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百姓个个立着脚等着看大热闹哩——上回被砍掉的才是一百个脑壳,这回,被砍掉的该是三百脑壳啦!老哋!这得砍几时才能砍得完哪!那脑壳得摞多大一堆啊!红沙教场的地上的血,还会有下脚的地方么?
众人都知道,这次靖国军破城而入,除了缴获定嵩军的好些枪炮、子弹、马匹之外,一下子俘虏了定嵩军的三百多号人!
喘息稍定,众人首先商定起了如何处理几百号俘虏的事了。樊将军手下的弟兄此时同仇敌忾,嗷嗷怒叫着,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自己百十个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敌方这三百多号俘虏,同样也要按盗匪罪论除,也要昭告百姓,砍头示众!拿他们的头,来祭奠众弟兄的在天之灵。
山城百姓呢,这时也有因恨定嵩军打进山城后加粮加差、蛮横无理,故而单等着看樊钟秀将这帮子人杀了出出恶气的;也有对哪帮子军阀都一概抱有敌意,单等着看他们相互杀来杀去地解解恨的。这两天,无论城里乡下,茶馆酒肆,店铺饭场儿,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到处都在议论着有关这几百俘虏要被砍头示众的话题,兴奋地说:“定嵩军,定嵩军,这回该当它奶奶的一回‘嵩镇军’了!”
眼见百姓和手下的弟兄们,众口一词地要求砍了这二三百号俘虏的脑袋,樊将军一时也犹豫起来。
雪如觉得此事大为不妥,赶到司令部劝说樊将军:“司令,此举万不可草率决定。最多也只能把三两个定嵩军首领处决掉,其余被俘士兵且不可处斩!”
几个弟兄们一听杜参议反对此事,登时就急得脸红脖子粗起来:“杜长官,我们这次反攻山城,不就是为了给屈死的百十号兄弟报仇才杀回来的么?他们能杀我们的俘虏在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放了他们,漫说活着的弟兄们气不平,就是地下的百十号弟兄也不会答应!”
中岳庙驻军首领付营长说:“杜参议,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流血打仗啊!可不能怀妇人之仁!如果说这里面有你新交结的几个朋友,咱倒也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可其它的人,咱一个也不能留的!”
有几个不大了解雪如底细的军官,见他极力替这班子俘虏开脱,便在那里低声嘀咕起来:“他不过一介白面书生!领过几个兵?打过几次仗?懂得什么叫你死我活?”
雪如听了微微一笑,依旧平和地劝慰众人:“各位弟兄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出个中道理来。如果说的无理,咱们再听从樊大哥的决定;若说的有理,还望弟兄们再斟酌斟酌。”
樊将军说:“众位听听杜参议的道理吧!那些俘虏现在那里关着,眼时又跑不掉,大家急什么?”
雪如巡视了众人一番,沉稳地说:“其实,杀掉这二三百号俘虏,的确是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报了我们弟兄们的仇。可是,出了这口恶气之后,接着就会带来几点遗害,我今列举出来,供众位弟兄思虑。其遗害有三:一,大伙想想,如果把这三百多号兵士免去死罪全部收编,这些人一定会因樊将军的大仁大量和不杀之恩而感激涕零,从此会不惜一切地跟着司令拚杀疆场、冲锋陷阵。如果杀掉他们,岂不是平白地损失了一大班子兵力了么?
“二,如果杀了些俘虏,将来我军再与其它部队打仗交战时,敌方军官就会对他们的士兵宣扬说,‘你们和樊老二打仗,拚死也是死,投降也是死。老樊这人逮住俘虏是要杀头示众的。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他一次杀了多少定嵩军的俘虏。’如此一来,敌军士兵定然会作拚死抵抗。这样自然会对我军造成不必要的大伤亡。
“三,因这次是樊大哥亲自督战的,我们所有的对手将会就此事乘机对樊大哥发难,会对大哥的人品、名声大肆攻击和诋毁。他们会说樊将军是如何如何一个不仁不义、不懂礼法、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我们在百姓眼里一直就是礼义之师,所以百姓才赞成我们、期望我们的队伍驻扎在山城。众位,我们大家都是樊大哥的心腹,也都是跟定樊大哥的人!岂能因小失大,效法那些乌合之众的做法?大伙冷静冷静,仔细思量思量:其实,这些俘虏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罢了。如今,因为他们和我们打过仗、他们的长官下令斩杀了咱们的人,我们为了出口恶气,也反过去再杀了他们手下这些普普通通的俘虏和伤号,因此造成对我军、对司令的一连串的不利来,大伙好好算算这个账,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呢?”
听雪如一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全都楞在那里了。
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军人,杜参议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道理又说得这般透彻明白。大家都是领兵的官长,当然知道事情是这个理儿。只不过心下一时有气,暂时别扭不过来罢了。
众人沉默起来,待稍稍冷静了一些,又议论争执了一番,最后,终于一致赞同了杜参议的意见——除把少数几个敌军首领问斩之外,其余俘虏全部留命。并且按杜先生的提议:受伤的给治伤;愿回老家的可以回家;不愿回家、愿意跟着樊司令继续当兵吃粮的,欢迎留下!
其中还有两个败军首领,已被划定了要被枪决的,只因当初曾参与过救助胡狼哥,这次雪如说情,也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樊军司令部贴出告示,说明将三个杀人不眨眼的首恶处决,并不是因为两军曾经打过仗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不该违背天理良心,违背“两军开仗,不斩俘虏”的自古用兵之道,竟致百十号受伤被俘之人成了刀下冤鬼!这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理当天诛地灭的!
众百姓们看了布告,开始还颇觉意外,及至后来便霍然开亮了,都说:“看看人家樊将军!这才叫做宰相肚里磨舟船啊!”
再说那些被俘的士兵们,原本一个个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的:你先杀了人家的俘虏在先,人家返回头来再杀你,那是天理报应,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如今,谁能料到竟然还会有活命的机会?又见樊将军果然让军医和郎中们来在军中,为那些受了枪伤的弟兄们一一包扎伤口。士兵们感动得哭了起来,有个受伤的士兵跪在那里,大声喊了起来:“樊将军,大仁大义啊!”
这一喊一哭地,竟惹得好些人都跟着哭了起来!嘴里叫着樊将军,说一定要当面叩头,感谢将军不杀之恩的。后来听说谁愿意回家也可以回家时,有几个士兵们站出来说:“樊将军这样的大恩大德,谁要再提回家的话,真他妈的不是人种啦!”
结果,几百个士兵里,竟没有一个提出要回家的。有的说:“从家里出来就是活不下去了,回去也没有啥好的活路儿。”也有的说:“就是回去,不几天还是要被人抓走。倒不如跟着樊将军这样大仁大义的将军打天下,不仅能报司令的不杀之恩,兴许还能熬个出头之日的!”
樊老二看到这种情形,连自己也被感动得湿了眼睛。直到这时,他才算彻底悟出了雪如的高明之处来: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其实更容易些,可它绝不如征服一个人的心要高妙得多。征服一个人、一个群体,远远超过打败一个人、消灭一个群体的意义和价值要高得多──不战而武,不武而服,才真正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
樊将军夺下山城之后,后来又曾失过一次城,并再次被少林寺派援兵收复了。如此,这些队伍频频地你打进来、我退出去,城里百姓竟也见怪不怪了。
樊将军每次来山城,大多时间都要拉上雪如,或者请他巡察操练士兵,或是在一起打牌、说话儿。有时也拉上他,到少林寺去和妙兴切磋一番武功。这段日子的好些兵力部署和意向,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议定下的。
这天一早,雪如按头天樊大哥专门交待他的,穿上了发给他的那套长官服和马靴,依约来到红沙校场。
大老远地,就看见樊大哥的几位高级军官正围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黑色骏马议论着什么。众人一看见他,一齐高声招呼他过去。
“杜参议,你来看看——这匹马怎么样?”
樊大哥一手拿着条马鞭,一手拍着那匹全身黑亮如缎的战马问雪如。
雪如虽说不十分懂得相马,可因平素时常骑马、家中也喂了几匹马的缘故,倒也略知几样相马的路数儿。他挽了挽袖子,仔细察看了一番马的牙齿、四蹄、耳朵和形体,见此马面相骁勇、额门坚毅,全身通黑油亮、无一点杂毛。再看马的身架,胸脯宽厚、臀部滚圆,前腿笔直,后腿弯曲——所有良种马的特征,它几乎全具备了。
最后,又看了毛的旋毛——这也是骑者最计较的一环。自古以来,战马最忌的就是两眼下面各有一旋,那叫“滴泪旋”;其次就是正马背上,若生一独旋,人称“驮尸旋”,也是骑者大忌;这匹马的旋生得却是甚好——马臀左右,对称各有一旋,这正是有名的“吉祥旋”,也有人称为“将军座”的。
雪如拍着马鬃点头赞道:“嗯!好马!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品种?”
樊大哥笑道:“嗬!老弟,我真没有想到,你对相马竟还有如此高的造诣啊!告诉你吧,这可是正宗的大清贵族“正黑旗”血统!”
众人听了皆笑了起来。
“来!你再骑上溜几圈儿,看看跑得如何?”樊大哥说。
雪如挽了挽军服的袖子,一面接过来樊大哥递过来的马鞭,一面笑道:“今儿在各位内行面前献献丑吧!”他先抚了抚马背,尔后踩着马镫、抓住马鞍,翻身一跃便跳上了马背。接着,脚下马靴一磕、马缰一抖,坐下的黑骏马立马就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雪如骑在马背上,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大地从脚下奔驰而来。好马果然不同呵!它仿佛与人之间有着一种默契,“达达”的蹄声如疾雨击鼓,飞马奔驰,人就仿如在云中飘飞一般,给人一种大酣畅、大自由的感觉!
如此,雪如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着,不知跑了多久才吁住了马,翻身跳下马背来。他一边拍了拍马背,嘴里不住地赞叹着“果然一匹好马啊!像一股黑旋风”!一边就将缰绳递给了樊大哥。
樊大哥笑道:“黑旋风?好!好一个响亮的名字!这匹马就叫黑旋风吧!杜参议,我决定把黑旋风送给你啦!怎么样?你还看得上眼么?”
雪如一听,连忙推辞道:“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这样名贵的一匹战马,你们行军打仗的才最需要它!给了我,岂不辱没了它?”
“谁说辱没了它?那是它的福份!再说,你是我的高级参议官,怎么着也算是半个军人了。送你别的,还怕你也看不上眼呢!我看,你平时单就缺了一匹像样的坐骑,所以才决定把它送给你的。”
雪如道:“这怎么行?你们一圈儿都比我更需要它!”
站在一旁的几位长官道:“嘿!我们一圈儿倒是个个都争着想要它!只可惜,司令只认准了单送给你一人的。你也别推辞了,这马今天是非你莫属呵!”
老樊道:“老弟,这黑旋风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你看上看不上,今后再怎么处理我就不管了。”
雪如一笑,爱怜倍至地摸了摸马鬃、马背,又抚了抚马的额头道:“嗳!这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不过,若说心里话,我觉得还真和它有点缘份。好吧,那我可就不谦让了。你再想想,给了我可别后悔!”
樊大哥道:“好!这会儿你正好用得上它了,今儿咱们玩儿个马上射击。”一面说,一面就令一个卫兵递上来一个黄崭崭的牛皮枪套。樊将军接过来打开枪套扣子,从里面掏出一把光泽四射的驳壳枪,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递过来:“你原先使的那把德国二把盒子太笨了。这次我给你搞了一把新的,一同试试新吧!”
雪如笑道:“看来,樊大哥非要把我培训成一名标准的军人不可啊!”
众人都道:“艺不压身,这会儿又得了黑旋风,两样正好都派上用场了。你看见没有——那边树杈上吊的小瓦罐儿,今儿谁击中一个就是二十块现大洋啊!”
雪如这才看见,在红沙校场周围的树杈上,小灯笼似的吊着好些小瓦罐。说着,几个军官已各自跳上马背,一边打马驰骋,一边开始马上射击的练习了。
樊大哥和雪如坐在树下的木椅上,一面看那些军官们打马射击,一面和雪如讲了些飞马射击的基本要领。
待那几个长官退回来时,雪如便带上手枪、跳上马背。他一面打马奔驰,一面打开保险,瞄准那些小瓦罐连连开枪射击。几圈下来,打了十几枪,竟也射中了两个瓦罐!
下得马时,众位长官都道:“嗬!杜参议,你再多来演练几趟,司令的奖金恐怕得让你一人拿光了。”
这时,一个卫兵过来报说:杜参议有个乡下的堂叔,有事找到校场来了。
众人一听杜长官有客到了,赶忙令马弁将马接过去,都说:“还不赶快把老人家请过来?”一面说着,就一齐动手收拾树下的桌子,将几把椅子重新掸了掸、摆放整齐。雪如远远看见,原来是自己乡下没有出“五服”的豹子叔来了,赶忙一面叫着,一面紧走几步,上前双手搀着,扶到树荫下的椅子上坐下。
雪如见豹子叔穿着一件粗布的旧夹袄,一双赤裸的大脚穿了一双露着脚趾的鞋子。几年不见,人看上去竟这般显老了——一张脸挤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原来那红脸膛的快活小伙子,竟成了眼下这蹙蹙巴巴的小老头儿了。
雪如小时候常去乡下玩,那时豹子叔还是个壮小伙子,二十多岁,天生一副快活性情,成日一副乐呵呵地。闲下来时,老爱带着雪如到田野里和山沟儿里玩:抓蝈蝈、烧毛豆、掏小雀蛋儿、套野兔儿。最得意的拿手戏就是烧嫩玉蜀黍棒子——从田里掰下来,才六七成熟的,带着玉蜀黍皮儿撂进刚熄火的锅灶洞里,用没有灭尽的灶灰埋好。停一阵子再扒开那火灰,在地上磕净了皮上的草木灰,剥了焦干的黍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外焦里甜的玉米棒子!诱人的玉米的香味儿便一下子扑散开了。那实在是世上最美味的点心啦!
可是,这才几年不见,豹子叔怎么说老就老了?屈指算算,才不过四十八九岁的人嘛!看样子,豹子叔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兵燹匪乱的,这日子过得实在不松泛啊!
豹子叔见周围站了一片虎势势的长官,个个都是挂枪带刀的,脚下的马靴亮得耀人眼,一时拘谨得不知该怎么着才好了,一脸的惶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是了。雪如这时又是叫叔,又是让坐让卫兵上茶。
豹子叔坐下以后,转脸见一圈儿的人都站在那儿,心下不知人家这是敬他的礼数,忙又站起来说:“你们坐吧,我蹲惯了。”
雪如笑着,硬是把他又按在了板凳上,他这才勉强挨着板凳角儿坐了下来。雪如让他喝茶。他畏畏葸葸地捧着茶水,扫了众人一眼又放在桌上。把两只粗砺的大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擦着,仿佛自己的一双手上沾有什么脏灰似的。他看雪如这时穿着一套灰色呢料的军官服,脚登一双齐膝高的马靴,人显得又威武又英俊的,就问他什么时候当的兵?
雪如笑说,他眼下还是在县署混事。这几天里,因樊将军人手忙,他先过来跟着当两天的跟班儿小衙皂,吆喝个路、打个旗儿,混一口闲饭吃吃。
众位军官在一旁一听,“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因知道雪如平素出手大方,慢说对自己本家叔了,就是对街坊邻居乃至陌生的路人,从来都是不吝钱财的。这时都笑着戏谑道:“老叔啊,你可莫让你这个侄子给哄住了!他是怕你老跟他讨盘缠钱哩,你别信他,在俺这堆儿人里面,除了那位留胡子大将军,就数你侄子挣的银子最多啦!比起我们,不知他多拿了几份的军饷和俸禄呢!”
雪如啮着白亮的牙齿笑了起来,一边就问豹子叔地里收成怎样?婶子身子骨还铁实么?
豹子叔答说:“你婶子还中,就是腰老犯病。今年夏季的收成不算赖,秋里的苞谷长得也很好,红薯收得也不少。”一面说着,一面就找自己来时擓的荆篮子,原来卫兵帮他放在一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了:“你看看,要不提收成我都忘了——咱山里也没有什么主贵东西,这是你婶子出门时叫我给你捎来的,临来时才烧锅专一煮的嫩苞谷。这会儿摸着还热哩!大家伙儿都尝尝吧。”说着,豹子叔就颤颤巍巍地把那捂盖得严严实实的笼布掀开,露出了下面大半篮子黄澄澄的煮玉米来。一时间,四处飘起了新玉米煮熟后的香味儿。
雪如一见是煮玉米,高兴地说:“豹子叔,你还记得我好吃嫩玉米啊?”一边就招呼众人:“来来,伙计们,都来尝尝!樊大哥,我这个老叔种玉米可是个高手!你看看,这棒子又大、籽粒儿又饱。”
樊将军接过去看了一番:“嗳!如果年年都像这两年的收成,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来,来,都来尝尝咱老叔家的苞谷!”
众军官也不客气,纷纷走过来,一人拿起一穗儿便啃了起来。豹子叔见大家吃得香甜,脸上露出了一些满足的笑来。
雪如一边啃着玉米,一边问堂哥跟前新添了个小子还是闺女?豹子叔喜眉笑眼地说这回终于添了个大胖小子。雪如问起了个什么名字?豹子叔说叫个正年,意思是想着自添了这个小孙子,年年能像今年风调雨顺好年景。
雪如点点头,又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雪如这样问着,其实心内早已猜出了:这位老叔,若不是遇上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事儿,也不会在秋收大忙时节里,赶这么好几十里的山路进城来闲逛。
雪如这里一问,豹子叔便嗳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雪如忙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豹子叔用他那粗茧斑砺的手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论说,也没有啥大事儿。庄子里有个大户,相中了咱家里那片靠着山泉的老地──那地呢,正好挨着他们家的老坟地。去年收了秋,他家觅了个风水先儿看了看,说满山梁子只有咱家那块地的地气最旺。说如果能和他家的老祖坟连成片,将来后人里面,辈辈都能出七品以上的大官儿。文人里不仅能出贡生举人,保不定还会出个京官儿、进士哩!
“打那儿起,他们家就四下里托人说话儿,想让咱家把那块地卖给他,还说价钱可以任由着咱家要。不想要钱的话,想要地,用他家比咱家大的那块肥地给咱换换也中,另外还可以再加点钱,再饶一头牛也中。我没敢愿意。这里的原由,二侄子你是知道的,这块儿地不是咱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传了好几辈儿的地么?再就是,咱那块儿地有一点别处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天再涝、地再旱的年景,人家地里打不出一升半斗时,咱那地少说也能打出三两斗的救命粮呵。就是为这点,他就是出的价再高,我也不想卖呀!”
雪如点点头:“那是!老辈子传下的祖业,又是块旱涝保收的好田,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咋能说卖就卖?”
“谁说不是哩?谁知,就为这,他就三天两晌午地找起茬子来。前几天,说你堂嫂子没满月就从他家祖坟前过了,血光扑了他家的风水。其实你堂嫂子早就满月好几天了,这阵子地也不算忙,秋还没熟透哩,地里的活儿也就是刷刷玉蜀黍叶子、割割豆子不是?家里有你堂哥,加上我这个壮劳力还有你婶子、你妹子三四个人哩,不满月咱也不敢用她下地呀?结果,几个人先是逮着你堂哥打了一顿。又放出话说是让给他家祭风水哩,说得一头猪、一只羊,再放一挂一千响的鞭炮,还得请个道士给破破晦气!私下又捎信儿——如果把咱家那块地卖给他家当坟地,啥事儿就两清了。要不,从今往后,算是白想安稳了!
“唉!家里一时半会儿的不是凑不出这一头猪、一只羊么?我看这事儿,就是借钱,弄了猪羊,也不定就能利亮哩。人家叔伯弟兄十来个,听说有个亲戚还在外面当着啥官儿哩!这下真是惹不起也躲不了啦。我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想让你从中间托个人情,能跟他家说和说和就说和说和。都是乡里乡亲的,看看能不能光弄两只鸡、一个猪头祭祭算了?”
雪如一听,脸都气得变色了。还未等雪如开口说话,旁边站着的几个军官早耐不住性子,满嘴地日骂了起来:“我日它奶奶的,这是哪个赖种?也他娘的太欺负人啦!还让杜参议说和说和给他弄两只鸡?xx巴也不给他个丈人弄!欺负到咱爷儿们头上来啦!杜大哥,这事儿你也甭管!俺当兵的怕什么?干的就是提溜着脑袋吃饭的活儿,管他马王爷几只眼,先崩了他个龟孙去!”
雪如见弟兄们怒火中烧,反倒怕事情闹大了,乡里乡亲的不好收场,赶忙拦住说:“弟兄们,我看这事儿吓唬他们一下也可以。千万可不敢动真格的!想他也不过是个乡下的土财主儿,仗着有些田地和人势,在他那几亩地界上逞个强梁亮罢了。略微吓吓胆儿就破了。切不可认真对着人开枪!”
樊将军扶着腰间的手枪盒子:“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些欺乡霸里的畜牲。妈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得教训教训它个赖种,叫他知道知道刀是铁打的!不过,杜参议说得也对,别动真格的。真撂倒几个,咱当兵倒好说,一拔腿就走了。可老叔因此和他们种下大仇,今后麻烦就大了!”
那些军官们应了一声,立马就四处喊各自的卫兵牵马来。校场里,一时四处尘土飞扬,满是跑步声、马蹄声,真仿如临战一般了。
雪如在背静无人处叫住豹子叔,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就往他的衣裳兜里塞,豹子叔挣着、捂着自己的口袋,说什么也不要。
雪如说:“叔,你别嫌少,我今儿出门时身上也没多装钱。这点儿权当我给俺小侄子添的喜岁钱,等我忙完了这段公务,再带人去乡下看望看望你和婶子。别人见了,知道咱家后面有人有势,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今后,不管遇上什么委屈,你只管来找恁这个侄子就是了!”
豹子叔的眼睛立时就有些红了,雪如心下禁不住就有些酸酸的难受起来:才几年功夫?一个壮实快活的庄稼汉,硬是被岁月磨砥成了一点性子都没有的枯缩老头儿了。
一个卫兵牵过樊司令刚刚送给雪如的那匹“黑旋风”来,笑盈盈地请老叔上马。又两手扶着豹子叔踩着马蹬上了马背,又教他如何两手紧抓住马鞍子的前铁圈,如何拉住马缰等等。
因雪如知道这位豹子叔年轻时也骑过马,所以心下倒也放心。雪如见豹子叔骑在马背上,走好远了,还一步三回头地转回脸来,恋恋不舍地看着雪如。
见他们一路吆吆喝喝、怒气汹汹地一路去后,雪如心下却又有些耽心起来,问樊大哥:“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樊将军骂了一声:“鸟!能乱到哪去?顶多枪走火!”又道:“其实,我的这群兵里,很多都是跟老叔一样,因为在家受不了各种窝囊杂碎气,最后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摸不着门儿,才跑来当兵的!谁它娘的太太平平地,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过,愿意抛家舍小成日跟枪子儿过不去的?都是逼上梁山的啊!”
雪如叹叹气:“这正是官逼民反的道理!中国的百姓,其实能忍则忍,都是这么着一天天忍着熬煎过日子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背造反的名声。这个老叔,我是最清楚的:他是个老实本份的人,一辈子胆小怕事、为人诚厚。长这么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跟谁红过脸、翻过脸。今儿这事儿,不是到了实在过不去的地步,他决不会跑来找我的。”
老樊说:“杜参议,你原先跟我说过的那个搞自治的事情,我看趁着这一阵日子还算平和,咱不妨先搞起来试试。像今儿这一类的事儿,天高皇帝远的,若不是老叔来说,咱也不会知道。如果搞了自治,我们在各村都派了特派员,漫说有了其它什么动静,咱们一早就能察觉。就连那些土豪劣绅什么的,自然也得收敛一点,恐怕也不敢这么胡作非为了。”
在下面乡镇搞地方自治,是雪如好几年以来的心愿。前一段,因为忙着办学校、办实业,县署也没有那么大的人员和实力。如今樊大哥既然也有这个心,县署和他的队伍联合搞,实行起来恐怕就容易多了。雪如这时把自己酝酿好久的几个想法对老樊说了一番,老樊立时就来了兴致:“好!这两天你先拿个方略出来,咱们大家在一起叨叨。定下来以后,我专门给你拨一个连的兵力,由你发令调用!”
雪如道:“我愁的就是人手不够用。这回有你给我撑腰,我的底气可就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