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茶居门口的,乃是五六匹神骏之极的军马,跨进茶居来的人,当先一个,身形魁悟,神态骄奢,一身军服,六个太保和黄巢的兵将,交战不止一次,一看到这身军服,便知道来的是一员大将。
在那员大将之后,跟着两员牙将,叁个亲兵,那大将一走进来,略停了一停,高视阔步,又向前走来,那老者忙迎了上去。
大将也不理睬那老者,就在一张桌子的上首坐了,两员牙将先向大将行过了礼,便在左右相陪,叁个亲兵,在身后伺立。
那老者走向前来,行了一个礼,道:“张将军早!”
那大将也爱理不理,老者走了过去,不一会,捧了一大盘鸡、肉、酒出来。
那大将立时据桌大嚼起来,鸡、肉的香味一飘了过来,李存孝等六人,登时觉得手中的烤薯饼,不是味儿了,史敬思焦躁起来,一拍桌子,道:“来人,那边桌上是什么,我们也要!”
老者苦笑着,道:“客官将就着点吧,这位是张将军,各位怎可比得?”
史敬思一叫,那位大将,和两名牙将,却向他们六人,斜睨了过来。
李存孝比较郑重,他也知道身在险地,非同小可,他压低了声音,向那老者问道:“张将军?这位张将军,他是……”
那老者道:“大齐皇帝麾下张大将军张权。”
李存孝“哦”地一声,向各人使了一个眼色。
那一边桌上,大将张权已然一声叱喝,道:“店家,我每日巡视回来,皆要在这里歇足,闲杂人等,趁早替我赶远些!”
那老者点头弓腰,转过身去道:“是!是!”
那老者才一转过身去,李存孝等六人,已然倏地站了起来,李存信手一拨,那老者一个踉跄,已向旁跌了出去,史敬思抢前两步,已然来到了张权的桌旁,站在张权身后的叁个亲兵厉声喝道:“滚开!”
那叁个兵丁大声呼喝问,史敬思一掀衣襟,一柄雪也似的弯刀,已“飕”地掣了出去,弯刀一挥,刀尖在叁人的咽喉之际掠过,那叁个兵丁身子陡地向后,撞了过去,撞在张权的身上。
张权在兵丁呼喝之际,也回过头来看视,及至刀光一起,他究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已经知道不妙,立时霍地站了起来。
可是这时,史敬思一出声,其余五个太保,也早已掣出了弯刀来,李存信刀一出手,一刀搠向张权的胸口,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刀尖正搠在张权胸前的护心镜上,张权倒未曾受伤。
而就在此际,李存审和康君利两人,一刀一个,已砍翻了两个牙将。
他们几个人,动手快疾.之极,那个牙将,简直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他们直至临死之际,还睁大着眼,瞪着那叁个死在史敬思刀下的兵丁,是怎么死的,但是也们还未曾弄清楚那叁个兵丁是怎么死的,自己也已奔下了黄泉路。
两个牙将一死,张权虽然仗着护心镜护身,未被李存信一刀搠死,也被撞得隐隐作病,这时侯,他心中的吃惊,实是难以言喻,他已知对方六个人,绝不是等闲人物!
他双手在桌上一按,已准备推翻桌子,趁机夺门而逃,可是双手才一按在桌子之上,两柄弯刀,便已然一起攻出!
在刹那间出手的是李存璋和李存孝二人,李存璋一刀剁下,刀身砍进桌子,由于刀是弯的,是以恰好将张权的双腕,压在刀锋之下,张权的双腕,其实丝毫未受伤害,但是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却比双腕已被砍断,来得更甚,他自然不敢再动弹。
而与此同时,李存孝的弯刀,也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弯刀锋利的刀锋,紧贴在张权的脖子上,那种冰凉的感觉,令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在发颐,也惊怒交集,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张权在大声喝问,但是并没有人回答他,各人伸出手来,抓着盘子中的肉食,大口吞嚼,片刻之间,好几盘肉食,吃了个干干净净。
李存信抹着嘴,叫道:“店家,还有肉么?”
那老者看到忽然之间,生出了那样的变故,和另外几个茶客,拥成一团,早已惊得呆了。一听得李存信的叫嚷,只得战战兢兢地道:“没有了,张将军……每日巡视回来……就准备这些!”
李存信咧着一张油嘴,向张权望来,道:“张大将军,肉没有了,你怎么说?”
张权面色煞白,额上的汗珠,比黄豆还大,滚滚而下,然而他倒也不失武人气概,声音虽在发颤,也还算是响亮,怒道:“我怎么说?”
李存信手中的弯刀一拐,精光闪耀,刀风霍霍,道:“向你身上,借叁斤腿肉烤来吃!”
李存信当真说得出,做得到,话才出口,“刷”地一刀,便向张权的大腿,砍了下去?
李存孝忙叫道:“四哥不可!”
他一面叫,一面弯刀向下沉,“铮”地一声响,击在李存信的弯刀上,将李存信的弯刀击得向下,疾沉了下去,未曾砍到张权。
李存信又待大怒,但是李存孝已经一脚在张权的腿弯之上,李将权得跪倒在地,李存孝伸手抓住了张权的后颈,沉声说道:“快换上他们的衣服!”
李存璋道:“我们一共六人,不杀了这将军,衣服却不够。”
李存孝道:“这将军不能够杀,留着他有大用处!”
李存璋、康君利两人,己动手剥下两名牙将身上的衣服来。
正在这时,只见又是一骑驰到,马上也是一名牙将。那将官下了马,没头没脑闯了进来,口中却在叫道:“张将……”
可是,他只叫出了两个字,史敬思早已一跃向前,“砰”地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
那一拳,直打得那名牙将,七窍流血,只闷哼得半声,便自断了气!
史敬思哈哈道:“正嫌不够,又送来一个!”
他们六人,全换上了牙将和兵丁的衣服饰物,李存孝取出了一大锭黄金来,往桌上一放道:“店家,这里六个人,相烦你掩埋了,我看你也该远走高飞,各位,这里的事,只当没瞧见!”
他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各茶客说的。这时,那几个人只顾发抖,也不知是不是将李存孝所说的话,听进了耳中。
他们六人,拥着张权,便出了茶居,张权左有史敬思,右有李存孝,在出茶店的时侯,李存孝沉声道:“张大将军,你自问比孟绝海如何?我是十叁太保李存孝,这几位,皆是我的哥哥,你想要命,便得老实!”
张权本来,心中雄然早知对方六人,行事如此敏捷,身子这般了得,定然不是普通人物。但是却也想不到,刚才用弯刀架在自已脖子上的瘦削年轻人,竟然会是十叁太保,飞虎将军李存孝!
这时,他倒抽丁一口凉气,只是苦笑。
出了茶居之后,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手臂一振,将张权架上了他的那匹大宛良马。接着,各人纷纷上马。马儿又向前疾驰而出。
七骑在大路上疾跑,张权虽然在马背上,但仍然被史敬思和李存孝两人,夹在中心。
驰出了茶居半里许,只见前面路上,黄尘滚滚,一队骑兵,迎面驰了过来。那队骑兵,怕不有四五百人之谱。带队的一个将官,一见到张权等七骑,连忙扬手呼喝,数百骑刹那之间,尽皆勒定。
那将官马上欠身道:“张将军巡视回来了!”
张权还未曾出声,李存孝身子,已向他靠了一靠。史敬思则闷哼了一声。
张权吞了一口唾沫道:“嗯。”那将官又问道:“前面可有沙陀胡儿的动静?”
张权只觉得喉咙干涩无比,他额上的汗水在向下流,令得他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他向前望去,跟前全是黑压压的骑兵。
他知道,十叁太保李存孝的武艺再好,四太保李存信的威名再盛,只要他出声一叫,叫破在自己身边的六个人,就是沙陀人,那么,他们六人是一定走不了的。
张权也知道,自已若是一叫了出来,首先没命的,就是自己。
是以,他十分干涩的声音道:“还没有什么动静,看来似是按兵不动。”
那将官向张权望了几眼,道:“张将军,看你气色不十分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张权又惊又怒,喝道:“你罗嗦什么?”
李存孝一声呼喝,道:“走!”
他一抖绳,马儿已向前驰出之际,他一挥手,拉住了张权坐骑的,张权也身不由己,跟着向前驰出。
两匹马一走,其余五匹马也各自撒开四蹄,疾驰而去。转眼之间,便和那一队骑兵,交错而过。
带那队的将官,虽然总觉得张权的神态,像是十分可疑,但是,张权的官阶,远在他之上,他能和张权在路中相会,说上几句话,已足可以在同袍之前,夸耀一番了,如何敢追上去问个究竟?
李存孝等一行七骑,又驰出了半里,不见有人追来,李存孝松了一口气,向张权一笑,道:“张大将军,刚才你合作得不错,就是额上的汗出得太多了,再有人来,不可出汗太多,明白了么?”
张权又惊又怒,道:“你们想将我怎样?”
李存孝道:“说与你听也不怕,此处离长安城已不远了,我们想借你进长安城去!”
张权虽然怒极,可是听了李存孝的话,他也不禁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声,也十分干涩,也道:“你们想到长安城去送死?”
他话刚一说完,只听得李存信一声大喝,倏地伸手,五指如钩,已抓住了他的后颈,喝道:“胡言乱语,敢小觑我们?”
张权的后颈,被李存信五指牢牢抓住,像是他的头颅,快要被李存信扭了下来一样,痛得他几乎要直流眼泪,也忙道:“放开我……我不再说什么了!”
李存信“哼”地一声,这才松开了手。这时,面前又有几队军兵,但是一看到李存审和李存璋两人手中所持,张将军的纛旗,便早已滚下马来,伺立在路旁。路两边,全是连绵不绝的兵营,李存孝等七骑,简直就是在黄巢的兵阵中驰骋!
这时,他们人人的心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他们出征多年,大小阵仗,也见过不如多少。但是像这样,押着敌人的大将,驰骋敌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他们七骑向前疾驰,扬起老高的尘土。
渐渐地,他们扬起来的尘土,像是越来越浓,那自然不是尘土真的浓了,而是太阳已渐渐偏西,等到夕阳带起满天晚霞的时侯,连扬起的尘土,也成了暗红色。
透过尘头,向前看去,雄伟宏壮的长安城头,已经隐隐在望了。
长安域外,本来也是市集繁华之地。可是连年征战,长安域外的房屋,早已全被拆去。除了军营之外,少见房屋,益发衬得长安城这座城池,有一股苍凉雄伟之感。
越向前驰,离长安城起近,这条官道,直通向长安城的东都门,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城头之上,甲鲜明的将士,长矛大戈,映着斜阳的余晖,在闪闪生光,看了令人心头生寒。
李存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张大将军,已快到长安了!”
康君利加上两鞭,赶向前来道:“你若能将我们带进长安城丢,饶你不死!”
张权不禁苦笑了起来,他心中知道,长安乃是京师重地,他虽然是大将军,但是大将军未奉军命,擅进京师,罪名更重。
可是他也知道,这种道理,和沙陀胡儿去说,是怎么也说不明白的,反正他落在人家的手中,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儿驰得快,就这几句话工夫,已然到了城门前,守城的两个将官,迎了上来,齐声道:“张将军!”
张权闷哼了一声,道:“是!”
两个将官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又齐声问道:“张将军可奉有圣命?”
张权还未曾回答,在一旁的李存信已大声喝道:“喂!你们看看清楚,他是张大将军!”
守城的将官仍然问道:“张将军,可有圣谕么?”张权沉声道:“没有。”
守城将军向后退了一步道:“张将军,未奉圣谕,罪名可不轻啊!”
张权道:“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在留意李存孝等六人的动静,他看到李存孝等六人像是都未曾想到,押着张大将军,一样会在城门外被拦住,进不了城,是以颇有些不知如何才好,正在互相望着。
张权看出那是他脱身的绝佳机会。是以他“这个”两字,才一出口,突然伸手“叭”地一掌,拍在马股之上。他胯下的坐骑,立时向前疾冲了出去。
这一冲,已使他冲到城门之前。守城的十来个士兵,纷纷扬戈来阻拦。张权一面喘着气,一面叫道:“将他们六人拿下来!他们是李克用的十叁太保!”
张权一向前冲出,李存孝手一挥,笔燕挝已然出手,人也从马上直翻了下来。一挺手,笔燕挝已经击在一个守城将官的头上。
史敬思发一声喊,也从马上滚了下来。他的动作太快了些。翻下马之际,还来不及掣兵刃在手,便直向另一个将官撞了过去。
只听“砰”地一声,两个人撞在一起。史敬思身肚力大,将那将官撞得直跌了出去。跌倒在地之后,口喷鲜血,竟被史敬思撞得昏死过去!
这两个将官一死,守城的士兵也已听清了张权是在叫些什么,一起冲了上来。
而这时侯,其余四个太保,也已下了马。一起冲了过去,十几个士兵,如何是他们的对手,转眼之间,非死即伤。六个人冲到了门前。李存孝笔燕挝扬起,用力向城门之上,击了下去。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笔燕挝击在门上,两扇城门紧闭,连动也未曾动一下。
李存孝大叫道:“这门结实,打不开!”
长安城乃是历代的帝都,若是城门能叫李存孝一挝打开,那才是笑话了。但是李存孝从来也不知道长安城是什么模样。直到这时,他一挝击下,震得手臂发麻,才知道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而这时候,城头上的守军,齐声发起喊来,大路两旁,又不知有多少敌军,奔了过来。
李存孝大声道:“沿城走,别失散!”
他陡地跃向前,贴着城门,便向前奔去。其余五人,一起跟在后面,康君利还想顺势向张权砍上一刀,可是城头上,已然箭如雨下。康君利顾不得再去杀张权,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他们两人,沿着城墙,奔出了不到两丈,一队巡城的士兵,恰好转过城来,迎面遇上。李存孝笔燕挝横挥,“蓬”地一声,击在领先一人的腰际,击得那人的身子打横瓢了起来,跌进了城壕之中。
史敬思和李存信趁机杀了上去。兵刃起处,又有叁个人,滚进了城壕之中。
李存璋、李存审、康君利也冲向前去,与那一队叁十来个士兵混战,转眼之间,便杀伤了对方一大半,另外一半,见势不妙,转头就跑。
这一队士兵,反倒救了他们六人,因为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下面已在混战,也不敢胡乱放箭,六人一直追杀了过去,转过了墙角,那十几个士兵也已了账。李存孝一挥手,六人俱都跳进了城壕之中。
这时,天色已经十分黑了,他们匿在城壕之中,壕旁草深,将他们遮掩得十分好。
他们才一躲起,便有一队兵马驰过来了。李存孝在马队驰过之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头去,苦笑道:“真想不到,本是黄巢的大将,却一样进不了长安城!”
康君利道:“看这情形,我们只好硬攻了!”
李存孝皱着眉,道:“硬攻也不是办法。”
李存审道:“那总不成退回去!”
李存孝缓缓地道:“自然是没有退却之理。”
他讲到这里,又探出头来,而且看了一眼,只见城头上尽是来回巡梭的兵士,城墙脚上,一队一队的兵土,奔来驰去,显然是还在搜索他们。
李存孝缩回头来,一挥手,低声道:“我们先别上去,就在壕中,向前走过去看看。”
他们六人,一齐俯伏着身子,在城壕之中,向前迅速地走着。城壕是依着城墙的势子掘出来的。壕沟最深处,足有一丈五尺深。他们六人,贴着壕前行。天色又黑暗,自是不易为人发现。
他们走出了约有半里许,听得城借旁边,蹄声、人声,都已渐渐静了下来,他们手脚并用,攀上了壕壁,探头向上看去。
只见城头上守军仍然巡梭着,但是城墙脚下,却已冷清清地,不见人影。
李存孝首先窜出了城壕,向前连滚带奔。瞬刹之间,就滚到了城墙脚下。史敬思紧跟在他的后面。紧接着便是李存信,李存审,康君利,李存璋。
人人蜷屈在城墙脚下的草堆之中。这时他们可听见城墙上巡梭的士兵的靴声和谈话声。
只听得靴声生起,想是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接着,便是一个粗鲁的声音喝道:“小心一些,李克用手下六个太保,虽未能混进城,只怕还会再来。”随着那将官的声音,便是好几个人的答应声,有一个人笑道:“将军,那十叁太保,除非会飞,不然,只怕也难以进长安城!”
那将军没有说什么,只听得靴声渐渐远了。
李存孝慢慢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际的弯刀,咬在口中,伸手在城墙上摸索着。
他摸了片刻,才从口中,取下刀来,低声道:“城墙的砖缝松动,我们可以攀上去。你们跟在我后面,我未动手,你们不可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