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忽然传来马蹄声。
——这条栈道过人都要十分小心,居然还能有人在上面跑马?
马上的人远远便叫道:“让让,让让。”一面叫,一面马不停蹄,转眼便到眼前。
月深红被围在栈道中央,旁边便是陡峭山壁,底下深渊一眼望不到底。暗暗叫声糟糕,她一身功夫不弱,却畏高。而飞云子一路从云良城追了近千里,眼下已是夺回“云罗障”的最后时机,两下里一照面,不用一句话,飞云子长剑一点,月深红按住暗器囊,已是剑拔弩张——
马要过去,非要他们让路不可。可崆峒人好不容易围住月深红,哪里肯轻易撤开?
几个崆峒弟子将这匹坏事的马拦住,马上人“咦”了一声,“万年山上何时出了山贼?”他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衣饰十分特别。一身白衣,不知是什么质地,衣袖宽大,看得见深红的内衬。那红色柔软如水,在夕阳下更是发出动人的光泽,仿佛可以流动起来。有繁复花纹从袖口一直绕进去,绣工精致。
即使是对织造与刺绣毫不在行的几个崆峒弟子,也看得出这件衣服价值不菲。更何况他头束珠冠,两缕流苏垂在黑发上,夕阳照来,宝珠生晕,光芒诱人。几个人忍不住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自己真的是山贼,那可是遇上千载难逢的肥羊了。
“帮派私务,请公子另走他路吧。”
马上人看了看天色,皱眉道:“除了这条近路,哪里还有路让我赶上晚饭?喂,你们几个,先停一下再打。”
飞云子不想多惹事,冷冷一哼,道:“带他到一边去。”
几个弟子听令,哪知手刚碰到那人的衣袖,指尖便似被火烫了一下,痛楚瞬即从指尖传到手肘,整条手臂就像泡在热油锅里,痛得简直要脱下一层皮来。
旁边人只见几人一涌而上,又同时退开,各自抱着手臂发出惨呼,手上却并无伤痕。
飞云子一震,这才发觉马上人不同寻常,沉声问:“尊驾何人?”
几个人就在他的马边惨声呻吟,他看也不看,再一次望了望天色,叹了口气,“唉,再耽搁可就赶不上晚饭了……”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胯下的马一声轻嘶,直奔过来。
众人没想到他就这么直冲过来,栈道狭窄,避之不及,举刀便砍向马腿,飞云子喝道:“留下解药!”
四个字才出口,手臂忽的一麻,当当连响,崆峒众人的剑统统脱手,月深红也觉得手臂酸软,吃惊道:“好厉害的软骨散,好霸道的毒黄蜂。阁下莫非是唐门中人?”
她是青城术宗中人,一看先前那几人的中毒之状,便知道是中了毒黄蜂。这种毒药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没有直接的杀伤力,真正会用它的人并不多。而此人的毒黄蜂竟能让练武的人疼得满地打滚,可谓霸道至极。
软骨散月深红的药囊里也有。但软骨散是慢性毒药,不可能像此人一样瞬即之间令人肌骨麻痹酸软。她一见他使出毒黄蜂,便知来人是个用毒的大行家,连忙吞了一颗清毒丸。按说软骨散也不是致命性毒药,只不过让人筋骨酸软,清毒丸居然无法抵抗它的药效,虽然人没有倒下,手中长剑却再也握不住。
此地已近锦官城,唐门,正在锦官城中。唐门的毒药与暗器名驰天下,似这般的用毒高手,若不是出自唐门,真不知还有哪里能与之相比?
那马极通灵性,四蹄就在崆峒众人倒下的缝隙里跃过,半点衣服也没有踩到。马一落地,马上人回过头来,一丝笑意浮上眼角眉梢,道:“嗯,我是姓唐。你的眼力不错。那颗解药也颇有几分造诣,居然抵得住我的毒。不如跟了我,让我好好调教你。”
月深红将身上的包袱呈上前,恭敬道:“原来是唐门高手,失礼了。这是青城秘宝‘云罗障’,正要送给贵家主以贺生辰。可惜被崆峒门人挡道,差点误了时候,幸好遇上公子。”
马上人却没接过东西,问:“你是青城派的?月通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月深红答。心里却忍不住有一丝舒服。父亲年过花甲,在江湖上辈分不低,任谁问起,也要道声“月掌门”。此人年纪轻轻,却直呼父亲名讳,半点也不客气。因此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一辈?家父与贵家主平辈论交,深红知道公子辈分,也好称呼。”
那人扬了扬马鞭,“且字辈。”
唐门五代同堂,分别为“且、玉、从、千、昆”,眼下家主是“从”字辈,名叫唐从容。“且”字已是家主的祖辈,无论如何也有七八十岁了,而此人不过二十出头。月深红饶是颇有城府,也有些沉不住气,“公子在说笑吗?”
“我可没有闲工夫开玩笑。”
自称且字辈的唐门年轻人再一次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变成通红的一枚,很快就要落下山去,“糟,要晚了!那什么小深红,反正这几个中了我的软骨散,一时半会儿也提不起力气——”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地上的飞云子忽然动了,剑光一闪,劈向他的后背。他身子一偏,包袱被刀锋划破一线,有几颗黑白物什被剑锋激荡,往栈道外坠去。
马上人的脸上立刻变了色,翻身探手去捞,竟不管栈道外便是悬崖。
飞云子大喜,只见那袭白衣坠落翻飞如一只鸟,袖口隐隐有柔光红晕。没有想到唐门中人竟然这样古怪,被偷袭就要跳崖吗?真是天助我也,他长剑一挥,指向月深红,“快把云罗障交出来!”
清毒丸不能全面消解软骨散的药力,月深红百忙中避过一剑,十分狼狈。眼下除了把云罗障交出去,她已别无生路——不,交出去了也不一定能活。
山风吹起衣衫,底下就是深渊,如果从这里摔下去……光是想,浑身的汗毛已站了起来。可是手脚酸软无力,飞云子的手臂伸过来,点住她的穴道。
确认包袱里放的确是云罗障后,飞云子得意地笑了起来,道:“这才算物归原主,贱人!”他的手轻轻一推,将月深红推下栈道。
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那一刻的恐惧。恐惧到了极深处,居然连一声呼喊也发不出。下坠的力道和速度让魂魄抽离,对于一个畏高的人而言,此刻最大的希望是赶快触地赶快死去。
身子着地了……不,不是地面,因为没有一丝疼痛。
她坠落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发上的珠玉流苏垂下来,碰到她的脸,珠子圆润冰凉。
那个自称是“且”字辈的唐门弟子,那个跳下悬崖的人,居然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接住了她,足尖点着突出的石块,轻捷地攀岩而上,一个旋身,回到栈道上。
他的步履虽然轻松,一张脸却已沉了下来。瞳仁收缩成一线,像猫的眼睛,或者蛇的眼睛,有一种奇异光芒。
这光芒像针一样扎进飞云子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惧来。眼前人玉带珠冠唇红齿白,分明就是个贵公子,然而他看人的眼神却像是地狱罗刹,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差点弄坏了我的礼物。”
几颗黑白玉石躺在他的掌心,圆润有致,大小如一,原来是棋子。
他一步步走近,飞云子就一步步后退,方才一剑劈出的勇气不知逃到哪里?只觉得腿脚隐隐在打颤。
他盯着飞云子,并不见他怎么动,掌心忽然就抵住了飞云子的胸膛。
飞云子心胆俱裂,“饶命!”
这两个字让他的手微微一顿,忽然轻轻一笑,“是了,今天是他生日,我可不能带血去送礼。”手掌在飞云子胸膛一拍,“去吧,便宜你了!”
想象当中摧心撕肺的痛苦没有传来,只有一丝凉意侵入肌肤,飞云子不知自己已中了“断子绝孙”之毒,见他放过自己,恍如身在梦中。
玉带珠冠的男子不再看飞云子,解了月深红的穴,道:“你跟我一起走吧,再不快些,就赶不上生辰席了。”
月深红正盼能够有人同行,连忙答应,跃上马,那人道:“坐好啦。”
月深红知道这样的神驹快跑起来速度惊人,双手扯住他的衣服,他猛地嚷起来:“哎哎,别扯皱了我的衣服!要抱就抱吧!”
月深红脸上一热,马已经飞奔起来,初春的山风凛冽刮过,身上仍有刺骨寒意,也顾不得别的,从后面环抱住他。
那马飞快,不多时便进入锦官城,月深红先在青城派分舵下了马,“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大名?”
那人扬着马鞭,看着天边云霞吞噬最后一抹日光,暮色降临整个锦官城,脸上有焦急神色,他飞快地扔下三个字:“唐且芳!”马鞭已经落下,那马拐过街口,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唐且芳。
在江湖中,人们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人靠剑法,有人靠医术,有人靠占卜,甚至有人靠恶名,却没有一个人,成名有他这样容易。
他靠辈分成名。
唐门家主叫他“叔爷”,就意味着世上绝大部分人要叫他“叔公”,便是问武院里的夫子、武当山上的真人,见了他,也要恭称一声“前辈”。
月深红没有想到救自己的人,真的是唐门“且”字辈高手。
月通听说之后,又惊又喜,“他真说自己是唐且芳?”犹有些不信,生怕有人冒名,追问,“他可是二十上下,遍身珠宝?”
月深红点头,“虽然没有浑身珠宝,但较一般人来说,确实华丽许多。”
月通大喜,携了寿礼与谢礼,带着女儿往唐门来。
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闻名,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也变得像这两样东西一样神秘恐怖。因此每一个来到唐门的人,都会有些意外。
无论怎么看,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宅院,只是更大一些,更精致一些,道路更多一些,让人更容易眼晕和迷路一些而已。
昆字辈子弟将月氏父女引入大门,过了偏厅,就是堂前花厅,次后是正厅,然后是层叠不尽的屋宇在眼前展开,一时之间看不到边际。
来的大多是武林名宿与新秀,几乎汇集了江湖中所有出名人物。月通跟众人打过招呼,带着女儿在灯烛的光芒下穿过重重楼阁,道:“红儿,唐门家主对七叔爷最是信任,要是他能在旁边说上几句话,你哥哥的事便成了大半。前面便是他的居所,进去好生说话。”
面前是一所院子,还没有进院门,就觉得红光耀眼。
原来院中点满了红灯笼,屋檐下,树梢上,甚至梁柱上,都挂满了。一个人正弯腰点地上的一只灯笼,红融融的光芒里,一身珠光耀眼,只见他腰上系着一条白玉腰带,镶满拇指大的珍珠,颗颗浑圆。束发的珠冠换了一顶,比白天那顶更加华丽,细密地垂下幕布一样的珠带,几乎与黑发一样长度。
果然是穿着华丽,浑身珠宝。白天那一身月深红已经觉得过于摆阔,然而跟现在相比,不过是萤火虫比之明月罢了。
听到动静,正在点灯的唐且芳回过身来,脸上似有一丝惊喜,那一刻他眼中的亮光,丝毫不比身上的珠光逊色,然而目光落在月氏父女身上,这明珠一般的目光便黯淡下来,恢复了常态。
月通已抢上前去,抱拳行礼,口称“叔爷”。月深红郑重谢过救命之恩,将谢礼献上。
唐且芳脸上露出笑容,“月通,你真是越老越多礼。救你女儿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也是你女儿聪明,见了我就说明身份来意,不然,我是不愿意多管闲事的。”
聊了片刻,父女俩正要告辞,唐且芳道:“小深红留下。”向月通一笑,“我正闷得无趣,把你女儿留下来陪我老人家说说话。”
月通笑呵呵从命。
唐且芳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月深红,“把剩下的灯笼替我点上吧。”
“点这么多灯笼,有什么讲究吗?”
“因为到今天为止,有人活了六千九百三十五天,所以要点六千九百三十五只灯笼。”唐且芳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背靠着阶前的柱子,懒洋洋道。
“六千多只灯笼?”月深红有些意外,“这么多?”
“这里只有九百三十五只,那六千只,在听水榭。”
一阵寒风来,险些将月深红手里的火折子吹灭,唐且芳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不清,“这么冷的风,现在还不回来,一定冻惨了。”
“开了春,天气已经不算冷了吧。”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初春仍然是可怕的寒冷呢。”
“叔公说的,是贵家主吧?他是个很怕冷的人吗?”
“嗯,他上辈子是只冻猫子。”忽地,他把眼一瞪,“不许叫我叔公。”
月深红一怔。他瞪眼的样子十分稚气,实在不能让人把这副模样同他的辈分联想在一起。
“被你们叔公叔公地叫,我一定会早夭的!就算不早夭,也一定会老得很快的!”
“那么前辈——”
唐且芳忽然道:“你多少岁?”
“十九。”
“跟他同岁呢——那么我只比你大三岁,哪里算前辈?我们分明是亲切的同辈嘛!”唐且芳的表情也十分亲切,“以后也叫我的名字好了。”
月深红的眼角忍不住跳了跳,“我父亲叫你叔爷……我怎能叫你的名字?”
“你父亲叫我叔爷,我会觉得有趣。可是你叫我叔公,那分明就是拉远和我的距离。”他眯了眯眼看她,脸上有一种十分不正经的笑,“难道你不知道,除了衣服和珠宝,还有一样东西是我很喜欢的吗?”
“什么?”
“美人呀。”唐且芳笑嘻嘻地说,“一个像你这样的美人在我面前,却口口声声叫我叔公,岂不是叫我在一瞬之间老去一百岁?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
他一面说,眼睛却不住往外瞥。月深红看出他分明心头有所记挂,只是用些言语来打发时间。然而明知他是随口说说,脸上还是忍不住红了红。忽见他目光一注,月深红眼前珠光一晃,原本坐在石阶上的唐且芳如一道幻影般掠向院门,大笑道:“好家伙,还没有冻死吗——”
说到这里咽住,他手里握着一个人的手臂,这手臂的主人却是满脸笑容的月通。
“是你?”唐且芳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失望,左右看了看,“刚才这里有人吗?”
“只是我,没有旁人。”月通笑道,“因为二门上说宴席马上要开始了,我特地来通知七叔爷。”
唐且芳嘿嘿一笑,“我看你是放心不下宝贝女儿吧?放心吧,她在院子里点灯笼呢,我能把重孙女怎么样?叫她出来,咱们一起入席吧。”
唐从容十六岁便执掌唐门,无论心胸手段,都不同于常人。在江湖上与药王谷央落雪并称“双怪”,就是指其脾气古怪。但到底古怪到什么模样,大部分人还只是从传闻中了解。
今天是他的生辰,作为寿星翁,到了快开席的时候都还没有显身。月深红跟着父亲在众多江湖名人群中一起翘首等待——据说唐从容已经回府,此时正在屋内换衣服。
唐且芳也在厅上等得不耐,正在来回踱步。每一次转身,动作都比较大,衣服与头冠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激荡,发出清澈细密的声响。忽地,他停下脚步,向一个唐门弟子喝道:“蠢材!天这么冷,还不去添炭盆来!”
群豪面面相觑,莫说眼下已经是初春,就是最寒冷的时候,厅上众人身负内功,哪里需要像常人一样用炭盆取暖?
唐且芳又吩咐后辈们关上门窗,片刻厅上便暖融融仿佛到了暮春天气,有几人已热得背心出汗,好不容易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大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在唐门各支领头人的簇拥下走进来。
这便是唐从容吗?
月深红一眼望去,有些诧异。
他穿得太多了,几乎要裹成一只皮熊。然而穿得这么多,竟然丝毫没有臃肿的感觉。他的面容,有着女子似的温婉,雪白狐裘拥着他的脸,更显出一分柔弱。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弱质少爷,哪里像声名赫赫百年唐门的主人?
厅上众人纷纷抱拳行礼,他一一点头,脸上有淡淡笑容。当下分宾主坐定。主席当然是唐从容坐,唐且芳坐在他的左侧,右侧是主掌唐门刑司的唐玉常,是唐从容的叔伯辈。
唐从容进来后,厅上大门重新关上。有昆字辈弟子上前替唐从容宽了外面的狐裘,里面是一袭莲青色的流云外袍,系着碧绿丝绦,清逸淡雅好似一株新荷。
他的精神仿佛不大好,从头到尾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有人敬酒都是唐且芳代饮,有人祝寿便由唐玉常代为答礼。他就那么坐着,间或淡淡一笑,手上护着个小小的紫金手炉,一双手放在上面汲取温暖。
那手极修长,白皙,半透明,一根根手指像是用冰晶雕出来的,在灯光下泛出冰清玉洁的光泽。
即使是女人的手,也少有漂亮到这个程度的。
传说中的唐门至上暗器“花漫雨针”威力无匹,不知从这双手里使出来,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一时酒过三巡,厅外的戏班子登台做戏。要看戏,自然是要打开门的。门一开,风灌进来,在炭盆的暖气里烤了半天的人们顿时凉快起来。
唐从容重新披上狐裘,再坐了一会儿,便道声乏,离席。
唐且芳同他一起离开。
屋外空气冷冽,唐从容紧了紧狐裘,今晚的唐门十分热闹,不远是唐门内眷的席面,唐且芳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一愣,“是小珠儿。”
果然,一名奶妈抱一个两岁大小的女孩子从席上出来,大约是孩子哭闹,令大人不悦。奶妈见了两人,连忙行礼,小珠儿兀自哭个不停,唐且芳抱过来,问:“她怎么了?”
“少夫人喂了她一只肉丸,里头有辣椒。”
“连自己女儿禁不得辣都不知道吗?”唐且芳摇摇头,“你去吧,小珠儿交给我。”说着便抱着小珠转了个圈,珠冠流苏轻轻碰撞,声音轻悦。这声音和流苏光华吸引了小珠儿,她渐渐地停了哭,伸出小手抓唐且芳头冠,唐且芳笑着闪避,她抓了半天抓不到,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唐且芳连忙把头冠摘下来递给她。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比束冠时更多了几分风流俊俏,笑意在他的唇角眉梢,宛如催动花木的东风信,眼角蕴着珠光。将小珠儿放下来,让小珠儿握着他的一根手指,晃晃悠悠地跟着走。忽又跑到小珠儿前面,蹲下张开双臂,笑道:“来,来,到这里来!”
小珠儿果然格格笑着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他收拢臂膀抱起小珠儿,双手将她高高举起,凌空旋了几旋,长长的黑发旋起来。小珠儿不怕高,也不觉得晕,高兴得大叫,唐且芳点头道:“这丫头不错,将来轻功一定不赖。到时一定把你比下去!嘿嘿!十丈湖面有什么了不起?要练就练二十丈!”
唐从容住的听水榭建在湖中央,除非从榭中派出兰舟,否则要过去只有把轻功练到一掠十丈的火候。然而放眼江湖,有几个有这份功力?唐且芳也不能,为此他不能随意出入听水榭,十分不满。
唐从容淡淡道:“这么喜欢小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
唐且芳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要知道,找个唐门家主夫人都已经够难哩,何况唐门家主的祖奶奶?那更是难上加难,我这一辈子,估计是要打光棍了。”
唐门家主的婚事,重大到与唐门兴衰息息相关,是以向来极为慎重。而唐且芳则是因为辈分太高,无人能够匹配,所以到了二十一岁也不曾订下婚约。
说话间,听水榭已经到了。
十丈开阔的湖面,荷花早已谢去,只有干枯的荷叶支离。灯笼红光耀眼,把枯荷映成红色,似开了一池红莲。
唐从容脸庞也被这光芒染红,微微一笑。
不用数,六千只。零数挂在拂晓轩,整数挂在听水榭。
唐且芳站在湖边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他独有的招呼兰舟的方式,吹完后向唐从容一笑,“嘿嘿,今天特例,跟我一起坐船过去吧。”
残荷深处很快出来一只木兰舟,一个婆子操桨,小舟分拂荷叶,转眼驶到听水榭前。唐且芳率先抱着小珠儿上了台阶,吹起两枚火折子,递一枚给唐从容,两人分别燃着引线,只听“噼啪”两声响,两道亮光蹿上天去,在半空炸开来,点点亮光闪烁,如同星辰在头顶坠落。
十一年来,这灿烂的烟火每年的同一天在听水榭上盛放,每一个初春的夜晚,空气仍是寒冷的,天地却因此而温暖起来。
水面照出烟花的残影,唐从容望着它如流星一般落下,微微闭上眼睛。
今夜的听水榭,美得如同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