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之时乃是毫无预兆的,我甚至连个小丫头都没有带在身边,只随意的捡了几件换洗衣物,卷成一只小包袱,然后在某日子正,顶着满天星光,悄然坐上马车出了赫图阿拉。
之所以如此神秘,非得弄得偷偷摸摸的赶在半夜里走,这个原因努尔哈赤没说,我也心知肚明的没问。
一路马车颠簸,摇摇晃晃的出了内城门,外城门,然后直通城外山道。我掀开帘子望着宸天繁星,已然麻木得连心都不会痛了。
马车驶出赫图阿拉后,并没有直奔叶赫方向,反而转往十里外的费阿拉旧城。
我想在临走前最后看一眼费阿拉这个要求提出时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当时甚至怀疑努尔哈赤根本就没有听见,不过就此刻的路程安排来看,他到底还是留心到了。
从费阿拉绕回,已是丑时末,赶车的车夫将马赶得很急,我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先前满腹悲伤之情全被颠飞,只觉得火气上涌,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我用尽全身力气利用四肢紧紧撑住车厢,这才避免自己被颠得在车内滚来滚去。这种疯狂的飙车行为,简直比杀人还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经冲口而出前,马儿嘶叫一声,车轮奇迹般定住了。随着惯性,我却一头栽到了车厢门口。
车外有脚步声接近,我撑着身子狼狈的爬起,正纳闷犯嘀咕,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恭声问道:请问车内的可是布喜娅玛拉格格?
我微微一惊,弯腰掀开帘子直接探出头去。
只见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尽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顿时吓傻了眼,视线缓缓收回,最后落在眼前这个穿了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锦马褂的男子身上。
年轻秀雅的脸孔,神清气爽的含蓄笑容我哇地一声大叫,兴奋的笑道:乌克亚!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奉淑勒贝勒爷之命,寅时正在此恭候布喜娅玛拉格格,护送格格回叶赫!
我愣了下,高涨的情绪陡然跌落:你非得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么?他对我刻意疏离的恭谨有礼,让我心情重回郁闷。唰地声,我放下帘子,缩回车内。
车子慢悠悠的开始重新上路,我无聊的发闷。天色渐渐转亮,亮光一点一点透过帘隙洒进车厢,我终还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帘子。
乌克亚悠然骑在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视。
阿丹珠好么?我不管他到底听不听得见,只是细声询问。
过了许久,他才沉缓开口:好。顿了顿声,叹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谁?是褚英么?我坐直了身子,脑袋几乎探出窗外。
不是。侧面看去,乌克亚的脸色有些忧郁,阿尔哈图土门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执意不肯娶。如此拖了两年,阿丹珠年纪大了,最后只得服从阿玛的意思,嫁了族内的一员部将
原来那般率性而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偿心愿。父兄的亲情宠爱集于一身的阿丹珠,从没受过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烂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将如何呢?跟她比起来,我缺失的更多布扬古唉,布扬古!叶赫的亲人于我而言,简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么?
我抬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沉下脸恨恨的说:乌克亚,你若再如此跟我讲话,从今往后,我只当不认得你!
说罢,作势欲甩帘子,他忽然扭头,动容叹息:罢了!阿步,算你赢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两句,忽然车后一阵马蹄声声踏响,由远及近的急促传来。乌克亚面色微变,扬声高呼:全队戒备!
乌克亚带来的兵卒约莫二三十人,此时在他的带动下已全部收马靠拢,团团围住马车。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头看个仔细,乌克亚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他既然发了话,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毕竟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时局混乱,山头强匪哪个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好歹的,就不知道我这个过气的老美人还能不能再发挥一把一笑倾敌的魅力。
马蹄声渐渐靠近,我感觉有点怪异,怎么听起来好像这马只有一匹似的难道是探哨的?还是这强人果然强到忘形,居然单枪匹马的也敢来打劫?
站住!
什么人!
一群呵叱轰然响后,只听锵地声,像是兵刃的金属交击声。随即有个熟悉的怒吼声盖住了一切叫嚣:狗胆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细瞧瞧爷是谁!
哗啦一声,兵刃落地接连响起,然后是拍袖子打千的声响:爷吉祥
我窝在车厢内,焦急的啃着手指,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没几秒钟,有只大手撩起了帘子,但没等完全掀开,便听乌克亚的声音阻止道:大
滚开!暴躁的脾气尽显他此刻的愤怒与不耐。
帘子终于被掀开,我呆呆的望着那张剑眉星目,英气俊朗的脸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来!褚英瞪着我,眼里充满血丝。
我别过头。
下来!他伸出手,递到我面前时,声音出奇的放柔了,竟似在恳求我,下来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里一酸。回去?回哪去?哪里又该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属于这里,当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绝非是赫图阿拉。
褚英我转过头,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不该来!
为何我不该来?他哀痛莫名,那只手往下滑落,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该来,那谁才该来?我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我办不到!他怒吼,一把将我拖过去。
我半边胳膊发麻,疼得咝咝抽气,他全然不顾,将我生拉硬拽的拖进怀里,强行抱离马车。
褚英!我惊呼,腾空落在他怀里的感觉令我有些眼晕。
阿尔哈图土门!乌克亚拦到了他面前。
挡我者死!褚英咬牙,脸色铁青。
我心里一悸,愕然的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愤怒的杀气他是认真的!若是乌克亚当真奉行职责,坚持到底,那么今日的褚英怕是当真要大开杀戒!
他想造反吗?居然敢如此违逆努尔哈赤的命令!
我撑在他胸口的手微微发颤。之所以半夜离城,为的就是封锁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却已奋然赶至,那么代善呢?皇太极呢?他们是否也都已知晓?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气大叫,拜托你回去!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去!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我宁可相信此时在赫图阿拉城内,谁都还未曾得知我已离开!没有人知道
东哥他一把搂紧我,嘴唇滚烫的印落我的额头,颤慄,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尔哈图土门!我是奉了贝勒爷的指令,护送格格回叶赫,请阿尔哈图土门莫要令我等难做!
奉谁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动的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疯了我却不能陪他一起疯!
褚英!你听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气,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回叶赫是我自愿的,没人强逼于我,你听明白了没有?我想要回家难道这也不行吗?眼泪抑制不住的滑落,我被你们建州强留了这么多年,难道人老珠黄,想回家安享余生也不行吗?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郁的伤痛:东哥!东哥!东哥他发狂似的念着我的名字,然后仰天长啸一声,蓦地将我放下地来。
他原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的垂下泪来,我不喜欢褚英,甚至一度曾经憎恨过他,但说到底,他对我的这份情却是忱挚可见。
好。我哑声回答。
明知这一声好,无非是骗人骗己的一个谎言,然而在看到他悲凉的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后,我不禁再次心颤落泪。
谎言,也分善恶吧?就让他带着这个善意的美丽谎言回去吧!
那么再见!我吸着鼻子,在自己眼泪成河之前,踉踉跄跄的跑上马车。
帘子放下时,耳边清清楚楚听到乌克亚的一声无奈叹息,以及褚英颤抖的语音:珍重!
我躲在车厢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咽痛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影响了我,我说不清,只是觉得悲哀,只是觉得想哭。
马蹄声哒哒响起,渐行渐远,我的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身子微微一晃,马车已然重新启动,继续踏上迈向叶赫的归途。
内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翼,也许也许
不,没有也许!
他们即使来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对褚英说出的话,未必能对他们说出口。他们若是来了,反而增添彼此间的伤痕。
还是不来的好!
可,为什么我的心,竟会感觉如此之痛?!
回到叶赫后,布扬古比想像中要待我亲热,我揣测或许是他看我还不至于老得掐不动,指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所以才分外的讨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转身却将布扬古和那林布禄送我的金银首饰全都赏了屋里的丫头仆妇,直把她们乐得跟什么似的。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买人心,然而我这个老格格想长期在家好生呆着不受气,上下还是得多加打点才行。
自我回转,叶赫为表感谢之意,同时能更好的缓解与建州的关系,于是将孟古姐姐之妹择日送至赫图阿拉。
是年中,努尔哈赤娶了这位年纪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叶赫那拉氏,纳为侧福晋;后又娶了一位西林觉罗氏,纳为庶福晋。
冬十一月,据闻努尔哈赤命额亦都率师招渥集部那木都鲁诸路路长来归。还击雅揽路,为其不附,又劫属人,是以取之。
明万历三十九年。
转眼在叶赫已经待足一年。超级乏味的一年,每日浑浑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觉无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扬古虽然不怎么为难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却是盯得极严,生怕我跑了或者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费英东、安费扬古攻取渥集部乌尔古宸、木伦二路没想到连七阿哥都披甲上战场了,皇太极他是否仍不受重用的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则惊人的消息传到叶赫建州贝勒舒尔哈齐亡故。在幽禁了两年半后,于十九日猝死于暗无天地的牢狱之中,终年四十八岁。
冬十月,建州大将额亦都、何和礼、扈尔汉率师征渥集部虎尔哈,俘二千人,并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户。
建州势力节节扩张,布扬古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紧要关头,那林布禄却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万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过,便有消息传来,建州与蒙古科尔沁部族联姻,努尔哈赤娶科尔沁亲王明安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满蒙联姻,努尔哈赤终于跨出了历史性的第一步。
布扬古终于震惊发怒,我看着他在家宴上听闻消息后遽然变色,硬生生的将手中的酒盅给捏碎了。然后,他铁青着脸孔慢慢转过头,视线穿过人群,木然的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我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好日子恐怕终于要到头了。
这一年,我年满三十。这个岁数,以现代眼光来看,根本没啥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却已是祖母级别的老姑娘。
而现在,我这个曾经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叶赫老女,却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长遣送至一个我早知会去,却延迟了两年的地方乌拉城。
马儿懒洋洋的踢踏着细碎的脚步,以踩蚂蚁的龟速前进,间或的它还不时发发拗脾气,进一退二。
我优哉优哉任由它原地打转,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两位大爷。
穿紫色漳绒福寿三多纹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肤色略白,面容秀气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另一位着绛色缂金水仙纹袷马褂,容长脸,肤色偏黑,宽额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尔玛。
他们两个,一个是奉命来送我的,一个是奉命来接我,同样是两个部族首领的弟弟,身份相似,偏生长相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性子也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东哥!你能不能快一点?错过了时辰,让贝勒爷等久了,岂不是
不妨不妨!喀尔玛在布尔杭古的抱怨声中再次充当了和事佬,兄长在出门前便关照了,诸事且随布喜娅玛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扬下巴,给了布尔杭古一个你多管闲事的眼色,在看见他吃鳖的糗样后,又忍不住笑趴在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了,再坏也不过是个死字,我既已抱定了这份决断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
布喜娅玛拉格格,前头便是乌拉河了,能否请格格弃马乘船渡河呢?
这个喀尔玛,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可脾气还真是没话说。一路上我百般刁难,甚至执意不肯乘坐马车而要求单独骑马,他都没说一个不字。
东哥!下来!布尔杭古已然下马走到我跟前,口气恶劣的用手抓住我坐骑的辔头。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从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条滚滚大江,此刻岸边正泊了一艘乌木大船,喀尔玛指挥着奴才将我的随嫁用品一一搬上船。布尔杭古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往船那边拽,我不满的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你以为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如此惺惺作态,也不知丑!
我嗤地声蔑笑: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态给自己瞧来着,偏生你们爱把我丢来丢去给别人看出丑,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他气得扬起手来。
我不买账的瞋视,冷笑:你敢!你可仔细掂量了这一巴掌的后果!他果然还是惧了,悻悻的收回了手,将我死命往船上推。
我也懒得再跟他计较,懒洋洋的踩着舢板跳上船。不一会儿,喀尔玛命令手下撑船渡河,我站在船头举目远眺,只见临江之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巍然古城。
喀尔玛见我观望,便饶有兴致的给我讲解。原来乌拉城分中城和内城,内城正南开门,略呈梯形状布局,周长近八百米,四角设角楼,偏北有一处嘹望台;中城呈不规则四边形,周长三千五百多米,中城共开城门三处,即东门、南门和北门,同内城一样,中城城墙四角也设有角楼。
我随听随点头,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往脑子里去记,望着脚下的滚滚浑水有点心不在焉。
布占泰不知他见了我,会是如何想法?
唉,脑子里真是一团乱,虽说早已抱定既来之则安之的毅然信念,但我有时难免仍会油然生出一种彷徨孤独的无措感。
船身猛地一晃,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回过神,发现原来船已靠岸。喀尔玛仍旧指挥着奴才搬东西,不厌其烦。布尔杭古却在一旁瞪着我示意我下船,我不屑与他啰唣,不等丫头来扶,直接踩着舢板麻利的从船头飞快的溜下平地。
你像什么样子,没个规矩他追在我身后,压低声音抗议,我只当他在狗吠。
平坦的江岸平原上,蜿蜒飘来一串五彩的长龙,翻飞舞动的旌旗让我心神一懔,没等我想明白,喀尔玛已然笑道:兄长真是性急难耐了啊边说边意味深长的瞟了我一眼。
我的心怦怦狂跳,勉强按捺住紧张的心绪,只见那队伍飞速靠近,布占泰一马当先,飞驰而来。我下意识的退后一步,背后却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人墙。
布尔杭古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吧!顺势在我腰间推了我一把。
我一个趔趄,站步不稳的向前冲了两冲,可是并没有因此摔倒,因为布占泰已抢先一步将我揽在怀里。
东哥!他喊了一声,然后扳正我的身子,眼神热烈而惊喜的打量着我,东哥!果然是你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很想下狠劲推开他,或者像当年初见时那般狠狠的踹他一脚,可惜身不由已。且不说布尔杭古就在身后虎视眈眈的盯着我,就是满场的侍卫也绝不会让我讨到半分好去。于是,我只得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用那种所谓娇柔的声音说道:是。东哥见过贝勒爷!贝勒爷吉祥!
布占泰一阵狂笑,当真意气风发,得意非凡。
随后我便被他直接抱上马背,在众人簇拥下浩浩荡荡的转向乌拉城。
婚礼紧锣密鼓的在筹备,随着婚期的接近,我不免开始有些心浮气燥起来。估算着日子,建州方面也早该收到消息才对,可是为何迟迟按兵不动?
夏始,当蝉声鸣响在耳边时,布尔杭古忽然收到叶赫递来的书信那林布禄病逝。布尔杭古原为送婚使者,这时接了噩耗,竟是匆匆忙忙的弃我而去,将我一个人丢在了乌拉城。好在布占泰倒也并不性急,每日至房中探望,颇为循规蹈矩,并无过分的逾礼之举。大概他是想给我留个好印象,毕竟我已是他嘴边的一块肥肉,早晚都会被他吞下肚,也不争在这一时。
于是,我索性以婚使不在为借口,提出暂延婚期。布占泰倒也是个爽快人,立马答应等布尔杭古处理完族内丧事,再行婚礼。
我总算得以稍微舒了口气。
六月,天气转热,这一日布占泰未曾莅临,直到傍晚也未见他来例行报到,我不由感到有些奇怪,但这个念头一会儿也就丢开了。他不来也好,最好是永远都不要来!
草草用罢晚膳,我躲在花棚架子底下纳凉,连小丫头嬷嬷一并遣开,不许她们跟着,免得看着心烦。竹藤躺椅上极为凉爽,吹了会儿晚风,凉凉的,身上已不见汗意,眼皮睏倦的打着架。
这时门外急匆匆的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倏然睁眼,恰好瞅见门口走马灯似的闯进一大帮人来。
就是她!为首的一名贵妇人伸出莲花指愤慨一点,长长的指尖毫无分差的指中了我。
我依稀觉得她有点面善,可惜没工夫让我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贵妇身后如恶狼般扑出三四名体型彪悍的嬷嬷。我才惊呼一声,嘴里便被塞进了一颗圆滚滚的硬物,然后一长条布将我的嘴给封了起来,手脚被她们粗暴的强按在地上,反绑于身后,照样是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啪!一记耳光清脆响亮的落在我右侧脸颊上。
事出突然,惊骇之余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强睁着酸涩的眼睛,奋力挣扎,然而在意识到一切不过是自己徒劳,白白的消耗体力后,我由最初的惊慌惧怕逐渐冷静下来。
目光一一掠过这些人。
那位出手打我的贵妇人,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眉宇间透着熟捻的味道,像是在哪里见过一瞥眼,我又瞧见在她身后另外还站了两位同样是主子打扮的女子,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相貌与之前的那位极为相象,貌似是姐妹;另一个却只十七八岁,模样秀气斯文,脸上挂着紧张怯然的表情,正举足无措的绞着手帕子
身子猛地一震,陡然明白过来!
唔!我挣扎,眼睛死死的盯住那名躲在最后的女子。
姐姐许是被我盯得发怵,她脸色雪白,闭着眼往后退缩。
贵妇人略略弯下腰,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我暗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三个人啊兴许我一时猜不出她们两姐妹的身份,但是,她四格格穆库什,我如何能不记得?
出嫁时不过十一岁,转眼过了六年,她已脱去身上的稚气,但是骨子里渗透的文秀之气却是没办法全然改变的。
既然认出了穆库什,那么她们两位也就不难猜了舒尔哈齐的女儿,额实泰和娥恩哲姐妹动手打我的正是娥恩哲!
你倒也是聪明人!只可惜长了这么一张狐媚子的脸孔她叫嬷嬷们拖我起来,我扭着肩膀,很配合的跳着站直身子。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腕子上很痛,这绳结打得太紧,这副细皮嫩肉消受不起,怕不是已经磨破皮,勒进肉里出血了。
额实泰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来,却任由着妹妹胡闹,想必她心里其实也是赞同的。倒是穆库什,小脸惨白,浑身发颤,好似此刻正在受难吃苦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我冷冷一笑,都说女人善妒,但是妒火烧到这份上了,怕是最终难免会引火烧身,自身难逃。我很想劝慰她几句,可惜嘴里塞着东西,舌尖都没处着落,更何谈开口?
于是只得冷眼看着她们几个摆弄,众嬷嬷们将我高高抬起,无不留情的扔到一张长条案几上朝天平躺。我因为身子底下硌着手,又疼又不舒服,才稍稍动了动,娥恩哲张口就是一句:掌嘴!
啪啪两声,我脸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感觉耳根子烫得像是肿了起来。嬷嬷们板着脸,肃然退开,紧接着一阵丁零当啷的铃响,我稍稍抬头一瞄,头皮猛地一阵发麻,
三四个脸罩面具的萨满围住我不住的念念有词,我整个脑袋像是要炸开般疼。萨满又是萨满!我最反感和厌恶的就是这些个诈诈唬唬、神神道道的巫师!
哗啦一盆不知道是何物的液体泼在我身上,我恶心的想吐,这股味又骚又臭!天哪,她们该不会拿屎尿来泼我吧?我就算是个借尸还魂的二十一世纪女鬼,也不必如此待我啊!
心里憋火,我愤怒的挣扎,如果眼神当真能够变成利剑,杀死人的话,那么这些个女萨满已然被我秒杀!
噗女萨满拿嘴凑近我的脸,喷了一口水雾,我闭了闭眼,液体渗进了眼睛,火辣辣的疼,眨了眨眼,眼泪便痛楚的流了下来。
姐姐我怕!穆库什害怕的低叫,别别再折磨她了她好可怜!姐姐咱们饶过她吧
如何能饶?娥恩哲冷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如此的狰狞恐怖,非得逼她现出原形不可!
不错!一直未曾开口的额实泰忽然说道,妹妹不可被她装可怜的外表给再骗了去!要知道为了她,已经死了多少爷们?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建州,当年可是你亲眼所见的,你大哥二哥为了她手足相残,险些争得头破血流如今你大哥领命辅佐政务,想必阿牟其已是决心要将建州交到他手里了。所以,单单为了你大哥今后的前途着想,也该趁早灭了此妖女才是!
她根本就是顶了个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可笑至极的烂理由在煽动蛊惑人心,也只有像穆库什那样毫无心机的的小女生才会上她的当。
看着穆库什由原先的犹疑逐步转变为坚定,脸上慢慢的露出壮士断腕般的决然神情,我心里一寒,幡然醒悟,今日她们三个只怕不单单是想借着萨满来驱除妖邪,她们怕是要将我这个妖女彻底驱除干净才肯安心罢手了。
我并非怕死啊,只是自知时机不对,就怕自己死不了,却被她们摧残得缺胳膊少腿,最后落得个半死不活的凄惨下场。
唔我拼命挣扎,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侧翻了个身,从案几上跌了下来,直撞得胸口生疼。
妖女!娥恩哲怒叱一声,玉手挥处,那三名铁塔似的嬷嬷又冲了上来,强行按住我的手脚。
我当真是欲哭无泪,只听额实泰阴鸷的冷笑:还是直截了当送她走罢,也免了她痛苦!
也好!娥恩哲沉声,去取柴火来!
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难道她们想放火烧了我?
该死的!这个院子里的奴才下人都死哪去了?不敢吱声,好歹也出去个人通报一声,找个救兵来啊!
正在绝望的当口,忽听门口喘吁吁的有人大叫:不得了,侧福晋大阿哥来了
大阿哥!大阿哥哪个大阿哥?我求生心切,哪管得什么大阿哥小阿哥,只需看到娥恩哲她们三个面色大变就知道这个谁谁谁的必定会是我的救星!
趁着嬷嬷们失神的空隙,我翻身在地上顺着门口打起滚来,不管了!逃得一点是一点
果然没滚几圈,便听额实泰一声尖叫:抓住她!
我已然精疲力竭,湿答答的衣裳滚了一身的泥灰,好不狼狈。头昏脑胀间只觉得有只手触到了我的身上,我想也不想,躬身低头直接拿脑袋撞了过去。
只听哎地一声低呼,有只手撑住了我的脑袋,然后一个戏虐的声音笑说: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狼狈的抬起头来,然而被那古古怪怪的水雾喷过之后,眼睛疼得实在厉害,只觉得眼前有个男人的影子在模糊的晃动。我使劲眨了眨眼,眼里水汪汪的滑下一串泪珠,被泪水一冲,眼前陡然一亮。我这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人,竟是个面貌清俊的公子哥儿。
他嘴角略弯,先还带着三分戏虐,三分玩笑,然而在看到我流泪的霎那,脸色慢慢变了,笑容收起,神情凛然的侧过头去:内帏之中岂容你等放肆?即使是婢女丫头犯了过错,打罚即可!为何偏要施以此等肆虐施暴行径?你们这些福晋们平日讲究的体面和慈悲都到哪去了?
额实泰等顿时哑口无声,满院子的下人跪了一地。
瞧这光景,不由令我想起褚英来!果然不愧是大阿哥!威严总是不一般,即便是父辈的妻子,在大阿哥面前总也矮上一截!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大概是嫌我身上太脏,略略皱了皱眉,强忍着将我嘴上的布条解开。
我呸地吐出硬物,那东西圆溜溜的在地上打着转,原来竟是颗硕大的胡桃。他又替我解了手脚的束缚,我揉着手腕脚踝,活动着酸疼发麻的牙关,摇晃着从地上爬起。
你是
多谢大阿哥!
你莫非是
我回眸瞥了他一眼,这个大阿哥有点呆!他既然能到这小院来,难道不知这里头住的是谁么?
我是叶赫那拉氏
你是布喜娅玛拉!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惊讶的脱口而出。
我点了点头,不堪疲惫,回头再打量娥恩哲,竟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恨意,额实泰仍是面无表情,倒是穆库什像是吓坏了,捂着脸嘤嘤啜泣,伤心不已。
布喜娅玛拉格格,为何你
我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径直说:没什么!福晋们只是跟我闹着玩而已
不用你这妖女假惺惺的来滥充好人!娥恩哲恼羞成怒,一张脸扭曲得可怕,眸底尽是仇恨。若有可能,她是当真想扑过来,生生咬下我一块肉,以泄私愤吧?
大阿哥不必介意!我淡淡的冲他点点头,揉着酸疼的胳膊,准备回房。
好好的一个凉夏夜晚,竟被搅得如此乌烟瘴气,我惋叹。
布喜娅玛拉格格,请留步!大阿哥在身后追了过来。我满身狼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多啰嗦,若非念在他方才及时出现救了我,我早已撵人。
大阿哥请回吧,顺便麻烦把她们几位也带出去!回眸最后瞅了眼她们三个,心里忽然一软,竟鬼使神差的转了回来,走到她们面前说道:莫忘了你们都是姓的什么,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里,你们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三个!
她们三人具是面色大变,都像是活生生被我扇了记耳光似的。过得片刻,穆库什耸动着肩膀,跌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
一晚上冲了三遍澡,却仍是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子异味没有祛除,心里硌得慌,就连最后躺床上,辗转反侧也总是半梦半醒的感觉自己一直泡在水里在洗个不停。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被小丫头轻声唤醒,直觉得身体酸乏,懒懒的不想多动弹。可是小丫头却说布占泰卯时已派人来唤了三次,于是匆匆用了点早膳,不情不愿的往正院赶了去。
才到得院门口,忽听呜地一道尖锐呼哨声破空拉响,哨声谙哑嘶厉,乍一听像是鬼在哭狼在嚎,十分刺耳。
随着那历经几秒钟的哨声停顿,一声低噎的惨呼随即响起。
我心里倏地一抖,急急的跨进门槛,却因视觉冲击太过猛烈而僵住。手扶在门框上,慢慢惊愕的滑坐在门槛之上。
院内,布占泰脸色凝重阴冷,左手掌心握着一张巨型铁弓,弓上搭了一枝去掉铁制箭镞的苍头箭。只见他扣箭的右手双指略为一松,咻地声,苍头箭夹起一股呜咽的尖哨凌厉的射了出去。
我心一颤,一个不字噎在喉咙里未及喊出,便听惨叫声已然响起。对面两根木桩中间,娥恩哲□着雪白的肩背,上身仅着了一件肚兜,双手凄凄惨惨的被吊在木桩上。
布占泰再次搭箭拉弓,一旁面色惨白的穆库什再也忍受不住,身子微微抽搐,眼一翻竟仰天倒在额实泰怀里。额实泰仍是一语不发,然而面容憔悴,与昨日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呜带响的苍头箭再次射出。
光秃秃的箭头戳中娥恩哲白嫩的肌肤,在她背上留下一点鲜红的印记,然后啪嗒落在地上。
满地的苍头箭羽,娥恩哲的背上已是伤痕累累,圆点的红印带着一丝的血痕遍布肩背。布占泰的箭法使得极有技巧,每次都射她不同的部位,让她痛楚难当,却又绝不至于折磨死去。
我捂住嘴唇,哆嗦着。
这算什么?干巴巴的特意找人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就算是在替我报仇了么?他在做什么?以如此残忍的手法去折磨一个弱质女流,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的妻子虐妻!他到底算得上是哪门子的男人?!
咻啪!箭羽跌落,可娥恩哲已然不会吭声,她耷拉着脑袋,手腕处被绳索勒得血红,纤细的身子在炎热的夏风中如蒲草般轻微漂荡。
够了够了好半天,我才找回我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大叫:够了!
布占泰停下手,将铁弓换到右手,轻轻朝左手掌心里吹了口气:东哥,这是家事!家有家规你莫插手!
额实泰终于动容变色,猛地从斜刺里冲出,跪在布占泰跟前,抱住他的双腿,悲痛欲绝的叫道:爷!您还不如拿弓弦直接绞死妹妹,爷的右手箭妹妹已然受不了,您若是换成左手,还不如直接赐她一死,免了她的活罪吧!
滚开布占泰愤怒的抬脚将额实泰踢出老远,就是你这贱人平时教唆的,你以为我就不会收拾你了么?左手将弓弦拉满,苍头箭直接瞄准她的脑门。
我吓得全身直冒冷汗。素闻布占泰箭法如神,有个别号称之为何叱耳,满语的意思乃是左弓。也就是说他不仅能和正常人一般右手挽弓射箭,还能左右开弓,而左手比右手更加灵活有力。
如果换个现代点的说法,那布占泰九成九是个左撇子!
贝勒爷!穆库什不知何时竟然醒了,醒来却恰好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忍不住尖叫,连滚带爬的匍匐过来,爷!求求您!我们知错了!求您饶了姐姐们这一回吧!爷,您要罚便罚我吧!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布占泰满腔愠怒。
我忽然发觉他这不只是单纯的在为了我而发泄怒火,就某种程度而言,他其实是在借着这爱新觉罗家的三个女儿在发泄对努尔哈赤,以及建州的强烈不满和愤慨!一如当年被圈禁于费阿拉城梅园之内,这在他心中必然留下深刻阴影,成为伴随他终身最隐晦的伤痛和侮辱!
他不过是伺机寻了这个古怪的理由得以发泄私愤罢了!
弓箭从额实泰的额头撤开,忽然箭头一转,竟是嗖地下朝昏迷中的娥恩哲射去。当时我已离得娥恩哲很近,事发突然,我连想都没想清楚,就任由动作先行于大脑一步,转身抢扑在娥恩哲的背上。
哎!我低低的喊了声,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东哥身后的布占泰激动的大叫一声,哗地扔掉弓箭,飞步向我奔来,东哥!为何如此冲动,要替这贱人挡箭?方才有多危险,你可知道?真真吓死我了!
有多危险我是不清楚,然而我却清楚方才那枝苍头箭已然射中了我的肩胛骨,伤处此刻正一阵一阵的隐隐抽痛,痛彻心肺。我也只剩下张着嘴吸气的份儿,根本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了。
布占泰的那记左弓苍头箭,硬生生的撞裂了我的肩胛骨,大夫给开了药方,虽不至于大热天的要上夹板,却严密叮嘱不可乱动,以免骨头难以长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正好以此为借口,将婚礼一压再压,最后日期只得拖延至九月末。
然而九月初,便听说娥恩哲因不堪丈夫羞辱,居然从乌拉城里逃跑了,布占泰因此大发雷霆,将额实泰和穆库什关进了牢里。
局势开始紧张起来,不用多问,整个乌拉城已弥漫出一种压抑的气氛。九月中,布尔杭古忽然到了,我不清楚他们这些男人搅在一起到底商议了些什么计策,只是清楚的知道乌拉的太平日子挨不长了。如果我被许嫁乌拉是个媒子,那么娥恩哲受了鸣镝之辱后逃回建州,将成为努尔哈赤攻打乌拉的导火索。
于是,我躲在房里每天数着日子开始倒计时
万历四十年九月廿二,努尔哈赤亲率三万大军,借口布占泰屡背盟约和以鸣镝射侄女娥恩哲,急速向乌拉进兵。七天后大军抵达乌拉境内,沿着乌拉河而下,直逼乌拉城,隔河列阵。
布尔杭古原想回叶赫搬救兵,可是没等他走成,建州大军已然压境。乌拉城内慌成一团,布占泰占据有利地形,避而昼出夜伏,安养兵力,欲借疲劳战来拖垮建州兵卒。然而未出三日,建州改变战术,竟而突袭攻占了乌拉城周围各个小城,又将沿河六城的房屋、谷物、粮草尽数放火焚毁。
乌拉城自此被彻底孤立无援。
布占泰心急如焚,连日来的不眠不休,已将他弄得形容憔悴,疲惫不堪。
东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跟前,悲凉的望着我,我该怎么办?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问的太大,答案也太重,我无语,只是将手放在膝盖上默默的垂下头。
寂静的房间内,我坐着,他站着,两人彼此间都不说话。
东哥!他忽然颤声喊我,可否让我抱抱你?
我茫然抬头,他表情悲痛,眼底闪烁着无奈的光芒,于是我那颗早已麻木的心沉了沉,不怒反笑:怎么办爷早有定夺,何必再来问我?
东哥
我累了,想歇会儿。爷若有召唤,东哥也好打起精神来
东哥!他忽然冲过来,单膝跪地,强劲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搂住了我,我挣了挣,无奈下也只得任他抱了,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似乎这声对不起已然有很多很多人跟我一再的提起,可是他们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为何明知会对不起我,却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伤害我?
我是真的累了心太累!已然承载不起太重的东西!
翌日,布占泰派遣部将英巴海乘船至对岸建州军营,请求和解。努尔哈赤未予理睬,竟将英巴海轰了出来。之后连续三日,乌拉派了三次使者求和,均被拒。
第四日,布占泰出现在我房门口,身后跟了一队全副铠甲的侍卫。满屋子的丫头吓得噤若寒蝉,我平静的将怀里逗弄玩耍的一只小猫赶了下去,掸了掸长袍光滑而又冰冷的绸缎面料,仰头对布占泰一笑:这便要去了么?好!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讥诮的问道,爷希望东哥如何妆容呢?是惨不忍睹,还是凄楚可怜?
布占泰绷紧了面皮,一声不吭。
我哈哈大笑,笑声里鼻子微微一酸,我刻意忽视这份悲痛,大咧咧的朗声说:那好就这么着,咱们走吧!
布占泰转身疾走,脚步快得出奇。他带来的那队侍卫里有个叫拉布泰的人跨了出来,恭身向我打千:格格得罪了!说罢,右手轻轻一挥,身后有人拿了条指粗的绳索出来,利落的将我双手反绑于身后。
我疼得咧嘴吸气,拉布泰斥道:笨蛋,动作轻点!那人吓得手一哆嗦,反将绳结抽得愈发紧了。
跟着他们一路绕出城,然后乘了一叶扁舟,船身不大,统共只能装个七八个人,除了我和艄公以外,布占泰一共只带了喀尔玛、拉布泰等六名亲随。
哗哗的水流声自船侧湍急而过,我忽然冒出个傻念头,如果就此一头栽下河去,不知道那滋味又是如何?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倾过身子,我望着浑浊的河水痴痴发怔。
爷,快到了!拉布泰小声提醒。
嗯。布占泰点头。然后拉布泰稍一示意,立即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的拉起了我,将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心些,可别当真伤了她布占泰有些犹豫,但眼神始终躲躲闪闪的不敢正视我。
奴才们自有分寸,爷放心!
什么人冷不防河对岸传来一声厉喝,十多名小兵手持长枪,沿着河堤奔走。
拉布泰急忙朗声说道:海西乌拉部首领贝勒求见建州淑勒贝勒!
这句话刚说完,那头已有人朗声大笑:是布占泰那老小子来了?我来瞧瞧可真这声音耳熟得让人热泪盈眶,我扭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大将骑马奔至岸边,虽然隔得远了些,却仍可从体型上清楚的辨认出来。
扈尔汉!我脱口高呼。
滔滔江水未能完全掩盖住我的声音,岸边的扈尔汉顿住了马步,错愕的嚷道:是东哥格格?是东哥格格么?当真是你他娘的!布占泰,你小子想做什么?捆个娘们当人质,你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布占泰脸色铁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鼻翼翕张,情绪有点不稳但终于没有吭声。
得得得一阵马蹄骤响,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下竟有一匹乌骓宝马负着主人,连人带马一块跃下河来。湍急的河流中,水深至马腹
眸瞳渐渐湿润、模糊,眼前的人影在不断晃动,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刹那间渗入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我快无法呼吸,心底隐埋至深的伤疤犹如重新被活生生的揭开,咝咝的抽搐疼痛。
东哥马背上的人影渐渐回复清晰,隔了七八米远,那声叹息似的呼唤里饱含了太浓的情感,传到我耳里,竟让我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皇太极!布占泰冷冷的话语在我耳边炸响。他这一声喊,也终于将我给震醒。
布占泰!皇太极脸色微白,乌黑冰冷的眼眸与他微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白分明间,那抹极具气势的慑人煞气静静的在他身上弥散开来。
这一刻的皇太极,冰冷得叫人心里发怵!
布占泰一片混乱的马蹄声在对岸响起,正黄旗的旗幡迎风飞扬,努尔哈赤一马当先立在岸边,握着马鞭的手笔直有力的指了过来,布占泰,先时擒你在阵上,我赦你不杀,宽释出来,厚养款待,扶为乌拉领主,又以我爱新觉罗氏三女配你为妻。今日你欺骗蔑视我建州,七次违背盟誓,掠夺我属部虎尔哈一连串的指责如重锤般砸来,布占泰只是面不改色,昂然挺直的站在船头。
努尔哈赤语音一转,虽然距离遥远,我却似能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我脸上滚了一圈,而后继续大声怒斥:而今你竟意欲强娶我所聘之叶赫女子,且以苍头箭辱射我侄女。俗语有云,宁削其骨,莫毁其名。你已辱我至此境地,我如何还能容你猖狂无礼?就算他日大明天子怪罪,我今日也必定要一雪你予我的奇耻大辱!
我目光缓缓从努尔哈赤身上移开,略为往边上偏过,身子猛地一颤,下颌凉嗖嗖的触到了冰冷的刀面。
代善!二阿哥古英巴图鲁他,竟也来了!
心里一阵恍惚,再回神看时,发现皇太极犹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挺立在河里。此时已是九月末,河水虽未结冰,却也刺骨寒冷。那乌骓马连打了两个响鼻,哧哧喷着热气。
我心疼不已,千言万语凝在喉间,百转千折却终是无法吐出一个字。他纹丝不动,薄薄的双唇坚毅的紧抿成一线,脸色愈发转白,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瞅着我。
不过仅仅几米远的间隔,我与他之间似乎伸手便能够到,却又仿佛隔得甚为遥远
不知道布占泰和努尔哈赤隔河相对,到底交谈的什么,在这一刻我能感应到的,只有他只有一个他!
老八!回来!努尔哈赤的一声催促,唤醒了我。
皇太极拧紧了眉头,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复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一勒缰绳,强硬的将马首拧拉回转。乌骓马在滚滚河流中蹚了回去,望着他孤寂如山的背影,我心里抽搐,眼泪无声的落下。
布占泰!你记住了!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努尔哈赤骑马立在岸边,周围的建州将士开始向后退去,两个月后,你若不能兑现诺言,我照样会率兵打来别以为我当真攻破不了你的乌拉城!你莫忘了,这乌拉河迟早是要结冰的!
沿河的大队人马开始往后撤,我眼瞅着逐渐消失的那个身影,终于化作了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心里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真想不到喀尔玛大大的松了口气,感慨,果然不愧是第一美女,就连努尔哈赤那般骄傲无惧的人物,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身段,应允退兵。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布占泰的神情淡淡的,有些冷,又有些萧索,回去吧。赶着这两个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抓紧筹措呢。
格格,为何不同去?绰启鼐问我话时,我正趴在窗前用力掰着窗檐下冻结的冰柱玩,两只手冻得通红,而我呼着满口的白雾,却是乐此不疲。
他见我不大理会,便又跨前一步,焦急的说:我并非是说格格留下不好,只是乌拉城一旦打起仗来,阿玛未必能顾得了你!这里太危险!
我嗤声轻笑,他含含糊糊的讲了半天,难不成还以为我对布占泰情深意重,所以才决意留下与之共患难、同生死?
真是笑话!我倒是想走,可是他老子肯么?
两月前的那次短暂会面后,努尔哈赤将大军留驻乌拉五天,在乌拉河边鄂勒珲通呼玛山下做木城屯兵千人。之后建州与乌拉两方首领贝勒在此五天内谈妥和解退兵的条件,布占泰拒不承认鸣镝一事,努尔哈赤表示可以不加追究,但却要乌拉拿出诚意,除了必须开放道路,以供貂皮、人参、东珠等物销往抚顺汉区外,还要布占泰将长子绰启鼐以及十七大臣之子一齐送至建州为质。
被逼无奈下,布占泰只得暂时应允了这一苛刻要求,以作缓兵之需。待得建州撤兵,布占泰随即与布尔杭古谈妥,欲将绰启鼐与十七大臣子女一干人等送往叶赫暂避,乌拉境内厉兵秣马,全城内外一副严正备战之态。
在此紧要关头,我与布占泰的婚事自然暂且搁置,而他似乎也因为上次退兵一事,对我感怀愧疚,因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借故常到我房里逗留,这倒更加称了我的心意,乐得轻松度日。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寒地冻,乌拉河水面已然冻结成厚厚的冰层,布占泰感到时机紧迫,不容再等,便决定三日后将子女全部送走。
大阿哥的好意,东哥心领了!我莞尔一笑,终于将一根足有两尺多长,手腕粗细的冰柱掰下,心满意足的握在手里,欣喜不已。
看着冰柱因为我手上的体温一点点的融化成水,滴落于覆满窗棂的积雪之中,那种感觉好似在看自己的心在滴泪。我傻呵呵的一笑,心里好不凄恻,痴迷得注视了好久,却突然被一声低呼打断思绪:快丢开!小心皮肤给冻黏住了!
我受惊,手里一松,吧嗒下,冰柱子落在窗棂上,被碰成了三四截。冰晶剔透的光泽,在阳光的反射下耀痛了我的眼睛。
我暗自着恼,猛然回头:你怎么还没走?
绰启鼐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不太明白我怎么就突然语气变得恶劣起来。我甩了甩湿答答的手,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手巾抹干净,随后不冷不热的问:大阿哥还有别的事么?
这么一个大钉子碰下去,换谁都不定受得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养尊处优,做惯人上人的大阿哥。
绰启鼐面色不佳,沉着脸说:那格格保重!
我随口嗯了声,用手巾包着手,继续趴窗棂上点着脚尖去掰另一根凌柱。隔了一会,忽听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急速靠近,我眉头紧蹙,愠道:你到底还有何事?倏地回头,恶狠狠的一瞪,却没曾想反被一张困惑诧异的脸孔给吓住了。
这又是在跟谁发脾气呢?
贝勒爷我退开行礼,敛眉,爷来了,怎么也不叫丫头通禀一声,这么悄没声息的靠过来,我若是手里握了把刀,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兴许就会伤着爷了!
布占泰的神情有些萎顿,一张原本略显富态饱满的脸颊此刻已明显凹陷下去,脸色蜡黄,眼圈灰黑。他瞟了眼我手里的冰柱,冷淡的说:格格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刀子么?
我一怔,突然他左手一探,已凌厉的抓住我的手腕,右手将我手中的冰柱劈手夺过。他动作快得出奇,等我反应过来,便只听到耳边伺候我的小丫头一声惨呼那支冰柱尖锐的□了她的腹部。
小丫头扑嗵跪倒在地,捂着肚子抽搐颤抖,她脸色发白,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那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也染红了剔透晶莹的冰凌
你你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四肢无力,脑袋发晕。
冰柱看似锋利,其实若不灌注全力,其杀伤力远不及一柄小匕首!布占泰漠然的看着那丫头在地上痛苦的挣扎,呻吟,然后眼睑扬起,似笑非笑的瞧着我。
我全身颤抖,脊梁骨上嗖嗖发冷。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他以为我掰弄冰柱,是想寻机自尽?所以他才彻底给我敲个警钟?!
早知布占泰心狠,但是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区别在于,这种真实感实在太过残忍!人命在他而言,竟可如此轻贱!前有娥恩哲,后有这个可怜的小丫头!
呵我凄然一笑,笑声比哭声更难听。原来他竟是如此怕我寻死!你怕什么?布占泰!你是怕我死了,还是怕努尔哈赤打来,没了护身符?
布占泰嘴角抽动了下,面色阴鸷冷厉。
啊啊小丫头痛楚难当的惨叫,腹部的伤口重不致死,却折磨得她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生不如死。
不用怕你不用怕,我不死我不会死!我哈哈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泪花,身躯乱颤,我舍不得死我要活着等到你死的那一天!笑声一收,我指着他的鼻尖,厉声尖叫,我要看你最后是如何的死法!
绰启鼐一行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两日后,正月十七清晨,建州三万铁骑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钢刀般,毫无预兆的直插乌拉腹地。乌拉兵力无法挡其精锐,一天之内,连续丢失孙扎泰城、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是夜,建州大军屯兵郭、鄂二城。
正月十八,布占泰统兵三万,出富尔哈城迎战。然而建州铁骑士气如虹,乌拉兵抵抗不住建州大军潮水般的冲击,阵脚顷刻大乱,兵溃如山倒,纷纷弃甲丢戈,四散奔逃。布占泰全军崩溃,散于战场中不知生死。建州兵越过富尔哈城,乘胜进逼乌拉城门。
城内乱成一团,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我麻木的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听着满城凄厉的哭喊,竟突然有种很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丫头下人们跑得一个不剩,此时的我,孤伶伶的一个不知是该跟着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找机会混出城去,还是该静静的留在这里,等着布占泰或者努尔哈赤冲进来
心在流泪一如那屋檐上融滴下的冰凌水滴。
天是灰的,心亦是灰的!
雪漫漫飘落,耳畔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我站在院中央,看着满地狼藉,好不凄凉。伸出手,掌心悠悠接住飞舞的雪花。
美这般洁白无暇的雪絮,凄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嘘唏。
东哥!
我不由一颤。
是谁?谁在那里喊我?
茫然转身,迷朦的大雪漫飞中,有个明蓝色的影子冲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手心是滚烫的,包容住我毫无体温的手,我全身战栗。
快跟我走!建州兵就要攻进城,我二弟达穆拉守在城头,可是对方正红旗旗主太厉害,恐怕不消一时三刻,便将面临城破
我被动的被他拖到门口,迈出门时脚下被门槛绊了下,额头重重的撞上门框,疼得我眼冒金星。
不是他不是他
来的人为何是绰启鼐?为何不是他?
我木然僵硬的抽开手,绰启鼐错愕的回头:东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我不走低低的三个字吐散在冰冷的风雪中。
绰启鼐没有听见,只是继续着急的说:建州兵凶残无性,你若被他们抓到不!不行!我得带你走
我、不走!我再次重复,用尽全部力气大喊,我不走
绰启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东哥!阿玛已经不知下落,也许
我不想听,转身拔腿飞奔。
我所期盼的人,不是绰启鼐,不是布占泰,不是努尔哈赤统统不是!我想他想见他!这种思念刻骨的啃噬着我的内心,让我肝肠寸断,痛彻心肺!
只是想见他!哪怕是远远的偷偷看上一眼!
东哥绰启鼐的喊声凄厉的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不听!我不想听!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的脚步,没有人能阻挡我想去见他的那颗心!
怦!怦!怦!
心跳如雷!
近了!近了!城门近在眼前,雪幕中,那些杀声震天的嘶喊声在我听来已然不再可怕!
轰
厚重的城门被攻破,红色!一片如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涌进城门!
我呼吸急促,不停的喘气,胸口压抑得疼痛难忍!
建州的正红旗杀了进来,刀光剑影中血溅白雪坚甲利剑,铁骑驰突,厮杀是何等的凄厉壮观!
我呆呆的站在街道中央,忘记了一切,脑子空空的,心里除了不停的喊着同一个名字外,再无任何感觉
东哥!
东哥
无法再辨明自己身处何地,混乱中只是感觉有人扑倒了我,有人接住了摔倒的我脖子僵硬的扭回头,我吓得大声尖叫。
绰启鼐匍匐在我脚下,背上颤巍巍的插了五六枝羽箭,箭没其身,他侧着脸躺在冰冷雪地里,面色青白,眼睑紧闭,血慢慢的从他身下溢出。
啊我惨然尖叫,捧住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哥!东哥喊声焦急慌乱,有人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摇晃,镇定些!没事没事的有我!我在东哥随着低柔的叹息,我被拥进一具温暖有力的胸膛。
神智渐渐回复清醒,我猛地推开那具胸膛,惊愕的对上那双隐埋于记忆深处许久的温润眸瞳。
代善!
我张着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堵着,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厚厚的棉絮,憋屈得我眼睛酸痛,却没有半分泪意。
东哥,不要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
哒哒哒
脚下地皮微微震动,白朦朦的雪幕仿佛被一团黑亮如墨的颜色硬生生的撕开。
东哥!颤抖的一声呼喊,焦急喜悦混成一体。即使那声音不够十分响亮,却仍像是在我心里炸起一道惊雷。我一颤,从地上踉跄挣扎着站起,脚步情不自禁的往前挪动。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东哥乌骓转眼逼至眼前,马上的人儿是那般的英姿飒爽,无与伦比!
眼眶渐渐模糊,我挣开代善的怀抱,奔走着伸出手,痴迷的展开一抹欣喜的笑容!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咻破空声急促响起,擦着我的耳鬓凌厉飞过,未等我笑容收起,一蓬如雨般密集的乱箭扫在我与他之间。
七八米的间距又是如此渺小的距离,竟是硬生生的阻住了我奔向他的脚步,将我俩再次隔断。
身子腾空,我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泪眼婆娑的望着那抹黑色明亮的影子渐渐拉远,那一刻,真是心如死灰
皇太极撕心裂肺的痛也不过如此,我宁可宁可被方才那丛乱箭射死,那样子起码可以死在他的怀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一脸狞笑的布占泰紧紧按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难道当真连最后的一点心愿也不能够满足我吗?
只是想好好的看他一眼,难道这也不行吗?
不行吗
布扬古进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案着上用毛笔蘸墨胡乱涂鸦,他脚步放得很轻,我虽目不斜视,然而余光瞥处,却早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手中的笔未停,继续在宣纸上划了一撇一捺。布扬古靠近我,挨着桌案边上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困惑的问道:这可是汉字?
我一扬眉,淡笑道:不错!
妹妹居然会写汉字?
我小心翼翼的吹干墨迹,信口胡诌:在建州的时候跟巴克什学的,大哥瞧着如何?
布扬古一脸的尴尬:我可不识得这写的是什么?
我将纸轻轻推到一边,纸上三个不算太端正的大字,写的正是皇太极。我当然不可能告知他是何意思,于是装傻岔开话题:大哥找我何事?
这家伙摆明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躲我还来不及,如何会亲自登门找我?
布占泰病了
我点点头,早知如此。布占泰带着我从乌拉城突围出来时,满身是伤,能够侥幸被他活着逃到叶赫,已是奇迹。回来后,布扬古将他单独留在别院,我虽未再见过他,却也听闻他因为伤口污浊,感染炎症,在床榻上足足躺了两个多月,也未见好转。
他病得很重布扬古的语气好似忧心忡忡,可脸上却一点悲哀怜悯的感情也没有,相反,他略略勾起的嘴角让我感觉竟有那么一丝的幸灾乐祸。他想见见你!
研磨的手停顿住,我咬牙道:让他去死!回过身,带起满腔恨意,你告诉他,等他要死的那天,我自然会去看他我说过的,一定会看他是如何的死法!
布扬古似笑非笑的瞅着我,也没见他神色有丝毫的变幻,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忽道:这样会任性发狠的东哥才与我记忆中的小东哥有几分相象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你跟阿玛赌气,竟然一声不吭的跑到建州去找姑姑
我微微一怔。他怎么突然想到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呢?十岁的东哥那年赌气去了费阿拉的东哥,失足跌落海子的东哥,与爱新觉罗家从此纠葛不断的东哥
我不由心烦意乱,啪地声将墨丢得老远。
东哥建州的阿尔哈图土门犯事了!他不徐不疾的语调让我心头没来由的一颤。
谁?
阿尔哈图土门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
我错愕的抬起头,对他四目对视,他平静的勾起一抹冷笑:那个有勇无谋的傻子!去年六月努尔哈赤才立他为储,授命他辅佐政事,甚至在努尔哈赤亲征乌拉时期把偌大的建州全权交托到他手里。如此尊崇的地位,褚英竟不知好好珍惜,不过只过去半年多,他竟已迫不及待想要把副交椅变成正的,趁努尔哈赤率兵出征时,要挟幼弟和大臣必须听命于他,不得违背,又妄称如若父亲弟弟败归,便拒开城门哼,真是个傻气的笨蛋!努尔哈赤岂是眼里能容得沙砾之人?
我脚下一软,砰得跌坐到椅子上,只觉口干舌燥,全身无力:那他,如今
拘了!怕是难逃舒尔哈齐的下场!
心头轰隆隆的似有一阵闷雷打过,耳朵里嗡嗡的响成一片。
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三年就三年
我一定接你回来
三年之约三年之约啊!果真是一语成谶!
我握紧双拳,任由指甲深深的掐进手心,木钝的心上仿佛又被残忍的加上一刀。
褚英回忆一点点的涌入脑海里,任性的褚英,跋扈的褚英,骄傲的褚英,伤我至深,却也同样爱我至深的褚英他不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舒尔哈齐!他是长子,是他的大阿哥啊!
面对一个从小呵护长大的亲子!努尔哈赤,你如何狠心下得去毒手?难道权力和地位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人利欲熏心,可以抛却一切情感,甚至包括至亲至爱?
浑身发寒,我搂紧自己的胳膊,弓起身子。
皇太极,未来的清太宗,满清历史上真正的开国帝皇,他将来是否也要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一个无情、无性、无爱的寡冷皇帝
心里大痛,眼泪滴滴答答的坠落,在青石地砖上溅起无数悲哀。
布占泰的病情始终没见好转,他身上的伤口随着天气转热,开始流脓溃烂,他行动不变,只得整天躺在床榻上,辗转翻侧,痛苦呻吟。每每听身边的小丫头议论,我在得到深恶痛绝的快感后,也不禁会生出一丝对他的怜悯,但这种感觉转念便会被我压下,丢弃。
布占泰已是亡国败寇,海西乌拉已灭,穷其一生恐怕也再难复起,他原是个打仗的奇才,神勇过人,可如今却是病入膏肓,药石难救。直白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的利用价值,在布扬古等人的眼中已等于零。
然而,这样一个价值等于零的人,却成为努尔哈赤攻打叶赫的最佳理由。
万历四十一年九月初六,努尔哈赤借叶赫悔婚,藏匿布占泰为由,率兵四万人,向海西女真的最后一族部落叶赫发动攻击。建州没有在年初灭了乌拉后攻打叶赫,反在拖了半年之久才发动突袭,叶赫毫无防范,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璋城、吉当阿城、乌苏城、雅哈城、赫尔苏城和敦城、喀布齐赉城、鄂吉岱城等大小共十九座城寨先后陷落。建州四旗铁骑所到之处,尽数焚毁房屋,掠夺谷物,掳劫人口,仅是乌苏城,就有三百余户人丁遭掠。
叶赫部损失惨重,逢此危急时刻,蒙古喀尔喀部竟也发兵掠夺叶赫部,使得叶赫部雪上加霜,部民普遍无粮下锅,纷纷逃奔建州而去。叶赫面临土崩瓦解的严重势态,叶赫东城贝勒金台石无奈之下,只得抱着一线生机向明廷求援。
在等待援兵到来的日子里,布扬古的脾气愈发焦燥难测,有时我会发现他红着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像恶狼一般阴鸷的瞪视着我,仿佛我就招来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
在这段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病痛缠身的布占泰终于悒郁而终,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原来对他早已不带半分感情,无爱亦无恨
嗄缥缈游离的灵魂被急遽的疼痛拉了回来,我退了两步,后背重重的撞在墙上。
布扬古双目尽赤,恶狠狠的瞪着我,他的两只手卡在我细长的脖子上,令我呼吸不顺。
你做什么?放开!我怒叱,却未作丝毫的挣扎。
你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打从你一出生,族内的女萨满便给了你八字谶言,你可知道?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透着阴冷,我闭了下眼,困难的调整呼吸:知道。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他冷笑,阿玛当年为了这句话,欣喜若狂,打那以后,待你自不同其他姐妹。果然你也确实与众不同,艳名冠绝天下,女真族内再无女子能出你之右可是他磨牙,白亮的牙齿在我看来犹如恶魔,我头发一阵阵的发麻,我现在忍不住要问你一句,你生存于世,到底是为了兴谁家的天下,亡谁家的天下?
他的手劲忽然加大,我仰高头颅,直觉得呼吸憋闷,两眼发黑。
你到底是为谁而生?到底是他颤慄的怒吼,海西三部先后为你而亡,难道最后还要亡了我叶赫不成?东哥!你莫忘了你姓的是叶赫那拉,你不是姓爱新觉罗!
我本已昏昏沉沉,任由意识渐渐散失,可是在断断续续的听完他的这番话后,忽觉怒火中烧,忍不住抬脚踹向他胸腹,跟着挥拳砸他的脑袋。
我的手劲不大,但是突然含愤给予的一击却也不容小觑,布扬古头上挨了我一拳,错愕的跳后,手终于从我脖子上拿开。
咳我抚着疼痛难当的脖子,怒道,这种话也亏得你说出口!这难道还是我的错了么?你且扪心自问,我可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这么些年你将我丢在建州,置之不理,每次有难,都是因你将我像牲口似的送来送去,若说我不恨你,不恨叶赫,那是天大的笑话!今天我不妨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叶赫会亡!它早晚要亡在你手里!
啪!一耳光狠狠的扇在我脸上,将我的头打得偏向一侧,嘴里有股腥甜的味道。我呵呵冷笑,很好!很好!这才像是真正的布扬古,之前的那种惺惺作态的大哥模样,全部都是套上了虚假的面具而已。
东哥你也是叶赫的一分子!他的声音剧颤。
我别开头不去看他,舔了舔嘴角咬破的伤口,哈地一笑:是啊,我是姓叶赫那拉,可是亲人待我还不如敌人很感激贝勒爷的这一巴掌,让我清醒了许多我推开他,冷笑着从他身边走开。
随他如何处置吧!
与布扬古彻底闹翻,代表了我今后的日子不会再过得如此轻松。这种情形虽然并非是我所愿,但要我承担那莫须有的罪名,却也实难忍受!
大明国最终出面干涉了这场战乱,明抚顺游击李永芳派出游击官马时楠、周大岐等带领枪炮手一千人,分别驻守叶赫的东西两城。同时又借予叶赫豆、谷等各一千石,供给大锅六百口,暂缓了叶赫的饥荒问题,叶赫内部人心渐稳。
努尔哈赤见明军驻守叶赫部,形势对自己不利,不得已放弃攻取叶赫,退兵之时却不忘修书于李永芳,与之解释曰:与明无嫌也。
漠南蒙古喀尔喀部,主要驻牧于西喇木伦河和老哈河一带,东临叶赫部,西接蒙古察哈尔部,北靠蒙古科尔沁部,南连明朝的广宁。
喀尔喀部原为达延汗第五子阿尔楚博罗特之后,因其子虎喇哈有子五人,故称喀尔喀五部,分别为巴约特、巴林、扎鲁特、乌齐叶特、弘吉剌特,其中扎鲁特部驻牧于开原西北新安关外,在喀尔喀五部中最为强大,拥有骑兵五千余众。
第一次听说吉赛这个名字,是在建州攻打叶赫,蒙古喀尔喀趁火打劫之时,是以从那以后便对这位扎鲁特部的首领贝勒再无半分好感。
第一次见到他,愈发加深了对他的反感。并不是他长得有多讨人嫌,而是他那种逞强好胜,自恃过高的性格实在叫人难以对他留下更好的印象特别是在得知布扬古有意将我许给吉赛,以慕邻邦友好,边界太平之后。
明万历四十二年四月,建州二阿哥代善娶蒙古科尔沁札鲁特贝勒之女钟嫩格格;同月,札鲁特贝勒又将其妹嫁于五阿哥莽古尔泰。
满蒙联姻越加密切,努尔哈赤的野心在逐步伸向蒙古境内。
其后有消息传来,建州八阿哥皇太极在扈尔奇城,迎娶了科尔沁莽古思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为大福晋!
陡然间听到这个消息,我只觉得大脑眩晕,竟是在院子里望着天上满天的宸星痴痴的立了一宿。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烧,持续病了大半月才渐渐好转。自那以后,我开始觉得身体大不如前,不仅月事紊乱,肤色黯淡,日夕起坐时更是常喉咙发痒,剧咳难止。
布扬古对我竟是不闻不问,我也懒得自己找大夫,这病症拖了大半年,不见其好,也不见进一步恶化,慢慢的这咳嗽咳着咳着就成了一种习惯,我也没再有闲情去多加理会。
明万历四十二年冬十一月,建州遣兵征渥集部雅揽、西临二路,得千人。
万历四十三年正月,努尔哈赤娶蒙古孔果尔亲王之女博尔济吉特氏为侧福晋。
三月,建州遣使入京第七次朝贡
我虽然身在叶赫,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打探着有关建州的一切消息,说来也是可笑,有时对于这份执著的痴念竟连自己都忍不住鄙视一把,然而我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住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没过多久,忽又听闻努尔哈赤在建州釐定兵制,在原先的黄、红、白、蓝四旗之外,又增添四镶旗,置理政听讼大臣五人,以扎尔固齐十人副之。从如今八旗旗主的分置上,已可大抵猜出如今建州最高层势力的最新变化正黄、镶黄两旗,尽归努尔哈赤亲领;正红、镶红两旗旗主由二阿哥代善统领;原先属于舒尔哈齐的蓝旗一分为二,正蓝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尔泰统领;镶蓝旗,旗主由舒尔哈齐次子阿敏统领;原先属于褚英的正白旗,旗主转由八阿哥皇太极统领;镶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济格统领。
这些旗主里面最让我感到吃惊,不可思议的是镶白旗旗主阿济格,一个年仅十岁,毫无战功可言的小孩子,居然统领了一个旗的兵力,这是何道理?难道只是单纯的因为努尔哈赤太过偏心这个儿子,亦或是格外宠爱这个儿子的额娘大福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
正当我处处留心于建州事宜时,却忽略了身边的一些诡异动向。于是乎,到得六月的某一天,屋里的丫头嬷嬷突然笑嘻嘻向我道喜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布扬古最终还是将我许给了吉赛,那个长相不恶,但人品粗鲁,会在吃饭的时候挖鼻屎,抠脚趾的恶心男人。
我不嫁!咳咳因为一时激动,喉咙口痒得要命,咳嗽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布扬古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将手边冰镇的酸梅茶递至唇边,优雅自如的啜了一口,而后吐出的气息也仿佛被冰镇的液体冻过,冷得叫人发颤:下个月,我让布尔杭古送你去扎鲁特!
我不嫁除非我死!我握紧拳头。再不会了!再不会被他像牲口一般送来送去!不过还有一年的时间,我就是赖也要赖在这里。
去不去由不得你!茶盏轻轻搁下,布扬古扬起头冷淡的瞟我一眼,吉赛这人脾气燥,你嫁去蒙古后性子还是收敛些为好!
你这是硬要逼着我去送死了?我吸气,太阳穴上涨得生疼。
哪里是去送死?你年岁大了,总是要嫁人生子的,若是将你强留在家的话便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是了。
我冷然大笑,多么可耻却又冠冕堂皇的说词!
我不会嫁的!面对那张可恶的脸孔,我真想扑过去一把撕烂他伪善的面具,就让喀尔喀蒙古打过来好了!我凉凉的,刻薄的说,你信不信,即使你把我捆绑住硬塞上花轿,我也有法子让吉赛后悔娶了我,然后将一腔怒气转嫁到叶赫头上
布扬古一成不变的脸色终于有些动摇了,他微蹙眉心,给了我一个凌厉的警告眼色:东哥!你若想活得长长久久,最好
我就是不想活了!我痞赖的打断他的话,你能威胁得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么?不能吧!你毕竟也有左右不了我的时候!
他气得面色大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怒道:你当真不识好歹!莫要逼得我罔顾亲情我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得你生不如死!他摊开手掌,五指在我面前缓缓收拢,要死要活,由不得你
我冷笑,对他的强势威胁置之不理,傲然扬起下颌,仍是三个字:我不嫁!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我成心气疯他!
他扬了扬手,最终没甩到我脸上,狠狠的拂袖。隔了好一会儿,气色渐渐平静,在原来的座位上重新坐下:说吧!让我听听你的价码!
我大大的一怔。
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要求如果不是太过分的话,我可以考虑满足你!
我暗自吃惊。难道他以为我这是在趁机要挟他?脑子在那一刻晕晕的有点找不着北,对于他的问题我琢磨着不知该用何种措辞来给予辩驳,于是呆呆的僵立在他面前足有三四分钟,布扬古开始露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句未经深思熟虑的话,竟然就此脱口而出:我要去趟建州!
咣!布扬古手里的茶盖滑落至脚下,摔裂成两爿。
话一出口,我先还心跳如擂,但见他一脸吓到的表情,反而觉得好笑起来,故意恶意嘲讽:怎么不行么?你若能让我回趟赫图阿拉,我便在下个月乖乖的坐上迎亲的轿子!
他眉头轩扬,露出一种审度的眼神,困惑的望着我,低声:你出了个很刁的题不过,我凭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你看着办,可以不答应的。
他盯着我足足看了五六分钟,然后在屋子里慢悠悠的踱起步子。过得许久,他忽然在我跟前一站,森冷的劈面厉声喝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在那里受辱作质,忍气吞声的待了十多年,为何还要回去?
我心里一痛,迎着他的目光,咬了咬牙,幽然叹道:我要回去因为我在那里落下了一些很重要东西,我要把它找回来!
我的心,遗失在了赫图阿拉,在最后离开之前,我得把它找回来!否则我会因为心口的破洞,疼痛上一辈子!
好!我会和额其克商量,回头给你答复!布扬古闪烁的目光直愣愣的盯住我,不过下不为例!
我呵呵一笑,知道他虽未最后表态,但建州之行怕是已八九不离的允了,和金台石商议云云,不过是托辞罢了。于是忍不住感伤的长叹:没有下次了!再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