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一艘渔船自北而来,泊于海滩。
一眼望去,这艘船当真是奇形怪状,不成模样,说它是船,却像是个木筏,说它是木筏,却又偏偏有几分船的模样。
船身方方正正,竟是用成根大木材钉成的,连树皮都未刨光。船板上盖着个三角形的舱房,既似帐篷,又有些似房屋的模样,只有一张帆,却是平整宽大,坚固美观,与这艘船显得不大相称,仿佛似抢来的。
这艘船是七拼八凑,怪模怪样,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坚实稳定之感,似乎任凭大风大雨,也打它不散。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仰天卧在船帆下,四肢平平伸出,显得又长又大,看来直似条懒睡着的猛虎一般。
船还未靠岸,这条大汉便已翻身掠上,口打雷似的大喝一声,伸手一拉,便将这千百斤重的船拉上了浅滩。
他这一站将起来,直似座活生生的铁塔,当真是“腰大十围,背阔三停”。从头到脚,最少也有一丈多长,身上穿着套黑缎武士装,别人穿已是极为宽大,但穿在他身上,却是又紧又小,裤脚只能盖着膝盖,扣子更是无法完全扣上,看来又有九成是抢来的模样。
他身形虽然怕人,但面上浓眉大眼,狮鼻虎口,虽带着七分傻相,却倒也甚是讨人欢喜。
那么大一艘船,还似乎不够他伸展手脚,一站到岸上,立刻仰天伸了个懒腰,仅仅扣着的三粒扣子便又被蹦开了,露出毛茸茸黑铁般的胸膛。
雨势似已小了些,这大汉一步步走上海滩,目光东张西望,口中喃喃骂道:“兀娘贼,老子来了,那些毛贼怎的还不来?”伸手摸了摸肚子,又自四仰八叉躺丁下去,摸着肚子道:“饿了饿了,天上怎的不掉两个大馅饼下来,让老子吃饱了,好有力气厮杀。”
躺了半晌,他似是饿得实在受不住了,翻身而起,大步跑上了船,自舱中摸出一大块半生不熟、也不知是什么肉的东西,又摸出三四个已硬得铁也似的馍馍,兜在怀中,喃喃道:“兀娘贼,越等越饿了,干脆把明天的晚饭也吃了算数,今天若是被人打死,明天反正也吃不着了。”
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已塞了满嘴的肉。
突然间一个浪头卷来,海水白沫中竟似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随着浪潮卷上了沙滩。
那大汉摸了摸头,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大步赶去,一把提了起来,突然大呼道:“不得了,了不得,怎的大海也会生儿子了?”被海浪卷上沙滩的,竟是个身穿锦衣的童子,双手紧抱着一根木头,死也不放,牙关也咬得紧紧的,嘴唇发白,早已晕迷许久,亦不知是生是死。
只见那大汉口中狂呼着:“不得了,了不得……”撒手将那孩子抛了下去,撒腿就跑。
但跑了几步,突又停下脚步,喃喃道:“不对不对,大海的儿子,怎会被海水冲晕,嗯,这孩子必定是别的船上掉下来的……”又回头跑了过去,将
那孩子抱起,摸了摸胸口,咧嘴笑道:“不坏不坏,还有些气,死不了。”将那孩子伏在沙滩上,伸手在他背上按了几按。
那孩子呻吟一声,吐出了几口海水。
大汉欢呼一声,雀跃而起,手舞足蹈,又跳又蹦,大呼道:“活了!活了!”他救了别人性命,心里实是不胜之喜,连肚子饿都忘怀了,馍馍干肉撒了一地,他竟也未捡,抱着那孩子,大步奔上海滩,在那小小的身子上又拍又摸,不住唤道:“小小子,你活了,就该睁开眼睛来呀!”
那孩子终于睁开眼来,目光四望,面上现出惊骇之容,但瞬即回复平定,向那大汉微微而笑。
那大汉大喜道:“笑了笑了……小小子,你会说话么?”
那孩子点了点头。
大汉道:“会说话就说呀,你叫什么?”
那孩子呼了口气道:“我姓方,别人都叫我宝儿。”这孩子半分不假,竟是被那暴风雨吹落海水的方宝儿。
那大汉大笑道:“宝儿宝儿,果然是个小宝贝儿……你瞧瞧这小膀子小腿,跟我手指头差不多粗细。”
方宝儿呆呆地瞧着他,似是瞧得甚是有趣,眼珠子转了转,亦自问道:“大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道:“我姓牛,我爹爹从小叫我铁娃,但别人却总是叫我傻大个子,叫得我恼了,我就把他们塞进水沟里。”
方宝儿也不禁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劫后余生,虽然也在挂念着胡不愁、水天姬他们的生死,但转念一想:“我都未死,他们本事比我大得多,还会死么?”但想到一时间不能和他们相见,心里又不免有些难受。
但他终究年纪还小,孩子的心最是留不住忧虑,何况他一睁开眼便瞧见这么有趣的傻大个子,几声笑过,便不禁将烦恼抛开了。
牛铁娃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你爹爹呢?你个子又不大,又不怕将你家吃穷,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方宝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突又笑道:“你是怕把家里吃穷,才一个人跑出来的么?”
牛铁娃呵呵笑道:“小子你可真聪明,一猜就猜中。”
过了半晌,他又想起什么,张开大嘴笑道:“你找不着爹爹,我也生不出儿子,你不如就做我儿子吧!”
方宝儿一怔,眨了眨眼睛,道:“你可有老婆?”
牛铁娃嘻嘻笑道:“我老婆还在她娘的肚子里。”
方宝儿道:“你老婆都没有,就想收儿子,岂非笑死人了么?”
牛铁娃道:“莫非你有老婆不成?”
方宝儿道:“惭愧惭愧,只有一个。”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摇头叹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娶了媳妇,本事可真不小。”
方宝儿道:“说起本事,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牛铁娃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做兄弟吧!”
方宝儿道:“好,我是大哥,你是小弟。”
牛铁娃张大了嘴,笑得合不拢来。
方宝儿道:“小心些,莫笑断了肠子,还要我破开你肚子,一段段缝起来,那可费事得很。”
牛铁娃怔了一怔,双手立刻捂住肚子,果然不敢再笑了,但仍喘着气道:“你做我小弟,我都嫌你个子太小,还想做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听过,古人说学无大小,能者为师?”
牛铁娃道:“你别斯文,我可不懂。”
方宝儿道:“这句话就是说,不管年纪大小,只要学问大的,就可做那学问小的师父,我学问既比你大,本领又比你强,不做你师傅,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这大哥你是定要让给我做的。”
牛铁娃摸着头,讷讷道:“古人说的话,大概是不会错的了,但……但我一拳能把你打死,让你做大哥实在不服气。”
方宝儿道:“你只当力气比我大么?”
牛铁娃哈哈笑道:“我直到现在,还没见过气力比我大的;你瞧……”一拳打在地上,真被他打出个尺多深的沙坑。
方宝儿道:“嗯,也算不坏了……你再抓上一大把沙子,我看看你能不能将这把沙子抛人海里?”
牛铁娃大笑道:“十把沙子也行。”果然抓起把沙子,全力抛出,但沙子被海风一吹,哪里抛得远,倒有大半被风吹了回来,吹得牛铁娃一脸。牛铁娃双手揉着眼睛,呆了半晌,喃喃道:“怪了怪了!”
方宝儿道:“你瞧我的。”
牛铁娃大奇道:“你……你行?”
方宝儿笑道:“这么近不算本事,我再走远些。”大步走了几步,走到一片已被海水打湿的沙滩上,俯身抓了把湿沙,捏作一团,轻喝道:“你看!”抡臂一抛,那沙子黏成一团,直到数丈外才被风吹散,但那已是在海面上,沙子果然都落人海水里。
牛铁娃瞧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又合不拢来。
方宝儿笑道:“你服气了么?”
牛铁娃叹道:“服了服了。”
方宝儿道:“既然服了,还不快拜大哥。”
牛铁娃道:“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跪在地上,咚咚叩起头来。方宝儿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也回拜了几拜。两人既成兄弟,牛铁娃将方宝儿更是服侍得周到已极,将干肉馍馍拾起来,捡好的给宝儿吃了,又搬了块大石头过来,请宝儿坐下。
过了半晌,牛铁娃突然问道:“大哥,肚里的肠子可是真会笑断的么?”
他似已苦思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方宝儿正色道:“你若时常耻笑于人,肠子总有一日要被笑断的;若是真正大笑,倒也无妨。”
牛铁娃开颜笑道:“这下我可放心了,否则以后我整日担心肠子要断,
笑也不敢笑,那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方宝儿道:“你必定要笑的么?”
牛铁娃道:“我每日大笑三十次,小笑三百次,才有气力……”突然一跃而起,瞪眼瞧着海面。
方宝儿不由得也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一艘帆船破风而来,船身也显得有些残破,想必是昨夜暴风雨时,这艘船虽早已寻得避风之处,还是不免受些损害。要知道海湾原不宜停船,又恰巧正是昨夜暴风的风眼,五色帆船昨夜若是泊在这里,万万不致被风吹走。
牛铁娃喃喃道:“来了来了……”
方宝儿道:“这艘船上的人你认得么?”
牛铁娃道:“兀娘贼,谁认得他?这船上的人都是强盗,见我穷得没饭吃,也想拉我入伙。但我牛铁娃虽穷,骨头却硬,饿死也不做强盗……只是……”咧嘴一笑:“强盗的东西,我却要抢的,他们只要一落单,便少不得要被我揍上一顿,多多少少抢些东西来。”
方宝儿笑道:“你身上这套衣服想必也是抢来的了?”
牛铁娃道:“这些衣服、牛肉、馍馍、船上的帆,全都是抢来的,这才将毛贼们气疯了,今日约我来这里厮打。”
方宝儿道:“他们约你,你就来了?”
牛铁娃瞪眼道:“自然要来,不来岂非脓包?”
方宝儿叹道:“他们抓你不着,约你来这里,自然大有准备。他们人多势众,岂非要将你活活打死?”
牛铁娃想了一想,道:“打死也得来!”
只见船已靠岸,二十余条大汉手提花枪、鱼叉、分水刺、鬼头刀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跃下船来。
这些人虽是人多势众,但却似仍对牛铁娃有些畏惧,只是在远远的叫喊喝骂,不敢径直冲来。
当先一人大喝道:“傻大个儿,今日你若乖乖地投顺倒也罢了,否则大爷们将你砍成八块。”
牛铁娃怒骂迫:“放你娘的穷屁!”回头道:“大哥且在此坐坐,待我去和这群毛贼厮杀。”
方宝儿叹道:“你若定要打,就去吧,小心些了!”
牛铁娃道:“不妨事。”反手脱下衣服,精赤了上身,抓起块百多斤重的大石头,放步奔了过去。
群盗见他冲来,不敢怠慢,呼啸一声,竟排起个阵式。
一个蓬头大汉手提鬼头刀,“哇”的大喝一声,当先冲了过来,当头一刀,往牛铁娃劈下!
牛铁娃骂道:“兀娘贼!”只手一扬,将石头迎了上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竟被震得虎口进裂,钢刀也被震得飞上半空。牛铁娃哈哈笑道:“臭豆腐!”
忽然斜地一招花枪刺来,牛铁娃百忙中不及去挡,振腕将大石笔直掷出,反手一把,抓住了花枪。
但闻风声呼呼,那大石本有百多斤重,再加上这一掷之力,去势是何等惊人,群盗惊呼一声,四散逃开。
牛铁娃手腕──抖,就将花枪夺了过来。眼见群盗惊逃,牛铁娃不禁大是得意,咧嘴大笑道:“臭鸡蛋,去抱孩子吧,打什么鸟架?”将花枪泼风般抡起,虽然全无招式,但虎虎风生,声势端的吓人,谁若被他枪杆扫着一星半点,那当真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群盗哪敢进身,牛铁娃一过去,群盗立刻四下逃开。牛铁娃更是得意,口里臭豆腐、臭鸡蛋骂不绝口。
为首一条黑衣大汉喝道:“这傻小子虽然眼明手快,有些牛力,但却丝毫不会武功,照着咱们那法子打,准保将他收拾下来,莫怕他!”
群盗轰然响应,又有人喝道:“快宰了他,咱们好吃牛肉。”
牛铁娃怒喝一声,抡枪扑了上去,群盗还是远远逃开。牛铁娃脚步虽大,怎奈这些大汉竟都会些轻功,牛铁娃奔来奔去,也追人家不上。他跑得累了,方想歇歇,但花枪一住,别人刀枪鱼叉立刻没头没脑杀了过来。
牛铁娃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如此怎支持得住?
不到半个时辰,牛铁娃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个不小心,左股上就着了一叉,刺出了三个血淋淋的窟窿。
群盗大笑道:“看来红烧牛肉快进口了。”
牛铁娃越是暴怒,力气使得越快,越难持久。
突然间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
群盗都不禁被他这霹雳般喝声震得怔了一怔。
黑衣大汉道:“你可服了么?”
哪知牛铁娃竟乘着众人一怔时转身跑开去,口中大喝道:“臭贼们,不怕老子伏兵的就追过来吧!”
群盗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小子也会使诈,果然不敢去追,黑衣大汉道:“反正他也逃不了,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牛铁娃奔到宝儿面前,竟翻身拜倒。
方宝儿早已瞧得心惊胆战,此刻悄声道:“怎样?跑吧!”
牛铁娃喘着气道:“跑是不能跑的,但打也打不过了,看来铁娃今日难免要被臭贼们打死……”
说到这里,他一双环目中竟突然流下泪来,垂首道:“铁娃与大哥结拜一场,也没什么孝敬大哥,只有那艘船倒还结实,船上还有几斤牛肉,待铁娃先送大哥到船上,再和毛贼们拼命去。”
方宝儿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他年纪虽小,义气却不后人,当下大声道:“不行,你我既是兄弟,我怎能眼见你死,你死了我也是不活的了!”
牛铁娃想了想,突然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哥已娶了老婆,大哥若死了,嫂子岂非要做寡妇?”
方宝儿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你别怕,咱们都死不了的。”
他口中虽在安慰别人,心里又何尝不在害怕?
哪知牛铁娃听了,却突然喜动颜色,一个筋斗跃起,大笑道:“对了对了,大哥本事比我大,一定有法子。”
方宝儿突然灵机一动,果然想起了个法子。虽不知这法子是否有用,
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了,当下大声道:“你等着,我去将这群毛贼打发了。”竟站起身子,大步走了过去。
群盗俱是七尺大汉,方宝儿身高却不及五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此番走将过去,实有如羊人虎口一般。
牛铁娃却对他满怀信心,放声大呼道:“臭毛贼们,我大哥来了,你们等着送死吧1
群盗轰然大笑道:“这小鬼便是你大哥么?哈哈,过来过来,太爷们不一脚踢出你蛋黄才怪。”
方宝儿站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穷神恶煞般大汉中间,心里实在发慌,脚也有些发软,但却半步不退,反而壮起胆子,大喝道:“各位既都在海上讨生活,想必也都是寿天齐的属下?”
群盗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惊诧之色,那黑衣大汉厉声道:“你这小鬼怎会知道咱们瓢把子大名?”
方宝儿一听他们果然是“紫髯龙”属下,暗中又放了些心,冷笑道:“紫髯龙纪律森严,想不到也有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属下,竟然以多欺少,欺负单身客!难道你们竟都忘了,那打劫单身客的伙伴是如何死的?”他究竟年轻口嫩,此番一心想学江湖人的口吻,却学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群盗听在耳里,心下却更是惊诧,只因紫髯龙于东海之滨以门规处治了那劫了白衣人船只的头目之事,已是天下皆闻,此间群盗地位又在那头目之下,更早已将此事引为殷鉴,听了宝儿说话,暗中都不禁惴惴不安。黑衣大汉强笑道:“小朋友是何来历?不知可否见告?”
他口气已大是和缓,方宝儿却说得更凶,冷笑道:“你还不配问我来历,去叫寿天齐来说话。”
一条浓眉大汉目光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宝儿面上,此刻突然轻咯一声,脱口道:“我想起来了。”
群盗心中正在忐忑不安,听得这声轻呼,都凑过头去,悄声道:“你可是想起了这小鬼来历?”
那浓眉大汉道:“这……这位小友乃是五色帆船上的。”
群盗耸然变色,齐声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错了。”
浓眉大汉道:“绝不会错,那日紫衣侯与白衣人决战时,我曾远远瞧见他和紫衣侯在说话。”
在群盗眼中,能和紫衣侯说话的人,那身份当真是非同小可。群盗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各个都已面色大变,也不知是谁当先翻身拜倒,别的人哪敢怠慢,眨眼间便跪满了一地。
黑衣大汉拜地道:“小人们不知阁下来历,多有得罪,但望阁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们这一遭。”
这一来连宝儿都有些意外,只因他也不甚知道“五色帆船”中人在这些亡命之徒眼中身份竟然也如此尊贵。
牛铁娃见他过去三言两语,也未动手,连自己都打不过的这群大汉,竟对他服服贴贴,跪满一地,不禁更瞧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喜,鼓掌大笑道:“有本事,有本事,大哥端的有本事。”
方宝儿眼珠子一转,道:“今日之事倒也罢了,但你等日后若是见了我这兄弟时,又当如何?”
群盗轰然道:“日后小人们若是见着牛大爷,必定恭恭敬敬,牛大爷就算打咱们,咱们也不敢还手。”
牛铁娃直着眼睛骂道:“兀娘贼,你们不还手,牛大爷还会打么,这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群盗道:“是是,牛大爷说得是。”
方宝儿听得暗暗好笑,面上却板起脸,道:“你等日后若再以多欺小,我少不得要向寿天齐问个清楚!”
那黑衣大汉连声道:“是是,小人们再也不敢了。”
过了半晌,又道:“不知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方宝儿道:“没有……”
话犹未了,牛铁娃已大声道:“有的有的,还有吩咐。”
黑衣大汉道:“但请吩咐,小人们无不从命。”
牛铁娃大笑道:“将你们船上牛肉馍馍捡好的多多送些下来,待我请大哥好好吃上一顿。”
黑衣大汉道:“是!”众豪果然奔上船去,提了满满一大篓牛肉吃食,恭恭敬敬送了下来。
牛铁娃眼睛一瞪,道:“牛肉送来了,还不走?莫非你们又想吃回去—份不成?”
方宝儿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群豪听了这句话,有如蒙大赦—般,转眼间便走了个干净。
牛铁娃哈哈笑道:“好牛肉,好馍馍……不想今日非但没有送命,反捞来痛痛快快一顿大吃。”
这一日两人果真吃得痛快淋漓。牛铁娃倒下身子,立刻呼呼大睡,别人便是将他抬去抛在海里,他也全然不知。
方宝儿虽也倦极,但思前想后,却是难以成眠。
第二日清晨,牛铁娃又大吃一顿,道:“大哥既无去处,不如就和小弟我在海上游荡游荡,有时虽不免少些吃的,但无人管束,也无人给咱们气受,终日都可睡觉,倒也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方宝儿苦笑道:“我若有你这般逍遥,倒也好了。”
牛铁娃大奇道:“莫非大哥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方宝儿叹了口气,道:“有的。”
牛铁娃突然垂下了头,道:“如──如此说来,大哥是要将小弟抛下了?”他个子比方宝儿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却说得似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但言语间却是真情流露,满怀伤感。
方宝儿倒也不觉有些黯然,强笑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是……唉,我事办完,日后必来寻你。”
牛铁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哪里?”
方宝儿道:“我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定要去寻个人,但那人究竟在哪里,此刻还弄不清楚。”
牛铁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长江,那里小弟倒有几个相识船家,待小弟求他们将大哥送到长江上游,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寻人也方便得多了。”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原来日中已满是眼泪,不敢被人瞧见。
方宝儿倒也未想到这铁牛般的汉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与自己虽是萍水相逢,却真个连兄弟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方宝儿不禁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当下两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挂起顺风帆,径自向长江口驶去。
吴淞口外虽然泥沙淤积,但自从文物重心自黄河两岸迁至长江南北以来,此地便已日渐繁荣,船舶往来,终日不绝,尤其崇明岛一带居民,家传以捕鱼为业者极多,每值朝阳未出,但见满江渔火灿如明星,到了黄昏时,归帆点点,渔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宝儿与牛铁娃入了长江,寻了个浅滩泊下,牛铁娃便要去寻那相识船家,载送宝儿一程。
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
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
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
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
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都就该一起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
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
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得多,大哥吃得少,我不吃了。”
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端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
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撒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电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铁娃……铁娃……我一定忘不了你。”
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
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
他寻了块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味。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忽然想起了石崇所作“金谷园诗序”中的两句话:“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该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
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竟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又惊又喜又奇,道:“你……你回来做甚?”
牛铁娃垂下了头,讷讷道:“大哥虽比铁娃本事大,但……牛铁娃实是不放心让大哥一个人走路,无论如何,也得陪着大哥。”
方宝儿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
牛铁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么?大哥若觉有小弟同行不便,我远远在后跟着也可以。”
方宝儿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大呼道:“我为何要怪你?有你陪着我,再好也不过!”
牛铁娃双目中满是泪光,嘴角却满带笑容,颤声道:“真……真的……真的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两人互相拥抱,身形大小虽然相差悬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却是一般无二,连朝阳都似照得极是欢喜,自云层中露出脸来。
两人寻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担了满满一桶清水,却忘了自己此刻已然入江,从此之后,再也不致有缺水之虑了。
江上船户,有些早就与牛铁娃甚是熟悉,远远隔着船,便打起招呼。
还有人笑道:“铁娃,你又回来了,咱们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够吃了。”
又有人问道:“与你同来的那位小兄弟是谁?”
牛铁娃大声道:“是我大哥。”
听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说方宝儿是牛铁娃的大哥,当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事。
牛铁娃也咧开大嘴,陪着他们直笑。到了晚间,两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岛西端寻地歇下。
忽然间有人远远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
呼声清悦,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宝儿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
转首望去,只见一艘梭形快船箭一般窜来,船上操桨的,却是个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玉腕上戴着两只翠镯,震出一连串击铃般的声响。
牛铁娃转身瞧了一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张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劲,快,快!”
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脸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间就已追上。
牛铁娃伸手一拉,将她像小鸟般提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大声道:“快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结实了……这位小弟弟是谁呀?”
她不答反问,牛铁娃大笑道:“什么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记住!”
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大……大哥?”
牛铁娃道:“我这大哥本事可大着啦……大哥,这是我妹子,她叫牛铁兰,也比我聪明得多。”
牛铁兰瞪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宝儿,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娇笑起来,几乎笑得喘不过气。
牛铁娃道:“笑什么?还不快跟大哥见礼!”
牛铁兰娇笑着走到宝儿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
方宝儿还未说话,牛铁娃已大声道:“自然要叫的!”
牛铁兰娇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是嫌我年纪太小了么?”
牛铁兰道:“我若说不是,就是骗你。”
方宝儿眼珠一转,道:“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害得父母着急?”
牛铁兰笑声微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偷偷……”突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赶紧将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宝儿板着脸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方才你大哥问你怎会到此地,你为何不回?”
牛铁兰笑声完全顿住了,吃惊地望着宝儿,显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纪而观察怎会如此敏锐,分析怎会如此精细?
牛铁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牛铁兰点了点头。
牛铁娃生气道:“好呀,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这么大胆子,不怕坏人把你给吃了么?”
牛铁兰道:“谁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牛铁娃道:“胡说,你不是十二三岁是几岁?我明明记得临走前几天,才给你过了十二岁生日。”
牛铁兰破颜一笑道:“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人家难道永远长不大的么?还是十二岁?”
牛铁娃这才似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我已走了五年。”
牛铁兰道:“自从大哥走后,二哥就娶了嫂子。”
牛铁娃大喜道:“真的?老二结婚了?”
牛铁兰颔首道:“不错,那位二嫂人又美又聪明,我真想不通她怎会嫁给二哥的。”
牛铁娃瞪眼道:“老二怎样了?他难道配不上别人么?”
牛铁兰笑道:“二哥是有些福气,只是……”忽然叹了口气:“只是那二嫂人虽聪明漂亮,却太厉害了些。”
牛铁娃道:“怎么厉害?”
牛铁兰道:“自从二嫂进了门,咱们家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咱们虽然穷,日子却过得快快乐乐,后来……后来二嫂带了笔钱过来,我们家虽不似以前那么穷了,但……但我却宁愿再过以前那种穷日子。”
牛铁娃道:“她欺负你?”
牛铁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圈儿也红了,幽幽道:“她欺负我还没关系,但对二哥,她也……她也……”
牛铁娃怒道:“难道她也欺负老二不成?”
牛铁兰垂下了头,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牛铁娃喝道:“快说!”
牛铁兰沉吟半晌,望了望宝儿,终于缓缓道:“她……她没有嫁给二哥前,有……有很多朋友常常来找她……”
牛铁娃瞪眼道:“朋友找她,又有何妨?她既喜欢朋友,想必是个慷慨好义的女子,你便当分外尊敬于她才是。”
牛铁兰叹道:“但……但她那些朋友都是男的……”
牛铁娃大声道:“男的有何妨,难道男人就不能做朋友了么?嘿嘿,你这孩子真是古怪!”
牛铁兰咬了咬嘴唇,轻轻顿足道:“大哥自己才古怪哩!出嫁后的女子,就……就不能随意结交朋友了,大哥莫非连这都不知道?”
牛铁娃喃喃道:“为什么?出嫁的女子就不能交朋友?”瞧了宝儿一眼:道:“大哥,我三妹说的道理对吗?”
方宝儿道:“完全对的。”
牛铁娃想了想,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二哥便该好生教训她才是,不准她日后再胡乱结交男朋友。”
牛铁兰叹了口气道:“二哥的脾气,大哥莫非还不知道不成?他对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对二嫂更是……更是服服贴贴,只要二嫂远远咳嗽一声,二哥无论在做什么,都得抛下手里事赶过去。”
牛铁娃道:“爹爹总该管管她。”
牛铁兰叹道:“就连爹爹和妈妈都有些怕她,无论她闹成什么模样,爹爹、妈妈也都不敢说话,只有……只有我……”
牛铁娃道:“你怎么?”
牛铁兰大声道:“我绝不怕她,看不顺眼时,就暗地跟她作对,想尽各种办法,叫她多多少少每天都要吃些苦。”
牛铁娃突然大笑起来,道:“我那时跟你吵架时也常在暗中被你害得惨了,那女子想必更吃不消……不知她如何报仇?”
牛铁兰道:“她表面丝毫不动声色,但只要我只有一个人时她就跑过来和我厮打。”
牛铁娃道:“牛铁娃的妹子,难道还打不过别人?”
牛铁兰叹道:“她个子虽小,出手可真快,力气又大,我被她打得连还手都无法还手。”
牛铁娃怒道:“老二可知道?”
牛铁兰垂下了头,道:“她出手又阴又狠,虽然打得我浑身疼得要死,但却全打在别人看不出的地方,连……连二哥都不知道。”
牛铁娃气得脸都红了,大骂道:“该死,该死!”
牛铁兰道:“我受不了她的气,只有逃出来。”
方宝儿忽然插口道:“你那二嫂倒真是个怪人。听你说来,她身手既是那样,莫非她居然会些武功不成?”
牛铁兰道:“听说她是华山派的弟子。”
方宝儿不禁皱起了眉,暗道:“华山弟子,人又聪明漂亮,怎会嫁给个贫家之淳朴少年?这其中必然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