翎天天被他耍着玩,不像佳沅只会一直伤害他,自然比佳沅重要。

    一样是同志,又有类似遭遇,同病相怜,所以觉得他比较重要。

    因为小翎长得像「天雷勾动地火」的男主角,脸上有可爱的酒涡,所以他比较重要?

    厚!到底什么叫做「也许对现在的我而言,你比佳沅重要」啦!干嘛随便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没下文啊?话也不讲清楚,真是死人!呃,本来就是死人其实他真的好想问千秋,是不是还爱佳沅。不过用脚趾想也知道千秋不会回答他的,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吧。而且根据几次碰到佳沅时千秋的反应来看,八成是还爱。再加上千秋已经死了,更没机会对他忘情。那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想仰天大叫:啊啊,郁卒啊!

    「早啊。」进了校门,刚好遇到志恒,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小翎感到有点心虚,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假排解真煽火,而是好好劝慰志恒,也许他气色不会这么糟。

    「你还好吧?」

    志恒耸肩:「昨天又吵了一架。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有别人在追她,她说反正她已经拒绝了,没必要告诉我。你说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小翎叹了口气,这两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恋爱的辛苦,脑袋都快爆了,志恒却还要来火上加油。也罢,算是他的报应吧。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去把那男的捶一顿?」

    「那可说不定。重点是,既然她不在意那个男的,为什么要瞒我?这不就表示她心虚吗?」

    「我说了,也许她是怕你不高兴。」

    「问心无愧为什么要怕?」

    「哟,你认识她不到两天,就这么相信她了?」志恒酸溜溜地说。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在一起这么久,你还这么不相信她?」

    「……」

    「总之,你冷静下来以后,再去跟她好好谈谈吧。」

    志恒神情苦恼不已:「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说话了,同样的事吵几百遍就是没有结果。我想尽办法要把她介绍给我朋友,让大家一起来祝福我们,结果她整个晚上给我摆臭脸,这样叫我怎么做人?」

    小翎深吸一口气:「我实在跟你说,今天如果是我辛苦计划了一个月的约会被临时取消,我可不止摆臭脸而已。那天晚上她没把蛋糕砸在你头上,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自己想想吧。」朝他一挥手,走上通往高二教室的楼梯。

    当了两天哑巴的千秋终于开金口了:「怎么又变成正义化身了?」

    「我今天不想当坏人,改天吧。」

    一进教室,康乐股长阿辉伯活力十足地迎了上来。

    「喂,小翎,下礼拜六有没有空?」

    「干嘛?」

    「中山出名的美女班昨天找我们联谊哦,而且她们还指名叫你一定要去。」

    小翎一头雾水:「干嘛指名我?」

    「人家想看看鼎鼎大名的陈少翎啊,好多学校都在传你们上次的赌局哩。」

    「怎么会传到别校去啊?」这应该只是裘莉编出来哄志恒的谎话吧?

    「班联会做了个网页把这件事PO上去,很多人来看-,还有好多留言,我们班现在大红了。」

    真的是……太闲了吧!小翎觉得头有点痛。

    旁边巴西人接口:「嗯,也就是说小翎是我们班的名产。」

    「你当我是花莲麻-啊!」这话引来一阵大笑声。

    「人家班上出产美女,我们班出产同性恋,还真有面子啊!」会说这气氛立刻紧绷了起来,巴西人和一群同学充满敌意地瞪着藤木一号,后者也冷冷地回瞪。小翎并不生气,只觉得疲倦:这种戏码到底还要演多久?

    「泡面你是怎样,一大早就吃错药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班沦落到靠人妖帮忙拉线追女生,实在很可悲而已。」

    阿辉伯说:「你这么不屑就不要去,没人逼你,OK?」

    藤木一号缓缓地站了起来,俊挺的身材在晨光中显得十分出色,气势逼人,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外表那样令人心折。

    「这个班真的堕落到这种地步?连一点最基本的道德水准都没有?你们一群家世清白的人,跑去跟一个不男不女的变态称兄道弟,不觉得惭愧吗?就因为他会耍宝出风头,你们就忘了他有多脏吗?」

    这话确实是正气凛然,只不过他好象忘了,同学互相尊重也是基本道德水准的表现之一。

    「你说谁脏?」巴西人怒吼一声就要冲过去,小翎伸手按住他。

    「陈少翎,我是正常家庭出身的,耍贱招我比不过你;我告诉你,如果你身上那根不是假的,就跟我出去,我们一对一单挑,输的人就滚出学校!」看来藤木一号是斗志高昂。

    「侯江圣,你够了哦!」小翎拍拍巴西人肩膀要他冷静,回头仔细地凝视着藤木一号。以往他的视线总是尽量回避这人,也试着尽量回避他强烈的敌意,但是这次他决定要正视他的敌人,把他好好看个仔细。

    健美的身材,微黑的肌肤,可爱的天然鬈发,阳刚味十足的五官,整体说来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孩,而且很不幸地,可能会有许多同性恋者喜欢这型。然而当小翎看着他时,心中只觉得强烈的惋惜。

    这个人的脑袋结构也未免太简单了吧?这世上有那么多无奈,那么多的误解,数不清的悲欢离合,相遇错过,他的世界却除了「消灭同性恋」以外,什么都没有。其实这样也不错,要是有一天世上的同性恋者真的全被消灭,他就可以得到幸福了。问题是这一天永远不会来。

    「你干嘛一直看我?很恶心-!不要再跟我说是在看头皮屑了!」

    更让他惊异的是,小翎居然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夸张,最后居然捧着肚子蹲在地上。

    「笑什么啊!」藤木一号气疯了,其它人也一头雾水。

    小翎自然也知道自己失态,但他就是忍不住。在他盯着藤木一号瞧的时候,眼中赫然出现另一张脸,本垒板似的五角脸,两只倒三角形的眼睛,发紫的嘴唇,正是樱桃小丸子里那个整天大叫「不要再骂我卑鄙了啊啊啊啊啊」的藤木。最奇怪的是,这位藤木顶着一头鬈毛,活像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泡面。想到这里,笑声就不由自主地喷出来了。

    藤木一号冲了过来:「你再笑一次看看!」

    「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小翎站了起来,表情总算恢复平静。「藤木兄,小弟给你个良心的建议,有空多出去走走交个女朋友吧。年纪轻轻的长得又这么帅,却满脑子都是同性恋,这样对身体不好。」

    藤木一号头顶差点爆开:「谁满脑子都是同性恋啊!」

    「这个……我们班最常讲这三个字的,不就是您老吗?」

    旁边有人附和:「没错没错!每次都这样,明明没人提到同性恋,你就一定要把话题往这边扯!」

    「我才没有……」

    这时坐在远处的人也发声了:「还没有?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同性恋同性恋,烦不烦啊你?没别的事做了咻?」

    「身为版主居然带头洗版,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正在藤木一号腹背受敌的时候,超爱凑热闹的班长李文豪居然挑这时给他致命的一击:「-,该不会你自己才是同性恋吧?」

    「乱讲!」要不是李文豪离他太远,泡面早冲过去把他打扁了:「李文豪你有种再说一遍!」

    李文豪被他的怒气吓得缩了一下,随即又不服气地反驳:「谁叫你自己整天三句不离同性恋?我当然会起疑了。」

    「我是反对同性恋才会一直讲好不好?」

    「那可难说哦,听说有些gay就是怕人家知道,所以骂同性恋骂得比谁都凶咧!」

    旁边的人笑了起来:「对厚!泡面,你居然骗我们这么久啊?太不够意思了。」

    「你们……」藤木一号的脸变成可怕的青紫色,反而更像小丸子的同学。小翎甚至觉得他整个人膨胀了一圈,显然是被怒气撑大的。他一转头,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真没幽默感耶,开个玩笑也这么激动?」李文豪耸耸肩,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巴西人非常得意:「活该!谁叫他做人失败?」

    「反正联谊少一个人去,其它人的机会就变大了。」阿辉伯也很满意。

    小翎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免得让人以为他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太高兴或自满,应该要多少同情一下侯江圣,但他就是压不住满心的喜悦。

    他做到了,「命名绘图大法」成功了。再一次,他不依靠千秋,凭自己的力量战胜了敌人,还有心里的恐惧。他觉得自己有权利开心一回。

    「做得好,你快要可以出师了。」千秋也开了金口。

    其实在他讲话之前,他的欣慰早就直接传进小翎脑中,小翎再度感受到两个灵魂同调合而为一那种至高无上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只有在火热的沙漠里走了三天,然后把整壶凉水一口气灌进嘴里的人可以理解。

    真的很幸福,幸福得让人想落泪。

    上午四节课藤木一号都没有出现,午休时间的铃一响,小翎的手机也跟着响了。

    「你很得意,对不对?」正是侯某人。

    「说到得意我就想到,我家还剩一包『得意的一天』耶。」很冷的笑话。

    「我告诉你,不要爽过头。我的确是拿你没辄,不过呢,看你不爽的人不止我一个。总会有人出来教训你的,搞不好还是你的老朋友哩。」

    「什么意思?」

    「自己去想。」重重地挂了电话。

    小翎收起手机,心情的确沉重了一些。

    无论如何,他现在知道是谁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赵佳沅了。

    *

    放学时间,小翎独自晃到馆前路的玫瑰唱片去买CD。虽然千秋劝他早早回家比较安全,但他不想因为这样就闷在家里发抖。况且天还亮得很,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才对。

    正在找电影原声带时,千秋出声了:「喂,后面。七点钟方向。」

    小翎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顾客。趁着回头道歉的空档,往千秋说的方向瞄了一眼。

    只见在满坑满谷的学生中,立着两个突兀的身影。两个人都很高壮,几乎比小翎高一个头,其中一个卷起的袖子下还有明显的肌肉。看年纪应该也是学生,却没穿制服,头上喷了至少半罐发胶,下巴还有未剃净的胡渣,只差没在脸上写「我是古惑仔」。

    两人一接触到小翎的视线,立刻低头假装找CD,但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仍是逃不出小翎眼底。

    小翎转过身去,只觉得背后全是冷汗。这两人想必就是藤木说的「总会出来教训你」的人了。

    仔细想想,恐同症患者最常用来伸张正义的工具当然就是拳头,他居然忘了?这种时候,再怎么会耍宝也没半点屁用。而他却在藤木和赵大少夹击的状况下,还一个人到处乱晃?真是笨到不行啊!

    「别紧张,他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小心点绕出去,一出门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千秋的声音有些不稳,显然他也认为这次麻烦不小。

    小翎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缓慢移动,一面感觉那两人的视线跟随着他,还得装出一脸轻松的表情。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他终于踏出门口,立刻把伪装抛到九霄云外,拔腿朝车站方向飞奔。两人自然也追了出来。

    来到路口正好是绿灯,小翎飞快冲过忠孝西路,本来希望绿灯能立刻转红,挡挡那两个追兵,问题是此地的绿灯向来是无敌夭寿长,长到让建中学生可以在斑马线上跳艳舞,因此后面两个人可说是畅行无阻。

    小翎啧了一声,正打算沿着台汽车站逃跑,眼角却瞥见一个惊人的景象。

    一个年轻人无视路口的红灯,和千军万马般的车流,竟大步地踏上馆前路口斑马线,前后二台机车从他鼻子前呼啸而过,当真是险象环生。交通警察朝他连哔数声,他也听而不闻。

    小翎就是近视再加一千度,也认得出安修平的背影。

    「学长!」

    他豁了出去,跟着踏上斑马线,冲上前抓住安修平,拖着他飞快通过马路。眼看交通警察就要走过来找他们两个算帐,他死命拖着学长,肾上腺素全开,拔腿飞奔逃跑。

    二十分钟后,当他们平安地逃进台北大街第二广场时,小翎仍是心有余悸。

    「学长,你怎么闯红灯啊?很危险。」

    安修平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看到他的表情,小翎真是彻底没力。

    「我是你高中学弟陈少翎。」

    「哦,你好。」

    好你的头啦!千秋和小翎同时暗骂。这时小翎想到一件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正好趁现在问清楚。

    「学长,你现在有没有急事?没有的话可以跟我喝杯茶吗?我有事想问你。」

    安修平耸肩:「随便。」

    刚在咖啡店坐下,安修平劈头就说:「上次制服的事,真的很不好意思。」

    「别客气,反正已经解决了……」

    小翎一震:「你根本就记得我!」

    安修平一挑眉:「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吧?小翎实在很想咬他一口。

    「对了,你要问我什么事?」

    「呃,上次我们在二二八公园旁边,你说你看得到鬼,那是真的吗?」

    安修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形状美好的唇微微上弯,拉出一道嘲讽的笑。

    「原来是这件事啊?不好意思,你要嘛就直接带灵异节目制作人来访问我,否则我不想免费回答你。再不然你去问乐仪队不就得了?他们一定会跟你说我是为了退队故意演戏,但是那群人一看到我还是吓得半死。没办法,谁叫我是本校传奇人物呢?」

    「学长,你正经一点好不好?」小翎生气地说:「我问这问题不是为了嘲笑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啊。」

    安修平的笑容更深了:「学弟你真可爱。你相不相信,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全世界都当我是疯子,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老头是绝对不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他才丢不起这个脸哩。」

    「可是你高三的时候不是复原了吗?」

    「那是因为我白痴,以为只要好好用功考上大学就没事了。从这点就知道我八成是真的疯了。」

    小翎正经八百地说:「你没有疯。你只是被鬼附身而已,搞不好你妈妈也是。」

    千秋叹气:「我跟你说过不是这样……算了,我又懂什么?」

    「喝,原来这里有个专家呀。」安修平眼神奇冷无比:「请问你怎么知道呢?」

    小翎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身上也有鬼附着,是他告诉我的。」

    「陈小翎──」千秋真的快不行了。

    安修平端详他一会,再度笑了起来。「搞了半天,今天是在演超级大爆笑吗?还是最新流行的KUSO?我们干脆来合演铁狮玉玲珑算了,说不定可以再创白烂新流行哦。」

    「学长!」小翎睁大了眼睛,实在难以置信:「你看不到吗?千秋……我认识的鬼,他现在就在我身上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也在,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看到他?」

    安修平笑容顿敛,原本无神的双眼再度燃起火焰,凌厉地瞪着他。「你说你现在身上有鬼?被附身了还这么红光满面,真是神奇啊。我看附在你身上的八成是德蕾莎修女吧?」

    「这个……」小翎顿时辞穷:「我运气比较好啦,这个鬼跟我还蛮合的。」

    「对呀对呀,我们是亲密战友哩。就像那首歌一样,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千秋非常热心地在旁边碎碎念,小翎真希望他闭嘴。

    安修平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弯腰逼视着小翎。这个举动让整间店的人都回头看他,小翎更是紧张得血压直飙。

    「哦?那么请问你脑子会不会从早到晚响着七八种怪声,吵到连觉都睡不着呢?」

    「不会……」光千秋一个已经够吵了,要是有七八个声音还得了?

    「你会不会做天天恶梦,梦见你拿刀把家人剁成八块,整个家被血喷成全红的?或者是一把火把整栋楼烧掉,一百多个住户全部烧成黑炭?你会不会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手上拿着菜刀?」

    小翎胆颤心惊地摇头,深深地认为自己选错话题了。

    「你跟你的鬼很合是吧?那真是恭喜你了。既然你这么幸福,拜托你去找别的闲人发表你的白日梦;我的麻烦够多了,不想再忍受这种白痴故事。」

    他正要转身离开,小翎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没有骗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相信你,所以你也应该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信你?」

    「摩斯汉堡,你还记得吧?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当场哭给你看。」

    千秋目瞪口呆:「喂!这是什么招数啊?」

    「对不起,两位的咖啡来了。」服务生优雅地放下杯子,对这两人的奇怪状态视而不见。

    小翎有些尴尬地放了手,安修平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端起咖啡。

    「那又怎么样?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以为你既然有阴阳眼,应该看得见千秋才对。」小翎不肯死心,急切地问:「你可不可以仔细点再看一次,你真的看不见他吗?」

    千秋啧了一声:「你很无聊-,他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安静啦!」他一股火气直往上冲。

    安修平啜了一口咖啡,方才的杀气已经消失无踪。

    「如果你真的没有唬我,这件事就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你那位鬼同学法力太强,我看不到;第二、我根本没有阴阳眼,从头到尾都只是妄想症作祟;第三个可能:有妄想症的人是你。」

    *

    回到家里,小翎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冲进房里,掏出镜子开始兴师问罪。

    「千秋,这是怎么回事?学长为什么看不到你?」

    千秋非常震惊:「你问我?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而且他看不到我,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这么激动?」

    「阴阳眼就是看得到鬼才叫阴阳眼吧?你既然是鬼,学长却看不到你,这就是很不正常啊!」

    「你跟鬼还讲什么正常?」千秋啼笑皆非:「而且安某人自己也说了,搞不好他根本没有阴阳眼,只是妄想症而已。」

    「你疯了吗?上次我们亲眼看到的,他预言会出车祸,结果十秒后真的发生了,难道那也是妄想吗?」

    「巧合吧。」

    「哪有这种巧合啊!」

    「好,不是巧合也不是妄想,那又怎么样?」

    小翎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怎么也停不下来。「你绝对不是法力太强让学长看不到,学长也没有妄想症,也就是说,答案是第三个:有妄想症的人是我。」

    当他知道安修平看得见鬼魂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终于有人可以跟他一样看到千秋了!然而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当初在游泳池畔,他鼓起勇气告诉志恒被附身的事,志恒当场嗤之以鼻,说「我看你是被死人吓得精神分裂了」;他当时只当成笑话,现在却越想越觉得也许志恒说的才是标准答案。

    发现千秋尸骨的时候,正是他最孤独最脆弱的时候,极度渴望朋友,更需要强者的解救。由于看见枯骨惊吓过度,让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朋友,他拥有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俊美容颜,是鬼也是守护天使,是咨询者兼保护者,帮助把他内心深处的野性释放出来,做他平常不敢做的事。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每天跟他斗嘴聊八卦,随时出马帮他解决大小事情的叶千秋,其实根本不存在。

    很久以前他就想过,他绝对没有办法忍受失去千秋,所以即便是利用自己的身体也要把他留下来。结果现在更好了,从头到尾就没有千秋这个人,全是他自己编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叶某人,不是,叶某鬼只是你的妄想?也就是说,你现在正妄想着对你的妄想说这一切都是妄想?陈少翎,你嘛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小翎没有回答,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变得灰白。

    千秋看他这副德性,叹了口气:「佳沅的事怎么解释?为什么你会被他跟踪?还有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我跟佳沅的过去难道也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吗?」

    小翎开口,声音却干涩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跟踪我的人就是赵佳沅,搞不好他是侯江圣找来修理我的打手;那通电话应该是打错,毕竟叫叶千秋的人可能不止一个;赵佳沅是我国中学弟,我对他本来就有印象,必要的时候,的确有可能用他的名字来编故事。」

    千秋真的快不行了:「那我妈呢?她不是也认为她儿子一定留在你身边,所以招魂招不回来?」

    「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难免会相信一些傻事,那也是她的妄想!」

    「我真是被你打败-!为什么你不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却要去相信安修平呢?」

    「什么叫『我自己的感觉』?看得到听得到却摸不到的东西,你要我怎么去感觉?」

    千秋很难得地呆了半晌,这才接口:「你要搞清楚,我可不是自己爱当鬼的。」

    「……」

    看小翎还是不搭腔,他叹了口气:「好吧,就算我不是叶千秋的鬼魂,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妄想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也活得很硬朗啊,这不就得了吗?」

    硬朗个头啦!小翎想开骂,却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

    一阵阵寒颤从脚底窜起。他觉得他又回到了九月初的自己,被排斥,被嘲笑,完全孤立无援,陪伴他的只有恐惧。

    千秋不存在,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他毕竟仍是孤独一人。

    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唱独角戏,他疯了。

    「我问你,你跟志恒和好了,对不对?现在全校没人敢欺负你了,对不对?藤木家族彻底被你打败了,对不对?这样不就够了吗?」

    小翎冲口说出:「不够!」

    「……那要怎样才够?」

    小翎双手抱胸,紧咬着拳头,觉得自己正处在前所未有的风暴中。

    对呀,要怎样才够?心口强烈的空虚,诉说着极度的不满足。但是为什么不满足呢?他到底还想要什么?为什么他这么不安?为什么心中好象开了一个大洞,逐渐地把他吞噬?

    是在害怕自己吧。虽然现在他外表看起来还算正常,总有一天,所有积压的疯狂都会被释放,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搞不好会比安修平更早进精神病院然而,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么到底是哪样?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才是假?他完全搞不清楚了!

    千秋受不了了:「好!既然你只因为你学长随便一句话就全面否定我,那你就搬去跟安修平同居好了!我们拆伙!」

    「吻我。」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坚定。

    千秋差点给他吓得魂飞魄散:「啥?」

    「我说,吻我。」

    「陈小翎,现在离春天还有好几个月耶!你别急着发情好不好?」

    小翎毫不让步:「上次我吻过你,现在换你了。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假象,就证明给我看啊!你吻我我就相信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表示你是假的!」

    千秋张大着嘴望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干嘛哭啊?」

    「呃?」小翎伸手一摸,才发现脸颊已经全湿了。

    对啊,到底为什么要哭呢?

    「少废话!你到底做不做?」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只会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强硬有个屁用?

    千秋摇头,长叹了一声:「算了,不管是妄想还是乱想,假相真相还是非洲象,随你爱怎么说都行。你要是不喜欢这种状况,直接把镜子烧掉,我不会怪你。不过如果我真是你制造出来的幻觉,就算烧了镜子也没用。」

    小翎咬牙:「那你是承认了?」

    「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个人认为,我是你的镜子。你看到我就等于看到你自己,好的坏的都会看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看到你的背后,即便你转身假装没看见。至于其它的,你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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