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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口肉

    “你咬下来的不是鬼肉,”无情并没有因林傲一一时答不出来而放过,“而是人肉,对吧?”

    林傲一还是没有回答。

    他淌着汗。

    仿佛这汗珠都是绿色的。

    “你们杀了人,就把她推入井里,一了百了。”无情不像是死生由人的俘虏,而似是明断善恶的判官,“你还咬了她的一块肉,顺便证明了你自己的清白:你不但给鬼咬过,也咬过鬼。”

    青月公子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有说话。

    “你负伤──或装负伤的时候,我仔细看过那块你嘴里衔着的肉,那块不似是刚刚从人的身上一口咬下来的,因为切口已成瘀色,也没有大量的涌血,甚至血块已干涸,肉已硬涩,肌理也坏死了。”无情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青月公子的神情,“新鲜人肉决不会这样子的,当然了,除非那真的是鬼肉,或者是死人的肉。至少,是死去了一段时间的肉。”

    青月公子舐了舐干涩的唇:“所以,你佯作命人分析水质和土质,其实,也暗中派人去井里打捞了?”

    “避人耳目,自所难免。”无情道,“白幺儿的水性一向很好,何况,他对核验一向是精专得很。”

    “我们那时就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聂青,那会是谁呢?”无情这次不待青月公子追问,已说了下去,“我们看了伤口,找到了死尸,想到你的出现,你的伤势,还有你的绿眼睛,长得极速的胡须,就联想到称雄东北的一个人物,还有他的‘咬牙切齿’,以及他们家族研制的‘冰天雪’,能将毒力吸收转化为内力的奇特体质。”

    他笑笑又道:“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那就是你:青月公子!”

    “不过,如果没有老鱼的伤和他的告诫,”无情还有补充,“我们还不能真个儿断定是你。”

    “老鱼?”青月公子没想到已一早给人算定了是他,心中既惊且疑,“他的伤……”

    他百思不出在这一环节上自己又出了什么错。

    “他给咬了之后,他的眼色跟你是一样的,你没发现吗?”无情道:“何况,他告诉阿三,他在背后遇袭的时候,虽不及回头,但是有你在他后面:也只有你在他后面。”

    林傲一闷声道:“我以为他死定了,不然,再补一记,他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语言了。”

    无情摇头、“别忘了,他是‘铜皮铁骨、铁壁铜墙’鱼玄姬。”

    林傲一嘿道:“好好的一个犟汉,却叫了个唐朝女道士的名字!”

    “唐朝女诗人是鱼玄机。”无情道,“他的确姓鱼。他的武功却是李玄衣调教出来的。他曾迷恋过姬摇花,一度不能自拔。所以他干脆以这两人大名中其中一字作他名字,以作纪念,以为做戒。你别看他是个莽汉子,他其实大有玄机。”

    “我知道。”青月公子哼声道,“我就是不敢小觑他,才施猝袭。但还是小看了他,不知道他已看破了我。”

    他怪笑一声,叹道:“难得啊难得。”

    无情一怔:“难得什么?”

    “你今天已快要死了,却还替部下朋友吹嘘!说起来,做你的朋友真幸福。”青月公子似乎有点感慨,“不过,还是做你的敌人比较够意思!”

    他又忿忿不平地道:“不过,他给毒毒绿了眼,关我屁事!”

    无情不温不火地道:“当然有关,黑皮肤的人,生的孩子皮肤易黑。长得高大的父母,生的孩子多半不矮。爹娘秃发,孩子到中年以后,通常都有秃顶之危。双亲若生病而殁,其子女也容易犯这种病。这叫遗传。吃了香豆,尿溺难免也有个味道。常食肉类,血气也旺些。若经年用红色蓝色紫色的颜彩拌水淋花,芍药和菊,都可以开个红、蓝、紫来。既是遗传,也是感染。老鱼给你咬了,余毒未消,当然转绿,难道还转黄变红白不成!”

    林傲一似乎也在检讨自己:“看来,老鱼给我‘咬’了之后,你就开始防范我了;要向你下手,最好时机应在老鱼中毒之前。”

    “不对。”无情更正道,“在你还没‘下口’之前,我已因一个人提供了一件事而对你加强了防备。”

    “谁?”青月公子讶然道,“什么事?”

    “罗白乃。”无情道:“他一看到你,就有个感觉,让他觉得不对劲中带着畏怖。”

    林傲一傲然道:“他当然怕我。”他的语言里充满了自恃,“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止他一个。”

    “可是他本来没见过你,”无情反问,“他怎会对你有熟悉的奇特感觉?”

    “你说呢?”

    青月公子饶有兴味的反问。

    “近期见过令他觉得骇怕的,只有两次,”无情层层推进的说,“一是在味螺镇,他遇上了垂危的朱杀家。”

    青月公子侧着头,诡笑问下去:“还有一次呢?”

    无情道:“便是他在绮梦客栈里所遇的月下鬼魂了。”

    “不过,那是个女鬼,你虽然是鬼王聂青,”无情居然开了他一个玩笑,“你就算是鬼,也决非女鬼,他们应该不会看错,而这一点,我也还看得出来。”

    青月公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是谁?”

    然后他忍俊道:“你们总不会认为我是朱杀家吧?”

    “当然不是动辄杀人一家大小的朱杀家,但你既可冒充聂鬼王,也同样可以假冒朱杀家;”无情道,“现在冒牌货很多,听说江浙有个少年无情,比我小十来岁,有成千上万的人奉银子请他办案辑凶呢;岭南也有个老年无情,居然在杀了人劫了饷后宣称自己是御前大捕头,他自己是故意犯案潜入贼窝,居然也把那御史大人吓住了不敢判刑。”

    “朱杀家的眼珠是混浊的,乳白色的;”林傲一眨了眨双目,“你还没有清楚我的眼色,又怎看出我对孙老板又爱又恨,又怎硬栽老鱼中毒后呈现同样眼色,便当作是我咬他一口肉!”

    “你说得对。你的眼色是绿色的,朱杀家是白的。”无情重,“本来我也想不通,但是,不是有一种薄如纸的玻璃色片,可以戴入眼眶里,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要有什么样的眼色便有什么样的眼色的吗?听说,波斯国有一种叫‘高唐镜’的事物,若切成小片套在眼球上,就会有这种效果。为了这种特别的镜子,中原武林,还一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们不是真的以为我就是朱杀家吧?”青月公子怪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当朱杀家?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浸在酒里?还得要舌根紫蓝?脸部溃烂?毒瘤在额?蛆虫满身?我好歹也是‘东北王’林木森的儿子,也是‘一刻馆’的署理馆主,我对孙绮梦尽管不平不忿,为了应付她,扮扮聂青也就是了;为了要对付你,自己戳了两个血洞,那也就够了──我干吗还要这样难为自己,闹个满身尸虫,一脸烂泡?!”

    他笑得前俯后合:“我?犯得着吗?”

    无论他怎么笑,眼睛仍盯住了无情,神情里还是有点孤寂,甚至连他的笑纹还漾出了落寞来。

    无情看着他笑,听着他说,也颇有同感:“是呀,我也想不通,你的确是犯不着如此搏命;就算你认为绮梦姑娘对不起你,或一意要伏杀我,也断断不需如此……卑屈!”

    “没想到,聪明绝顶的大捕头无情也有想错了边的时候──不过,却错有错着,提防了我,但到底还是给我放倒了。”青月公子得意地道,“你们如伙众上绮梦客栈截击吴铁翼,我怕还来不及,只好尽力截击,怎会把消息叫那姓罗的小把式到处散播,对我可有什么好处?我得要费那么大的功夫,要把他骗上来疑神峰不成!”

    “如果不是你,”无情却不以为忤,犹在推敲不已,“那么,罗白乃又怎会觉得你有熟稔的感觉?”

    “由于罗白乃在味螺镇遇上的那怪人是朱杀家,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猜度出来的,所以我难免会联想到你就是……”无情犹在苦思,“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为什么要叫罗白乃上来?罗白乃通知了孙绮梦等人,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那人真的是朱杀家?罗自乃的熟悉感觉难道错了吗?”

    青月公子收敛了张狂的笑意,肃容道:“姓罗那厮对我生起相熟的感觉,也亏得他,因为我本来是──”

    他正要说下去。

    却没说下去。

    只听一声尖啸,凄厉已极,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开始只是一声厉啸。

    然后,那啸声化成千百个怪啸,自四面八方,更凄厉百千倍的回荡了过来,此起彼落,鬼哭神号。

    林傲一的脸色变了。

    无情急问:“因为你是?”

    林傲一犹浸淫在怪啸的音波之中,不能自拔。

    无情就问:“你在等人?”

    林傲一目中寒光闪烁。

    无情再问:“你等的是什么人?!”

    青月公子双眼青光大盛,也杀气大盛,他迅速把尖齿套在左手中、食二指上,厉声问:“我再问一次,你是怎么断定我是‘一刻馆’的林傲一?!”

    无情知他就要下杀手了。

    他也不再拖宕。

    他已拖够了。

    至少,已成功地以时间换取了时机。

    “我之前只是猜估,”无情摇了摇头,“后来却不是。”

    “什么事促使你能断定?”

    林傲一盯着他,却侧着耳聆听:在洞穴里,好像有千千万万个小洞小穴,一直发出了蠕动的沙沙之声,他们就像缩小了陷在蜂窝里,窝里每一个小洞都有蛹虫哺食蠕爬着。

    “铁布衫。”

    “铁布衫?!”

    “对,”无情道,“是铁布衫。”

    青月公子更加不解。

    “他?!”林傲一震动地一叠声的问,“你说是绮梦客栈那个铁布衫?!是他亲自告诉你的?!”

    “不是。”无情道,“在出发前,我私下问过杜小月,她告诉我的!”

    青月公子显出了荒谬诡怪之极的神色来,一时似笑非笑,似惧还怔。

    “她告诉我:聂青一早已潜上来了,初为了帮‘打神腿’庄怀飞追捕吴铁翼,后来对她生了感情,就化妆成铁布衫,一心帮她和绮梦渡此危艰……”无情看着青月公子的神情,他自己也变得怪异了起来,“他既是聂鬼王,你当然就是林青月了!”

    突然间,青月公子爆笑了起来。

    “你……在你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林傲一悲愤且荒诞的大笑,边笑边喘着气说:

    “居然相信一个妖女的话!”

    “妖女?”无情问,“你说谁是妖女?!”

    “当然是杜小月。”林青月厉声啸道,“她不是妖妇还有谁!”

    他的凄啸也一样自洞穴里反反复复、折折腾腾、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且变大变急变厉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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