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咬下來的不是鬼肉,”無情並沒有因林傲一一時答不出來而放過,“而是人肉,對吧?”
林傲一還是沒有回答。
他淌著汗。
彷彿這汗珠都是綠色的。
“你們殺了人,就把她推入井裡,一了百了。”無情不像是死生由人的俘虜,而似是明斷善惡的判官,“你還咬了她的一塊肉,順便證明了你自己的清白:你不但給鬼咬過,也咬過鬼。”
青月公子嘆了一口氣。
還是沒有說話。
“你負傷──或裝負傷的時候,我仔細看過那塊你嘴裡銜著的肉,那塊不似是剛剛從人的身上一口咬下來的,因為切口已成瘀色,也沒有大量的湧血,甚至血塊已乾涸,肉已硬澀,肌理也壞死了。”無情一面說,一面觀察著青月公子的神情,“新鮮人肉決不會這樣子的,當然了,除非那真的是鬼肉,或者是死人的肉。至少,是死去了一段時間的肉。”
青月公子舐了舐乾澀的唇:“所以,你佯作命人分析水質和土質,其實,也暗中派人去井裡打撈了?”
“避人耳目,自所難免。”無情道,“白么兒的水性一向很好,何況,他對核驗一向是精專得很。”
“我們那時就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聶青,那會是誰呢?”無情這次不待青月公子追問,已說了下去,“我們看了傷口,找到了死屍,想到你的出現,你的傷勢,還有你的綠眼睛,長得極速的鬍鬚,就聯想到稱雄東北的一個人物,還有他的‘咬牙切齒’,以及他們家族研製的‘冰天雪’,能將毒力吸收轉化為內力的奇特體質。”
他笑笑又道:“一切都指向一個名字:那就是你:青月公子!”
“不過,如果沒有老魚的傷和他的告誡,”無情還有補充,“我們還不能真個兒斷定是你。”
“老魚?”青月公子沒想到已一早給人算定了是他,心中既驚且疑,“他的傷……”
他百思不出在這一環節上自己又出了什麼錯。
“他給咬了之後,他的眼色跟你是一樣的,你沒發現嗎?”無情道:“何況,他告訴阿三,他在背後遇襲的時候,雖不及回頭,但是有你在他後面:也只有你在他後面。”
林傲一悶聲道:“我以為他死定了,不然,再補一記,他死了就不會有那麼多語言了。”
無情搖頭、“別忘了,他是‘銅皮鐵骨、鐵壁銅牆’魚玄姬。”
林傲一嘿道:“好好的一個犟漢,卻叫了個唐朝女道士的名字!”
“唐朝女詩人是魚玄機。”無情道,“他的確姓魚。他的武功卻是李玄衣調教出來的。他曾迷戀過姬搖花,一度不能自拔。所以他乾脆以這兩人大名中其中一字作他名字,以作紀念,以為做戒。你別看他是個莽漢子,他其實大有玄機。”
“我知道。”青月公子哼聲道,“我就是不敢小覷他,才施猝襲。但還是小看了他,不知道他已看破了我。”
他怪笑一聲,嘆道:“難得啊難得。”
無情一怔:“難得什麼?”
“你今天已快要死了,卻還替部下朋友吹噓!說起來,做你的朋友真幸福。”青月公子似乎有點感慨,“不過,還是做你的敵人比較夠意思!”
他又忿忿不平地道:“不過,他給毒毒綠了眼,關我屁事!”
無情不溫不火地道:“當然有關,黑皮膚的人,生的孩子皮膚易黑。長得高大的父母,生的孩子多半不矮。爹孃禿髮,孩子到中年以後,通常都有禿頂之危。雙親若生病而歿,其子女也容易犯這種病。這叫遺傳。吃了香豆,尿溺難免也有個味道。常食肉類,血氣也旺些。若經年用紅色藍色紫色的顏彩拌水淋花,芍藥和菊,都可以開個紅、藍、紫來。既是遺傳,也是感染。老魚給你咬了,餘毒未消,當然轉綠,難道還轉黃變紅白不成!”
林傲一似乎也在檢討自己:“看來,老魚給我‘咬’了之後,你就開始防範我了;要向你下手,最好時機應在老魚中毒之前。”
“不對。”無情更正道,“在你還沒‘下口’之前,我已因一個人提供了一件事而對你加強了防備。”
“誰?”青月公子訝然道,“什麼事?”
“羅白乃。”無情道:“他一看到你,就有個感覺,讓他覺得不對勁中帶著畏怖。”
林傲一傲然道:“他當然怕我。”他的語言裡充滿了自恃,“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止他一個。”
“可是他本來沒見過你,”無情反問,“他怎會對你有熟悉的奇特感覺?”
“你說呢?”
青月公子饒有興味的反問。
“近期見過令他覺得駭怕的,只有兩次,”無情層層推進的說,“一是在味螺鎮,他遇上了垂危的朱殺家。”
青月公子側著頭,詭笑問下去:“還有一次呢?”
無情道:“便是他在綺夢客棧裡所遇的月下鬼魂了。”
“不過,那是個女鬼,你雖然是鬼王聶青,”無情居然開了他一個玩笑,“你就算是鬼,也決非女鬼,他們應該不會看錯,而這一點,我也還看得出來。”
青月公子指著自己的鼻子:“那我是誰?”
然後他忍俊道:“你們總不會認為我是朱殺家吧?”
“當然不是動輒殺人一家大小的朱殺家,但你既可冒充聶鬼王,也同樣可以假冒朱殺家;”無情道,“現在冒牌貨很多,聽說江浙有個少年無情,比我小十來歲,有成千上萬的人奉銀子請他辦案輯兇呢;嶺南也有個老年無情,居然在殺了人劫了餉後宣稱自己是御前大捕頭,他自己是故意犯案潛入賊窩,居然也把那御史大人嚇住了不敢判刑。”
“朱殺家的眼珠是混濁的,乳白色的;”林傲一眨了眨雙目,“你還沒有清楚我的眼色,又怎看出我對孫老闆又愛又恨,又怎硬栽老魚中毒後呈現同樣眼色,便當作是我咬他一口肉!”
“你說得對。你的眼色是綠色的,朱殺家是白的。”無情重,“本來我也想不通,但是,不是有一種薄如紙的玻璃色片,可以戴入眼眶裡,要什麼顏色有什麼顏色,要有什麼樣的眼色便有什麼樣的眼色的嗎?聽說,波斯國有一種叫‘高唐鏡’的事物,若切成小片套在眼球上,就會有這種效果。為了這種特別的鏡子,中原武林,還一度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你們不是真的以為我就是朱殺家吧?”青月公子怪笑了起來,“我為什麼要當朱殺家?嗯?我為什麼要把自己浸在酒裡?還得要舌根紫藍?臉部潰爛?毒瘤在額?蛆蟲滿身?我好歹也是‘東北王’林木森的兒子,也是‘一刻館’的署理館主,我對孫綺夢儘管不平不忿,為了應付她,扮扮聶青也就是了;為了要對付你,自己戳了兩個血洞,那也就夠了──我幹嗎還要這樣難為自己,鬧個滿身屍蟲,一臉爛泡?!”
他笑得前俯後合:“我?犯得著嗎?”
無論他怎麼笑,眼睛仍盯住了無情,神情裡還是有點孤寂,甚至連他的笑紋還漾出了落寞來。
無情看著他笑,聽著他說,也頗有同感:“是呀,我也想不通,你的確是犯不著如此搏命;就算你認為綺夢姑娘對不起你,或一意要伏殺我,也斷斷不需如此……卑屈!”
“沒想到,聰明絕頂的大捕頭無情也有想錯了邊的時候──不過,卻錯有錯著,提防了我,但到底還是給我放倒了。”青月公子得意地道,“你們如夥眾上綺夢客棧截擊吳鐵翼,我怕還來不及,只好盡力截擊,怎會把消息叫那姓羅的小把式到處散播,對我可有什麼好處?我得要費那麼大的功夫,要把他騙上來疑神峰不成!”
“如果不是你,”無情卻不以為忤,猶在推敲不已,“那麼,羅白乃又怎會覺得你有熟稔的感覺?”
“由於羅白乃在味螺鎮遇上的那怪人是朱殺家,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猜度出來的,所以我難免會聯想到你就是……”無情猶在苦思,“如果不是你,會是誰呢?為什麼要叫羅白乃上來?羅白乃通知了孫綺夢等人,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那人真的是朱殺家?羅自乃的熟悉感覺難道錯了嗎?”
青月公子收斂了張狂的笑意,肅容道:“姓羅那廝對我生起相熟的感覺,也虧得他,因為我本來是──”
他正要說下去。
卻沒說下去。
只聽一聲尖嘯,淒厲已極,打斷了他想要說的話。
開始只是一聲厲嘯。
然後,那嘯聲化成千百個怪嘯,自四面八方,更淒厲百千倍的迴盪了過來,此起彼落,鬼哭神號。
林傲一的臉色變了。
無情急問:“因為你是?”
林傲一猶浸淫在怪嘯的音波之中,不能自拔。
無情就問:“你在等人?”
林傲一目中寒光閃爍。
無情再問:“你等的是什麼人?!”
青月公子雙眼青光大盛,也殺氣大盛,他迅速把尖齒套在左手中、食二指上,厲聲問:“我再問一次,你是怎麼斷定我是‘一刻館’的林傲一?!”
無情知他就要下殺手了。
他也不再拖宕。
他已拖夠了。
至少,已成功地以時間換取了時機。
“我之前只是猜估,”無情搖了搖頭,“後來卻不是。”
“什麼事促使你能斷定?”
林傲一盯著他,卻側著耳聆聽:在洞穴裡,好像有千千萬萬個小洞小穴,一直髮出了蠕動的沙沙之聲,他們就像縮小了陷在蜂窩裡,窩裡每一個小洞都有蛹蟲哺食蠕爬著。
“鐵布衫。”
“鐵布衫?!”
“對,”無情道,“是鐵布衫。”
青月公子更加不解。
“他?!”林傲一震動地一疊聲的問,“你說是綺夢客棧那個鐵布衫?!是他親自告訴你的?!”
“不是。”無情道,“在出發前,我私下問過杜小月,她告訴我的!”
青月公子顯出了荒謬詭怪之極的神色來,一時似笑非笑,似懼還怔。
“她告訴我:聶青一早已潛上來了,初為了幫‘打神腿’莊懷飛追捕吳鐵翼,後來對她生了感情,就化妝成鐵布衫,一心幫她和綺夢渡此危艱……”無情看著青月公子的神情,他自己也變得怪異了起來,“他既是聶鬼王,你當然就是林青月了!”
突然間,青月公子爆笑了起來。
“你……在你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林傲一悲憤且荒誕的大笑,邊笑邊喘著氣說:
“居然相信一個妖女的話!”
“妖女?”無情問,“你說誰是妖女?!”
“當然是杜小月。”林青月厲聲嘯道,“她不是妖婦還有誰!”
他的悽嘯也一樣自洞穴裡反反覆覆、折折騰騰、滾滾蕩蕩的傳了開去,且變大變急變厲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