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秋季原本就不明顯,加上近年來氣候改變,到了十一月還是熱得要命,落葉也沒增加多少,更讓人有種仍是夏天的錯覺。不過這天早上,當小翎走向學校的時候,心中確實感受到了濃濃的秋意。
現在的他本該像棵青翠的樹苗,頂着烈陽不顧一切地筆直上竄,然而此時在他心中,有些部分卻開始乾枯凋零。前天夜裏一席談話,讓他自覺老了不少。
也許是一口氣傾訴了太多,千秋變得異常沉默,兩天來一直待在鏡子裏一言不發,就像現在一樣。就連小翎也不太想講話,只要一想到存在這個世界上的種種混亂,還有比打結的毛線團還要複雜的人心,就感到無比地疲憊。
愛情這麼美麗的東西,會什麼到頭來會變得如此殘酷醜陋呢?它把人逼到絕境,彼此踐踏,爭鬥不休,什麼難看的事都做得出來,弄得兩方都遍體鱗傷卻仍不停止。
搞到現在,千秋人都已經死了,趙佳沅居然還要千方百計追蹤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真的有必要弄成這樣嗎?他絕對相信千秋對佳沅的愛是真誠的,結果卻只會讓他自己和趙佳沅都遭遇不幸。難不成真的像千秋説的,愛只是個用到爛的藉口?
雖然很不甘願,他仍然不由自主地開始反省自己對志恆的感情。如果愛上異男真的是條沒有未來的不歸路,是不是該趁早回頭比較好?他願意為了志恆,把自己搞到進退不得生不如死的下場嗎?
對這個問題,一個禮拜以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然而現在,血淋淋的實例擺在眼前,他發現自己沒那麼肯定了。
兩天來他一直做着同樣的惡夢,夢見千秋從七星山頂滾下去,他跑上去要拉他,腳卻踩進流沙裏。他拼命掙扎想逃,沙裏卻伸出一隻手,無情地把他一路往下拉。在沒入流沙之前,他只看見千秋的骷髏頭浮在沙上,張大了嘴對着他獰笑着,輕聲説:「這是深淵,永遠踩不到底的深淵。人家就是不爽被你愛,你還想怎麼樣?」
「唉……」小翎邊走邊嘆氣,的確是不能怎麼樣,誰叫他活該倒楣要當同志?
往身後小心張望,今天好象沒有被跟蹤。説的也是,都已經被捉包了,哪有人會笨到再來自投羅網呢?而且千秋説了,要是趙佳沅真有什麼不軌的舉動,他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因為對現在的他而言,也許小翎比佳沅重要。
廢話,小翎可是他的宿主,當然重要。
小翎天天被他耍着玩,不像佳沅只會一直傷害他,自然比佳沅重要。
一樣是同志,又有類似遭遇,同病相憐,所以覺得他比較重要。
因為小翎長得像「天雷勾動地火」的男主角,臉上有可愛的酒渦,所以他比較重要?
厚!到底什麼叫做「也許對現在的我而言,你比佳沅重要」啦!幹嘛隨便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沒下文啊?話也不講清楚,真是死人!呃,本來就是死人其實他真的好想問千秋,是不是還愛佳沅。不過用腳趾想也知道千秋不會回答他的,所以還是省省力氣吧。而且根據幾次碰到佳沅時千秋的反應來看,八成是還愛。再加上千秋已經死了,更沒機會對他忘情。那麼,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好想仰天大叫:啊啊,鬱卒啊!
「早啊。」進了校門,剛好遇到志恆,他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
小翎感到有點心虛,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假排解真煽火,而是好好勸慰志恆,也許他氣色不會這麼糟。
「你還好吧?」
志恆聳肩:「昨天又吵了一架。我問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有別人在追她,她説反正她已經拒絕了,沒必要告訴我。你説這是什麼話?這種事怎麼可以不告訴我?」
小翎嘆了口氣,這兩天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戀愛的辛苦,腦袋都快爆了,志恆卻還要來火上加油。也罷,算是他的報應吧。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去把那男的捶一頓?」
「那可説不定。重點是,既然她不在意那個男的,為什麼要瞞我?這不就表示她心虛嗎?」
「我説了,也許她是怕你不高興。」
「問心無愧為什麼要怕?」
「喲,你認識她不到兩天,就這麼相信她了?」志恆酸溜溜地説。
「我才要問你,為什麼在一起這麼久,你還這麼不相信她?」
「……」
「總之,你冷靜下來以後,再去跟她好好談談吧。」
志恆神情苦惱不已:「我已經不曉得該怎麼跟她説話了,同樣的事吵幾百遍就是沒有結果。我想盡辦法要把她介紹給我朋友,讓大家一起來祝福我們,結果她整個晚上給我擺臭臉,這樣叫我怎麼做人?」
小翎深吸一口氣:「我實在跟你説,今天如果是我辛苦計劃了一個月的約會被臨時取消,我可不止擺臭臉而已。那天晚上她沒把蛋糕砸在你頭上,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你自己想想吧。」朝他一揮手,走上通往高二教室的樓梯。
當了兩天啞巴的千秋終於開金口了:「怎麼又變成正義化身了?」
「我今天不想當壞人,改天吧。」
一進教室,康樂股長阿輝伯活力十足地迎了上來。
「喂,小翎,下禮拜六有沒有空?」
「幹嘛?」
「中山出名的美女班昨天找我們聯誼哦,而且她們還指名叫你一定要去。」
小翎一頭霧水:「幹嘛指名我?」
「人家想看看鼎鼎大名的陳少翎啊,好多學校都在傳你們上次的賭局哩。」
「怎麼會傳到別校去啊?」這應該只是裘莉編出來哄志恆的謊話吧?
「班聯會做了個網頁把這件事PO上去,很多人來看-,還有好多留言,我們班現在大紅了。」
真的是……太閒了吧!小翎覺得頭有點痛。
旁邊巴西人接口:「嗯,也就是説小翎是我們班的名產。」
「你當我是花蓮麻-啊!」這話引來一陣大笑聲。
「人家班上出產美女,我們班出產同性戀,還真有面子啊!」會説這氣氛立刻緊繃了起來,巴西人和一羣同學充滿敵意地瞪着藤木一號,後者也冷冷地回瞪。小翎並不生氣,只覺得疲倦:這種戲碼到底還要演多久?
「泡麪你是怎樣,一大早就吃錯藥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班淪落到靠人妖幫忙拉線追女生,實在很可悲而已。」
阿輝伯説:「你這麼不屑就不要去,沒人逼你,OK?」
藤木一號緩緩地站了起來,俊挺的身材在晨光中顯得十分出色,氣勢逼人,但是他嘴裏説出來的話,完全不像外表那樣令人心折。
「這個班真的墮落到這種地步?連一點最基本的道德水準都沒有?你們一羣家世清白的人,跑去跟一個不男不女的變態稱兄道弟,不覺得慚愧嗎?就因為他會耍寶出風頭,你們就忘了他有多髒嗎?」
這話確實是正氣凜然,只不過他好象忘了,同學互相尊重也是基本道德水準的表現之一。
「你説誰髒?」巴西人怒吼一聲就要衝過去,小翎伸手按住他。
「陳少翎,我是正常家庭出身的,耍賤招我比不過你;我告訴你,如果你身上那根不是假的,就跟我出去,我們一對一單挑,輸的人就滾出學校!」看來藤木一號是鬥志高昂。
「侯江聖,你夠了哦!」小翎拍拍巴西人肩膀要他冷靜,回頭仔細地凝視着藤木一號。以往他的視線總是儘量迴避這人,也試着儘量迴避他強烈的敵意,但是這次他決定要正視他的敵人,把他好好看個仔細。
健美的身材,微黑的肌膚,可愛的天然鬈髮,陽剛味十足的五官,整體説來是個相當好看的男孩,而且很不幸地,可能會有許多同性戀者喜歡這型。然而當小翎看着他時,心中只覺得強烈的惋惜。
這個人的腦袋結構也未免太簡單了吧?這世上有那麼多無奈,那麼多的誤解,數不清的悲歡離合,相遇錯過,他的世界卻除了「消滅同性戀」以外,什麼都沒有。其實這樣也不錯,要是有一天世上的同性戀者真的全被消滅,他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問題是這一天永遠不會來。
「你幹嘛一直看我?很噁心-!不要再跟我説是在看頭皮屑了!」
更讓他驚異的是,小翎居然笑了起來。他越笑越誇張,最後居然捧着肚子蹲在地上。
「笑什麼啊!」藤木一號氣瘋了,其它人也一頭霧水。
小翎自然也知道自己失態,但他就是忍不住。在他盯着藤木一號瞧的時候,眼中赫然出現另一張臉,本壘板似的五角臉,兩隻倒三角形的眼睛,發紫的嘴唇,正是櫻桃小丸子裏那個整天大叫「不要再罵我卑鄙了啊啊啊啊啊」的藤木。最奇怪的是,這位藤木頂着一頭鬈毛,活像剛從滾水裏撈出來的泡麪。想到這裏,笑聲就不由自主地噴出來了。
藤木一號衝了過來:「你再笑一次看看!」
「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小翎站了起來,表情總算恢復平靜。「藤木兄,小弟給你個良心的建議,有空多出去走走交個女朋友吧。年紀輕輕的長得又這麼帥,卻滿腦子都是同性戀,這樣對身體不好。」
藤木一號頭頂差點爆開:「誰滿腦子都是同性戀啊!」
「這個……我們班最常講這三個字的,不就是您老嗎?」
旁邊有人附和:「沒錯沒錯!每次都這樣,明明沒人提到同性戀,你就一定要把話題往這邊扯!」
「我才沒有……」
這時坐在遠處的人也發聲了:「還沒有?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同性戀同性戀,煩不煩啊你?沒別的事做了咻?」
「身為版主居然帶頭洗版,你差不多一點好不好?」
正在藤木一號腹背受敵的時候,超愛湊熱鬧的班長李文豪居然挑這時給他致命的一擊:「-,該不會你自己才是同性戀吧?」
「亂講!」要不是李文豪離他太遠,泡麪早衝過去把他打扁了:「李文豪你有種再説一遍!」
李文豪被他的怒氣嚇得縮了一下,隨即又不服氣地反駁:「誰叫你自己整天三句不離同性戀?我當然會起疑了。」
「我是反對同性戀才會一直講好不好?」
「那可難説哦,聽説有些gay就是怕人家知道,所以罵同性戀罵得比誰都兇咧!」
旁邊的人笑了起來:「對厚!泡麪,你居然騙我們這麼久啊?太不夠意思了。」
「你們……」藤木一號的臉變成可怕的青紫色,反而更像小丸子的同學。小翎甚至覺得他整個人膨脹了一圈,顯然是被怒氣撐大的。他一轉頭,氣急敗壞地衝了出去。
「真沒幽默感耶,開個玩笑也這麼激動?」李文豪聳聳肩,徑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巴西人非常得意:「活該!誰叫他做人失敗?」
「反正聯誼少一個人去,其它人的機會就變大了。」阿輝伯也很滿意。
小翎努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免得讓人以為他得意忘形。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太高興或自滿,應該要多少同情一下侯江聖,但他就是壓不住滿心的喜悦。
他做到了,「命名繪圖大法」成功了。再一次,他不依靠千秋,憑自己的力量戰勝了敵人,還有心裏的恐懼。他覺得自己有權利開心一回。
「做得好,你快要可以出師了。」千秋也開了金口。
其實在他講話之前,他的欣慰早就直接傳進小翎腦中,小翎再度感受到兩個靈魂同調合而為一那種至高無上的滿足感。這種感覺,只有在火熱的沙漠裏走了三天,然後把整壺涼水一口氣灌進嘴裏的人可以理解。
真的很幸福,幸福得讓人想落淚。
上午四節課藤木一號都沒有出現,午休時間的鈴一響,小翎的手機也跟着響了。
「你很得意,對不對?」正是侯某人。
「説到得意我就想到,我家還剩一包『得意的一天』耶。」很冷的笑話。
「我告訴你,不要爽過頭。我的確是拿你沒輒,不過呢,看你不爽的人不止我一個。總會有人出來教訓你的,搞不好還是你的老朋友哩。」
「什麼意思?」
「自己去想。」重重地掛了電話。
小翎收起手機,心情的確沉重了一些。
無論如何,他現在知道是誰把他的手機號碼告訴趙佳沅了。
*
放學時間,小翎獨自晃到館前路的玫瑰唱片去買CD。雖然千秋勸他早早回家比較安全,但他不想因為這樣就悶在家裏發抖。況且天還亮得很,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才對。
正在找電影原聲帶時,千秋出聲了:「喂,後面。七點鐘方向。」
小翎後退一步,撞到身後的顧客。趁着回頭道歉的空檔,往千秋説的方向瞄了一眼。
只見在滿坑滿谷的學生中,立着兩個突兀的身影。兩個人都很高壯,幾乎比小翎高一個頭,其中一個捲起的袖子下還有明顯的肌肉。看年紀應該也是學生,卻沒穿制服,頭上噴了至少半罐髮膠,下巴還有未剃淨的鬍渣,只差沒在臉上寫「我是古惑仔」。
兩人一接觸到小翎的視線,立刻低頭假裝找CD,但這種欲蓋彌彰的舉動仍是逃不出小翎眼底。
小翎轉過身去,只覺得背後全是冷汗。這兩人想必就是藤木説的「總會出來教訓你」的人了。
仔細想想,恐同症患者最常用來伸張正義的工具當然就是拳頭,他居然忘了?這種時候,再怎麼會耍寶也沒半點屁用。而他卻在藤木和趙大少夾擊的狀況下,還一個人到處亂晃?真是笨到不行啊!
「別緊張,他們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動手。小心點繞出去,一出門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千秋的聲音有些不穩,顯然他也認為這次麻煩不小。
小翎小心翼翼地在人羣中緩慢移動,一面感覺那兩人的視線跟隨着他,還得裝出一臉輕鬆的表情。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下,他終於踏出門口,立刻把偽裝拋到九霄雲外,拔腿朝車站方向飛奔。兩人自然也追了出來。
來到路口正好是綠燈,小翎飛快衝過忠孝西路,本來希望綠燈能立刻轉紅,擋擋那兩個追兵,問題是此地的綠燈向來是無敵夭壽長,長到讓建中學生可以在斑馬線上跳豔舞,因此後面兩個人可説是暢行無阻。
小翎嘖了一聲,正打算沿着台汽車站逃跑,眼角卻瞥見一個驚人的景象。
一個年輕人無視路口的紅燈,和千軍萬馬般的車流,竟大步地踏上館前路口斑馬線,前後二台機車從他鼻子前呼嘯而過,當真是險象環生。交通警察朝他連嗶數聲,他也聽而不聞。
小翎就是近視再加一千度,也認得出安修平的背影。
「學長!」
他豁了出去,跟着踏上斑馬線,衝上前抓住安修平,拖着他飛快通過馬路。眼看交通警察就要走過來找他們兩個算帳,他死命拖着學長,腎上腺素全開,拔腿飛奔逃跑。
二十分鐘後,當他們平安地逃進台北大街第二廣場時,小翎仍是心有餘悸。
「學長,你怎麼闖紅燈啊?很危險。」
安修平只是盯着他,一言不發。看到他的表情,小翎真是徹底沒力。
「我是你高中學弟陳少翎。」
「哦,你好。」
好你的頭啦!千秋和小翎同時暗罵。這時小翎想到一件讓他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正好趁現在問清楚。
「學長,你現在有沒有急事?沒有的話可以跟我喝杯茶嗎?我有事想問你。」
安修平聳肩:「隨便。」
剛在咖啡店坐下,安修平劈頭就説:「上次制服的事,真的很不好意思。」
「別客氣,反正已經解決了……」
小翎一震:「你根本就記得我!」
安修平一挑眉:「大概吧。」
什麼叫大概吧?小翎實在很想咬他一口。
「對了,你要問我什麼事?」
「呃,上次我們在二二八公園旁邊,你説你看得到鬼,那是真的嗎?」
安修平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許久,形狀美好的唇微微上彎,拉出一道嘲諷的笑。
「原來是這件事啊?不好意思,你要嘛就直接帶靈異節目製作人來訪問我,否則我不想免費回答你。再不然你去問樂儀隊不就得了?他們一定會跟你説我是為了退隊故意演戲,但是那羣人一看到我還是嚇得半死。沒辦法,誰叫我是本校傳奇人物呢?」
「學長,你正經一點好不好?」小翎生氣地説:「我問這問題不是為了嘲笑你,是因為我相信你啊。」
安修平的笑容更深了:「學弟你真可愛。你相不相信,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就算全世界都當我是瘋子,那又怎麼樣?反正我老頭是絕對不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的,他才丟不起這個臉哩。」
「可是你高三的時候不是復原了嗎?」
「那是因為我白痴,以為只要好好用功考上大學就沒事了。從這點就知道我八成是真的瘋了。」
小翎正經八百地説:「你沒有瘋。你只是被鬼附身而已,搞不好你媽媽也是。」
千秋嘆氣:「我跟你説過不是這樣……算了,我又懂什麼?」
「喝,原來這裏有個專家呀。」安修平眼神奇冷無比:「請問你怎麼知道呢?」
小翎深吸一口氣:「因為我身上也有鬼附着,是他告訴我的。」
「陳小翎──」千秋真的快不行了。
安修平端詳他一會,再度笑了起來。「搞了半天,今天是在演超級大爆笑嗎?還是最新流行的KUSO?我們乾脆來合演鐵獅玉玲瓏算了,説不定可以再創白爛新流行哦。」
「學長!」小翎睜大了眼睛,實在難以置信:「你看不到嗎?千秋……我認識的鬼,他現在就在我身上啊。上次見面的時候他也在,我就是想問你有沒有看到他?」
安修平笑容頓斂,原本無神的雙眼再度燃起火焰,凌厲地瞪着他。「你説你現在身上有鬼?被附身了還這麼紅光滿面,真是神奇啊。我看附在你身上的八成是德蕾莎修女吧?」
「這個……」小翎頓時辭窮:「我運氣比較好啦,這個鬼跟我還蠻合的。」
「對呀對呀,我們是親密戰友哩。就像那首歌一樣,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千秋非常熱心地在旁邊碎碎念,小翎真希望他閉嘴。
安修平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彎腰逼視着小翎。這個舉動讓整間店的人都回頭看他,小翎更是緊張得血壓直飆。
「哦?那麼請問你腦子會不會從早到晚響着七八種怪聲,吵到連覺都睡不着呢?」
「不會……」光千秋一個已經夠吵了,要是有七八個聲音還得了?
「你會不會做天天惡夢,夢見你拿刀把家人剁成八塊,整個家被血噴成全紅的?或者是一把火把整棟樓燒掉,一百多個住户全部燒成黑炭?你會不會半夜驚醒,發現自己站在廚房裏,手上拿着菜刀?」
小翎膽顫心驚地搖頭,深深地認為自己選錯話題了。
「你跟你的鬼很合是吧?那真是恭喜你了。既然你這麼幸福,拜託你去找別的閒人發表你的白日夢;我的麻煩夠多了,不想再忍受這種白痴故事。」
他正要轉身離開,小翎早有準備,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沒有騙你。」
「我説的都是實話。我相信你,所以你也應該相信我。」
「我為什麼要信你?」
「摩斯漢堡,你還記得吧?你要是不信我,我就當場哭給你看。」
千秋目瞪口呆:「喂!這是什麼招數啊?」
「對不起,兩位的咖啡來了。」服務生優雅地放下杯子,對這兩人的奇怪狀態視而不見。
小翎有些尷尬地放了手,安修平面無表情地坐了下來,端起咖啡。
「那又怎麼樣?你跟我説這些做什麼?」
「我只是以為你既然有陰陽眼,應該看得見千秋才對。」小翎不肯死心,急切地問:「你可不可以仔細點再看一次,你真的看不見他嗎?」
千秋嘖了一聲:「你很無聊-,他看不看得見又有什麼關係?」
「安靜啦!」他一股火氣直往上衝。
安修平啜了一口咖啡,方才的殺氣已經消失無蹤。
「如果你真的沒有唬我,這件事就有三個可能的解釋。第一、你那位鬼同學法力太強,我看不到;第二、我根本沒有陰陽眼,從頭到尾都只是妄想症作祟;第三個可能:有妄想症的人是你。」
*
回到家裏,小翎連飯也來不及吃就衝進房裏,掏出鏡子開始興師問罪。
「千秋,這是怎麼回事?學長為什麼看不到你?」
千秋非常震驚:「你問我?我又不是他肚裏的蛔蟲!而且他看不到我,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幹嘛這麼激動?」
「陰陽眼就是看得到鬼才叫陰陽眼吧?你既然是鬼,學長卻看不到你,這就是很不正常啊!」
「你跟鬼還講什麼正常?」千秋啼笑皆非:「而且安某人自己也説了,搞不好他根本沒有陰陽眼,只是妄想症而已。」
「你瘋了嗎?上次我們親眼看到的,他預言會出車禍,結果十秒後真的發生了,難道那也是妄想嗎?」
「巧合吧。」
「哪有這種巧合啊!」
「好,不是巧合也不是妄想,那又怎麼樣?」
小翎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怎麼也停不下來。「你絕對不是法力太強讓學長看不到,學長也沒有妄想症,也就是説,答案是第三個:有妄想症的人是我。」
當他知道安修平看得見鬼魂時,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終於有人可以跟他一樣看到千秋了!然而他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答。
當初在游泳池畔,他鼓起勇氣告訴志恆被附身的事,志恆當場嗤之以鼻,説「我看你是被死人嚇得精神分裂了」;他當時只當成笑話,現在卻越想越覺得也許志恆説的才是標準答案。
發現千秋屍骨的時候,正是他最孤獨最脆弱的時候,極度渴望朋友,更需要強者的解救。由於看見枯骨驚嚇過度,讓他為自己製造了一個朋友,他擁有在電視新聞裏看到的俊美容顏,是鬼也是守護天使,是諮詢者兼保護者,幫助把他內心深處的野性釋放出來,做他平常不敢做的事。也就是説,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每天跟他鬥嘴聊八卦,隨時出馬幫他解決大小事情的葉千秋,其實根本不存在。
很久以前他就想過,他絕對沒有辦法忍受失去千秋,所以即便是利用自己的身體也要把他留下來。結果現在更好了,從頭到尾就沒有千秋這個人,全是他自己編的!
「你的意思是説,我葉某人,不是,葉某鬼只是你的妄想?也就是説,你現在正妄想着對你的妄想説這一切都是妄想?陳少翎,你嘛差不多一點好不好?」
小翎沒有回答,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也變得灰白。
千秋看他這副德性,嘆了口氣:「佳沅的事怎麼解釋?為什麼你會被他跟蹤?還有那通電話又是怎麼回事?我跟佳沅的過去難道也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嗎?」
小翎開口,聲音卻乾澀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跟蹤我的人就是趙佳沅,搞不好他是侯江聖找來修理我的打手;那通電話應該是打錯,畢竟叫葉千秋的人可能不止一個;趙佳沅是我國中學弟,我對他本來就有印象,必要的時候,的確有可能用他的名字來編故事。」
千秋真的快不行了:「那我媽呢?她不是也認為她兒子一定留在你身邊,所以招魂招不回來?」
「一個母親失去兒子後,難免會相信一些傻事,那也是她的妄想!」
「我真是被你打敗-!為什麼你不相信你自己的感覺,卻要去相信安修平呢?」
「什麼叫『我自己的感覺』?看得到聽得到卻摸不到的東西,你要我怎麼去感覺?」
千秋很難得地呆了半晌,這才接口:「你要搞清楚,我可不是自己愛當鬼的。」
「……」
看小翎還是不搭腔,他嘆了口氣:「好吧,就算我不是葉千秋的鬼魂,那又怎麼樣?就算是妄想那又怎麼樣?反正你也活得很硬朗啊,這不就得了嗎?」
硬朗個頭啦!小翎想開罵,卻連講話的力氣都沒了。
一陣陣寒顫從腳底竄起。他覺得他又回到了九月初的自己,被排斥,被嘲笑,完全孤立無援,陪伴他的只有恐懼。
千秋不存在,從頭到尾都不存在。他畢竟仍是孤獨一人。
兩個月來,他一直在唱獨角戲,他瘋了。
「我問你,你跟志恆和好了,對不對?現在全校沒人敢欺負你了,對不對?藤木家族徹底被你打敗了,對不對?這樣不就夠了嗎?」
小翎衝口説出:「不夠!」
「……那要怎樣才夠?」
小翎雙手抱胸,緊咬着拳頭,覺得自己正處在前所未有的風暴中。
對呀,要怎樣才夠?心口強烈的空虛,訴説着極度的不滿足。但是為什麼不滿足呢?他到底還想要什麼?為什麼他這麼不安?為什麼心中好象開了一個大洞,逐漸地把他吞噬?
是在害怕自己吧。雖然現在他外表看起來還算正常,總有一天,所有積壓的瘋狂都會被釋放,讓他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他搞不好會比安修平更早進精神病院然而,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那麼到底是哪樣?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才是假?他完全搞不清楚了!
千秋受不了了:「好!既然你只因為你學長隨便一句話就全面否定我,那你就搬去跟安修平同居好了!我們拆夥!」
「吻我。」聲音雖低,語氣卻很堅定。
千秋差點給他嚇得魂飛魄散:「啥?」
「我説,吻我。」
「陳小翎,現在離春天還有好幾個月耶!你別急着發情好不好?」
小翎毫不讓步:「上次我吻過你,現在換你了。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假象,就證明給我看啊!你吻我我就相信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表示你是假的!」
千秋張大着嘴望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幹嘛哭啊?」
「呃?」小翎伸手一摸,才發現臉頰已經全濕了。
對啊,到底為什麼要哭呢?
「少廢話!你到底做不做?」他自己也覺得很可笑,只會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強硬有個屁用?
千秋搖頭,長嘆了一聲:「算了,不管是妄想還是亂想,假相真相還是非洲象,隨你愛怎麼説都行。你要是不喜歡這種狀況,直接把鏡子燒掉,我不會怪你。不過如果我真是你製造出來的幻覺,就算燒了鏡子也沒用。」
小翎咬牙:「那你是承認了?」
「如果你要問我的話,我個人認為,我是你的鏡子。你看到我就等於看到你自己,好的壞的都會看到,不管你願不願意。我甚至可以讓你看到你的背後,即便你轉身假裝沒看見。至於其它的,你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