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里远近以外的刘家店,是个荒僻破落的小村庄,按说这时应该寂悄无声,都在沉睡才对。可是今夜出了怪事。老农夫刘全忠家里半夜三更进去了人,是九个僵尸般的怪物。
他们不像强盗,并不抢夺金银财宝;而且刘全忠家里耕田度日,除了有几斗米粮以外,根本没有银钱可抢。他们也不是寻仇,刘全忠是出了名的刘老实,有生以来没得罪过人。
可是他的儿媳妇倒了楣,她怀孕已经九个月,再过一个月就要临盆;他们找的是她,要取她的胎。
正房里灯烛辉煌,正中烧起了一个大火盆,火盆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空无所有,已经烧得里外通红。一个半人半怪的家伙还在火盆里添柴煽火;另一个身高丈二,同样是半人半怪的家伙则在火盆前往返踱步,焦灼中带着紧张。其他的七人则出出入入,好像忙碌异常。
说他们半人半怪,是说他们具有人形,却没人样。一色的吊客眉、斗鸡眼、鼻歪口斜。头发大概生下以来就没管过它,又乱又长的披散到两肩;加上一张僵黄脸,深更半夜的进了别人家,不是僵尸是什么?
刘全忠家满门老少都吓得尿了裤子,除了刘全忠的老婆有点胆量,还不住地念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别的人都剩了打抖的份儿。
里屋里垂着门帘,只听得惊呼一声,以后就再没所见声息。是刘全忠的儿媳妇,人倒没死,吓昏了。她的肚子实在不小,是双胎,而且是一阴一阳;要不然“狼山九丑”也不会万里迢迢的单找上她。
在火盆前往返踱步的是狼山九丑的老大,他要练水火阴阳掌,为的是要破寒煞阴功,击败敬阜山庄庄主,夺取黄帝神刀。但是他打错了算盘,为了练这种掌力,他已经杀死了四十九个孕妇和他们肚里的婴儿;但是最后这一个要阴阳双胎,不好找,结果还是找到了。
里屋里这时又跳出来一丑,说他跳是因为他不像走,两只脚一齐起落。他跳到老大面前,嘿嘿一笑,道:“恭喜大哥,今夜就要大功告成。”老大十分得意,很自然的长啸一声,听起来却像是鬼哭狼嚎。
他不能心急,时辰不到取出来也没用,他还得等。他又来回踱步,表示他很焦灼,但却十分得意的喃喃自语:“只要我练了水火阴阳掌,武林之中就是狼山九丑的天下了。玄寒冰煞又算得了什么?”
“你很聪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进了狼山九丑老大的耳鼓。
声音很低,但他听起来却无异平地霹雳。“是谁?”他一连旋了三个身,却看不见发话之人。
“你猜猜看!”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
九丑的老大有点发毛,声音也转了腔,他知道已经遇上谁了。
“难道你……你是敬阜山庄萧庄主?”
“刚才我已经说过,你很聪明。”
老大心知不好,拔腿要溜;房门大开着,他施展出“起凤腾蛟”的轻功身法,向门外蹿去。
他的身法不能说不快,可是有人比他更快。刚蹿到门边,就被一个奇寒无比的人体撞了回来。虽然和那人相撞的时间,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却已经深深的感觉到,那人浑身像冰一般,奇寒透体,根本不类生人。
来人已在门边站定,正是萧珂,后面跟着酒和尚。
“你事情做得太绝,而且那种功力,练成了也是没用。”
面对这位天下闻名丧胆的第一高手,九丑的老大怎能不知?他已料定今天凶多吉少,但他不想死,仍希望找机会逃生。
萧珂回头问道:“酒和尚,你怎么说?”
酒和尚有点气馁,没说出话来。狼山九丑的恶名,江湖上轰传已久,何况眼前所见的就是武林中最忌讳的盗尸取胎。
该杀!他想,这种败类真该杀!
“四十九乘二是多少?酒和尚你给我算算。”
酒和尚知道萧珂所指的是什么,但他一再劝止萧珂杀人,偏偏此刻遇上了十恶不赦的狼山九丑。这种人不杀,武林中还有什么正义?但他又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鼓励萧珂杀人的话来,所以他仍没开口。
“酒和尚,你是默许了。”
酒和尚退后三步,转过了身去。
“酒和尚,你不能说我背信无义,这次是例外,我为给人间除害。”
九丑的老大刚想破窗而逃,冷冷的声音又唤住了他。
“你只顾自己逃命,不要你那八个弟兄了?”
九丑的老大闻言一凛,回头看时,只见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一条条枯干冰冻的尸体,整整八具,死状狰狞可怖,身材齐都短了一寸。萧珂冷冷一笑,他已不愿和这种江湖败类多费口舌,十指凌空虚发,十缕银芒疾射而出。九丑的老大一声惨呼尚未出口,一股奇寒使他心口发紧,遍体抖瑟,逐渐收缩矮小,和他那八个弟兄一齐去见了阎罗。
萧珂缓缓转身,跟上了酒和尚。他已不愿杀人,但却有些人又非杀不可,使他有些感慨,不觉轻轻的长吁了一口气。
酒和尚在前低头走着,走得很慢,眉头攒在一起,似是在思索一个难解的问题。
萧珂忽然变得有点颓废,他个性要强,不甘屈居人下,他要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使武林群雄望风披靡。现在目的达到了,他已经令人闻名丧胆,睥睨武林,可是他又得到了些什么?虽然江湖人物怕他,但他们仍然要算计他,不敢明争,他们会暗斗;他们有的是阴谋诡计,像狼山九丑就是一例。假如他练的水火阴阳掌成功了,而又真能克制得了他的玄寒冰煞,那后果……
他已成了众矢之的,人怕出名猪怕肥!不仅因为他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为了他那柄千古奇宝的黄帝神刀。江湖上、武林中,要和他一争长短和觊觎他黄帝神刀的人物正不知凡几,难道他真个要和天下武林为敌?他不愿再想,人生苦多乐少,他有点茫然。
酒和尚一直没开口,萧珂忍不住打破沉默道:“折腾了一夜,咱也够受的了,我说酒和尚,现在咱们该上哪?你怎么不说话了?”
酒和尚闻言愣住了,他只顾慢慢向前走,至于是向哪走,他自己也不知道。经萧珂一问,他才清醒过来。
“你说呢?”他反问萧珂,一面摇着酒葫芦,酒葫芦没有一点份量,酒空了。
“回杨柳村的杏花楼。”萧珂说时声音很低,低得酒和尚几乎听不清楚,仿佛怕有旁人听见。
酒和尚惊觉的四面打量了一下,四面都是旷野,没有树林、没有深草,十丈之内藏不住人。他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萧珂本说去敬阜山庄,现在为什么反而又往回走?
“酒朋友,你犯了什么毛病?为什么不往前走,要向后退?”
酒和尚说话的声音比萧珂更低,他越来越佩服萧珂,佩服他的料事如神。
“离八月十五还早,咱们有的是时间,再回头走走又有何妨?”
“酒朋友,你少弄鬼。”
“你很聪明,酒和尚,是多少还有点事。”
“何妨说出来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
“不说我也猜得到。”
“我已经说过,你很聪明。”
萧珂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有点落寞,有点凄凉。酒和尚也笑了,但笑得很含蓄。
“酒朋友,和尚还有事闷在心里,难道你……”
萧珂已知他要说什么,截住他的话题说道:“我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
“那你为何指明要来刘家店?”
萧珂耸肩一笑,他又恢复了一点青春活力,有些得意的答道:“这就是我们瞎子的长处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远。”
“在哪里听到的?”
“杨柳村的杏花楼。”
“狼山九丑到过杏花楼?”
“是狼山九丑的眼线、喽哕,反而替咱们带了路。”
酒和尚也有点感慨,他想说:咱们看不见听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在算计你哩!但是他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没说出来。他们走得很慢,像是游山玩水,又像诗人构思吟咏,直到日上三竿,才回到了杨柳村。
酒和尚扯下背上的酒葫芦,一咬牙,摔了个粉碎。这回该萧珂奇怪了,他问:“酒和尚,你戒酒了?”
“戒酒?我要换个大的。”
萧珂笑了,酒和尚也笑了;笑声很大,是从心底发出的爽朗的笑。
“酒和尚,咱们是先打馋虫?还是先去睡觉?”
“和尚三天三夜没睡没关系,一时一刻却离不了酒,咱们先去‘清’上一清吧!”于是他们俩人并肩携手,上了杏花楼。
让他们俩人楼上喝酒,我们再回到山西地面的白石掌镇。
且说白秀山师徒被困石屋之中,无计脱身,不免心中暗暗焦急。听萧福的口气,不像怀有很深的恶意;可是他要困他们多久,以及为何要困住他们,却使酸秀才有点茫然不知所以。
大约四五个时辰以后,石壁上一阵轧轧之声,蓦然出现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窗口。白秀山以目示意,和商五洲两人疾悄无声的贴立洞口两侧,静以观变。依白秀山的计谋,以为只要有人现身探望,或是有点意外的转变,就能设法脱身。其实他是白费心机,除了那个尺许见方的窗口,再没别的。这次他看清了石壁的厚度,至少也有三尺,任你钻也钻不出去。
窗口里一样一样的送来了饭菜,而且有肉有酒,就是看不见人。不知是谁送来的,仿佛是用一条长长的竹板推进来的。白秀山师徒早已又饥又渴,心知骗不了萧福那只老狐狸,乐得暂时受用。大盘小碗一样样的就在地下摆了起来。白秀山皱着眉头一笑,说道:“徒弟,咱们吃!”
原来白秀山心情恶劣,但在徒弟面前又不能显出沮丧的神色,所以他这一笑是苦笑;仅只嘴巴动了一下,做了个笑的表情,眉头仍然皱着。商五洲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到底年轻人不知道忧愁,立刻开心的吃喝起来。
石壁间又传来了萧福那冷冷的声音:“白大侠,萧福再向您请恕强行留客之罪,但目前实是迫不得已,日后您自能明白。请您安心休息个三、五日,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吩咐,除了您要离开石室以外,一切无不遵命。”
白秀山拿定了主意,不管萧福说什么,他就是不睬不理。
萧福冷冷的笑了笑,没再开腔,自此没再听到萧福的声息。
第二天,三餐不缺,按时送来。那个小窗口原来就是送饭用的,碗盏送出去,石洞轧轧复合,没有一丝缝隙。
转眼之间,白秀山师徒已经被困了整整三天,除了奚瑞像萧福一样隔着墙壁说过几句话外,就再没听到过一点人声。
白秀山起了疑,他已猜到了个八、九分。第四天,白秀山猛叩石壁,大喊萧福。有人应声,但不是萧福,是奚瑞。
“白大侠有什么吩咐?”
“叫萧福来。”
“奚瑞也是一样。”
白秀山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紧盯着问:“你能代表萧福?”
“我可以给您转达。”
“为什么他不能来?”
奚瑞一时不语,显然他是在斟酌应该怎样答复。
白秀山冷冷笑道:“奚瑞,白石掌镇现在归谁掌管?”
“是我——奚瑞。”
“你解决不了的事呢?”
“请示萧庄主。”
“萧福的命令呢?”
“也得服从。”
“他走时没交代你别的?譬如说放我们出去散散心?”
“那只有等他回来,或者——”
奚瑞话说了一半,忽顿住了,他说溜了嘴,让白秀山套了他的话去。
“萧福去了哪里?”
“这个无法奉告。”
白秀山早已了然于胸只是却不点破。
奚瑞似乎有些不耐,他说:“白大侠如果没事吩咐,我要失陪了。”
白秀山冷哼一声道:“奚瑞,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可知道我的来历?”
奚瑞不料他会有此一问,半晌方答道:“略知一二。”
“那么你应放我出去。”
“奚瑞是奉命行事,不敢擅作主张。”
白秀山刚想再说,忽听外面似是有奔腾喧嚷之声;奚瑞急匆匆的大声说道:“白大侠,请您安心静候,奚瑞现在有事,不便多陪了。”接着他就大步而去,步声由近而远,终于逐渐没了声息。
此时外面奔腾喧嚷之声,越来越近;白秀山师徒皆屏息凝神,侧耳去听。忽然,白秀山眉头一展,兴奋得从心里想笑。他忘情的拚力大喊:“老道!老道——”
接着果然听到了回声:“酸丁,你在哪里?”声音虽似遥远,但却清晰入耳。
白秀山应声大呼:“抓住奚瑞,要他带你来,我被他们困住了!”
来人声音渐近,果是涵龄道长:“酸丁,这石室没门,你是怎样进去的?”
白秀山哭笑不得,只好说道:“把奚瑞找来,他有办法打开。”
涵龄道长笑道:“抓是抓了一个,倒像是个土匪头儿,可是不知道他叫西类还是东类?”
“你不会问他?”
“他死不开口。”
“速以刑加诸其身,吾闻其声即可辨其人矣。”
涵龄笑骂道:“酸丁,你还没出来,就又犯了酸毛病了。”
接着他果然用了刑,用的什么刑不得而知,但是受刑的人忍不住出了声。
白秀山闻声大喜,频频呼道:“果奚瑞也!果奚瑞也……”
涵龄道长开了腔,他说:“你果然就是奚瑞,道爷不再说第二遍,识相的快点放白大侠出来,万事不和你计较。要不听吩咐,今天你算倒了楣!道爷要先取你双眼,再取双耳,四脚五官慢慢割着消遣,到后来你还是得把门打开。”
奚瑞为难了,他哀求着说道:“道爷,救您慈悲。小人只是主人的一条狗,擅自放了白大侠,等主人回来小人也难逃死数。”
涵龄道长笑道:“万事有我担待。”
奚瑞仍在迟疑,大概老道又用了刑,奚瑞惨呼了一声,没敢再回嘴。他也横了心,开了门也是死,不开门也活不成,倒不如开了门,可以多活一会儿。
白秀山正在不耐,忽听得石壁一阵轧轧大响,正面的石壁倏然而分。原来隔了一层石壁就是白石掌镇的聚义大厅,五尺以外就站着涵龄道长。奚瑞正龇牙咧嘴的抱着左胳臂轻轻呼痛,一定是被老道拧得不轻。商五洲连忙向前倒身下拜,叩见涵龄。白秀山有点讶异,楞楞的问道:“就你一个人来?”
老道一笑道:“除了你酸丁以外,谁肯和老道作伴?”
“快说说你去太白谷的经过。”
“酸丁别忙,老道赶着来救你,到现在还没用过早饭,咱们先找点吃的。”
白秀山有点奇怪,问道:“你怎知我被困白石掌?”
“说起来话长了,咱慢慢谈吧!”
奚瑞和他的手下,虽也算是江湖闻名的悍匪,可是他却敌不过名列武林七大高手之一的涵龄;老萧福带着两个活死人离开了白石掌,奚瑞他失了依靠,三拳两脚就被老道制得俯伏在地。现在他指挥着手下人出出入入,不多时就摆上了一席酒。涵龄大模大样的居中一坐,就和白秀山边吃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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