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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蛇血刺青

    過量服用回春丸的後果,遠不像唐從容想象的簡單。

    唐從容隨時都會陷入短暫性昏迷,唐且芳不知他何時會睡,也不知他何時會醒。

    射了雪屏鶴,長老會要正式將手中權利集中到家主手中,大小事宜唐從容都必須親自出面,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在聽水榭裏閉門不出。

    這樣一來唐從容間歇性昏睡的秘密很難守得住,到時必然會引起眾人的懷疑。

    在唐從容又一次昏睡醒來之後,兩人商量出一個辦法。

    暫時離開唐門。

    “至於藉口,很簡單。”唐且芳道,“在你正式接掌唐門之前,先去了解一下唐門在各地的藥圃與器房。”

    這個藉口得到了長老會的一致同意——少年家主甚少涉足江湖,先去歷練一下也好。

    只是唐且芳也很少在江湖上混,玉字輩眾人都有些擔心這位做事一向不守規矩的老祖宗是否真的能夠盡到保護家主引導家主的職責,正要派幾名得力的人手跟着一起去,卻被唐且芳揮揮手拒絕:“沒事啦,沒事啦,我保證不帶他吃花酒,也不帶他亂賭錢,有人打架我們也只是袖手旁觀,行了吧?”

    唐玉常輕輕咳了一聲,低聲向眾長老道:“如果要家主會被七叔帶壞,只怕早已帶壞了……”

    於是眾人釋然。

    馬車出了唐門,沿街向官道駛去。

    唐從容靠着車壁翻看各地藥圃與器房的資料,這是唐從傑準備的,後面還附了一張地圖。

    但兩人的真實目的是先去娑定城找央落雪,返程時再視察藥圃。

    春正好,桃花李花探出院牆外,十分嬌豔,唐且容頗為興奮,笑意自嘴角升上眉梢,眼中有珠光流轉,“從容,咱們上次一起出門,還是在你十五歲的時候吧?”

    “嗯。”

    “那時還是跟着你爹,我們只是當跟班呢。這回可是我們做主——你從沒去過青樓吧?要不要跟我去?”

    “我好像聽到有人剛才還保證過什麼。”

    唐且芳打個哈哈,“你聽岔啦聽岔啦。”

    唐從容不再理他,埋頭研究手中的冊子。唐且芳看了半天春色,一個人無聊起來,道:“喂。”

    唐從容“嗯”了一聲。

    “你想吃什麼,看什麼,玩什麼?晚上我們就可以到汾縣,那裏的竹葉青最有名。翠華樓裏的歌舞也很有名。我去年去過一趟,至今難以忘懷哩。”

    唐從容淡淡道:“我不感興趣。”

    “我説,你是和尚投胎的嗎?”

    “也許。”唐從容答,“不管你想做什麼,可別耽誤行程。我得快些找到央落雪,快些瞭解各地的藥圃與器房,快些接撐唐門。”

    唐且芳眉毛一擰,“這些事自然要做,但又何必把自己逼得這樣緊,弄得一點樂趣也無?”

    唐從容的眼裏湧起幾分迷濛,“要快些……好年華能有幾年?”

    “什麼什麼?”唐且芳來了精神,“什麼好年華,你要做什麼?”

    唐從容沒有回答他,手一鬆,冊子滑下來。頭輕輕一偏,抵在車壁上,眼睛已經閉上。

    ——睡着了。

    射鶴耗盡的元氣,不知何時才能恢復。

    車輪滑動間馬車一晃一晃,唐從容的額頭在車壁上輕輕碰撞。

    唐且芳嘆了口氣,把他的頭扶到自己肩上來。

    珠冠垂下流蘇,輕輕地碰到他的額頭,夢裏會覺得冰涼嗎?

    唐且芳把珠冠摘下來,長髮如水,披在身上。

    窗外春風如醉,桃花開得正好。

    唐從容睡了半個來時辰醒來,在路上隨便吃了午飯,傍晚時分進入汾縣。

    汾縣不如錦官城大氣,小地方卻也有小地方的別緻。入了縣城,唐且芳讓車伕先到客棧安頓,自己帶着唐從容去一處酒樓吃飯。

    酒樓的魚好,唐且芳着重推薦。

    他衣飾華麗,那頂招搖晃眼珠冠在馬車上摘了,身上的錦袍玉帶仍然耀眼得很,面容俊美,眼中似有珠光,更兼身畔的唐從容也是位温婉清逸的人物,一進來眾人的目光便落在他兩人身上。好在兩人都是唐門乃至江湖中的頂尖人物,這樣的關注司空見慣,倒也沒覺得不自在。

    這些注視之中,卻有一道目光像漿糊一樣粘在唐從容身上,唐從容望過去,只看一名華衣青年男子目不轉睛地看過來,眼中有難以掩飾的貪戀,一臉垂涎。片時派來一名侍從,向唐從容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想請你過去同座。”

    唐從容眉頭微蹙,不予答理,唐且芳好整以暇地擱下筷子,“你主人是誰?”

    “我主人是中書舍郎商大人的外甥,禮部行走趙大人的連襟,在汾縣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公子,我家主人誠意相邀,切莫失禮。”

    “啊,那真是好大的來頭,真的不可失禮。”唐且芳説着就站了起來,向那人走過去,手掌親熱地拍拍那人的肩,“閣下想請我喝酒是嗎?”

    那人皺眉,“我請的是那位清秀公子。”

    唐且芳眼中滑過一絲寒光,嘴角仍然帶着笑,改握他的手,“哦,那是舍弟。”

    這一握之下,那人只覺得一隻手掌像是放進了油鍋裏,疼得幾乎脱下一張皮,忙不迭地想甩脱,唐且芳笑吟吟地握着不放,那人驚駭欲絕,“高人饒命!高人饒命!小的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今天算你運氣好——把這裏所有的酒菜全結了,我就放過你。”

    那人抱着手臂,連連答應。

    唐且芳這才放手,轉回來。

    唐從容看着他,淡淡道:“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介意。”

    唐且芳微笑,“我介意。”

    “他不會武功,在他手上下點‘毒黃蜂’也就夠了,為何還用‘斷子絕孫’?”而且走上前就拍那人肩膀,一開始就下了斷子絕孫的毒,毒黃蜂反而是額外教訓,唐從容微微搖頭,“且芳,那種毒還是少用為妙。”

    “這世上斷子絕孫的人多一點,我心裏才舒服一點。”唐且芳慢慢喝了一杯酒,臉上有促狹笑意,“而且,你要是知道他為什麼那樣看你,一定不會反對我讓他斷後。”

    唐從容的確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覺得那樣的目光令人不悦,“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你,嗯,恐怕還想和你上牀。”

    唐從容喝到嘴裏的湯幾乎噴出來,“我是男人!”

    “這世上,就是有男人喜歡男人呢,奇怪吧,你説什麼?他有的自己都有,哪裏比得上女人有趣?”

    唐從容的臉已經沉下來。

    “是不是覺得我沒對他用化骨粉,很可惜呀?”唐且芳嘿嘿一笑,“哎,也怪你生得太秀氣了,箇中好者都喜歡你這種女裏女氣的男人——”

    唐從容將筷子重重一擱,“我飽了。”起身便走。

    唐且芳忙跟上來,正要説話,唐從容已道:“污穢。”

    唐且芳知道他説的是什麼,“這種人確實是人渣,何必為他壞了興致,來來,我帶你去翠華樓,讓你嚐嚐做男人到底是什麼滋味。”

    唐從容甩開他的胳膊,“別亂來。”

    “男歡女愛,天經地義,怎麼是亂來?”唐且芳一隻手拐了個彎又攬過來,唐從容伸手格開,霎時之間換了幾招。

    兩人武功不相伯仲,唐且芳沒能再攬上唐從容的肩,唐從容也沒有甩開他,腳步挪移之間到了翠華樓間,十幾隻手向兩人伸了過來,鶯聲燕語將兩人圍住。

    唐從容哪裏見過這種場面,臉色驀然紅了起來。唐且芳笑嘻嘻替他擋開人羣,將他拉了進來。

    唐從容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滿眼花嬌柳嫩,滿耳鶯聲燕語,有姑娘坐在客人腿上打情罵俏。唐從容快步進了雅間,臉色發紅。

    唐且芳抿嘴一笑,眼中浮起流麗珠光,拋了一錠銀子到身邊姑娘手裏,先將她們打發出去,接着好整以暇坐下,“喂,真正的男人,就會喜歡女人。你難不成也跟那傢伙一樣,喜歡男人——”

    一個“人”字尚未落地,驀地銀光一閃,唐且芳連人帶椅子往右挪開一尺,一枚銀針釘入屏風。

    “嘖嘖,你還真下得了弒祖的狠心。”

    唐從容淡淡道:“那麼祖叔爺慢慢享用。”

    他徑直向門邊走,唐且芳連人帶椅掠到門邊,“從容,賞個臉,一會兒我帶天下第一美人給你看。”

    “我沒興趣。”

    “看了你便會有興趣。”唐且芳毫不放棄,“那樣的美人,會讓你覺得活在人世無限美好。”

    唐從容壓下眉頭,已經快要到爆發的邊緣。

    唐且芳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焉能不知道他這副表情意味着什麼?但越是這樣,唐且芳越是不想讓開。

    唐從容從小就彷彿對什麼也不感興趣,吃、喝、穿、用、玩,沒有一樣能讓他真正上心,十九歲正是青春萌動的年紀,他甚至連看女人的心思也沒有。

    唐從容果然是古怪的,可古怪到這個程度,人生還有什麼滋味?

    “你有兩個選擇。”唐且芳道,“一,是在這裏陪我等謝意濃。二,是自己回去,然後等某天我餵你一點春藥,再扔個女人到你牀上。”

    唐從容一震,唐且芳是認真的。

    他的面容,他的語氣,他的眼神,無一不説明他的認真。

    氣息在胸膛堵了堵,唐從容咬牙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只是讓你正常一些。”唐且芳道,“從容,你過得像個清修的和尚。”

    他的聲音低沉,目光滿是關懷。

    唐從容微微偏過臉,不去正視他的目光,“找女人就會快樂嗎?”

    “那不然你要怎樣才好?權勢錢財,江湖地位,相貌聲威,哪樣是你沒有的?”

    唐從容張了張口,想説點什麼卻最終止住,心緒有些紊亂,皺眉道:“你不會明白的。”

    唐且芳急了,“你不説我怎麼會明白?”

    “快些掌控唐門,就是我想要的!”一貫輕淡温婉的唐從容終於不耐,高聲道,“這唐門家主,我是不會當太久的!我必須儘快全面控制唐門,然後找到合適的下任家主!”

    唐且芳震住。

    “你不當家主?找下任家主?”他眼睛瞪得老大,“小子,你在説什麼?你才十九歲,自己連老婆都沒娶,要到哪裏去找下任家主?你為了練花漫雨針弄出一身毛病,居然説不會當太久家主——這是什麼瘋話?!”

    內心震撼,腦中有一幕閃過,今天在馬車上,唐從容説要“快些……好年華能有幾年?”

    他此刻還記得,唐從容説話時那麼輕淡的語氣,以及那麼迷濛的眼神。

    他一個激靈,握住唐從容的雙肩,眼睛逼到唐從容臉上,“唐從容,你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唐從容垂下眼睛。

    唐且芳的心往下一沉。

    像是一塊石頭一樣往下墜,不知要墜到哪裏去。

    唐從容真的有事瞞他。

    唐從容居然有事瞞他。

    這樣的念頭從頂心躥到肺腑,再從肺腑躥到腦門,所經之處一片熱辣辣的燒灼。他驀然一拂袖,身邊一張花梨木椅子瞬息之間化作粉塵,寬大輕揚被勁風激盪,長髮一併揚起,唐且芳的眼睛有絲寒氣,“什麼事?”

    唐從容沒有抬起眼睛,側過臉,“你日後自然會知道。”

    唐且芳滿是寒氣的眼睛盯着他,他半側着的臉微微蒼白,睫毛長長的,不住輕顫。睫毛垂下的眼睛像是睡着了……睡着了?“睡着”的唐從容讓唐且芳心中一頓。像是有一陣涼風,吹散了怒氣,唐且芳的聲音不由自主鬆下來,“可是跟你的傷有關?”

    唐從容沒有回答,門外一聲輕響,姑娘推門進來,送來酒菜,唐從容坐下來,道:“我陪你等人。”

    唐且芳一怔,唐從容願意等了,他卻已經沒有了看美人的興致。

    美人終究沒能等到,這位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美女居無定所,從不在哪一座城超過一個月。唐且芳還是去年見過她,此時她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從翠華樓出來的時候,夜色已經深沉,街上的店鋪多半已經關門。晚風有絲涼意,唐且芳問:“你會冷嗎?”

    唐從容緊了緊狐裘,雙手攏在袖中,搖搖頭。

    有幾顆星子拉在頭上,襯着深藍天空,十分冷冽。

    青石板的路面,一直延伸到望不見的前方。

    “從容。”唐且芳望着眼前的路。

    “唔?”

    “無論遇上什麼事,我總在你這邊。”

    風冷冷的,星子冷冷的,只有他的話是温暖的。

    唐從容的喉嚨忽然有些緊澀,咳了一聲,“我知道。”

    “所以你要去做什麼事,不要把我甩在一邊。”唐且芳一直望着前方,沒有看唐從容一眼,“我不問你那到底是什麼事,但是你答應我,要和我一起做。”

    唐從容沒有回答,仰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且芳,有些事,是沒有辦法跟你一起做的。

    有些事,終究只有自己一個人面對。

    但我還是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陪在我身邊。

    他回過頭來,向唐且芳微微一笑。笑容温婉,似有荷花綻放,空氣中彷彿多了一絲蓮的香氣,“快些走吧,到了客棧好好休息。”

    到了客棧唐從容卻愣住。

    “你只訂了一間房?”望着將兩人帶到一間房前就退開的小二,唐從容眉頭微蹙。

    “錯,兩間。”唐且芳踏進房間,“那間是車伕的。”

    唐從容站在門口,“我不習慣和人同牀。”

    “你那點毛病我還不清楚?”唐且芳解下腰帶,往一邊揚了揚下巴,“我早就交代多要一張牀。”

    果然,房子的另一邊,還有一張牀。

    這是汾縣最好的客棧,這是客棧最好的房間,又大又闊氣,站在門口唐從容居然沒看到裏面。

    他這才走進來,唐且芳笑道:“到了你的洞房花燭夜,你是不是也要對你老婆説,我不習慣跟人同牀?嗯?”故意學他的語調,惟妙惟肖。

    唐從容沒有搭理,問:“你帶了多少銀子?”

    難道唐門家主與且字輩老祖宗出門,要淪落到兩人擠一間屋子的地步?

    唐且芳白了他一眼,“就憑你現在的能耐,一時昏睡過去,一個小毛賊都能算計你。”

    唐從容不説話了。

    唐且芳又加上一句:“萬一遇上個好男色的——”

    一抹銀光在夜色裏分外耀眼,直射過來。

    唐且芳一閃而過,嘴裏“嘖嘖”兩聲,倒在牀上。

    唐從容一針射滅燈燭,屋子裏暗下來,只有唐且芳的衣帶和頭冠上的珍珠閃着微光。

    不知過了多久,唐從容在黑暗中輕聲喚:“且芳。”

    唐且芳“唔”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真的聽到,還只是迷迷糊糊隨口答應。

    唐從容望着那珠光半晌,輕聲道:“你來做下任家主怎樣?”

    唐且芳騰地從牀上跳起來,“你開什麼玩笑?!”

    唐從容的帳內傳來一下轉身的響動,沒有説話。

    唐從容從來不開玩笑,他會説出口的,都是在心裏面千思百轉過的。

    “我告訴你,要我做家主,最好等下輩子。”唐且芳道,“切,你以為家主的位置是件衣服,你想給誰穿就給誰穿嗎?不説換家主要帶來多大動盪,就是長老會那一關你也過不去。再説,我是且字輩呃,要一個且字輩自從字輩接家主的位置,地下的老頭子非要半夜爬出來找我不可!”

    説完仍覺得不夠,加上一句:“胡鬧!”

    唐從容的帳內仍然沒有傳出聲音。

    夜裏極安靜,只有遠遠傳來犬吠。

    夜的安靜,唐從容的安靜,慢慢滲進空氣,唐且芳心裏有絲説不出的緊張。

    從那個冬天起,唐從容有什麼事,都不會瞞他。他可以通過一個一絲神情的變化感覺到唐從容心裏在轉什麼念頭。那樣的感覺,就像心長在唐從容的胸膛裏,可以感覺到他的一切。但是,自唐從容練花漫雨針走火入魔之後,這樣的感覺,慢慢地不再有了。

    準備射鶴,唐從容沒有跟他商量。

    服用回春丸,唐從容也沒有跟他商量。

    現在又冒出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唐且芳驀然一拳捶在枕上,“唐從容,你到底想幹什麼?”

    “明天還要趕路,早些睡吧。”唐從容的聲音淡淡地傳來,“我困了。”

    唐且芳瞪了瞪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質問就這樣被打發。他第一個想法是把唐從容從牀上揪起來好好教訓一頓,然而腳踏下牀卻止住——唐從容已經脱了外衣,如果這時候把那樣怕冷的人從被窩子拉出來,一定很凍吧?

    這麼一個轉念,他把腳收回來。

    有什麼事,明天再説。

    第二天兩人早早地起了牀。吃早飯的工夫,唐且芳向唐從容道:“我有幾件事想問你。”

    “你説。”

    “你七歲那年偷練花漫雨針凍暈,是誰救了你?”

    “你。”

    “十歲那年離家出走,被罰在雨天裏跪了三天三夜,是誰陪你?”

    “你。”

    “十三歲那年你大鬧宗祠,砸壞祖宗牌位,誰替你受了一半家法?”

    “你。”

    “好。”唐且芳眼中珠光奪目,望定他,“那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應?”

    唐從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這之前,我也問你些事,行不行?”

    “你問。”

    “你十五歲的時候,煉藥不慎,差些毒死司藥房二十餘人,是誰跪在家主面前替你求情,不讓家主趕你出唐門?”

    這個問題一入耳,唐且芳的笑容勉強了幾分,“你。”

    “你十六歲的時候,把唐玉常還未滿週歲的小女兒藏在拂曉軒半個月,害唐玉常的夫人差些發瘋,這件事,是誰壓下來的?”

    “自然是當時身為未來家主的你。”唐且芳笑得越發慘淡。

    “你二十歲的時候——”

    “好啦好啦。”唐且芳打斷他,“咱們誰也不欠誰,行不行?我不提要求了行不行?”

    唐從容喝一口茶,“要求,自然是可以提的。”

    唐且芳面色一喜。

    唐從容繼續道:“……只是我答不答應,卻要另説。”

    唐且芳暈倒。

    唐從容正色地望着他,“且芳,我們互換一個要求怎樣?”

    “怎麼説?”

    “你答應一件事,我答應你一件事。”

    “也好。告訴我昨天那些話的原因,你為什麼當不了多久的家主?”

    唐從容苦笑一下,“這就是你剛才就想提的要求吧?”

    “嗯。”唐且芳承認,“為了這個答案,我也可以答應你一件事。”

    “等我穩定唐門之後,幫我掌管。”唐從容望向他的眼睛,“這就是我的要求。”

    兩人的視線膠着在一起。

    唐且芳“切”了一聲,“當我沒説過。”

    兩人原想直接取道娑定城,哪知近處的一處唐門藥圃已經收到長老會的傳訊,兩人一走出客棧,便有唐門弟子來迎接。

    饒是鬼點子一堆的唐且芳,也想不出什麼推託的法子——誰讓他們是打着查看藥圃的幌子出門的呢?

    唐且芳很懷疑,這分明就是長老會生怕他會帶着家主胡混而想出來的招。沿路派了人接迎,這一下,他們不得不履行自己找出來的藉口。

    蘇安鎮坐落在通往娑定城的路上,往南十里有座含陽山,山上有温泉,四季如春,是種植毒草與養殖毒物的極佳地域。

    當地的負責人是玉字輩弟子,名叫唐玉析,帶領眾弟子在山門下迎接家主與七叔大駕。

    唐玉析只在兩年前家主就職時見過兩人一面,其他人卻是一眼也沒有看過,伸長了脖子等着。只見一輛馬車遙遙而來,停在跟前,下來兩個人。

    這兩個人穿着十分與眾不同,一個渾身珠光寶氣,一個還穿着狐裘——弟子們忍不住呆了呆,同時看了看天色。

    唐玉析連忙帶着弟子們行禮,唐從容道:“直接去藥圃吧。”

    唐玉析遵命,引着兩位往藥圃去。進入山裏,漸漸暖起來,恍如到了暮春天氣。唐且芳拍了拍唐從容的肩,唐從容脱下狐裘,交給他拿着。

    唐從容的手一直攏在袖子裏,此時一寬衣,冰晶如玉,刺青嬌豔,唐玉析的目光落在那朵荷花上,震了震。

    温泉被分成數十支從山頂引流下來,遍山的藥草長勢都極好。它們看上去與別的植物沒有任何不同,尋常人誰能知道它們是唐門各式毒藥的原身。

    幾人正從一畦九尾草中走過,長草忽然一動,一條烏黑如墨的長蛇游出來,就挨着唐玉析的腳邊而過,唐玉析神色自若,彷彿剛剛過去的不過是一隻螞蟻,眼皮也沒有動一下,繼續帶路,一面解説。

    雖然是唐門家主,唐從容卻從沒見過活的毒物。作為唐門第一人,煉毒時最基本的毒物,都是各藥圃提取好了整瓶整瓶送到唐門供他使用。這一見,他的臉白了白,若不是顧忌在下屬面前的不能失了家主的身份,早就一掠老遠去了。

    這裏人不怕蛇,蛇也不怕人,它自自在在地從三人腳邊穿過,長長的身子靠近唐從容時卻猛地僵住,緊跟着立起小半截身子,鮮紅的信子一伸一吐,噝噝作響。

    唐從容的臉變得更白,一根細針釦在指尖。

    誰知那蛇吐了幾下信子,哧溜一聲鑽進草叢,先前的彷彿都是假動作,逃命才是它的真實目的。

    唐從容鬆了口氣。

    一路上長蛇毒蟲不斷,只是沒有先前那一條那麼大,從唐玉析腳邊游到唐從容腳邊時,都猛地一驚,霎時逃開。

    快到山頂的時候,隨行的弟子小聲提醒唐玉析:“再往上就是血蛇池,可要弟子們去取些‘雄黃流霧散’來?”

    唐玉析笑道:“那血蛇是我一手養大,祖叔公又是司藥房領主,家主身上更是有母蛇血,我們三個人上去,還用‘雄黃流霧散’?到是你們功力尚淺,先下山吧。”

    山頂的氣温要比山下高許多。頂峯一汪池水,隱隱竟是紅色,冒着熱氣。走得近了,漸漸看清裏面翻轉不定的紅色,竟是一條條極細長的蛇。

    “這些血蛇已經有五歲了,再過二十年,便要成年。”唐玉析道,“到時這山頂恐怕就養不下了,要分派一些到他處才是。”

    唐且芳點點頭。

    那些細蛇上下翻滾,身子互相纏繞,一個勁往池邊衝,有些蛇衝到池邊,又被其他蛇攀着壓下去。蛇羣擁擠密集,沒命地想游到池邊來。

    唐從容微微驚異,“它們在做什麼?”

    唐玉析答道:“它們聞到了母蛇血的氣味,以為是母親來了。”

    唐從容面容疑惑。

    “血蛇難養,因為它對氣候要求極高,又因為母蛇極難得。一條血蛇要長到兩百歲才能產子。”唐玉析回稟,“血蛇細長,即使兩百年也是如此,一條蛇,總共得血不超過十滴。三年前七叔將母蛇血取走,卻沒有想到家主的功夫竟已高到如此地步,能將蛇血化入肌膚,從此百毒俱消,百蟲不侵。而今家主站在池邊,血蛇聞得母蛇氣味,自然拼了命也想游上池來。”

    血蛇的來歷,母蛇血的珍貴,唐從容自然知道,然而唐玉析何以説他身上有母蛇血?還未待他開口問,唐玉析忽然半跪下,“屬下懇請家主一事。”

    “你説。”

    “血蛇生性戀母,而今聞到血氣,若是不讓它們親近一下,只怕山頂會有幾月不得安寧。”唐玉析恭聲道,“請家主將手放進池中,讓血蛇稍作親近,片刻便可。”

    唐從容的臉色發白。

    把手……伸進……蛇堆裏?

    唐且芳忽然挨近,拉着唐從容蹲下。唐從容以為他有什麼秘策相授,誰知唐且芳忽然捉住他的左手,往池中一探。

    池水瞬間漫過手背。

    手指掌心沒有知覺,手腕處感到一陣陣灼熱。

    更恐怖的是,血蛇羣猛然圍了上來,穿過指掌間。

    唐從容睜大了眼,恐懼到了極深處,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唐且芳見他臉色青白,安慰道:“怕就別看——你的手又沒知覺,它們又不會咬你。”

    可惜一個字也進不了唐從容的腦子裏,他驀然尖叫一聲,掙脱了唐且芳的手,身子飄起,一掠十丈,幾個起落便下了山。

    唐且芳吃了一驚,連忙追了下去。

    唐從容的輕功堪稱江湖第一,唐且芳追得氣喘吁吁才在弟子的指引在找到他。

    有弟子在旁邊伺候唐從容洗手,一面遞上手巾,一面激動地盯着唐從容的左手,“家主,這上面便是母蛇血嗎?十七堂哥説家主經過藥圃時,連黑王都嚇得逃命呢!除了母血蛇,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嚇到黑王啦——”

    唐從容一震,原先被恐懼塞滿的頭腦一下子清晰起來,重重地將手巾擲在地下,咬牙切齒道:“七、叔、爺!”

    唐且芳在門外一直猶豫着要不要在這個火頭上進去,此時被點了名,沒奈何跨進屋子,臉上扯過一副笑容,“呵呵呵……”

    唐從容支走那名弟子,視線落到唐且芳身上,“你——”

    唐且芳立刻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你的手按進去——”

    一根銀針擦臉飛過,將他的話堵回去。

    “我問你——”唐從容將左手直直伸到他面前,“這朵荷花,是用母蛇血染的?”

    唐且芳點點頭。

    “為什麼不告訴我?”

    唐且芳摸了摸珠冠上垂下來的流蘇,“我要是説因為你現在比我弱,所以更需要它,你當時會不會殺了我?”

    當時只是刺上去,就捱了一針呢!唐且芳在心裏大嘆,“而且説不説它的作用都在那兒了,這世上唯有你這雙手能受得了母蛇血的燒灼熱氣,即使過些時日恢復知覺,血熱也早已化解……”説着他一笑,握住唐從容的手,“你可知道,這隻手若是剁下來,至少也能賣個幾十萬兩銀子呢——

    唐從容一皺眉,待要抽回手來,身體深處忽然傳來一股極深乏的無力感,全身力氣突然被什麼抽走,他的眼睛一閉,整個人軟軟倒下去。

    唐且芳一驚,扶住他。

    他又睡着了。

    這一睡就是多半個時辰。

    唐且芳道:“我們還是快些上路吧,耽擱的時間越長,越容易出紕漏。”

    唐玉析自是再三苦留,苦留不住,命人奉上精緻乾糧,恭送馬車遠去。

    馬車出了含陽山,唐從容彷彿還有些睏倦,靠在車壁上不説話。唐且芳以為他睡着了,仔細看了看,原來眼睛沒有全閉上,他正垂着眼看自己的手。

    冰晶雙手放在狐裘上,嫣紅刺青嬌豔欲滴。

    “且芳。”

    “唔?”

    “母蛇血對於用毒的人來説,是無上聖藥吧?”

    “嗯,算是吧。”

    “你不必這樣照顧我……我還有云羅障。”

    “這東西到底有多大用途,誰也説不定呢。”

    唐從容有些不滿地橫了他一眼。

    這一眼很快便收回來。心裏不知哪個地方有絲説不出來的奇怪,好像有什麼東西變得很不對勁,不由再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且芳,你不會搽了胭脂吧?”

    唐且芳瞪眼道:“我老人家天生俊美,何用胭脂?”

    唐從容淺笑。他自然知道唐且芳不可能用胭脂,但那嘴唇卻比以往紅潤許多,潤澤鮮妍,勝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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