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长江畔的一所茅屋中,一个青年从床上爬起来,扯开满脸裹扎的白布,捧过桌上的铜镜,对镜中端详了半天,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妙……其妙……龙老哥,你这改变形貌的手术当真是超绝人间,夺天地造化之工,无怪人家称你造化手。”
在他旁边是一个中年人,神情抑郁,脸色凝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功能参造化,形同冢中人,除了这所小房屋以及方外百丈的荒园,我不能到别处去一步,又有什么用呢?”
年轻人一笑道:“老哥,忍耐一点,你想有出头的日子的话,大伙儿集资所建的义庄庐连图样都画好了,占地五十里,高阁连云,十大名姝,也都物色就了,只等那魔头的本相揭开,群侠荡魔大举完成后,立刻就破除禁制,恭迎你出山,而且就在你的百花庐中召开庆功宴,奉上田契,让你这个惜花主人,名正言顺地享得半辈子清福了。”
中年人都苦笑道:“老弟,六年株守,过着比和尚还清苦的生活,我已经把老毛病都磨得差不多了,还谈什么惜花主人?”
年轻人笑道:“老哥,你别没良心,怜怜惜惜也算是人间绝色,你老哥有这样两个美人儿作伴,还要叹清苦……”
中年人却道:“终日对名花,花腻我也愁了,老弟,你应该知道我,花必为我有,色可着人赏,名花是要供人欣赏的,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看来看去两张脸?花亦悲惨我亦悲惨……”
年轻人道:“老哥,你有妙手回春之工,为何不在她们身上施展一番,这样不是终日对花不寂寞了吗?”中年人摇摇头道:“老弟,你不懂了,面目可变,灵性难易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没试过,老实说,闲下无事,我翻遍古人画谱,从最早的妹喜妲己开始,西施王嫱,飞燕太真,每一个历史上闻名的美人我都试过了,但没有用,一开口,惜不还是借了,怜不还是怜了,骨子里一点都没变!”
年轻人哦了一声,道:“那倒是很不容易,我真佩服她们,六年来,我六易其身,倒把自己给忘了,一生长在剧中是件悲哀的事……”
中年人忽地一怔道:“老弟,糟了!我为你变形的次数太多,当初已忘记为你留个底样,现在对你的印象已经很模糊,有朝一日,你功成之日,要把你变回来恐怕不太像了。”
年轻人沉默片刻才道:“忘了也好,我在哪一个身份上成功,就做哪一个人吧,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做我自己本人,我扮演任何一个脚色都很成功,就是做章云亭失败了!”
中年人默然片刻才道:“老弟!这次你准备用什么身份。”
“浪子燕青!”
中年人一怔道:“那好像是水浒传里的一个脚色,你怎么想到用他呢?”
年轻人笑笑道:“我必须以一个我的姿态出现,但又必须很快就引起人的注意,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人人知道,一听就会记得,那有助于我的使命,而且我喜欢浪子这两个字。”
中年人一叹道:“老弟!这是第七次了,孤剑林封飘萍生,进而修罗沈君瑞,好书生上官笑予,渔郎王九渔,以及上一次的霹需剑客楚天涯,再加上这次的浪子燕青……”
年轻人黯然道:“是的!那六个人在武林中崛起得快,消逝得也快,名字或许还在流传着,可是人已经永远地消失了,而且都死于穿心一镖,但愿这次浪子燕青能活得久一点!”
中年人道:“到底有没有眉目呢?”
年轻人苦笑道:“没有!我用很多方法去攻击,每次都以为抓住他了,甚至于已经杀死他了,可是当穿心一镖临体时,我才知道又错了,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又得从头开始。”
“这魔头有这么多化身吗?”
“没有化身,只有替身,那穿心追命的一镖是绝无人能代替的,尤其能击中我,更不是第二个人所能替代的。”
“老弟,会不会你的身分有了问题,要不然怎会每次都是你挨镖呢?”
“不会,因为我的身分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连我们的自己人都不晓得,怕这家伙就是我们中间的一个,所以对每一个人都守秘密。”
“那为什么每次都会被暗杀呢?”
“因为那六个人表现太积极了,每次都直接威胁到夭魔令的根本,他必须除去了我而后安心。”
“他有没有发现六个人都是你一人化身呢?”
“应该不可能,每次我用一种不同的武功,而且在穿心镖下,没有人能死而复生的。除了你这位造化手之外……”
中年人一叹,道:“也许你老弟的禀赋过人,药医不死,我虽是精通医术,但同一个地方连挨六镖,也只有你能挺过来。”
年轻人苦笑道:“不知道我还能挨多少镖?”
中年人道:“老弟,这次镖伤很重,虽然仗着我的灵丹保住了性命,但你的心已补过六次,暗伤是不免的,尤其是你不知爱惜,狂饮恣欲,镖伤犹小,你自己摧残自己才厉害!”
年轻人苦笑道:“我扮演的就是浪子燕青的脚色,从孤剑林一封开始,到不久前刚死的霹雳剑客楚天涯为止,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酒色不忘,而我的新身份又是一个浪子。”
“你不能扮演一个严肃点的人吗?”
“不能,我最不能扮好的就是君子,所以君子剑章云亭是我最失败的一个脚色,偏偏我就是以这个脚色起家的。”
“老弟,我真不懂你!”
年轻人苦笑道:“人谁能懂人,一个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了,所以我扮别人都很成功,浪子有什么不好呢?”
中年人一叹道:“没什么不好,只是死得快一点罢了。”
年轻人笑道:“有些人活到一百岁,并不证明他活着,每个人都知道君子剑章云亭还活着,但没有人记得他了,而林封,上官笑予,那些人活了只不过一年两年而已,最短的才只有半年,却依然有人念着他们,想着他们。”
中年人道:“我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何况我不演浪子,死得还会更快,天魔会出现江湖之中,专门就向传统道义挑战,我演的最多的是君子,死得最惨的也是君子,现在活着的江湖人中,恐怕只有伪君子而没有真君子!”
中年人又是默然片刻道:“天魔令,穿心镖,这实在是个厉害的家伙!”
年轻人苦笑道:“不错,是厉害,否则怎能一手掩盖江湖正义呢?除了我卖命,你老哥卖力外,就只有几个出钱的人,从林封开的,我一直就是孤军奋斗,每次我摸到一点线索时,居然找不到一个响应的人。”
中年人道:“不能怪他们,别人没有你这么长的命,他们只能死一次,因此必须把生命用作最有价值的一掷。”
年轻人道:“也许是的,所以我没有绝对把握前,不敢发出金剑令,我怕若有一点差错就糟了,把最后一点实力暴露出来,纵或我不能再活一次,却真正要孤军奋斗了。”
中年人笑笑道:“对!你应该对人间正义有信心,老实说一句,凭我这一手技艺,千金立致并非难事。我也不能叫大家给我建什么这死庐,物色什么十大名姝,我除了一份卫道之心外,就是对揭穿天魔令主穿心镖的真正身份感兴趣。”
年轻人大笑道:“谁不是一样,一次次的死而复生,我现在是好奇心赌气重于卫道了,我发誓要跟这家伙斗到底!”
中年人笑道:“我祝你这一次能成功,但是老弟,如果浪子燕青再死的话,你得换个方式了,老是沉尸江中不见形迹,恐怕瞒不了人,天魔令既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也难免不生疑心,我这六衍迷阵被他闯了进来就什么都完了。”
年轻人笑道:“这点你放心,六衍迷阵变化万端,你摸索六年都闯不出去,别人又怎么能闯进来呢?至于死的方式,我实在无法改变了。因为除了经这个门户,我是真正死定了,没有第二条路可以上这儿来。”
中年人道:“六衍大阵只有江上一条门户。”
年轻人道:“我只知道这一条,但是龙老哥,你别动脑筋由这儿出去,除非你有我这一套在水底潜行百里的本事,否则的话,你只能在江边打个圈子,还是在这个地方。”
中年人道:“必须要潜行这么远?”
“是的!每一次我中镖落水,都在百里之外,靠着龟息大法,最长的一次,足足蹩了四天四夜才来到这儿来。”
中年人道:“看来我是出不去了!”
年青人笑道:“那倒不然,一个是天魔令主被歼,真相大白之时,另一个是我真正的死了,就是你出头之日。”
中年人道:“那我下次就不救你了。”
年青人笑道:“你可以这么做,但我相信你不会,因为除了在第一个方式下离开,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天魔令主对造化手龙雨田的兴趣很高,至今犹在搜索你的下落,到了他的手里,你可真有好日子过了,因为他跟你一样,也是好花成癖,但你是惜花他是折花,天魔教下每处分宫,都有上百名少女,个个娇美如花……”
中年人的脸色一亮,年轻人笑笑道:“你别高兴,那些少女是被掳去时娇艳如花,出来时个个都成为妖魔鬼怪了,这个人天生有虐待狂,他要蹂躏一个女人前,必先毁掉容颜,他也急需你这样一个妙手,替他把一个个的天仙变成夜叉!”
中年人脸现愤色道:“这家伙简直不是人!”
年轻人神色也是一黯道:“所以我们才必须消灭他,天魔教中人人蒙面,倒不是为了神秘,而是那些脸令人不忍卒睹!”
中年人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谁知道,希望浪子燕青能解答这个问题。”。
说完他走出茅屋的门,朝滚滚的江水看了一眼,然后轻吁了一声道:“浪子燕青的生命开始了,从长江去,但愿不在长江死,否则下一个脚色,我真不知道又要扮演什么?”
投身入滚滚江流,不溅起一点浪花。
茅屋中,龙雨田对着两个二十来岁的美艳少妇,轻轻一叹道:“这下子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有事情做呢,惜惜,为我唱一曲,我要听听人的声音。”
一个少妇道:“老爷子,我们陪您聊聊还不是一样吗?”
龙雨田鼓燥起来了,一拍桌子道:“叫你唱歌你就唱,你们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有点人的味道;听你们说话,我的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少妇不敢违抗,柔顺地应了一声,另一个少妇则拨弄起三弦,弹罢过门,这个少妇开始顺着曲调唱了。“妾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矣,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唱了多少遍,但因为龙雨田没有叫停,她们也不敢,只好一直唱下去。
忽然膨的一声,是弹三弦的少妇将弦子扭断了,跟着砰的一声,三弦被摔得粉碎。
歌声倏然中止,惜惜惊问道:“怜怜!怜怜!你怎么了?”
怜怜跳了起来,哭着冲出门外去了,口中叫道:“我要疯了,每天看长江,还要不停地唱这个曲子,我实在受不了!”
惜惜惊愕地看着龙雨田,谁知这位老爷子今天居然出奇地好脾气,居然微微一笑道:
“由她去,她这么一发作,证明她还有点人味,因为我跟她一样,也快疯了,过着这种生活,不疯就不是人!”
惜惜轻叹一声道:“老爷子,我倒觉得这日子很不错,又平静,又安逸,没有人来打扰,连敲门的声音都没有!我可以在门口晒一天的太阳,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觉,晚上数天上的星星,看月亮由东而西,不会惊世骇俗,不怕人笑我痴,笑我傻,老爷子,莫非我不是人吗?”
龙雨田怔住了,出奇地望着她,似乎说来也没想到这个伴他六载的女子有这么超逸的心灵!
讲了半天,他才道:“不,惜借!是超人!是达人!怜怜情急而愤然碎琴,她表现的是至人,我居然这么混帐,一个至人、一个达人,终日伴着我,我竟毫无所知……”
“她是情花能语,你是解语花情,我以惜花主人自居,却未能领悟你们花中之趣,惭愧的是我!燕青啊,你永远不来都行,我愿终老是乡,不再出去了。”
惜惜却忽然道:“他这次又换名字了,叫燕青?”
“浪子燕青。”
“是的。”惜惜喃喃地念着。
“燕青,浪子!浪子!燕青。”
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龙雨田诧异地望着她,她忽然警觉时,龙雨田却递给她一块手绢?
“你在想念他是不是?”
惜借连忙擦擦眼泪道:“怎么会呢,他来时,婢子连门都不敢进,只有在昏迷不醒时,才代老爷子照料他,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龙南田却笑了道:“没关系,他是个值得怀念的男人,我也不会嗔怪你有这种感情,因为我知道不是男女间的那种恋情,而是对一个值得怀念的人出生的一股怀念之情,岂仅你如此,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一次比一次将他塑造得更完美。几乎把男人外表上所能有的优美之处都加在他身上去了。”
惜惜悄悄地叹息一声道:“说也奇怪,婢子根本没跟他谈过半句话,只是在老爷子口中听说他的一些事情,却对他耿耿于怀。”
龙雨田笑道:“那是因为我在平日把他说得太完美了。”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不错,但我所知有限,只是从送粮食来的老秦口中听到一点零星的事迹,而他对自己的事又谈得太少,如果能出去打听一下,必然更为精采动人!”
惜借的脸色忽地一红道:“老爷子,您不会对婢子感到生气吧?”
“婢子是说对那个浪子的关切之情。”
龙雨田笑道:“那怎么会呢,我已经说过了,我最讨厌一个人没有灵性,没有感情,尤其是漂亮美丽的女人,如果缺乏灵性,简直就糟塌了这份好容貌,你跟怜怜以前就是缺乏了灵性的表现,所以我越看越烦,世人除了造化手之外。还送了我一个惜花主人的外号,就因为我懂得女人,懂得欣赏她们的美,更懂得不自私,让大家欣赏她们的美。”
惜惜忽然道:“老爷子,您真懂得女人吗?”
龙雨田哈哈大笑道:“我如果不懂,天下还有谁懂呢?”
“老爷子,您别生气,也许您比一般人懂得多一点,但您并不是真的懂,因为您只是要人家表现出来后去欣赏欣赏,却从来没有去尝试发现体会女人真正美的地方。”
龙雨田哦了一声,惜惜又道:“婢子与怜怜侍候了您,您一直认为我们是木头人,是行尸走肉,直到怜怜碎琴,婢子吐露心声后,您才认为我们有可取之朴.那已经是太迟了,惜花何如知花,知花则又不爱好,花若有知,宁供知己折瓶上,也不愿在枝头受冷清的,因为花寿最短,花期有限,一枝盛开的鲜花,她绚烂的时间不过霎那,她宁可在最盛的时候被折下来。”
龙雨田呆呆地道:“惜惜,你真了不起。这些道理是我从未闻的,你还能教我一些更深的吗?”
惜惜道:“更深的您不会懂,您只能领悟到这个境界。”
龙雨田道:“但我可以学。”
惜惜一叹道:“好吧,更深的境界,就是知花于未放,爱花以及时,惜花于已残,生为花之神,死为花之魂,目中看花时,但知有花不知己,古来有多少情中之圣,他们也许只见过对方一次,却默默地为对方付出了一生,为伊憔悴一生,也许对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有这片情存在过。”
龙雨田肃容起立,作了一个长揖道:“惜惜,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老爷子如若真爱惜婢子,请您放婢子出去!”
“你要出去?”
“是的,去找那个浪子燕青。当然我不会去见他,也不会妨碍他那伟大的工作,我只想悄悄的跟着他,默默地照顾他,婢于追随老爷子多年,对医道已颇有心得,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死第七次了,他的心已经有了六个镖洞了,若再被穿透一次,很可能来不及回到您这儿来了。”
“你对他关切这么深?”
“是的,听来似乎不可思议,但从第一次见到他后,婢子就准备把这一生都贡献给他了。”
龙雨田脸上的神情很奇特,惜惜又道:“婢子在这儿侍奉老爷子,是为了他需要老爷子,现在看来,他以后需要老爷子的可能不多了。”
龙雨田苦笑道:“惜惜,我真想帮助你,但是你知道了这个六衍迷阵把我困死在里面,连我自己都出不去了!”
惜惜笑道:“只要老爷子答应,婢子自己就一定能出去。”
“什么,你能出去?”
“是的,婢子闲下无事,只有研究阵图消遣,利用老爷子所藏的那些书,婢子在第二年已找到了出入的门户。”
龙雨田道:“你是说你在第二年已经知道脱困的方法,那为什么不出去?”
“因为他需要老爷子,而老爷子又需人侍候,婢子为了他,只好一直留下来。”
龙雨田沉思片刻后道:“惜惜,我太小看你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聪明!”
“老爷子肯答应吗?”
龙雨田道:“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你把出入的方法告诉我。”
“老爷子也要出去?”
龙雨田道:“是的,我也是为了他,刚才我是不忍心告诉他,如果他再挨穿心一镖,能生还此地的机会已不多,所以我想若能跟在他身后,或许还来得及再救他一次。”
惜惜道:“婢子相信我能救得他。”
“但是你不能给他第八条生命,第八个身份,对方是个绝端厉害的人物,不换身份,他不仅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可能活得多久。”
“老爷子出去方便吗?”
“龙雨田出去不方便,田雨龙出去就没关系了,我相信没有人能够认出我来,连那小伙子自己在内。”
“可是老爷子一伸手,别人就知道了。”
“除了浪子燕青,我不为第二个人治病。”
“包括您自己。”
“包括我自己。”
“离此之后,婢子不再侍候您老人家了。”
“当然,我也不配要你侍候,离开这个地方,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如同陌路,事实上你也不可能再认出我。”
“好吧!老爷子请让我先走一步。”
“行,我要两三天的功夫,改变我的形貌,我不想有第二个人见到我改变的形貌,你把怜怜也带走,留一张字条,告诉我出入的方法门户就好了。”
“老爷子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等你们走后,最好是现在就开始。”
惜惜又沉思片刻,才跪下磕了一个头道:“老爷子,您多珍重,谢谢您几年来的教诲。”
龙雨田把她扶了起来道:“惭愧的是我,你教我比我一生所学更多。”
惜惜又道:“婢子把怜怜叫来叩别您老人家?”
龙雨田笑道:“不必,我最怕的就是别离,一拍两散,干脆痛快,曹阿瞒始终散履分香,人以为达了,我觉得这都是多余。”
惜惜一笑道:“老爷子真是达人,那婢子就此拜别了。”
龙雨田笑道:“我们殊途而同归,目标都在一个人身上,我也告诉你我将易名为田雨龙,但希望别让怜怜知道,她不如你沉稳,我们或许会再见,但见了也是陌生人了。”
惜借道:“婢子知道,怜怜一定高兴死了,再在这儿耽下去,她可能真会发疯。”
她出门追着去找怜快了,龙南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萌起惆怅之感,他有过不少女人,也失去不少女人,但是这一个,他觉得从未得过,却有了失去的感觉了。
“既未得,何损失,得失之间,竟如此无常啊!”
苦笑中,他发出一声轻叹。
六朝金粉地,秦淮胭脂流。
淡淡的月色,洒下淡淡的哀愁!
在纸醉金迷中,欢乐是属于男人的,哀愁是属于女人的;男人把酒灌下肚子里,把欢乐发泄在笑声里。
女人把眼泪吞下肚子里,把笑容挤出在脸上,风尘中的女郎都有悲惨的身世,但她们的脸上只有得到笑!
可是居然有一条画肪是例外!
这是一条十分华丽的画防,航中人是秦淮河上第一朵名花金紫燕。
金紫燕是秦淮河上红得发紫的歌女,这一点是最善妒的秦淮船娘也无法不承认的;她不但人美,美得像一朵深紫色的玫瑰。
而且歌也很美,美得如出谷的乳燕,一曲弦歌千金数,包得起她的画舫的,必然是不吝千金的豪客。
人美如紫玫瑰。歌清如燕晰欣,身价贵如金!
这三项条件不是巧合,所以她叫金紫燕……
金紫燕斜倚船栏,红纱为罩的烛灯映着她的娇艳,衬托得她更美得像一朵花。
她在笑,真正开心的笑。
倒是她对面的一个男人在流泪。
这个男人俊得如玉树临风,衣着却很普通,青衿一领虽未破却浆洗得有点变白了,不过很干净。
金紫藏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呢?
因为她在秦淮河高张艳帜以来,第一次接到一个能令她称心如意的男人,一个斯文俊美而又痴情的男人,虽然只有三天,她已经整个地俘虏了这个男儿.她当然要开心了。
这男人为什么流泪呢?
不是哭,女人不会为爱哭的男人动心的。虽然他的脸上带着忧愁,但流泪却是为了呛咳。
呛咳是为了他喝酒太猛。
一桌子的菜没动几样,动了也只是那么一点,然而一门装的锡酒壶都排了六把,这六把是已经空空的。
他的手上拿着第七壶了,仍然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然后是一连串猛烈的呛咳,咳得他弯了腰,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眼睛中又满是泪水。
咳声稍停,金紫燕不再笑了,她喜欢一个男人有豪气,这样子喝酒的方式使她动心,但这样喝法却使她心痛!
怜惜地上去为他捶了几下背,柔声道:“瞧你,昨夜又着凉了吧,为什么不盖被子。”
“没有人替我盖。”金紫燕又笑笑道:“你又孩子气了,燕青!我是没办法,昨夜是马百平公子叫的局,一直闹到天亮才散,我何尝不想陪你呢,可是我吃这碗饭,就不能得罪马公子,他家里开设了两家镖局,四家绸缎庄,十六家粮号……”
燕青愤然道:“我知道了,他有钱,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
金紫燕笑道:“那倒不然,金陵比他有钱的人多的是,可是他有势,官面上的,地方上的,江湖上的势力他都全占了,所以别处的应酬我都可以推开,马公子的却不行。”
说着又取出袖间的纱巾为他试去泪水,试到嘴角时,她看见一缕殷红,这才失声叫道:
“燕青,这是什么?”
燕青傻傻地看了一下道:“血!”
“你吐血?”
“没关系,老毛病了,小时候就有的,不是痨病,是心血,跟人打架时,被人打伤的!”
“你这斯文的人,怎么喜欢打架?”
燕青笑道:“就是这脾气害了我,所以读书学剑两不成,到现在依然一领青衾,一剑随身,飘泊天涯!”
“那你就该少喝点酒,酒最容易引发内伤。”
燕青道:“是你说喜欢我这么喝的,而且我这么喝已成习惯了,你放心,我的量大得很,不会醉的。”
伸手去拿第九壶时,金紫燕朝烫酒的小丫头一示眼色,小丫头琴儿笑道:“燕少爷!对不起,您喝得太快、酒还没热。”
“没热就喝冷的。”
金紫燕忙一沉脸道:”胡说!绍兴冷饮最伤身,也容易醉。”
燕育道:“我要醉,今日一醉明日不知身在何处,才能减却找几分离愁,紫燕,别拦我的兴。”
金紫燕一位道:“什么?你要走了,上哪儿去?”
燕青苦笑道:“哪儿也不去,哪儿都可以去,哪儿有银子赚上哪儿去,我不想走,但囊中金尽,我还能再来吗?”金紧燕道:“燕青,你没钱?”
“没有了,我为余杭林监道当了一手护院,赚了四百两银子,整个花光了,金陵是销金窟呀,但我认为值得。”
金贵燕板着指头数算了一下道:“不对!我每天收你二十两,那是给我干娘的份例跟酒菜钱,燕青,我知道你的银子不多,所以只要你出两成的份例,我自己一文都没要你的,连琴儿的打赏都是我替你出了,就是希望你能多住几天,三天才化了你六十两。”
燕青笑道:“有三百两被我送人了,早上夫子庙有个卖艺的老头子死了,只留下一个小孙女儿,才十一岁,连棺材钱都凑不出来,小女孩要卖身,我把银子给她了。”
金紫燕道:“你倒是很大方?”
燕青苦笑道:“不是大方,是同情,不是同情活的,是同情死的,那老儿一生沦落江湖,客死异乡无人收,将来我很可能就落到那个收场,所以我种个因,希望能收个果,有一天也能有个人替我收一收,免得我死后叫野狗啃了。”
金紫燕道:“算了!你还有四十两呢?”
“由余杭到这儿,路上花了二十两,二十两买了把剑。”
“你还要剑干吗?难道还想去当强盗!”
燕青笑道:“我如肯当强盗的话,也不会沦落至此了,教我武功的那个老师成之谆谆,就是不准我沦入黑道。”
“你老师是谁?”
燕青道:“三白先生。”
金紫燕一惊道:“你是擒龙剑三白先生的门人呀,那可真了不起!”
燕青道:“紫燕,你怎么知道我老师的名号的?”
金紫燕笑道:“昨夜马公子请的几个江湖人,他们说起当世几个有名的老剑客,就有你老师的名字在内,而且谈得特别多,不过又说起这位老先生有十多年没出现了。”
“他老人家十年前就亡故了,死前三年收了我,他老人家毕生只有我一个弟子,可惜只有三年,如果能多活几年,我多得他老人家的一点指点,也许能混出个名堂。”
金紫燕道:“三白先生,擒龙十八剑简而不繁,变化无穷,只要天份好,有个两三年也足够揣摸了。”
燕青一顿道:“紫燕,你对武功上的事倒是懂得不少呀。”
金紫燕连忙说道:“这也是昨夜听人说的,燕青,你既是名剑客的门人,怎么会连剑都没有一把呢?”
燕青道:“先师把他的剑传给了我,可是我如此潦倒,怕辱及他的名声,把剑理在先师的墓侧,等我有出息的时候,再取出来,目前我不是做打手,就是当护院,随便弄把剑也就能凑合了。”
金紧燕一笑道:“你老师死了十年,你也应该混出个名堂呀?”
燕青道:“怎么混法?我守墓三年,出道江湖时,连个混饭的地方都没有,我老师的名望虽高,却没有什么朋友,我也不想仗着先师的名头混饭吃,想当保镖,没人敢用我,有的镖局自己都快关门了,有的镖局根本不用来历不明的人,结果我只好沦落到为人护院了!”
金紫燕笑笑道:“你别灰心,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总会有出头日子的,马百平开着两家镖局,我替你推荐一下看看。”
燕青笑笑道:“算了,我如果要靠一个女子来推荐,还不如掮出我那死去老师的招牌,这一点免谈。”
金紫燕只是笑了一笑道:“燕青,老实说,我真舍不得你走,这样好不好,你在这儿住着,干娘那儿的银子我替你出。”
燕青道:“免,我如靠一个女孩子养活,不如当强盗去了。”
金紫燕道:“不是我养你,算是借我的好了。”
燕青笑道:“我一生中就是不欠债,不向人低头这两项臭脾气难改,我在林监道家护院,一年四百两还供食宿,条件很优厚,可是他那几个姨太太很讨厌,整天借故找我搭讪,我告诉林老头,你知道他怎么说?”
金紫燕笑道:“我怎么猜得着呢?”
燕青道:“他说他根本无须护院,完全是为了那几个狐狸精,才聘请我,他自己七十多岁了,报效无力,又怕她出来乱闹笑话,叫我不妨应付应付,他不但不干涉,而且还准备加我的俸银一年八百两。”
金紫燕笑道:“这位老爷子倒是很达观,你财色兼收有什么不好,别人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呢。”
燕青笑笑道:“只可惜我无福消受,我可以在女人身上花钱,却不想在女人身上赚钱,所以我一怒卷了铺盖,就为了那一肚子窝囊气,我才到金陵来,想在这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上把银子都花光。”
金紫燕道:“可是我没赚到你的,你的银子化在夫子庙另一个女的身上去了。”
燕青道:“那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你别糟踏人好不好。”
金紫燕道:“我只是婉惜留不住你,燕青,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每天二十两,可是我知道你的脾气很怪,如果不要你的钱,你根本不会上我的船,我每天的收入不下三四百两,可是为了你,我把一切的应酬都推绝了,你难道不明白?”
燕青一叹道:“我明白,你是我此生仅遇的一个红粉知己,如果我有能力,一定把你拔出火坑,终身厮守,可惜的是,我此刻除了一身一剑之外,连半分银子都没有了。”
金紫燕目中流露出精光道:“我可以跟你走。”
燕青苦笑道:“别傻了,紫燕,你跟我走,吃什么,喝什么,秦淮河的水或许可以解渴,西北风却充不了饥。”
金紫燕道:“我们可以自食其力,那怕日子苦一点,你去种田打柴。我为人刺绣织布,都不怕会饿死。燕青,人生得一知己难,我实在厌烦了这些生活!”
可是小丫头琴儿却杀出了一句话道:“姑娘,你忘了身不由己,金奶奶会答应吗?”
金紫燕脸色一黯,长叹无语,目中隐现泪来。
燕青却道:“紫燕,凭你这份情思,已经使我终身铭心了,跟着我这种流浪汉不会有将来的,你还是找个稳安的归宿,紫燕,三日相聚,权当一场春梦,明日各东西,春梦了无痕,我别无所求,但求今日陪我一醉吧。”
金紫燕道:“好,今天但求一醉,不管明天了,最好是这一醉就永远不醒过来。”
琴儿想拦阻他,可是金紫燕已不顾一切地抢过酒壶,自己大大地喝了一口,把壶递给燕青。燕青一饮而尽,金紫燕却不等洒热,把酒罐提到了桌上,拿了两个大碗,分一个给燕青。
两个人就这么一碗碗地舀了出来,看一眼就口到碗松。
琴儿悄悄地离船上岸,没多久,岸上有人叫道:“金姑娘,马公子有请。”
全紫燕已醉得伏倒在桌上;燕青却只有几分酒意,走到船头上,打量着一个短装的精壮汉子,问道:“是哪一个马公子?”
那汉子道:“金陵有几个马公子,自然是马百平他呐!”
燕青道:“管他是马百平,牛百平,金姑娘今天陪我了不接条子.”
那汉子冷笑道:“这是金姑娘说的吗?”
燕青一拍胸膛道:“是大爷我说的。”
汉子一沉险道:“你小子算哪头蒜?”
燕青打了个酒嗝道:“浪子燕青。”
那汉子哼了一声,道:“少闻,你爷爷叫飞鹰牛七,是金陵隆武镖局的镖师,小子,你的酒喝多了,爷爷不跟你一般见识,快把金姑娘叫出来回答,爷爷好向马公子交代。”
燕青沉声道:“金姑娘醉了,你就拿我的话回报马百平去。”
牛七双腿一跃,此人不愧有飞鹰之号,居然不经跳板,跃过两丈来宽的河岸到了船头上,船连动都不动!”
他张目一望,金紫燕伏在桌上,倒是一怔道:“真的是醉了!”
燕青道:“我浪子燕青说的话,你居然敢不信。下去。”
一指点了过来,牛七轻轻架住,冷笑道:“小子,你跟爷爷动手还差得远呢。”
话才说完,燕青脚下一项,膝盖迎撞下阴,牛七不虞及此,痛得一弯腰,燕青抓起他背上的衣服往河中一掷,砰然一声,水花四溅!
燕青在船头哈哈大笑道:“你还配称飞鹰,不如改号落汤鸡好了。”
秦淮画舫除了客人特别要求,或是要到内舱去缱绻销魂才解缆行船,一般都是靠岸集中岸边。
一则便于寻芳客沿岸浏览,二则也为了叫酒菜方便,因为秦淮画舫集于西湖,船上就是艳窟,船娘也就是市笑鬻色青楼艳妓,不像西湖的船娘,还有即席伎烹的手艺,因此西湖春色在水上,秦淮春光在岸边。
游客中不乏王孙侯少,争风打架的事常见,但近十年来,从没有隆武或景泰镖局的镖吃亏的事发生。
因为这两家镖局的后台是马家。而提起金陵马家,几乎三尺孩童皆知,有人说过一句话,别处的知府是皇帝派的,金陵的府台却是马家派的。
那就是说,没走通马家的门路,那一任知府无法在金陵干满两个月。
马家的势力成于金鞭马景隆,一条金鞭称誉武林三十年来未遇敌,没有落过败绩,但马家的势力盛于马景隆的儿子马百平,马景隆只开了两家镖局,他的儿子银鞭金剑马百平却在短短的五年中,执掌了金陵商界的牛耳;而且自份了两家镖局的总镖头。
没有人知道马百平的武功有多高,但有一点事实可以证明,那两家镖局有十多位镖师,六位与金鞭马景隆齐名的武林前辈高手,这六人见了马景隆,还可以称一声大哥,见了他们子侄辈的马百平,却要规规矩矩叫一声少主。那就是说马百乎无论在声望与技业上,都已超过乃父。
秦淮河畔是多事之地,打架的事常见,每当有人动手时,总是围上一大堆人看热闹,为胜利者欢呼,也为失败者鼓励、壮气。
可是今天这个半途上冒出来的陌生小子,浪子燕青把隆武镖局的镖师飞鹰牛七丢下了秦淮河,却没有一个人鼓掌,也没有一个人敢叫好,离他较近的船舫居然悄悄解提了,不管有没有客人,都准备离去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儿立将成为是非之地。
飞鹰牛七自称镖师,那是他自己吹,两家镖局十名镖头没有他的份,他只是马百平的一名小伙计而已。
但也没有人认为他是混充自称字号,因为这两家镖局的伙记趟子手,甚至于赶车的身手,都是一流的,换到第三家镖局去是可任镖师有余。
飞鹰牛七落水之后,也不知道他是不会水,还是受了伤,居然连爬上岸的能力都没有了,一冒一冒的,双手乱抓,含含糊糊的叫救命!
叫仅管叫,却没有人下水救他,因为大家都怕惹上是非,而且船家也都知道,河水深不及胸,不可能淹死的。
燕青在船头上看了一下,可能心中不忍,捞起一根长蒿,伸到水里去,用篙头的铁钩钩住了他的后领,正准备往岸上送,忽然人群中出来一个中年汉子道:“把他松开。”
燕青道:“松开了这位朋友可能就会淹死了。”
中年汉子沉声道:“淹死了活该,隆武镖局中没有这种废料。”
燕青一怔道:“他不是隆武镖局的人?”
中年汉子道:“以前是的,现在不是了,他丢了隆武镖局的脸,叫人摔下河去不说,居然还叫救命!”
燕青道:“他是我丢下去的,淹死了岂不是一场人命官司。”
中年汉子冷笑道:“朋友放心,隆武镖局的人死于非命,从不会借官方了断,官面上的事由隆武镖局负责,扯不到朋友身上去。”
燕青笑道:“真有这么好的事儿吗?”
中年汉子道:“当然!这是我说的,八卦金刀纪子平,隆武嫖局的镖师,我的话可以作得了数。他的命由我作主。”
燕青道:“你是镖头,他也是镖头,凭什么替他作主。”
纪子平哈哈一笑道:“金陵隆武景泰两镖局的人个个都可以被称为镖头,但能被称为镖头的却只有十个人,在下名列第十,虽是敬陪末座,但纪某出来了,牛七就不能算是镖师了。”
燕青一笑道:“原来还有这些讲究,我只道镖师跟镖头,想不到完全是不一样的呢,想不到金陵的规矩与别处有所不同。”
纪子平笑道:“金陵有大小十六家镖局,只有隆武景泰两家有这个分别,现在,我叫朋友把他松开。”
燕青道:“对不起,我不是贵局的人,当然无须听你纪大镖头的话,我只知道人命就是人命,杀了人就要偿命的。”
纪子平道:“这倒不错,隆武的人被杀虽不必打官司,偿命是照样的,只是由我们自己来还债而已。”
燕青笑道:“那不行,我只是一个人,可不能跟贵局那么多的人拼,我惹不起贵局,还是把他救上岸去的好,他不死,你们就没理由要我偿命了。”
纪子平道:“没用的!朋友,他死定了,你的命也偿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