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屯子草料库失火,道广一家人突然丢失,王拔柱不仅没有弄到一斤粮食,又凭空烧了上万斤的草料以后,越发不招堂兄王仁则的待见了。
王拔柱本想带兵闯进柏谷寺、抓回道广的,却被堂兄一番怒斥:"混账东西!虽说先帝遇难,可是当今隋国新主陛下仍旧重信佛教,少林寺乃大隋敕建的皇家寺院,又有先帝诏赐的万亩良田,上千僧众。上座善护一直都是陛下的座上客。少林寺里好几百个武僧,个个都是以一当十,你以为,凭你带那几个兵,就能惹得过人家了?
堂兄的一番训斥,王拔柱方知为何堂叔王世充明明知道少林寺藏有存粮,却也不敢公然去抢的原故了。然而,虽说对柏谷寺和少林众僧咬牙切齿地窝了一肚子的火,因找不到借口,也不敢再去轻易招惹了。
王仁则驻兵的柏谷屯,是东京洛阳东南一带远近有名的集镇。每逢初一、十五两天,四面八方的商贩百姓便会云集到此,赶会做买卖。可是,自从天下动荡、乱兵四起以来,柏谷屯的集会渐渐冷清,远不如以往热闹了。
后来,王仁则派兵四处招贴露布,说是他麾下的大隋士兵秋毫无犯,请百姓各自安心百业,前往赶集。又说,集上有大隋官兵保护,保证不会被人骚扰。
百姓们起初将信将疑,赶了几趟集后,见果然没有遇到骚扰动荡,渐渐地,每逢集会的日子,屯子便开始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几年功夫,秀秀从当年那个活泼顽皮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了屯子里最俊俏的闺女了。
秀秀和娘依然靠做豆腐、卖豆腐为生。每逢初一、十五的集会,还会再做一板热豆腐到集上卖。秀秀心灵手巧,做出的热豆腐白嫩可口,再配以姜汁、椿芽、食香、麻酱和辣油,每场集会,只要一出摊儿,一个时辰,一整板的豆腐就全卖光了。
这天逢集,王仁则见王拔柱耷肩拱背、一脸是笑地来到将军府时,即刻露出满脸的不耐烦:"你不好好守你的关,又跑这里来做什么?"
王拔柱涎着一张脸:"二哥,今儿有集,我在集上看见了两块上好的缎子,给二嫂和侄女做件衣服花色正好。"
王仁则正眼都不看一眼王拔柱抱着的花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不会又是撂给人家仨核桃俩枣儿的强买的吧?"
王拔柱嘿嘿一笑:"有堂哥这样秋毫无犯的主帅,谁敢往那刀刃上碰?"
王仁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坐在太师椅上,晒着太阳,听着鸟叫。前一段日子,江都传来噩耗,陛下杨广被宇文化及一帮子反贼弑杀,堂叔和东京一帮人遥祭一番后,匆匆扶立了先帝的长孙、东京留守杨侗为隋帝,改年号为皇泰元年。江都兵变,眼下,堂叔成了大隋左右辅宰并封为郑国公,交待他想要做大事,就要严明军纪,秋毫无犯并管好属下,他也曾几番敲打过这个王拔柱。
王拔柱走到他身边,悄悄说:"堂哥,这屯子东头儿,有家热豆腐,那味道做的,真是绝了!兄弟想请二哥前往一尝。"
王仁则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豆腐?你可真没见识!"
王拔柱嘿嘿一笑,凑上前去,看着王仁则的脸色,压低声儿道:"二哥,兄弟好歹也跟二哥这么多年了,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你刚驻进屯子不久,可能还不知道,这屯子里的这家热豆腐,着实是远近一绝。豆腐之嫩,调味之鲜,与鸡鸭鱼肉相比,真的是别有一番风味。你若吃过一回,必然还想吃第二回。"
王仁则道:"嘁!说到天顶上去,不还是一碗豆腐嘛?买一碗端过来就是了,还值当废那么多的话?"
王拔柱神秘一笑:"二哥,兄弟是个粗人,不过,二哥应该知道-秀色可餐-这个说法儿。二哥若是不亲自前往,只命别人端回来吃,那味道可就大大减色了。"
王仁则看着自己这位满肚子鬼计、一脸神秘的堂弟,猜不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王拔柱望了望王仁则夫人的房屋,压低声儿说:"二哥,这家豆腐不独鲜美,那卖豆腐的丫头长的那小模样儿啊,更是屯子里数一数二的鲜美啊。"
王仁则不觉一笑:"哦?有多鲜美?值得你这样惦着?嗯,这样说的话,倒也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说话间,王仁则便命卫兵帮自己换上了一套绫罗常服,随行的不过三四个人,众人也皆是一色的常服。一路逛,一路走,仿如哪方财主商贾的模样。
来到集上时,大老远地,便看见一位穿着红花夹袄,束着绣花水裙,笑意盈盈的一位俊俏女孩子,正在那里忙着为人们调拌豆腐。
待走得更近一些时,王仁则不觉怔住了——他真没有料到,在这样一处乡野小镇,竟会出落出这样水灵俊美的一位女孩子!
王拔柱早把一碗热豆腐捧到了王仁则手中,王仁则接过碗,一双眼睛却依旧盯着那俏女子看,一面把调羹里的豆腐往嘴里送,不想,一张嘴,差点烫了舌头!
秀秀见了,不觉一笑:"大哥慢点吃,这里还多呢。"
王仁则听她一说,看她一笑,越发难以自持了。结账时,非要多给几文大钱。
离开之后,王拔柱望着恍然若失的堂兄问:"怎么样二哥?要不,兄弟我打听一下,看看这丫头定下人家没有?要是没定下人家,兄弟帮你促成这桩美事?"
"谁知道人家愿不愿嫁我这样一个半老老头子啊?"
"咳!一个穷家丫头片子,家里一没父兄,二没田产的,只有一个寡居的老娘,能攀上堂兄这样的贵人,今后,高骡子大马,绫罗绸缎,吃香喝辣的一辈子,还不美死?只怕堂兄看不上她吧!再说了,堂兄正当壮年,哪里就自称老头子了?"
"丫头人生得喜俏俏的,倒也是个可人儿。只是,你那几个嫂子知道了,都跟我闹起来,咋办?"
"这有何难?我在高龙我那块防地,再给你另置一处新房不就成了?到时新人可以直接娶到那里,你有公务,就算天天到那里去视察防守,日子久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粥,嫂子们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着你?"
王仁则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嗯,就照你的意思,好好办吧!办好了我有重赏!记着,要办,就事情办得皆大欢喜,别只图着给我省钱就行。"
这天傍时,当觉远和觉范兄弟两人匆匆跑下山来,闯到病人家人,结结巴巴地告诉正在为病人治病的明嵩——秀秀姑的本家叔来到寺里,说是秀秀姑眼下被守军长官王仁则逼婚,秀秀要以死相拚的消息时,正在熬膏药的明嵩直惊的一把捺翻了药锅,滚烫的药液骤然洒了一手背,当时就烫出了一层的燎泡!
待师徒三人匆匆赶到寺院时,得知原来柏谷屯新驻扎的一帮子官兵中,有个将官名叫王仁则的看中了秀秀,先是遣人大礼说媒,要娶秀秀做小妾,秀秀骂走了媒人,那些又带着更多的金银绸缎再次闯到家里。秀秀娘说秀秀已经定了人家,那些人不听,硬是撂下了二百两银子、四匹锦缎和皮毛珠宝等聘礼,放下话来:请秀秀娘准备一下,后天一早花轿将军派兵上门迎接新人。临走又在门外派了兵,日夜把守着。
秀秀哭了两天,想出城去寻找明嵩哥,可是,门前有人守,城门有人拦,如何闯得出去?和娘哭诉,多少嫁到大家的小妾,一辈子挨打受气,她是宁死也不做人家小妾的。又和娘商量,赶快托人到寺里找明嵩哥,他若不能救自己逃出去,她就是上吊、抹脖子也不从!
秀秀娘出门找秀秀的本家叔商量,守门的士兵起初不放,秀秀娘发脾气说,要找本家亲戚商议操办喜事的话,守兵才放她出门。秀秀娘找到秀秀本家的五叔,求他赶快出城找明嵩送信。
三年前,屯子里流行瘟疫,明嵩带着众僧在屯子里支起大锅,整整熬了三天的药,救了全屯子的人命。秀秀这位本家五叔也是被明嵩师徒救活的。屯子里老老少少都认得明嵩,知道明嵩是秀秀的干哥,本家的几位亲戚都可怜秀秀娘儿俩,也都喜欢明嵩,无不希望明嵩能够还俗娶了秀秀。使孤儿寡母的娘儿俩苦尽甘来,一生有靠……
明嵩也不说话,只命觉远和觉范带秀秀的五叔去斋堂用饭,自己一人关着门,不知在寮舍里做什么……
昙宗敲推开门时,明嵩正将一把药铲磨得霍霍作响。
"师兄?"
昙宗要过明嵩的药铲,眯着眼看了看刃:"师弟,你觉得,凭你一人,再饶上觉远和觉范两条性命,能闯得过人家整个守军吗?"
"师兄,你不用拦我!今天,你戒板也好,断头*也罢,我都认了,可是,我却不能见死不救!你放心,我就破着我一条命了,我不会让觉远和觉范跟着去的。"一向性情温和的明嵩咬着牙说。
"你不让他们去?两个小子早已刀枪棍棒样样都准备好了。你就是不去,两人也要前去拚命呢!"昙宗说。
明嵩怔了怔。他知道,两个小家伙是不会看着他们秀秀姑被人逼死的。而且,两个小子因为秀秀的事,早就对自己一肚子的怨气了。
如今,秀秀出了这事,就算自己不去救,他们哥儿俩也会前往拚命的。
就在半个月前,秀秀最后来到寺里找自己。她从觉范口中得知自己回寺的时间,独自坐在河对岸的那块大石头上,从傍晚一直等到月出东山。
觉远和觉范不放心,远远地坐在旁边树下,悄悄地守着他们的秀秀姑。
秀秀迎着他走过来的时候,明嵩吃了一惊:秀秀瘦多了。
月下,一俟望见秀秀那满含双忧郁的眸子、憔悴的神情,明嵩的一颗心即刻如刀割一般绞痛起来。
秀秀望着他:"哥,你别躲了,你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娘和我更操哥的心了。再说了,你能躲到啥时候?你妹子也不是傻子,打一开始就知道哥这是作了难,也知道哥是躲妹子的。"
听秀秀说出这话,明嵩越发又愧又痛了。
可是,他不能给秀秀任何许诺和期望。
十六年前,奄奄一息的他被师父救活之后,他便开始追随师父参禅习医,并在佛菩萨前发下大愿:舍弃红尘,一心向佛,自度度人,普救众生。
那晚,他劝秀秀不要再等自己了,还劝秀秀早些选个好人家。他说,像秀秀这样的好姑娘,一定会有个好福报、好姻缘的。
秀秀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末了,她说,她这一辈子是不会再嫁别人了。她会在服侍了娘亲百年之后,也像明嵩哥一样,皈依三宝、终生礼佛。修得来生能与明嵩哥相聚的福报。
见明嵩神情戚然地怔怔望着她,她笑笑说,"哥,你心别难受。其实,妹子信佛也不是因为哥。而且,妹子也不会死。去年大集,有个云游的道士曾给妹子算过命,他说,妹子还有后福等着呢。"
明嵩知道秀秀是怕自己难受,安慰自己呢。然而,也只能一面在心里流泪,一面默默祈求佛祖保佑秀秀今生今世就能得快乐和福报。希望佛菩萨能保佑他们兄妹来世相聚。那时,他会好好地爱惜秀秀,偿还今生前世欠下的这份情……
那天,秀秀回家的路上,他不放心,和觉远、觉范三人一直不远不近地默默跟在秀秀后面,直到看着她和大黄进了院门,才默默离去……
那晚返回的路上,无论明嵩跟两个小子说什么,两个小子始终都是撅着嘴巴,就是不接他的话茬儿。
明嵩平生第一次不敢看两个徒弟的目光——他们对自己一向是那般敬爱和依恋。而那一晚,两人的目光中竟第一次变得满是怨恨。
也许,他们还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对所有的人都那么温和亲切,普救众生,怎么单单只对他们的秀秀姑一个人如此狠心无情?
他们又怎么知道:多少日子里,他的心都是在剧痛和矛盾中抽泣和挣扎的……
他也是一个凡身肉体的人啊啊!善良美丽又活泼真情的秀秀,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最自然的造物,是菩萨转世。他怎么能不喜欢秀秀这样好的姑娘?
然而,既然当初已发下大愿,终生研修佛法,参禅行医,要救助天下五苦众生,又岂能半途而废,娶妻生子,以至离弃佛门?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秀秀突然面临绝境,她不愿被人强逼做妾,她要以死相拚,此时,自己即使下地狱、煎油锅,也只能先救秀秀了。
他从昙宗手中接过药铲,继续霍霍地磨着。他的一向温柔良善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坚毅和果决。
"要不,师兄跟你一起去怎么样?"昙宗说。
明嵩犹豫了一下:"那怎么行?你一出面,整个寺院就要牵连进去了。"
昙宗点点头:"到时,人家若说咱们寺院的和尚抢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咱怎么解释?"
明嵩呆呆地望着昙宗,无言以答。
"这倒也好办。咱们可以晚上潜过去,把人悄悄携出来怎么样?不过,把秀秀悄悄携出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安置人家?王仁则可是不会轻易罢手的,东京方圆这一带几百里都是他的地盘,他要四处招贴露布,四下寻找秀秀,你能保得住自己和秀秀吗?"
明嵩继续低头磨着他的药铲:"我不能看着秀秀被他们逼死。"
昙宗摇摇头:"难道,就没别的法子可以救人了吗?"
明嵩看着昙宗的脸。
"唉!亏你还是个妙药罗汉哪!大事面前,岂能乱了方寸?"
"师兄?"
"你忘了吗,七步断魂汤,也是可以度人西归的!"
明嵩蓦然顿悟!
柏谷屯,秀秀家的门外。
天刚刚大亮,一队官兵便吹吹打打、旌麾飘摇地一路走近秀秀家。
未到门前,便听到一片的嘈嘈声。
为首的王拔柱抬头一看,只见秀秀家门外围了很多观看的百姓,他原以为是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哪里料到,待走到门前时,才发觉情形不对头: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怒骂有人哭泣。
原来,秀秀昨夜服毒药死了!
王拔柱见秀秀娘此时全身是土、披头散发地抚着秀秀的尸首哭天嚎地的,也要随了女儿去死。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围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的,哭婶子喊妹子、哭侄女喊大娘地闹成了一团。
王拔柱喝住了吹奏,挤到院中,扒开人群,果见秀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鼻出血,身上发凉,人早已没了气息!
王拔柱傻在那里啦!
突然,围观的百姓和秀秀家的亲戚邻居们,一齐围上来,指着王拔柱又撕又拽,吵吵闹闹地指责他们逼死了秀秀。
门外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王拔柱喝退了撕扯他的众人……
此时,早有士兵骑马跑回去,将事情禀报了王仁则知道。
王仁则大吃一惊:万没料到,一个卖豆腐的柴火妞儿,竟然如此烈性!又恼恨王拔柱竟然如此不会办事,口口声声骗他说,人家怎么巴不得高攀他这个大将军!如今,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这要传出去,说自己仗势欺人逼亲逼死了人命,叔父知道后,不劈了自己才怪!
于是,心里窝着一肚子的晦气和怒火,一面派佐将送去了丧资,推脱说,此事大将军从头到尾都不知情,都是王拔柱一人背着他做的等等……
当天傍晚城门关门前,秀秀的几个本家叔兄和亲戚们,抬着秀秀的棺材出了城,把秀秀埋在了城外……
原来,这七步断魂汤,良宕等几味药略减其量,便可以只致人昏迷假死,而不致要人性命。之后,再灌之以九死还魂汤,人即可渐渐苏醒。当年,祖师们也曾以此秘方,设计救人急难……
秀秀以"诈死"之计金蝉脱壳以后,便被早已等候在城外的众人悄悄接到少室山的三皇寺,和道广的母亲妻儿一起,在山上暂避时日……
*断头——佛教最重的刑罚,如俗世的砍头之罪。犯了断头罪的僧人,不仅被永远开除佛门,也将永世不得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