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百姓個個立着腳等着看大熱鬧哩——上回被砍掉的才是一百個腦殼,這回,被砍掉的該是三百腦殼啦!老哋!這得砍幾時才能砍得完哪!那腦殼得摞多大一堆啊!紅沙教場的地上的血,還會有下腳的地方麼?
眾人都知道,這次靖國軍破城而入,除了繳獲定嵩軍的好些槍炮、子彈、馬匹之外,一下子俘虜了定嵩軍的三百多號人!
喘息稍定,眾人首先商定起了如何處理幾百號俘虜的事了。樊將軍手下的弟兄此時同仇敵愾,嗷嗷怒叫着,一定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自己百十個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敵方這三百多號俘虜,同樣也要按盜匪罪論除,也要昭告百姓,砍頭示眾!拿他們的頭,來祭奠眾弟兄的在天之靈。
山城百姓呢,這時也有因恨定嵩軍打進山城後加糧加差、蠻橫無理,故而單等着看樊鍾秀將這幫子人殺了出出惡氣的;也有對哪幫子軍閥都一概抱有敵意,單等着看他們相互殺來殺去地解解恨的。這兩天,無論城裏鄉下,茶館酒肆,店鋪飯場兒,百姓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到處都在議論着有關這幾百俘虜要被砍頭示眾的話題,興奮地説:“定嵩軍,定嵩軍,這回該當它奶奶的一回‘嵩鎮軍’了!”
眼見百姓和手下的弟兄們,眾口一詞地要求砍了這二三百號俘虜的腦袋,樊將軍一時也猶豫起來。
雪如覺得此事大為不妥,趕到司令部勸説樊將軍:“司令,此舉萬不可草率決定。最多也只能把三兩個定嵩軍首領處決掉,其餘被俘士兵且不可處斬!”
幾個弟兄們一聽杜參議反對此事,登時就急得臉紅脖子粗起來:“杜長官,我們這次反攻山城,不就是為了給屈死的百十號兄弟報仇才殺回來的麼?他們能殺我們的俘虜在先,我們為什麼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放了他們,漫説活着的弟兄們氣不平,就是地下的百十號弟兄也不會答應!”
中嶽廟駐軍首領付營長説:“杜參議,這可是你死我活的流血打仗啊!可不能懷婦人之仁!如果説這裏面有你新交結的幾個朋友,咱倒也可以網開一面饒他不死。可其它的人,咱一個也不能留的!”
有幾個不大瞭解雪如底細的軍官,見他極力替這班子俘虜開脱,便在那裏低聲嘀咕起來:“他不過一介白面書生!領過幾個兵?打過幾次仗?懂得什麼叫你死我活?”
雪如聽了微微一笑,依舊平和地勸慰眾人:“各位弟兄稍安勿躁!聽我慢慢説出箇中道理來。如果説的無理,咱們再聽從樊大哥的決定;若説的有理,還望弟兄們再斟酌斟酌。”
樊將軍説:“眾位聽聽杜參議的道理吧!那些俘虜現在那裏關着,眼時又跑不掉,大家急什麼?”
雪如巡視了眾人一番,沉穩地説:“其實,殺掉這二三百號俘虜,的確是能大大地出一口惡氣,報了我們弟兄們的仇。可是,出了這口惡氣之後,接着就會帶來幾點遺害,我今列舉出來,供眾位弟兄思慮。其遺害有三:一,大夥想想,如果把這三百多號兵士免去死罪全部收編,這些人一定會因樊將軍的大仁大量和不殺之恩而感激涕零,從此會不惜一切地跟着司令拚殺疆場、衝鋒陷陣。如果殺掉他們,豈不是平白地損失了一大班子兵力了麼?
“二,如果殺了些俘虜,將來我軍再與其它部隊打仗交戰時,敵方軍官就會對他們的士兵宣揚説,‘你們和樊老二打仗,拚死也是死,投降也是死。老樊這人逮住俘虜是要殺頭示眾的。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他一次殺了多少定嵩軍的俘虜。’如此一來,敵軍士兵定然會作拚死抵抗。這樣自然會對我軍造成不必要的大傷亡。
“三,因這次是樊大哥親自督戰的,我們所有的對手將會就此事乘機對樊大哥發難,會對大哥的人品、名聲大肆攻擊和詆譭。他們會説樊將軍是如何如何一個不仁不義、不懂禮法、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我們在百姓眼裏一直就是禮義之師,所以百姓才贊成我們、期望我們的隊伍駐紮在山城。眾位,我們大家都是樊大哥的心腹,也都是跟定樊大哥的人!豈能因小失大,效法那些烏合之眾的做法?大夥冷靜冷靜,仔細思量思量:其實,這些俘虜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執行上司的命令罷了。如今,因為他們和我們打過仗、他們的長官下令斬殺了咱們的人,我們為了出口惡氣,也反過去再殺了他們手下這些普普通通的俘虜和傷號,因此造成對我軍、對司令的一連串的不利來,大夥好好算算這個賬,是不是有點得不償失呢?”
聽雪如一説,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全都楞在那裏了。
他們都是出生入死的軍人,杜參議的每一句話都是擲地有聲,道理又説得這般透徹明白。大家都是領兵的官長,當然知道事情是這個理兒。只不過心下一時有氣,暫時彆扭不過來罷了。
眾人沉默起來,待稍稍冷靜了一些,又議論爭執了一番,最後,終於一致贊同了杜參議的意見——除把少數幾個敵軍首領問斬之外,其餘俘虜全部留命。並且按杜先生的提議:受傷的給治傷;願回老家的可以回家;不願回家、願意跟着樊司令繼續當兵吃糧的,歡迎留下!
其中還有兩個敗軍首領,已被劃定了要被槍決的,只因當初曾參與過救助胡狼哥,這次雪如説情,也留了他們一條性命。
樊軍司令部貼出告示,説明將三個殺人不眨眼的首惡處決,並不是因為兩軍曾經打過仗的原因,而是因為他們不該違背天理良心,違背“兩軍開仗,不斬俘虜”的自古用兵之道,竟致百十號受傷被俘之人成了刀下冤鬼!這般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理當天誅地滅的!
眾百姓們看了佈告,開始還頗覺意外,及至後來便霍然開亮了,都説:“看看人家樊將軍!這才叫做宰相肚裏磨舟船啊!”
再説那些被俘的士兵們,原本一個個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的:你先殺了人家的俘虜在先,人家返回頭來再殺你,那是天理報應,沒有什麼好説的,也沒有什麼可怨恨的。
如今,誰能料到竟然還會有活命的機會?又見樊將軍果然讓軍醫和郎中們來在軍中,為那些受了槍傷的弟兄們一一包紮傷口。士兵們感動得哭了起來,有個受傷的士兵跪在那裏,大聲喊了起來:“樊將軍,大仁大義啊!”
這一喊一哭地,竟惹得好些人都跟着哭了起來!嘴裏叫着樊將軍,説一定要當面叩頭,感謝將軍不殺之恩的。後來聽説誰願意回家也可以回家時,有幾個士兵們站出來説:“樊將軍這樣的大恩大德,誰要再提回家的話,真他媽的不是人種啦!”
結果,幾百個士兵裏,竟沒有一個提出要回家的。有的説:“從家裏出來就是活不下去了,回去也沒有啥好的活路兒。”也有的説:“就是回去,不幾天還是要被人抓走。倒不如跟着樊將軍這樣大仁大義的將軍打天下,不僅能報司令的不殺之恩,興許還能熬個出頭之日的!”
樊老二看到這種情形,連自己也被感動得濕了眼睛。直到這時,他才算徹底悟出了雪如的高明之處來:毀滅一個人的肉體其實更容易些,可它絕不如征服一個人的心要高妙得多。征服一個人、一個羣體,遠遠超過打敗一個人、消滅一個羣體的意義和價值要高得多──不戰而武,不武而服,才真正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
樊將軍奪下山城之後,後來又曾失過一次城,並再次被少林寺派援兵收復了。如此,這些隊伍頻頻地你打進來、我退出去,城裏百姓竟也見怪不怪了。
樊將軍每次來山城,大多時間都要拉上雪如,或者請他巡察操練士兵,或是在一起打牌、説話兒。有時也拉上他,到少林寺去和妙興切磋一番武功。這段日子的好些兵力部署和意向,都是在這樣的場合議定下的。
這天一早,雪如按頭天樊大哥專門交待他的,穿上了發給他的那套長官服和馬靴,依約來到紅沙校場。
大老遠地,就看見樊大哥的幾位高級軍官正圍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黑色駿馬議論着什麼。眾人一看見他,一齊高聲招呼他過去。
“杜參議,你來看看——這匹馬怎麼樣?”
樊大哥一手拿着條馬鞭,一手拍着那匹全身黑亮如緞的戰馬問雪如。
雪如雖説不十分懂得相馬,可因平素時常騎馬、家中也餵了幾匹馬的緣故,倒也略知幾樣相馬的路數兒。他挽了挽袖子,仔細察看了一番馬的牙齒、四蹄、耳朵和形體,見此馬面相驍勇、額門堅毅,全身通黑油亮、無一點雜毛。再看馬的身架,胸脯寬厚、臀部滾圓,前腿筆直,後腿彎曲——所有良種馬的特徵,它幾乎全具備了。
最後,又看了毛的旋毛——這也是騎者最計較的一環。自古以來,戰馬最忌的就是兩眼下面各有一旋,那叫“滴淚旋”;其次就是正馬背上,若生一獨旋,人稱“馱屍旋”,也是騎者大忌;這匹馬的旋生得卻是甚好——馬臀左右,對稱各有一旋,這正是有名的“吉祥旋”,也有人稱為“將軍座”的。
雪如拍着馬鬃點頭讚道:“嗯!好馬!只不知是什麼地方的品種?”
樊大哥笑道:“嗬!老弟,我真沒有想到,你對相馬竟還有如此高的造詣啊!告訴你吧,這可是正宗的大清貴族“正黑旗”血統!”
眾人聽了皆笑了起來。
“來!你再騎上溜幾圈兒,看看跑得如何?”樊大哥説。
雪如挽了挽軍服的袖子,一面接過來樊大哥遞過來的馬鞭,一面笑道:“今兒在各位內行面前獻獻醜吧!”他先撫了撫馬背,爾後踩着馬鐙、抓住馬鞍,翻身一躍便跳上了馬背。接着,腳下馬靴一磕、馬繮一抖,坐下的黑駿馬立馬就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雪如騎在馬背上,只覺得耳畔風聲呼呼,大地從腳下奔馳而來。好馬果然不同呵!它彷彿與人之間有着一種默契,“達達”的蹄聲如疾雨擊鼓,飛馬奔馳,人就仿如在雲中飄飛一般,給人一種大酣暢、大自由的感覺!
如此,雪如在馬背上縱橫馳騁着,不知跑了多久才籲住了馬,翻身跳下馬背來。他一邊拍了拍馬背,嘴裏不住地讚歎着“果然一匹好馬啊!像一股黑旋風”!一邊就將繮繩遞給了樊大哥。
樊大哥笑道:“黑旋風?好!好一個響亮的名字!這匹馬就叫黑旋風吧!杜參議,我決定把黑旋風送給你啦!怎麼樣?你還看得上眼麼?”
雪如一聽,連忙推辭道:“不行不行!這怎麼可以?這樣名貴的一匹戰馬,你們行軍打仗的才最需要它!給了我,豈不辱沒了它?”
“誰説辱沒了它?那是它的福份!再説,你是我的高級參議官,怎麼着也算是半個軍人了。送你別的,還怕你也看不上眼呢!我看,你平時單就缺了一匹像樣的坐騎,所以才決定把它送給你的。”
雪如道:“這怎麼行?你們一圈兒都比我更需要它!”
站在一旁的幾位長官道:“嘿!我們一圈兒倒是個個都爭着想要它!只可惜,司令只認準了單送給你一人的。你也別推辭了,這馬今天是非你莫屬呵!”
老樊道:“老弟,這黑旋風現在已經是你的了。你看上看不上,今後再怎麼處理我就不管了。”
雪如一笑,愛憐倍至地摸了摸馬鬃、馬背,又撫了撫馬的額頭道:“噯!這可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啊!不過,若説心裏話,我覺得還真和它有點緣份。好吧,那我可就不謙讓了。你再想想,給了我可別後悔!”
樊大哥道:“好!這會兒你正好用得上它了,今兒咱們玩兒個馬上射擊。”一面説,一面就令一個衞兵遞上來一個黃嶄嶄的牛皮槍套。樊將軍接過來打開槍套釦子,從裏面掏出一把光澤四射的駁殼槍,拿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遞過來:“你原先使的那把德國二把盒子太笨了。這次我給你搞了一把新的,一同試試新吧!”
雪如笑道:“看來,樊大哥非要把我培訓成一名標準的軍人不可啊!”
眾人都道:“藝不壓身,這會兒又得了黑旋風,兩樣正好都派上用場了。你看見沒有——那邊樹杈上吊的小瓦罐兒,今兒誰擊中一個就是二十塊現大洋啊!”
雪如這才看見,在紅沙校場周圍的樹杈上,小燈籠似的吊着好些小瓦罐。説着,幾個軍官已各自跳上馬背,一邊打馬馳騁,一邊開始馬上射擊的練習了。
樊大哥和雪如坐在樹下的木椅上,一面看那些軍官們打馬射擊,一面和雪如講了些飛馬射擊的基本要領。
待那幾個長官退回來時,雪如便帶上手槍、跳上馬背。他一面打馬奔馳,一面打開保險,瞄準那些小瓦罐連連開槍射擊。幾圈下來,打了十幾槍,竟也射中了兩個瓦罐!
下得馬時,眾位長官都道:“嗬!杜參議,你再多來演練幾趟,司令的獎金恐怕得讓你一人拿光了。”
這時,一個衞兵過來報説:杜參議有個鄉下的堂叔,有事找到校場來了。
眾人一聽杜長官有客到了,趕忙令馬弁將馬接過去,都説:“還不趕快把老人家請過來?”一面説着,就一齊動手收拾樹下的桌子,將幾把椅子重新撣了撣、擺放整齊。雪如遠遠看見,原來是自己鄉下沒有出“五服”的豹子叔來了,趕忙一面叫着,一面緊走幾步,上前雙手攙着,扶到樹蔭下的椅子上坐下。
雪如見豹子叔穿着一件粗布的舊夾襖,一雙赤裸的大腳穿了一雙露着腳趾的鞋子。幾年不見,人看上去竟這般顯老了——一張臉擠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原來那紅臉膛的快活小夥子,竟成了眼下這蹙蹙巴巴的小老頭兒了。
雪如小時候常去鄉下玩,那時豹子叔還是個壯小夥子,二十多歲,天生一副快活性情,成日一副樂呵呵地。閒下來時,老愛帶着雪如到田野裏和山溝兒裏玩:抓蟈蟈、燒毛豆、掏小雀蛋兒、套野兔兒。最得意的拿手戲就是燒嫩玉蜀黍棒子——從田裏掰下來,才六七成熟的,帶着玉蜀黍皮兒撂進剛熄火的鍋灶洞裏,用沒有滅盡的灶灰埋好。停一陣子再扒開那火灰,在地上磕淨了皮上的草木灰,剝了焦乾的黍皮,露出裏面黃澄澄的、外焦裏甜的玉米棒子!誘人的玉米的香味兒便一下子撲散開了。那實在是世上最美味的點心啦!
可是,這才幾年不見,豹子叔怎麼説老就老了?屈指算算,才不過四十八九歲的人嘛!看樣子,豹子叔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兵燹匪亂的,這日子過得實在不松泛啊!
豹子叔見周圍站了一片虎勢勢的長官,個個都是掛槍帶刀的,腳下的馬靴亮得耀人眼,一時拘謹得不知該怎麼着才好了,一臉的惶然,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才是了。雪如這時又是叫叔,又是讓坐讓衞兵上茶。
豹子叔坐下以後,轉臉見一圈兒的人都站在那兒,心下不知人家這是敬他的禮數,忙又站起來説:“你們坐吧,我蹲慣了。”
雪如笑着,硬是把他又按在了板凳上,他這才勉強挨着板凳角兒坐了下來。雪如讓他喝茶。他畏畏葸葸地捧着茶水,掃了眾人一眼又放在桌上。把兩隻粗礪的大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擦着,彷彿自己的一雙手上沾有什麼髒灰似的。他看雪如這時穿着一套灰色呢料的軍官服,腳登一雙齊膝高的馬靴,人顯得又威武又英俊的,就問他什麼時候當的兵?
雪如笑説,他眼下還是在縣署混事。這幾天裏,因樊將軍人手忙,他先過來跟着當兩天的跟班兒小衙皂,吆喝個路、打個旗兒,混一口閒飯吃吃。
眾位軍官在一旁一聽,“撲哧”一聲都笑了出來。因知道雪如平素出手大方,慢説對自己本家叔了,就是對街坊鄰居乃至陌生的路人,從來都是不吝錢財的。這時都笑着戲謔道:“老叔啊,你可莫讓你這個侄子給哄住了!他是怕你老跟他討盤纏錢哩,你別信他,在俺這堆兒人裏面,除了那位留鬍子大將軍,就數你侄子掙的銀子最多啦!比起我們,不知他多拿了幾份的軍餉和俸祿呢!”
雪如齧着白亮的牙齒笑了起來,一邊就問豹子叔地裏收成怎樣?嬸子身子骨還鐵實麼?
豹子叔答説:“你嬸子還中,就是腰老犯病。今年夏季的收成不算賴,秋裏的苞谷長得也很好,紅薯收得也不少。”一面説着,一面就找自己來時擓的荊籃子,原來衞兵幫他放在一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了:“你看看,要不提收成我都忘了——咱山裏也沒有什麼主貴東西,這是你嬸子出門時叫我給你捎來的,臨來時才燒鍋專一煮的嫩苞谷。這會兒摸着還熱哩!大家夥兒都嚐嚐吧。”説着,豹子叔就顫顫巍巍地把那捂蓋得嚴嚴實實的籠布掀開,露出了下面大半籃子黃澄澄的煮玉米來。一時間,四處飄起了新玉米煮熟後的香味兒。
雪如一見是煮玉米,高興地説:“豹子叔,你還記得我好吃嫩玉米啊?”一邊就招呼眾人:“來來,夥計們,都來嚐嚐!樊大哥,我這個老叔種玉米可是個高手!你看看,這棒子又大、籽粒兒又飽。”
樊將軍接過去看了一番:“噯!如果年年都像這兩年的收成,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來,來,都來嚐嚐咱老叔家的苞谷!”
眾軍官也不客氣,紛紛走過來,一人拿起一穗兒便啃了起來。豹子叔見大家吃得香甜,臉上露出了一些滿足的笑來。
雪如一邊啃着玉米,一邊問堂哥跟前新添了個小子還是閨女?豹子叔喜眉笑眼地説這回終於添了個大胖小子。雪如問起了個什麼名字?豹子叔説叫個正年,意思是想着自添了這個小孫子,年年能像今年風調雨順好年景。
雪如點點頭,又問家裏有沒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雪如這樣問着,其實心內早已猜出了:這位老叔,若不是遇上什麼實在過不去的事兒,也不會在秋收大忙時節裏,趕這麼好幾十裏的山路進城來閒逛。
雪如這裏一問,豹子叔便噯了一聲,卻欲言又止。
雪如忙問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麼事?豹子叔用他那粗繭斑礪的手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論説,也沒有啥大事兒。莊子裏有個大户,相中了咱家裏那片靠着山泉的老地──那地呢,正好挨着他們家的老墳地。去年收了秋,他家覓了個風水先兒看了看,説滿山樑子只有咱家那塊地的地氣最旺。説如果能和他家的老祖墳連成片,將來後人裏面,輩輩都能出七品以上的大官兒。文人裏不僅能出貢生舉人,保不定還會出個京官兒、進士哩!
“打那兒起,他們家就四下裏託人説話兒,想讓咱家把那塊地賣給他,還説價錢可以任由着咱家要。不想要錢的話,想要地,用他家比咱家大的那塊肥地給咱換換也中,另外還可以再加點錢,再饒一頭牛也中。我沒敢願意。這裏的原由,二侄子你是知道的,這塊兒地不是咱祖上一輩一輩傳下來、傳了好幾輩兒的地麼?再就是,咱那塊兒地有一點別處沒有的好處,那就是天再澇、地再旱的年景,人家地裏打不出一升半鬥時,咱那地少説也能打出三兩斗的救命糧呵。就是為這點,他就是出的價再高,我也不想賣呀!”
雪如點點頭:“那是!老輩子傳下的祖業,又是塊旱澇保收的好田,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咋能説賣就賣?”
“誰説不是哩?誰知,就為這,他就三天兩晌午地找起茬子來。前幾天,説你堂嫂子沒滿月就從他家祖墳前過了,血光撲了他家的風水。其實你堂嫂子早就滿月好幾天了,這陣子地也不算忙,秋還沒熟透哩,地裏的活兒也就是刷刷玉蜀黍葉子、割割豆子不是?家裏有你堂哥,加上我這個壯勞力還有你嬸子、你妹子三四個人哩,不滿月咱也不敢用她下地呀?結果,幾個人先是逮着你堂哥打了一頓。又放出話説是讓給他家祭風水哩,説得一頭豬、一隻羊,再放一掛一千響的鞭炮,還得請個道士給破破晦氣!私下又捎信兒——如果把咱家那塊地賣給他家當墳地,啥事兒就兩清了。要不,從今往後,算是白想安穩了!
“唉!家裏一時半會兒的不是湊不出這一頭豬、一隻羊麼?我看這事兒,就是借錢,弄了豬羊,也不定就能利亮哩。人家叔伯弟兄十來個,聽説有個親戚還在外面當着啥官兒哩!這下真是惹不起也躲不了啦。我實在沒法子才來找你,想讓你從中間託個人情,能跟他家説和説和就説和説和。都是鄉里鄉親的,看看能不能光弄兩隻雞、一個豬頭祭祭算了?”
雪如一聽,臉都氣得變色了。還未等雪如開口説話,旁邊站着的幾個軍官早耐不住性子,滿嘴地日罵了起來:“我日它奶奶的,這是哪個賴種?也他孃的太欺負人啦!還讓杜參議説和説和給他弄兩隻雞?xx巴也不給他個丈人弄!欺負到咱爺兒們頭上來啦!杜大哥,這事兒你也甭管!俺當兵的怕什麼?乾的就是提溜着腦袋吃飯的活兒,管他馬王爺幾隻眼,先崩了他個龜孫去!”
雪如見弟兄們怒火中燒,反倒怕事情鬧大了,鄉里鄉親的不好收場,趕忙攔住説:“弟兄們,我看這事兒嚇唬他們一下也可以。千萬可不敢動真格的!想他也不過是個鄉下的土財主兒,仗着有些田地和人勢,在他那幾畝地界上逞個強梁亮罷了。略微嚇嚇膽兒就破了。切不可認真對着人開槍!”
樊將軍扶着腰間的手槍盒子:“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這些欺鄉霸裏的畜牲。媽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得教訓教訓它個賴種,叫他知道知道刀是鐵打的!不過,杜參議説得也對,別動真格的。真撂倒幾個,咱當兵倒好説,一拔腿就走了。可老叔因此和他們種下大仇,今後麻煩就大了!”
那些軍官們應了一聲,立馬就四處喊各自的衞兵牽馬來。校場裏,一時四處塵土飛揚,滿是跑步聲、馬蹄聲,真仿如臨戰一般了。
雪如在背靜無人處叫住豹子叔,從衣袋裏掏出一把大洋就往他的衣裳兜裏塞,豹子叔掙着、捂着自己的口袋,説什麼也不要。
雪如説:“叔,你別嫌少,我今兒出門時身上也沒多裝錢。這點兒權當我給俺小侄子添的喜歲錢,等我忙完了這段公務,再帶人去鄉下看望看望你和嬸子。別人見了,知道咱家後面有人有勢,以後誰也不敢再欺負你了。今後,不管遇上什麼委屈,你只管來找恁這個侄子就是了!”
豹子叔的眼睛立時就有些紅了,雪如心下禁不住就有些酸酸的難受起來:才幾年功夫?一個壯實快活的莊稼漢,硬是被歲月磨砥成了一點性子都沒有的枯縮老頭兒了。
一個衞兵牽過樊司令剛剛送給雪如的那匹“黑旋風”來,笑盈盈地請老叔上馬。又兩手扶着豹子叔踩着馬蹬上了馬背,又教他如何兩手緊抓住馬鞍子的前鐵圈,如何拉住馬繮等等。
因雪如知道這位豹子叔年輕時也騎過馬,所以心下倒也放心。雪如見豹子叔騎在馬背上,走好遠了,還一步三回頭地轉回臉來,戀戀不捨地看着雪如。
見他們一路吆吆喝喝、怒氣洶洶地一路去後,雪如心下卻又有些耽心起來,問樊大哥:“別鬧出什麼亂子來吧?”
樊將軍罵了一聲:“鳥!能亂到哪去?頂多槍走火!”又道:“其實,我的這羣兵裏,很多都是跟老叔一樣,因為在家受不了各種窩囊雜碎氣,最後連個説理的地方都摸不着門兒,才跑來當兵的!誰它孃的太太平平地,放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不過,願意拋家舍小成日跟槍子兒過不去的?都是逼上梁山的啊!”
雪如嘆嘆氣:“這正是官逼民反的道理!中國的百姓,其實能忍則忍,都是這麼着一天天忍着熬煎過日子的。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願背造反的名聲。這個老叔,我是最清楚的:他是個老實本份的人,一輩子膽小怕事、為人誠厚。長這麼大了,我還從來沒有聽説過他跟誰紅過臉、翻過臉。今兒這事兒,不是到了實在過不去的地步,他決不會跑來找我的。”
老樊説:“杜參議,你原先跟我説過的那個搞自治的事情,我看趁着這一陣日子還算平和,咱不妨先搞起來試試。像今兒這一類的事兒,天高皇帝遠的,若不是老叔來説,咱也不會知道。如果搞了自治,我們在各村都派了特派員,漫説有了其它什麼動靜,咱們一早就能察覺。就連那些土豪劣紳什麼的,自然也得收斂一點,恐怕也不敢這麼胡作非為了。”
在下面鄉鎮搞地方自治,是雪如好幾年以來的心願。前一段,因為忙着辦學校、辦實業,縣署也沒有那麼大的人員和實力。如今樊大哥既然也有這個心,縣署和他的隊伍聯合搞,實行起來恐怕就容易多了。雪如這時把自己醖釀好久的幾個想法對老樊説了一番,老樊立時就來了興致:“好!這兩天你先拿個方略出來,咱們大家在一起叨叨。定下來以後,我專門給你撥一個連的兵力,由你發令調用!”
雪如道:“我愁的就是人手不夠用。這回有你給我撐腰,我的底氣可就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