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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他与鱼牙子魏老六踏上堤岸,扭头向操舟的大汉说:“老三,等我半个时辰,你可以到前面徐店子里喝杯茶,别生事,知道吗?”

    老三一面系索,一面说:“头儿,放心啦,一大早街上鬼都没有几个,想生事也生不起来哪!”

    街对面便是小有名气的春风如意楼,规格据说是仿前朝秦淮十六楼的型式建造,酒菜贵得惊人,也十分精美,三间门面,后面有雅致的客厢。当华灯初上时,这里座无虚席,笙歌令人沉醉。

    门口,两个青衣大汉抱肘屹立,两双怪眼狠盯着他。

    他领先便走,哈哈一笑说:“你两个扮门神,可吓不倒我这小鬼,瞪什么?”

    “小王,你给我小心些,郑头很不高兴呢。”右首的大汉说。

    店堂空荡荡,店伙大概还没起床呢。一位小后生神秘地向他两招手,领他们登楼,进入一门厢房,然后悄悄带上房门退走。

    桌旁坐着三个人:负责镇淮桥以西一带治安的郑捕头郑雄。三山门城霜一带的吴巡捕吴起、和一个穿青袍国字脸膛的大汉。

    “哟!两位菩萨都在。”他在下首落坐,泰然自若不在乎地说:“不会是找我来喝酒的吧?魏老六十万火急把我从鱼市硬拖来应卯,我犯法了吗?”

    鱼牙子魏老六有点神不守舍,在另一张凳拘束地坐下。

    “不要耍嘴皮子逞能。”郑捕头不悦地说:“找你来当然有事,犯没犯法也由不了你。”

    “对,对,完全对。”他嘲弄地说:“我摘了那一个混球的脑袋,你高兴起来可以说我正当防卫,干得好。要是不高兴嘛,我吐口痰你也可以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打四十板屁股坐三天牢,还算是法外施仁从轻发落呢。”

    “不许胡闹!”吴巡捕作色叱喝。

    他的住处是吴巡捕的管辖区,不怕官只怕管,他当然得卖吴巡捕三分帐。

    “好,遵命。”他嘻皮笑脸地说:“老天爷,到底把我从十几里外拖来,就是为了我叫我不要胡闹吗?光棍眼中揉沙子,你们就开门见山敞开来说吧,虽然这里开门只能见到粉头。”

    “不可无礼。”郑捕头无可奈何地说:“我替你引见,见过和放的蔡巡检。”

    巡捕不是官,巡检却是正式的起码官,地位当然高一级。他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官,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蔡大人,你好。”他淡淡一笑:“算起来该是邻居,小的那些渔户,有时会到贵地江面打渔,请多照顾。”

    “好说好说。”蔡巡检居然相当客气:“蔡某这次前来贵地,特地请郑巡捕将你送来会晤。”

    “蔡大人客气,不敢当请字,但不知……”

    “我知道你对和州至贵地这段江面很熟,所以专诚前来请教。”

    “小的不胜荣幸。”

    “十天前,敝地乌江镇江面,出了一件劫船杀人越货血案,已查出是贼首刘化所为。刘贼有个姘妇住在对岸的江浦县,很可能逃到这一带潜伏。你对这一带熟悉,所以请你提供那伙水贼可能潜伏藏匿处所有的线索。”

    “蔡大人何不去找南捕通判陈大人?府南匪情他了如指掌。如果想查燕子矶以东的线索,可找北捕通判朱大人。”他一口气明显的拒绝对方的请求:“郑捕头是知道的,小的从不与水贼打交道,有贼的地方就有是非,我可不愿郑捕头和吴爷天天上我那儿去找麻烦。很抱歉,小的真不知道刘化藏匿的地方,真的。”

    “国华。”郑捕头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你就别在我面前耍花枪了,你明知道咱们南、北两位通判,连他们衙门里有几个人都不清楚。蔡大人是我的好朋友,冲兄弟薄面,帮帮忙好不好?我知道你行。”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点线索。”他点点头道:“被劫的人是何来路?”

    “和州的和户殷实人家,得罪了州城的周举人周爷子,不得已迁居避祸。”蔡巡检怒形于色地说:“船发当天便遭了横祸,一家六口无一幸存,四位船夫三死一重伤,重伤的跳水逃得性命报案。这是买通盗贼屠杀仇家的恶毒阴谋。周举人本来就是一个鱼肉乡里的狗东西。”

    “你无奈他何?”蔡巡检苦笑:“官绅狼狈为奸,我一个小小巡检算得了什么?所以我发誓要活捉刘贼,这样才能要那个周举人下十八层地狱,帮我,老弟。”

    “郑头,你认识雍老雄?”他向郑捕头问。

    “你是说高桥门的雍老雄?”郑捕头反问。

    “对。”

    “那小痞棍前天才出狱,酗酒打架伤人关了七天。”

    “所以你们才不注意他。”他笑笑说:“下午带三二十个人,带弓箭、先围上再破门,堵死那后院的地盘,不要让他知道,回去好好准备吧。”

    “谢谢你,老弟,在下深领盛情。”蔡巡检拳为礼:“老弟下次渔船到和州,千万抽空赏光到我那儿喝两杯,在下洁樽以待。”

    “谢谢,有空一定去叨扰大人一顿酒食。”他喝干了杯中茶,向门伸手:“诸位公忙,请吧。小的不能和你们走在一起,免惹是非。”

    送走了三位公人和鱼牙子,他侧耳凝神倾听片刻,眼中冷电一闪即逝:悄然站起,无声无息地开门外出。

    走道空阒无人,右邻的厢房静悄悄,房门紧闭。

    他贴在邻房的门旁,片刻,房门一寸寸地拉开。

    他的右手,按上了房门,轻轻一推。

    房门像被万斤重物所撞,凶猛地内移,他一闪而入。

    一名青衣大汉,撞昏在房中央。

    他掩上房门,俯身伸手在大汉光溜溜的天灵盖上按了一掌,出房带上门走门了。自始至终,除了房门撞中大汉发出一声闷响外,干净利落不着痕迹。

    出了店,他向左首不远处老徐的徐家茶肆眺望。街上有不少行人,徐家茶肆门口人声嘈杂。

    他脚下一紧,排开人丛进入店堂,一名店伙叫:“王小哥,快到上面去,李三哥被人打惨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梯口,跨人楼门,便看到划船的老三,被两名大汉左右夹住,让另两名大汉痛打,拳头打在胸膛上如击败革,李老三口鼻流血,快昏过去了。

    四大汉看到了他,一个欣然叫:“好哇,你也来了,今天让你快活快活。”

    两名大汉左右齐上,饿虎扑羊势若奔牛。

    他冷哼一声,大步抢入,双手左右一分,两大汉狂叫一声,向左右飞跌。

    挟住李老三的两个人,丢下李老三,一个抄起一张长凳,砰一声扫在他的左胁腰,力道凶猛。

    他被击退了三四步,身形踉踉,另一名大汉乘机扑到,一拳捣在他的小腹上。

    按理,那一长凳足以打断一个人的腰杆,这一拳也可能令内腑崩裂。但他并未倒下,左手一伸,便抓住正攻出第二拳那位大汉的发辫根,向下一掀,右膝上抬,卟一声撞在大汉的下颚上。

    嗯一声闷叫,大汉仰面便倒。

    使凳的大汉追到,却被同伴后倒的身躯所挡住,没料到国华仍能灵活地从同伴身侧切入,脚下一虚,被国华伸来的左脚,钩住了右脚后跟,死抓住长凳仰面便倒。

    先前被拨飞的两名大汉已经爬起来了,立即扑上,三个人拳来脚往,打成一团。

    下颚被膝盖撞中的人,满口流血爬不起来了。

    被脚钩倒的大汉,右踝骨脱了臼,虽然能站起,但已无法加人群殴了。

    两打一,拳脚交加乱成一团,你来我往疯子般一记还一记,一拳一着肉相当惊人。

    四周的五六名店伙,既不喝彩也不助威,看得正有劲。

    如果四大汉不是先倒了两个,四打一国华必吃亏。

    楼梯一阵响,奔上两个体面的中年人,一个迅速插入,大喝一声双手一分。

    缠斗中的三个人,分向三方暴退。

    “住手!”中年人大喝:“你们在搞什么!”

    国华扶起李老三,抹掉额上的大汗,向中年人说:“神拳怪掌张五爷,四打一,很好很好,咱们走着瞧,有种的城外见,今天在下栽了。”

    四打一,四大汉有两个受伤,他也有一个人被打得脸孔走了样,谁也没占便宜。

    “等一等。”神掌怪拳张五爷拦住了他:“人不能不讲理,我要问清楚是谁惹的事。如果我的人错了,我向你赔礼赔医药费……”

    “四打一,谁错了你心里明白。”他抢着说:“咱们后会有期,那儿见那儿算。”

    他扶了李老三,夺门而走。

    茶肆门口,满天花雨背手而立,目送国华掺扶着李老三走向泊舟处。在这里,这位江湖怪杰是个陌生人。

    “这些泼皮,真是无可救药。”身旁一位中年人摇头叹息,似有无穷感慨。

    “对,真是无可救药。”满天花雨深感同意:“可幸的是,杀人放火结伙造反没有他们的份,他们只是一些无足轻重,招摇撞骗酗酒打架斗气寻仇的泼皮,官府对这种人,根本懒得过问。”

    “那位神拳怪掌,可是钩鱼巷一带,莺莺燕燕的保护神。”中年人说:“也是个告密者。”

    “哈哈哈……”满天花雨狂笑,扭头走了。

    王国华的小舟离开不久,春风如意楼一阵大乱。据说,楼上出了人命,一个泼皮死在无人的空房内。

    春风如意楼出了人命,当然与徐家茶肆的殴斗无关。

    小舟划出西水门,后面跟来了一艘小艇。

    王国华停下桨,舟泊城河南岸,低声问:“老三,支撑得住吗?”

    老三挣扎着站起,点点头苦笑。

    “头儿,你的灵丹真是神乎其神,推拿的手法也真有鬼,还有一些隐痛而已,不要紧啦!怎么在此地泊舟?”老三问。

    “我回家看看,你如果你撑得住,把船划走,明天见。”

    “放心啦!当然撑得住。”

    “那就好。”他跳上岸,走上西行的大道。

    这里本来就是一条街,是仕女们出城至莫愁湖游春,至白鹭州踏青的大道。大清定鼎后不久,城外成了新迁户的安置区,一度成为秦淮河风化区的延伸地段。湖南岸至白鸳州中山王的东府花园,迈出美女如云的风月胜境。

    三十年前一场大火,把这一带的乡阁妆楼烧成一片焦土,迄今依然无人前来建屋安居。

    王国华的父亲,就是火灾后不久前来买地安居的人。

    这是一条小石子路,弯弯曲曲绕过一些池塘,溪流,两侧全是丈高的青翠芦苇,鲜绿的杨和柳,间或可看到一二户人家,鬼才相信这里曾经是莺燕争辉的十里洋场。

    踏上小小的半里桥,后面的人赶上了。

    是两个满脸横向,穿了罩袍的中年人,脚下轻灵快捷,罩袍内藏有杀人家伙。

    “慢走!”阎长了吊客眉的中年人赶到叫:“在下有事请教。”

    他应声回身,惊讶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有事吗?两位好像不是本地人。”

    “对,外地人。小兄弟,贵姓大名呀?”

    “小姓王,王国华。两位是……”

    “你在春风如意楼门口,和那两个把门的巡捕打招呼,是不是去见三天前住进里面的巡捕老爷?”

    “这……”

    “不许说谎。”中年人沉叱。

    “是的,郑捕头派人找我去的。”他沉静地承认。

    “找你有何贵干?”

    “我不知道呀,我可是个本份的人,从没与水贼往来,也不敢管官与贼的事。”

    “你说谎。”中年人声色俱厉:“在下已经问过店左右的人,知道你是江东门的泼皮,江心洲渔户的头儿,蔡巡检找你,你一定知道一些什么风声。哼!你如果不合作,在下要你生死两难。”

    “哦!你认识蔡巡检。”他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你是和洲江面劫船杀人灭口的贼人之一了。”

    “闭上你的臭嘴!”

    “其他的人,必然仍然躲在雍老雄家的后院地窑里罗,躲在蔡巡检邻房作眼线的人,也是你的同党了。”

    “咦!你……你知道得很多。”

    “对,知道得很多。你,你是扬州的三孽蛟之一的闹海蛟程开,满手血腥抢劫从不留活口的无耻水贼。在下最瞧不起你们这种不讲道义的血腥孽者,所以假手官府之力要你们的老命。血手刘化很了得,但决难在廿把强弓下保全老命。我正担心你可能漏网,没料到你却送上门来了。”

    “咦!你怎知道在下的名号?怎知道咱们作案的事?”闹海蛟变色间,手探入罩袍内:

    “好家伙,你一个脚不出乡的渔夫,竟然比老江湖更精明,消息更灵通,决不是什么打渔的泼皮,阁下,亮名号。”

    “在下真姓王,名国华。”他阴阴一笑:“在下引你们来,主要是此地四野无人,河下淤泥深有两丈,尸体沉下去,一年半载就了无痕迹,没有人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正如你们屠杀和州逃命的那一家可怜虫一样死无对证。阁下,你两人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闹海蛟疑问道。

    “还来得及向上苍祷告,忏悔你们一生所作的人神共愤的罪孽。”他站得笔直,似乎毫无戒心:“你行劫杀人,与我无关,但为了土豪劣绅几个血腥钱,而昧着良心残杀无辜,你得死!即使蔡巡检不来找你们,这两天我也会去找你们的,昨晚在下派至和州查底细的人回来了,在下已经完全知道血案的底细。”

    “哈哈哈!”闹海蛟仰天狂笑,笑完又说:“我闹海蛟横行大江南北三十年,护手钩下从没碰上敌手,早年的宇内五杰名震江湖,号称武林十大高手之五,也在程某手下讨不了好。哈哈!你一个乡野蠢渔夫,居然敢说出这种大话来,真是不知死活。”

    “我知道你很了得,你的龟甲功刀剑不伤,禁得起千斤巨锤撞击,双手可生裂鲸蛟,在水下只手可覆五百斛巨舟,真了得,名列三孽蛟之首。”

    “看来,在下的一切底细你全都知道了,在下岂能轻视你?只好亮兵刀毙你罗。”闹海蛟郑重地说,手一伸,手中多了一把一尺八寸的青蓝色、冷芒似电的短护手钩。

    这种钩构造相当特殊,前面有寸半锋尖,钩的孤度甚大,可当作钩木料的手色,没开内刃,所以不会割裂钩住人物。护手成覆碗形,可完全护住手部,重量不轻。

    另一名中年人,也撤出一把窄锋匕首。

    “你那护手钩钩柄内,藏了一枚扁鱼梭。”他紧了紧腰带:“在水中可弹出八尺,陆上可击中三丈外的人,你人阴毒,暗器也阴毒……”

    话未完,闹海蛟突然出其不意挥钩进,钩尖快通电闪,“灵蛇吐信”当胸便点,直指心坎要害,认位奇准,算准了必可一击毙命。

    他仰面便倒,神乎其神,背未着地,右靴尖已踢中闹海蛟的右手脉门。

    手钩脱手而飞,飞上半天,掉入河心去了。

    这瞬间,使匕首的中年人从侧方超越扑到,匕首下扎,要他的老命。

    他躺在地上,虎腰一扭,匕首扎空,他的左手竟然扣住了对方握匕的手往下一带,右手起处,奇准地扣住了对方的咽喉一扣一带掀,将对方掀倒,自己也一滚而起,灵活万分快速绝伦。

    闹海蛟恰好扑到,短兵相接。

    “噗噗噗!”三记重掌结实地劈中他的左右颈根。

    闹海蛟双手有千斤力道,而且练了龟甲功,这三掌下去,磨盘大石也会被劈开。

    他却屹立如山,甚至连身躯也不曾撼动。

    “我在试你的掌力。”他裂嘴一笑:“听说你一掌可以劈断尺二径粗的桅杆,唔!你没唬人,真可劈断尺二径的桅杆。”

    闹海蚊脸色灰败,如见鬼魅般往后退。

    “你……你是铁……铁打的?你……你到……到底是……是谁?”

    他探手入怀,掏出一张方纸,展开后,是一张卖鱼的收据。他双手灵巧地一阵撕拉,顷刻便撕出一个图案,迎风向对方一亮。

    是一头尖头大尾,尖耳,长了一双翅膀的狐狸,居然神似,一看就知道是狐狸,不是猫犬。

    “飞天狐……”闹海蛟用不似人声的嗓音号。

    他斯碎飞狐图案,虎目中冷电乍现,冷冷一笑,向前举步接近。

    最近十年来,江湖出现了一位最神秘,最不可思议的神奇怪杰,官府的档案中,称之为神秘江洋大盗飞天狐。

    这人专劫为富不仁的豪绅,和暴虐贪赃枉法的汉满官吏,但伤人而不杀人,杀人则决不劫财。

    作案的地方,散布在大河两岸与山东京师一带,甚至偶尔远及奉天。

    每年,他作案两至三次。在作案的现场,他照例留下他的信记,一只纸剪的飞狐,或刻在壁上的飞狐图案。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十年来,没听说有谁见过这位江洋大盗的真面目。

    据受害的人说,那是一个脸黑如鬼不易看到来去的人,脸形像狐也像犬,反正不像是人。

    江湖朋友也熟知这位怪杰,有不少横行霸道的武林袅雄,不明不白地死去或受伤,尸体照例留下一只纸剪飞狐或手刻的图案。

    因此,些心中有鬼的大豪,把飞天狐视作洪水猛兽,也恨之如骨,把他看成瘟神厉鬼。

    至于那些真正的武林正义之士,从没受到飞天狐的骚扰。

    因此,有人认为他必定是某一位武林奇侠,掩去本来面目替天行道,以致当今一些艺臻化境的武林高手名宿,不断受到官府的调查、讯问,也不时受到黑道大豪的试探、怀疑,弄得不胜其烦,有苦说不出。

    尤其是武当高弟,以轻功享誉江湖的飞燕俞飞,整整被官府派人监视了五年之久,几乎连他与妻子上床也难逃监视者的耳目。

    据传说,雍正大帝在世期间,曾派了不少血滴子搜寻他的下落,最后不得不放弃追寻。

    闹海蛟知道跑不了,跑不了只好拼命,一咬牙,不退了,等飞天狐来至切近,大喝一声,“黑虎偷心”奋全力一拳捣出,力道如山,铁拳如电。

    飞天狐上盘手一翻一抖,闹海蛟狂叫一声,砰一声大震,前空翻背部着地,摔了个眼冒金星,天昏地黑,气散功消,浑身的骨头像被摔散了。

    已没有爬的机会了,顶门挨了一脚,手脚一阵痉挛,慢慢停止了呼吸。

    次日傍晚时分,龙江关南面的揖江门。

    揖江门与江东门,都是从前外城的城门。

    外城已经废了一两百年,但仍可看到过去璀璨辉煌的遗痕。

    这里,是一处小市集,一条小街连结着仪凤门与龙江关的大街。这里,正是三教九流伸张猎爪的猎食场。

    儿子长大了,有他自己的天下。王国华平时很少回家,大多数时间皆留在江心州的渔船上。

    要是渔船不远走上下江,他会经常到此地来消遣,这里有他的朋友,水陆朋友都有。

    永乐居,是这条小街颇有名气的小食店,店里不但有上好的竹叶青和花雕,更有来自徐沛的高梁,酒徒们趋之若骛,酒酣耳热之际,难免不时发生一些小麻烦。

    好在永乐居的前面有座大广场,南首也有一座夜间可设茶座的大院子,有麻烦可在这两处地方解决。

    店堂二十余张桌面,已有九成座。王国华与三位壮实的大汉子,占了近南窗的一副座头,杯盘狼藉,都有了六七分酒意。

    上首敞开胸襟的露胸大汉,是龙江关有名的拼命三郎杨兴,以粗扩大胆悍勇著名的地棍头儿。

    这位仁兄由于头发长得稀稀疏疏,而且天生的秃额,前面不用剃十分方便。但后脑壳发少稀薄,起辫来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编成一根小小的猪尾巴,的确令人忍不住掩口而笑。

    如果有人不识相敢当面笑给他看,将是一场灾祸。

    “小兄弟,你听说过南郊高桥镇的事吗?”拼命三郎向国华问,顺手将一尾凤尾虾丢入血盆大口中:“昨天下午的事。”

    “不知道,什么事?闹瘟疫吗?”他装糊涂、自己斟酒:“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杨三哥,听说赵东主上次赚了一二千两银子,发了大财,没错吧?”

    “没错。”拼命三郎果然忘了自己的话题:“老实说,如果有海舶,我也想跑通州、海门,海产可赚三倍利。”头往国华耳边一靠,语音放低:“装是百十斗白土,一辈子吃用不尽了。怎么,有兴趣?”

    白土,指盐,南通至年轻城一带海岸出产的盐,俗称淮盐或吴盐,是煮出来的,因为海水淡,晒不出盐来。”

    煮出来的盐细小,晶莹,洁白,是全国品质最佳的盐,在私盐贩子口中,称白土,价格比粗盐贵一倍以上。”

    “没兴趣,风险太大,而且我外行。”他一口拒绝:“海禁已开,我想出海见识见识。”

    “这个……”

    “过些日子,我想去找赵东主谈谈,问问有关出海的事,能出海开开眼界,不虚此生。”

    “这么说来,你又将有一段时间离开金陵了。”拼命三郎拍拍他的肩膀:“你年轻,真该多到外面闯了。兄弟,说真的,你也不小了,怎么一直就拒绝成家?再替你引见一位吃水饭的朋友,他有一位白白净净的闺女,有意思吗?”

    “算了,三哥。”他苦笑:“你知道,我这种人出生人死风里来浪里去的人,谁知道哪一天会被龙王爷召去做驸马,到头来害了人家的大闺女,那是极不公平的事。”

    “你才算了吧。江上风险,难道你就不知道改行?你老爹那座桃园,光算地也值上三两千银子,你不能放下鱼叉抡锄头?我知道你是个孝子,可是我就不明白你为何不回家守在你爹膝下,娶个老婆替你爹添几个孙儿女。”拼命三郎说得相当诚恳:“你不能学我,你那几手花拳绣腿,学亡命也决不可能出人头地,这样下去终非了局,兄弟。”

    “三哥,我会记住你的话。”他动情地说,大拇指往肩后一指:“认得那位仁兄吗?眼生得很?”

    角落那一桌,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大牯牛似的中年大汉,一手握了酒碗,一手抓了一条鸭腿,大口酒大口肉,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早几天来的水客,住在高升客栈。”拼命三郎扫了一眼说:“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同伴,好像叫曹甲。我正在留意他,猜想可能是上江来的江湖人物,而且不是等闲之辈,但看不出成名人物的风标气概。”

    “不要去招惹这些闯道的人,三哥。”他喝干了杯中酒推箸而起:“天色不早,我得走了,晚上恐怕还要出去干活。”

    小码头在趋势尽头,一出栅口便是土堤,十余艘小艇静静地系在码头上。

    天刚黑,码头静悄悄,小河浑浊的水流过镇西,汇入辽阔奔腾的大江。

    走近自己的小艇,他怔住了,艇中段隆重起一个黑暗的物体,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喂!你在做什么?”他大声问。

    原来是一个人,蜷缩在舟中缩成一团,听到他的叫声,蠕动了几下伏得更低,无声无息。

    这种作为交通船的小艇,没设有舱蓬。附近数十里溪河纵横交错,以船代步最为方便,所以这种艇为数甚多。

    镇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正向栅口奔跑。

    他跨下小艇,俯身伸手便抓,手触及包头的布帕。

    “哎呀……”蜷伏的人惊叫。

    他一惊,赶忙缩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虽则惊惶尖锐,但仍然锐耳。

    “你怎么啦?”他讶然问。

    他看到对方抬起的脸庞了,虽然天太黑看不清面貌,但白白的肌肤已说明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请……请带……带我离开这里……!”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哀求。

    “为什么?”他察看系索和搁着的浆:“你想偷我的船,索结几乎被你解开了,而且好像会架桨。”

    “求求你……”

    “你有了困难?你要到何处去?

    “只要离……离开这里……”

    岸上,突然传来打雷似的叫声:“你哪里都不能去,贱人,你还不给我爬上来?”

    “我……我不!我……”女人惊惶地尖叫。

    岸上有两个魁梧的人影,一个哼了一声,走近举步要下船。

    国华伸手虚拦,阻止对方下船。

    “且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不关你的事,不然,你将因揭带的罪名坐牢。”那人粗声粗气地说:“那是在下花了廿两银子买来的奴婢,这是她第二次逃跑了,饶她不得。”

    “他撒谎!”女人尖叫:“我是从池州到金陵来投亲的,在客船上被他们拐至另一艘船上,带来此地软禁。他们还有一个土匪似的畜生,打得我好苦,说要把我卖到什么楼。”

    “胡说八道!”那人怒骂:“贱人,你的卖身契还在曹爷手上。你知道逃奴该受的惩罚吗?哼!”

    “你们各说各有理。”他摇头苦笑:“姑娘,你跟他们走吧。如果你真是被他们掳来的,到前在有人的地方再大叫救命,必定有街坊里正替你主持公道的,在这里无法解决问题,我陪你走一趟好不好?”

    曹爷,他想起在食店中,拼命三郎所说的曹申。

    “这……”女人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挣扎着站起。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面貌,瓜子脸,白白净净的,轮廓分明,好秀丽的年轻小姑娘。

    姑娘双手紧抱住怀中的小包裹,战栗着举步。他忍不住伸手相扶,挽着姑娘的背部踏上码头。

    “爷……爷台,该……该叫救命了吗?”姑娘畏缩地问,拼命往怀里躲,躲避虎视眈眈的两个大汉。

    “还早呢。”他温言相慰:“不要怕,到了镇上听我招呼,我就领人到孙保正家里走一趟。”

    “谢谢大爷……”姑娘无限感激地道谢。

    “你是本地人?”大汉问:“所以你知道孙保正……”

    话未完,砰一声响,大汉一拳捣在他的左助下。

    先动手的人,必定是情急理亏的一方。

    大汉这一拳。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噗!”他顺势一肘撞在大汉的右肩窝上。

    大汉禁不得重击,连退了三步。

    另一名大汉及时扑到,长拳攻门面,短冲拳攻小腹,发疯似的连攻八拳之多,拳风虎虎,力道如山。

    他推开小姑娘,双盘手上拨下挑,双脚不离原地立地生根,奇快地拆散了对方狂风暴雨似的八记重拳,最后抓住好机会回敬,一掌劈在对方的颈根上,把大汉劈得踉跄倒退四五步,几乎失足跌倒。

    另一名大汉到了,拳出“猛虎出山”,劲道加重了两倍,内劲浑雄已极,真力直贯内腑。

    他必须保护小姑娘,因此不能退,立稳马步从容应付,见招化招不时还以颜色,刹那间的接触,击中大汉三拳两掌之多,瓦解了大汉一切狂野的攻势。

    他感到有点不对,两大汉似乎禁受得起重掌的打击,攻击的劲道愈来愈重,不像是闯江湖的骗棍泼皮呢。

    这可把他难住了,如果不掏出真才实学,想胜这两个家伙势难如愿。可是,此时此地,他决不能暴露自己身怀绝学的任何形迹。

    他一咬牙,将手脚略为放快些,出招的劲道不再增加,全凭技巧与对方周旋。

    攻招的拳掌一加快,两大汉便有点支持不住了,他指东打西攻偏门,避实击虚记记抢攻要害,把快攻的要诀发挥得淋漓尽致,占了绝对优势。

    两大汉此仆彼起,气息渐粗,有点转动不灵了。最后一声冷叱,已先后被击倒六次的一名大汉,右腿弯被他一脚扫中,第七次倒地,隆重然有声像是倒了一座山。

    接着,他切入加一名大汉的左侧,左肘起处,噗一声正中胁助,扭身又一是拳,重重地击在对方的左耳门上,力道奇重。

    大汉倒了,先前被击倒的大汉还未完全站稳,又被他一脚踢翻在地,两个人都起不来了。

    他扭头一看,小姑娘失了踪。

    小姑娘决不会沿堤岸向郊外跑,必定是逃入镇内了。他丢下两大汉,奔入栅门。

    夜市刚张,镇上热闹得很,从龙江关码头来寻乐的水客多得很,小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到何处去找一个惊弓之鸟?他心中暗暗叫苦。

    他失望地回到码头,两个大汉已经不见了。最后,他去找拼命三郎,得到消息是:那叫曹申的三个人已经走了。

    据店家提供的消息,三个家伙的确在北面的鸿兴客栈,只要了一间上房,由一名妇人领着一位村姑投宿,早上女人已平白失了踪。

    次日一早,他出现在聚宝门外的老店马祥兴的店堂中。

    这家古老的清真馆,东主已经不是三百余年前的马祥兴后裔所经营,但声誉依然不衰,名菜美人肝依然名传遐迩。

    马祥兴的店面十分广阔,门外绿野葱茏,令人心旷神恰。一大早,店堂中冷清清,却有一桌三个人兴高采烈的吃早点。

    他大踏步进入店堂,安坐在上首的神拳怪掌张五爷脸色一变,沉声道:“小兄弟,你知道你不该来吗?”

    “我知道。”他拖出长凳在下首落坐:“这是你五爷的地盘,你这两位保镖胳膊上可以跑马,拳头上可以站人,向你讨公道,绝对讨不了好。”

    “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下不是来向你讨公道的,反正来日方长,我会慢慢把你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一摆平的,我不急。”他泰然自若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用的手段一定绝对公平。”

    “小兄弟,冤家直解不宜结。”神拳怪掌居然对他相当客气:“弟兄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本来是平常的事,好在没出人命,道个歉意思意思也就算了,何必结冤家彼此伤了和气?小兄弟……”

    “这样吧,给我一点消息,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好了,五爷意下如何?”

    “这……好,一言为定,你要知道的是……”

    “五爷可认识一个曹申的上江人?”

    “听说过,哦!你问他……”

    “这人目下在何处?他还有几个男女手下。”

    “可能已经走了。”神拳怪掌说:“前天他来菡香馆找簪玉老六,说好了留下一位叫柳依依的十六岁小姑娘,身价是八十两银子。但当天人并未送来,昨晚午夜时分方将人送到,拿了银子就走啦!”

    “那位小姑娘昨晚出堂会了?”

    “别外行啦!小兄弟。”神拳怪掌笑道:“簪玉老六可是秦淮处屈一指的老妖狐,她那一套可是中规中矩的呢。今早听人说,那位小姑娘出落得国色天香。据簪玉老六说,她保证在一年半载之后,柳姑娘将压下上一代的秦淮四大名花。也许,她将是另一个倾国倾城的陈圆圆。”

    “听说她也会舞文弄墨。”一名保镖邪笑着说:“簪王老六已决定替她取名为柳香君。

    也许会有另一位才子,替他写一本无曲续桃花扇呢!哈哈……”

    “小兄弟,你怎知曹申的事?”神拳怪掌问。

    “是有关前天下午高桥镇雍老雄的事。”他泰然地说:“我碰上了闹海蛟?”

    “闹海蛟程开!”神拳怪掌几乎跳了起来,脸色大变:“他……他他……”

    “他是血手刘伦的撑腰人,漏了网。”

    “你……你是怎……怎么碰上他的?”

    “在龙江关码头。那个什么柳依依,是他手下一位弟兄的远亲。他揪住在下的辫子,恶狠狠地要在下给你传口信。”

    “给我传口信?这……”

    “对。他说,他这就回去召集弟兄,明火执仗大闹金陵城。假使你五爷胆敢不将柳依依释放的话,秦淮河将成为血池地狱。”

    “我的天!”神拳怪掌虚脱地叫。

    “不要叫天,天老爷帮不上你的忙,除非你能说动簪玉老六。释放柳姑娘撕破卖身契恢复她的自由。我要的消息已经知道了,口信也传到了,告辞。”

    “请等一等……”

    “不能等。”他摆摆手:“姓曹的是上江的贱王八,我正要找他,昨晚他逃离高升客栈,再晚些便会被他漏网啦。”

    说完,他大踏步出店,在店门外,他听到神拳怪掌惊惶万分地向两个保镖说:“快,进城去找簪玉老六,咱们的性命,全在她身上,千万别误事。”

    他淡淡一笑,脚下一紧。

    王家的桃园占地甚广,人钻进去难辨东南西北。门前一块!”场,两侧搭了瓜棚,屋侧种了菜;养了不少犬啄鸡鸭,其他全是桃树。

    这天近午时分,一阵犬吠,碎石子小径出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步入通向王家大门的小径。

    这位姑娘说美真美,瓜子脸,粉面桃腮,明眸皓齿,身材中等,刚发育完成的身段引人逻思。

    穿一袭青衣布裙,花帕包住一头如云青丝,挽了一个小包裹,畏畏缩缩缓缓而惊惶的神色,掩不住她绰约的风华,却令人平空生出三五分爱怜的感觉。

    叶二叔是个花甲老人,喝退了三头黄犬,颇感惊讶地问姑娘说:“小姑娘,别怕,狗不会咬你的,你是否迷了路?顺着大路就可以走到镇上,往东是进城的路。”

    “老伯。”姑娘怯生生地说:“请问,这里是不是王家桃园?”

    “是呀,姑娘你是……”

    “小女子姓柳,小名小依依,特地来求见王少爷。”

    “哦!原来是找少爷的。少爷不在家,大老远的来,姑娘进屋子里坐坐,可以见见老太爷。”

    “谢谢老伯。”

    厅堂内,王老爷正与一位长工在下棋。姑娘进得堂来,经叶二叔一引见,悲从中来纳头便拜,可把老人家弄得一头雾水。幸好慈眉善目的叶二婶,刚好出来为老太爷的茶盏添水,赶忙将姑娘扶起。

    “姑娘,你先坐下。”老太爷满腹疑惑地说:“孩子,你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要哭,也许老朽能替你作得了主,你是怎么找到此地的?”

    姑娘好不容易止住悲,将遭遇断续续地说出。

    她说她家祖籍河南,寄籍安徽池州,年前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得不前来金陵投奔一门远亲。

    远亲姓谷,早些年听说住在利济巷,没料到船抵太平府治舟,便被歹徒掳至另一艘船,带到金陵卖入勾栏院菡香馆……当然,她没漏掉揖江门镇南码头逃走被截回的故事。最后她说:“身入牢笼,小女子已是心胆俱裂肝肠寸断,正待觅机自尽,今晨却有了生路。鸨母将小女子唤出,当面毁了卖身契,而且给了十两银子,温言领小女子离开了那地方。

    “小女子不明就里,鸨母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如果无处投奔,可来江东门镇找王家少爷。小女子花了一两银子,请人带路到利济巷去找舍亲,却毫无结果,不得已只好前来投奔令郎。”

    “如果老朽所料不差,前天晚上救你而无结果的人,一定是小犬布下的伏棋。这样好了,你暂时在台下住,老朽派人去将小犬叫回来,命他替你打听舍亲的消息,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的。”

    “老伯成全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姑娘垂泪下拜,言谈举止赫然大家风范。

    既然小住,柳依依自告奋勇帮着叶二婶处理家务,做起事来十分勤快,而且下厨的手艺也令叶二婶刮目的相看。

    她不但人生得秀丽,举止更是温文有礼,名叫依依,确也像依人的小鸟,不到半天工夫,一家大小连长工在内,全对这位来历不明秀丽聪慧的小姑娘,产生无比怜惜和好感,她像一团柔和的春风,为这个缺少柔和的家,带来了春的气息。

    傍晚,国华匆匆赶回,立刻进行查访姑娘亲友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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