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冷冷地洒在东方堡上。
月光下,庭院中,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不停地踱步。
东方白在月光下泪湿衣襟,思绪万千。他抬头望望明月,脱口吟道: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
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挥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州冷。
这是宋代文豪苏东坡的一首颇为有名的词,词牌名为《卜算子》,词中表现出词人寂寞、悲凉和不知所措的感觉。东方白吟诵此词,是借以表达胸中的悲伤、失落。
许多年前,东方白的师傅收养了四个逃难的孤儿。他不仅在生活上细心照料他们,而且因人而异地传授各人武功。四个孩子中最大的是东方白,悟性也最高,便传授他“万宗剑法”;另一个男孩薛仁,原本出身行伍人家,自幼喜弄枪棒,老人便为他编排了一套雷霆万钧、攻守兼备的“一字剑法”;还有两个是女孩,西门玉体弱多病,性格文静,老人传授她以静制动的“越女剑法”;另一个女孩唐吟,乃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就跟随父母识文断字,吟诗诵文,很得老人喜爱,老人特意为她独创了一套“诗意剑法”,即边吟诗边击剑,依据诗的意境去演练剑法,剑法的威力即在与诗歌意境的合拍上。
老人十分自负地对他们说:你们所学的剑法都是武林中的绝活,是天下无双的上乘剑法,其中有些关键之处,还靠你们自己研练,只要你们学得了剑法中的九成,便可在江湖中纵横无敌。
四个孩子牢记师傅的话,朝夕苦练,果然大成。艺成后,他们联手行侠江湖,屡除奸邪,被人们称为“剑魂四友”。
“剑魂四友”,长大了,成熟了。
东方白英俊挺拔。
薛仁豪迈粗犷。
西门玉婀娜多姿。
唐吟亭亭玉立。
年轻人长大了,爱情也会随之产生。在长期的朝夕相处中,东方白爱上了西门玉,薛仁爱上了唐吟,然而西门玉、唐吟却是都爱上了东方白。
唐吟心思缜密,城府颇深,她能诗能文,本就最得师傅欢心,加上她善度人意,思虑周全,对师傅的起居饮食一应事务,均处处考虑周到,所以,师傅心中最疼爱她。
老人在心中将四人各自掂量了一番,他觉得东方白悟性最高,将来武功成就最大,甚至可能超越自己,成为武林一代大宗师。唐吟人品出众,文武双全,只有她才能匹配东方白,两人结合真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薛仁性格豪爽,粗犷有余而沉稳不足,西门玉体弱,性格又过于文静,两人相配,正是阴阳互补,刚柔相济;西门玉的剑法是以静制动,薛仁的剑法是攻者具多,二人结合于武功修练上也大有好处,或许可以合创一种刚柔相济的上乘剑法。老人越琢磨越对路子,便决定做主婚人,为四个门徒订亲。
十八年前的一个晚上,老人把四位门徒叫到身边,当面宣布自己的决定,言语之间流露出师命不可违抗之意。
师傅的决定,对东方白和西门玉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两人四目相对,欲哭无泪,眼泪只有往肚里咽,因为他们是不敢也不会违背师傅旨意的。东方白和西门玉两情相悦,由来已久,他们经常出双入对,早已海誓山盟,然而,在武林中违抗师命,乃属大逆不道,是为整个武林所不容的。他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斩断情丝。
唐吟暗自庆幸。她并非不知道东方白与西门玉相爱,也并非不知道薛仁对自己的感情,可是,拿薛仁和东方白相比,那是处处都不如。唐吟一向孤芳自赏,自视清高,如今见到自己被东方白冷落,而东方白所爱的西门玉无论是武功,文学或相貌,都不见得高过自己,是以她十分恼怒,可是,在表面上却从不流露。她每次看见东方白和西门玉相约会,总是从心中泛起一阵妒意。现在,既然有师命作主,她当然乐而从命了。
薛仁也十分灰心。他暗怪师傅做事胡涂,竟活活拆散了东方白与西门玉这一对恩爱鸳鸯。他一直在心里热爱着唐吟。如今,师傅把自己的心上人许配给东方白,他心中也是十分不快,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他知道师傅的脾气,那是认准了……一条道走到黑,九条牛也拉不回来。
几天之后,东方白和唐吟举行了婚礼。婚礼办得十分热闹,各地及各大帮派的武林名土都来庆贺,但是,东方白的心倍感凄凉,他想起和西门玉约会的种种情形,心中更是十分酸苦。唐吟则不然,她知道东方白心中难受,但她故作不知,她坚信,她会转移东方白对西门玉的爱,取代西门玉在东方白心中的位置。
婚礼当天的夜晚,西门玉出走了。
几天后,薛仁也不辞而别。
老人原本打算操办完了东方白和唐吟的婚事之后,就着手筹办薛仁和西门玉的婚事。不想他二人竟然无故出走,老人十分恼怒,责怪他:“忘恩负义,翅膀硬了,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扬言要亲手处治这两个劣徒。
老人派人四处寻找,可是一连几个月,毫无音讯。
东方白和唐吟婚后,一直同床异梦,若即若离。唐吟虽然委屈求全,尽力承欢,可是,感情上的事却如何能强求?唐吟心中悲怨,常常在师傅面前哭诉委屈。
爱徒不告而去,已使老人急痛攻心,东方白与唐吟之间的感情不合,更使老人心情忧虑。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一心为他们着想,他们反而怨恨自己,如此美满姻缘,他们却偏偏不满意,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人年事已高,这番又气又急,终于病倒了。老人在昏迷中,时常念叨西门玉和薛仁的名字,渴望能见到他们。
老人的病日益加重,他终于没有能等到见上西门玉和薛仁一面,便去世了。临终前,老人把东方白和唐吟叫到面前,嘱咐他们要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勤练武功,将本门剑法发扬光大。并恳求地说,日后在江湖上见到西门玉和薛仁,一定要设法劝劝他们,促成二人的婚事。
师傅的死,对东方白打击很大,他十分内疚,认为自己作为大弟子,对师傅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决心牺牲感情,完成师傅的遗愿,这样,他对唐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
师傅去世的第二天,西门玉和薛仁即匆匆返回,他们是得知师傅生病前来探望的。西门玉和薛仁为师傅尽哀服丧后,东方白便提出为二人操办婚事。二人大为震惊。他们在这一期间,目睹了东方白和唐吟的亲昵举止,早已十分不快,如今东方白又提出此事,二人更为恼怒,尤其是西门玉更怨恨东方白的薄情。二人一怒之下,再度出走,这一走,就走了一十八年。
东方白不怪他们,尤其谅解西门玉。他自己心中亦十分委屈,他并不是移情别恋,他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完成师傅的遗嘱,特别是他有意当着西门玉和薛仁的面与唐吟亲热,更是为了断绝二人的痴情。谁知这样一来,事与愿违,造成了四散分离的局面。
东方白追忆往事,心潮激荡,老泪纵横,他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起南宋词人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
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刚吟诵到这儿,只听月夜中一个幽怨、凄苦的声音接着吟道: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
闲池阁,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莫!莫!莫!
随着吟诵,一个俏丽的身影悠悠而近。
月光下,只见来人四十多岁,皮肤白净细腻,身段美妙柔和,面色苍白,青丝如墨,一双眉毛细而弯长,美目中闪着一种奇怪的光芒,神态端庄,风度优雅,只是神色之中有一丝郁郁悲伤的影子。
这位妇人,便是二十年前以美貌和剑法轰动江湖的“剑魂四友”之一,“诗意剑侠”唐吟。
唐吟幽幽地说:“据我所知,这首《钗头凤》是南宋词人陆游为悼念亡妻唐琬而作。陆游与表妹唐琬结婚,婚后,二人感情甚笃;却是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琬,硬将二人拆散。离婚后,唐琬精神忧郁,愁闷而死。”说到这里,唐吟抬头望了望东方白,继续说道:“你如今这样动情地吟诵这首词,是否打算与我离婚,咒我死去?”
东方白心头一震,赶紧说道:“吟妹说哪里话,今夜月色如水,我月中散步,偶而吟诵此词,哪有这许多想法。”
唐吟微笑道:“如此说来,大哥这首《钗头凤》不是为我而吟,乃是为别人。请问大哥,是为谁呵?”
东方白默然无语。
唐吟抬头望望明月,复又低下头,口中呐呐私语道:“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西门玉,是不是又有了她的消息?”顿了顿,继续言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东方大哥,你这种感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你刚才吟道:‘东风恶,欢情薄’,难道你真的如此怨恨养我们教我们的恩师?你既知‘错、错、错’,当初却为何不‘莫、莫、莫’呢?”
东方白歉意地看着唐吟道:“吟妹,请你不要多心……”
“我不是多心,而是多情、痴情。”唐吟冷冷地打断东方白的话,道:“当初,凭我的才貌,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可是,我偏偏遵从师意嫁给了你,又谁知你是心有别属。十八年了,我一直忍受着这种感情的煎熬。”
东方白真诚地道:“吟妹,我对不住你。”
唐吟动情地凝视着东方白道:“对不住我?东方大哥,难道我十八年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吧?你看你泪流满面、悲痛欲绝的样子,哎,有朝一日,我若死去,得你如此,我便心满意足啦。”
东方白不敢抬头,也不敢去接触唐吟那灼热的目光,他觉得心中有愧。
东方白与唐吟虽然结婚十八年了,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但是,在东方白的心里仍是不能忘怀西门玉。东方白也曾试图忘掉她,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地爱唐吟,他承认唐吟在各方面都不亚于西门玉,可无论如何,他的埋藏在心底的往日的情感直冲上来,他恨自己当年的懦弱,他认为自己对西门玉的早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唐吟妙目凝视之下,对东方白的心境一目了然。她口中虽不道破,心中却是如同踢翻了调料坛子,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
两人默默相对着,谁也不发一言,在月光下木立了很久,很久。
最终,还是东方白问唐吟道:“你什么时候回到堡上来的?”
“今天晚上。”唐吟面无表情地说。
“回来的路上,可曾听到了什么消息?”东方白又问,
“消息?什么消息?”唐吟十分诧异地问道。
东方白吃惊地盯着唐吟,道:“怎么,你没听说?江湖上都已轰动了,说是武林九大门派在华山之巅以武会友,却都被人暗中杀害,而且每人都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下。哼,其中武当派的青阳道长在临死前还用剑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写道‘剑魂’二字,这不明明是指我为凶手吗?”
“有这等事?”唐吟审视着东方白说。“九大门派的高手同时被杀,这凶手的本领可是不小。嗯,以武功而论,你还真有点脱不了这场干系。”
“你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东方白烦闷地说。
唐吟微笑道,“当然不信。跟你结婚十八年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吗?只是,同时杀死九大门派的高手,这件事江湖中有谁能办得到呢?”
“不是九个,是八个,丐帮的高手躲过了这场劫难。”
“是八个,跑了一个?”唐吟神色激动起来。
东方白道:“不是跑了,是丐帮高手根本就没有去,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
“没有去?”唐吟沉吟一会儿,问道,“那么,这‘剑魂’二字是青阳道长亲手用剑写下的吗?”
“不清楚。不过,我想不是。”东方白自信地说。
“肯定不是。”唐吟推测道,“要么是凶手写下,要么是另有人所为。若是凶手,目的很清楚,是想借此挑起‘剑魂’与九大门派的争端,引起武林大乱,他好从中渔利;若是别人,目的就很难说了,或是你的仇家想嫁祸于你,或是有人想以此逼你出山,或是有人还有另外的企图。”
“不管别人有什么企图,我都不会出山的。”东方白胸有成竹地说。
唐吟笑问:“大名鼎鼎的‘剑魂’能坐视生灵涂炭,却无动于衷?”
东方白道:“夫人之言差矣。非我不愿重入江湖,乃是实无此必要,因为已经有人在侦破此案,寻找真凶了。”
“有人?什么人?别人能行吗?。唐吟不相信地说。
“这个人绝对行。他虽然年轻,人却机灵,武功极高,竟能和我打成平手。”东方白肯定地说。
“和你打成平手?和‘万宗剑法’打成平手?你不是在说笑话吧……唐吟吃惊地问。
“千真万确。而且,就在今天早上。”东方白望着唐吟惊诧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道。
唐吟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东方白道:“独孤行。”
唐吟奇怪了,说:“我在江湖中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东方白回答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他的剑法确实高超。”
“什么剑法?”唐吟急切地问。
“嗯……‘越女剑法’。”东方白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越女剑法’!这么说,他是西门玉的弟子罗?”唐吟不高兴地说。
“不错!”东方白坦然答道。
“你终于听到西门玉的消息了?”唐吟幽怨地说。
“是的。”
“她在哪儿?。唐吟脸色阴沉。
过了好一会儿,东方白没有回答。
“你说呀,她在哪儿?”唐吟大声喊道。
“她……她已经死了。”东方白说完,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唐吟闻言一震。她凝视着东方白,见他悲伤欲绝的神情,便断定这消息是真实的,西门玉的确离开人世了。
在这一瞬间,唐吟不由得心头痛彻。当年同师习艺时,西门玉曾是自己最好的伙伴,两人同眠同食,同练武艺,共闯江湖,友情甚笃。后来,两人都爱上了东方白,两人之间的友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唐吟每每看到西门玉与东方白出双入对,喁喁情话时,她的心中就会泛起一股妒意。
后来,唐吟在师命下,虽然得到了东方白,气走了西门玉,但东方白的心中总是不能忘记他与西门玉的一段情愫,由此,她和东方白的夫妻生活中时常伴随着这一阴影。为此,她把西门玉视为仇敌,她恨西门玉。
可是,现在,当她听到西门玉死去时,她又有点痛惜,她又想起了当年的姐妹情。
过了一会儿,她心中逐渐平静下来,她走近东方白柔声劝道:“东方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
东方白点点头,拭去泪水,道:“吟妹说得不错。”
唐吟忽然问道:“那个独孤行是什么时候与你交手的?”
东方白道:“就在昨天上午。他的武功实在是十分高明,一出手便用剑尖点中了堡中十五位高手的穴道,又在一招之间便击败了亮儿。”
唐吟点点头,道:“与你打成平手,自然是武功高强,看来,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了吧。”
东方白笑道:“你何必把自己拉扯在里面。”
唐吟愠怒道:“西门玉也不是你的对手,而她的弟子竟能和你打成平手,你让我如何相信?我知道,你是看在他师傅的面上让了他,你尽管让他好了,又何必如此自期欺人!”
东方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辩解,因为,他知道,当一个女人为感情所左右时,她是不可理喻的。
唐吟见东方白不做辩解,心中更加有气,暗道:“哼,西门玉当年练‘越女剑法’时,我们曾互相探讨过,‘越女剑法’即使练到最高境界,也不过以静制动,有招必中,后发先至而已,是以防守为主的剑法,西门玉在世,也最多和我的‘诗意剑法’打成平手,你却讲他的弟子有如此能耐,这不明明是哄我吗?好,你说他有能耐,我就会他一会,看他这老鼠尾巴上的疮——到底有多大脓水!”
想到这里,唐吟口中并不说破,而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独孤行在何处与你交手过招的?”
东方白道:“就在堡中前面的场院中,独孤行是为查找杀人凶手而来的,他一定要见见我,大约手下人阻拦的太粗野,于是,双方就发生了误会。打起来后,我才出面的。”
唐吟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道:“好你个东方白,人家打上门来了,你还说自己手下粗野,你也太偏向他了。我偏要教训教训这个西门玉的弟子。”
唐吟道:“独孤行现在走了吗?”
“没有。”东方白道,“昨天晚上住在堡上,今天一整天都和倩儿在一起的,他就住在前院的客房里。”
“噢,东方大哥,天太晚了,我们回屋里去吧。”唐吟恳求地说,话语中充满了关切。
东方白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进屋子里。
大地变得灰白起来,一种白朦朦的淡光铺洒在东方堡上,在这月光的拘束下,整个堡中显得惨淡,灰白、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