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的柏谷寺,幽谧而深邃。
觉远和觉范二人坐在寺外的河畔,屏神凝息,静静打坐。
每晚,一个时辰的参禅打坐,是师父昙宗为他们俩规定下每天必做的几样功课之一。
沉静的山野蓦地飘来一串悠扬的笛声——
是铁笛行者灵宪师叔!
灵宪师叔倏忽来去之时,大多都会伴着一串悠婉动人的笛声。
灵宪师叔原是南方一个禅林的行脚僧,前两年才挂单驻锡少林。性情孤僻,从不合群。因知兼上院的唱颂领奏,只有逢场面较大的法会时,他才会和众僧一起,为法音领奏。
灵宪师叔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出家多年了,却是即未剃度也未受戒,一支大青笛片刻不离身,看上去不像个出家人,倒更象个游历江湖的神秘侠客,人称"神笛行者"。因未剃发,平素总是一条抹额勒住一袭长发,除了上殿做佛事,一般也不大穿僧衣。时而一身羽白,时而一身湖青,飘飘逸逸的来去无踪。
灵宪师叔须臾不离的那支大青笛,觉远曾亲眼瞧见过:此笛远比一般的笛子要粗大得多,二三尺长,除了吹奏时拿在手中,平时总是斜插在腰间的一只麂皮笛囊中。他和师弟觉范夜晚参禅功课时,时常听到灵宪师叔的笛声。
往往,灵宪师叔的笛声一扬起,众僧们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合十屏息,凝神仔细聆听一会儿。那笛声,仿如夏日清风秋夜明月一般,即刻便能令人心神宁静、心无杂芜。
然而,觉远听出来了:今晚,灵宪师叔的笛声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大一样——笛声中似乎透着某种深深的忧怨和无奈。
正这般思量着,忽听一旁趺坐的觉范说:"师兄,我怎么听着灵宪师叔今晚的笛声里好像在背着人流泪啊?"
觉远阖目趺坐,微微点头不语。师弟觉范比自己小好几岁,却因自小参禅打坐加上慧根过人的缘故,对凡事诸物的悟性很是明敏透澈。
觉范又道:"师兄,你觉得灵宪师叔那人是不是有些阴郁之气?"
"嗯?阴郁?不觉得。我觉得灵宪师叔的性情挺好的。虽说不如明嵩师父的性情温和,可比起我师父算是很随和了。"
觉范摇摇头,叹气道:"可是,我怎么看他的眼神……有点,有点冷冰冰,觉着有些阴阴的吓人。"
其实,觉范并没把自己的感觉全部说出来:他发觉,灵宪师叔有时盯着他看时的那付神情,目光几乎阴冷到让人心惊的地步!令觉范觉得,分明像是自己前世欠了他的什么,或是他前世跟自己有什么未了的宿仇一般。
觉远仍旧阖目趺坐,"哦?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你自己多心了吧?"
觉范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是啊!唉,可是,连我自己也闹糊涂了。谁知道呢?反正,反正我就是觉着,灵宪师叔对我,跟对你,跟别的师叔对我,就是有些不大一样。"
"你自己心眼儿小了吧。灵宪师叔的性情虽说有些孤僻,可人却真的没什么恶意。比那个今儿藏了你的裤子、明掖了我的僧鞋,专一捉弄他人为乐子的癞头和尚智兴,灵宪师叔无论法相还是为人,虽说庄严,却也很慈悲的。你不是说,灵宪师叔还曾救过你的命吗?"
觉范叹了口气:"唉!若真是我自己心眼儿小了,就好了。"
那是两年前冬天的一个傍晚。
觉范提着桶子走出山门打水时,正好遇见灵宪师叔云游归来。觉范远远地便喜眉笑眼地跟他打招呼,没料到,灵宪一直走到他跟前,一直都是直眉瞪眼地那样看着他,那眼神,似乎不认得他,又似乎撞见鬼似的,看了他一会儿,径直去了。
觉范如堕雾里:灵宪师叔怎么啦?我又怎么啦?
他掂着两桶来到河边,趴在水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脸上没有碰上锅底灰,刚刚剃过的头,打着补丁的海青扣子也没系错,绑腿扎得周周正正的,没什么异样啊?师叔怎么那般看着自己?
觉范人小心不粗,一路提着水、一路冥思苦想,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谁知,从那天以后,灵宪师叔每次见了他,都一样的冷着一张脸。这越发弄得觉范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师叔了?
只是,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一段日子来,一直对他充满敌意的灵宪,又明明知道那天落在半崖的是他,为何还要出手救自己?
那是去年秋末的一个傍晚。
那天,十二岁的觉范给觉远留下一张条子,一个人悄悄到后山去采药了。他要证明给师父看:自己不仅已经认得很多种草药,还会采药呢。这样,他就能求师父开始教自己把脉问诊、开方用药了。
觉范觉得自己第一天开张,运气实在不错:从午后到夕阳西下时,觉范已经采了满满的一筐子药草,有一些还是平时难得一见的药草。
筐子沉甸甸的,回寺的路上,他一路哼着梵音,一路兴致勃勃地走着。无意中,又瞅见崖畔的灌木丛中缀着好些红红的山茱萸果。
山茱萸果有主治"肠胃风邪,寒热疝瘕,鼻塞目黄,耳聋面疱,有安五脏而通九窍"的奇效,在百草之中,算得上一味比较珍稀的药材了。
觉范心下一喜,赶忙放下背篓,小心翼翼地趴在崖边,伸长了胳膊去采摘。就在此时,就着一抹斜阳的霞辉,他无意朝崖下一瞅,突然就觉得心跳加剧了:就就在离崖畔下有五六尺远的峭壁上,有一朵耀眼的红花一闪!
觉范抓住藤椅,爬在崖边探出头,使劲儿往下一瞅,不觉一阵狂喜:阿弥陀佛!那里竟然生着好大一只艳红艳红的红灵芝啊!
灵芝是万药之灵,药中之王,红灵芝又是灵芝中的上品,是人世罕见的神草妙药。
佛徒凡事讲究缘份,若是无缘,漫说人与人,就是人与某草某花,与某山某水,都是无缘相逢的。师父说他采药十几年,什么药都见识过,有的奇药采到手了,有的眼睛看得到,却因人攀不上而无缘采得。单单只有药中之王的红灵芝,至今连见也无缘一见。
师父说过,师兄昙宗几年前曾送过他一支百年老参,若再凑齐一支百年老红灵,还魂救命丹就算配齐了!
觉范本想先跑回到寺去,把此事告诉师父,众人再一起来采。转而思量,据说人参灵芝这一类的神草灵药一向都是极有灵性的,一不留神,转眼就会遁匿不见,而且眼看天也要黑了,若等到明天,一旦神草隐遁,那可就真的太可惜了。
若能把这支神草采到手,真不知能救活几多人的性命呢!
觉范决定当即动手!
这处崖壁虽有些陡,却生着很多的野藤,自己身子又轻,上下攀爬应该不是太难。他开始试着,顺着陡壁,抓着树根和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挪着。还好,一路都有树根和藤条供他抓拽,这些藤条看上去还很粗,足以支撑他下去再上来。
他一点一点地往下移,终于移到灵芝根前了。
佛祖!此时就近再看面前这支红灵:足足有觉范的巴掌大小!见它静静地贴着一棵树根,从岩缝中斜逸着张开小伞一般的芝盖,于暮色中泛着暖暖的光泽,娇艳欲滴,仿如一朵盛开的花儿。
抚着红灵,小觉范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幸福得都快要溶化了。
这时,天色开始昏黯下来。
幸好刚才自己伏在崖畔上采山茱萸的时候,落霞的辉光正好斜映在红灵的芝盖上。若是错过一刻钟,这支神草恐怕永远都难再被发现了。
他听师父说过,巴掌大芝盖的红灵,纵无百年,也在四五十年之上!
觉范先是念了几声佛,又"唵嘛呢呗咪哞"地诵了好几遍的六字大明咒,这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拨开红灵根边的碎石,拨开岩石中的毛根和土块,最后,终于将红灵从岩缝和树根中完完整整地拽了出来!
觉范捧着红灵芝万般爱怜地望了望,小心万分地揣在怀中的口袋里,就在他返身攀上悬崖时,不想一时走神,脚下的石头一滑,整个身子突然坠空!
惊乱之中,一下子又被什么挂住了!睁开眼,原来恰好有一棵斜逸的松树蓬住了他!
觉范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此时,一阵山风吹来,松枝在半空中即刻晃悠起来,就着最后的一抹天光往下一看:天哪!万丈深渊看不到底儿!
山风一阵比一阵劲烈了。觉范被挂在那里,仿如荡秋千一般,整个身子都在空中摇晃起来。他使劲抓住树枝,不敢想象,挂住自己的这棵松枝,在这样的风中还能支撑多久?
觉范一面紧紧抓住树枝,一面设法往中间粗一些的树干上挪动,待稍稍踩稳了一根树杈,仰脸望上再一看:这棵树正好生在一处比较陡峭的崖壁上,那些树根树藤的,此时在半空中一悠一荡的,他试了几试,手臂哪里够得着?
夜色一点一点地黑暗下去,风越来越大,树也越来越晃得厉害了。
他又绝望又惊恐地大声呼救起来:"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叫了半天,除了越来越厉烈的山风,哪里有人回应?
他明白:此时,哪怕喊破喉咙,只怕也不会有人能听到!
因为,这处山崖,白天时,只有打柴的和尚和百姓会偶尔经过,此时天已这么晚了,加上又有山涛阵阵,自己又在崖下,声音都被挡着了,就算叫破天,又会有谁正好经过?正好听见?
觉范哭了。
打从记事起,他好像从没有再哭过,更没有这么痛的哭过。
"救命啊……呜呜……师父,师兄,快来救我啊!"
"救——命——啊——"
觉范绝望的声音混着哭声,他已经绝望了。
树仍旧在乱晃,四面八方也越来越黑了:"爹,娘啊!今夜,孩儿就要和你们二老在地下相聚了!"
正在流泪绝望之际,蓦地,一串悠扬的笛声从远而近传来——
啊?是铁笛行者灵宪师叔!
"师叔!救命啊——!救命啊!"
"师叔救命啊——叔师救命啊——!"
笛声骤然停止了。
"有人吗?是谁在下面?"
果然是灵宪师叔!
觉范大喜望外:"师叔救命啊!我是觉范!我坠崖啦!师叔快救我啊!"
上面突然没了声音。
觉范急了:"师叔!师叔!我在下面啊!师叔!快救我啊!"
好一会儿,仍旧没有回音。
或许,刚才是自己听错了?是幻觉?根本就没有笛声吧?
不会的!
那笛声,觉范是再熟悉不过了。自从进柏谷寺的那一天起,每天傍晚,他都是伴着师叔的笛声参禅打坐的。他几乎能从师叔的笛声中,听出师叔快乐还是忧郁,烦恼还是悲哀来。
"师叔救命啊——!"
远处传来了什么鸟的啼声。
觉范突然明白了:刚才,若真的是灵宪师叔路过,就算他听到自己的呼救,他也不肯搭救自己的——自从两年前的那天旁晚,自己在河边打水遇到灵宪师叔后,从此,师叔的眼神便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怨恨,是渗入骨髓的敌意。令觉范茫然不知所以却十分惶乱!
也许,自己前世真的和他还有什么未了的恶缘?
"师叔……呜呜……救我啊——"
望着黑黢黢的崖顶和夜空,望着寥落的星辰和一勾斜坠的弯月,觉范突然伤心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
风越发猛了。支撑觉范的松树也摇摆翻滚得越来越厉害了。几乎几番都要把觉范的身子给平翻下去。觉范一面哭,一面两手紧紧地抓赖以支撑自己的松枝,全身剧烈地发着抖……
蓦地,觉范觉得全身一阵软软地、飘飘地,接着便没了知觉……
待睁开眼时,他发觉:自己竟然好端端地躺在一丛草地上。
觉范坐在那里,实在不可思议!
自己是怎么上来的?莫非,佛祖显灵了么?
一串悠扬的笛声回荡于暗夜的山野——
"啊!是灵宪师叔救了自己!"
觉范的鼻子一酸、眼睛一热,心内一时又酸又涩,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灵宪师叔既然救上自己,却是连当面听自己说一个谢字都不肯!
他坐在山崖上,望着漆黑的山野,独自流着泪,拍了拍身上的土,摸了摸怀里:啊!红灵芝还在!一时酸楚怅惘的心,又充实了。
他爬起来,全身虚弱地朝山下走去。
突然,有呼唤声从极远处传来:
"觉范——"
"师弟——"
觉范站在那里,看见远处似乎有一点亮光在移动,仔细望去,原来是一盏马灯在风中摇晃!
是师父和师兄寻找自己来了!
觉范望着越来越近的马灯,不知何故,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很久以后,觉范一直都迷惑不解:灵宪师叔究竟用的什么法子,竟在自己一点都不知觉的情形下就把自己救上了崖顶的呢?
还有,为什么在救了自己的性命以后,再见到自己时,灵宪师叔怎么仍旧还是以往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呢?
想到此,觉范不觉叹气道:"唉!也许,我和灵宪师叔之间,前世有什么未曾了结的冤业吧?"
一旁打坐的觉远阖目接道:"非是冤业,应是缘业也。"
觉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许是吧,不然,为何自己绝望之际,偏偏是灵宪师叔救了自己,而不是别人?
他屏息阖目,静下神来,趺坐禅悟……
他知道,冤业也罢,缘业也好,反正事情迟早会有了结的那一天。
今夜,灵宪师叔的笛声在山间徘徊久久,大不似往日那一阵风似的就飘过去了。
而且,今晚灵宪的笛声听上去,越来越显得怆凉悲戚了。
灵宪师叔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藏在胸中?为何他永远都是那样行踪神秘、独来独去,却又总是神情忧郁、满腹心事的样子呢?
蓦地,觉范打了个冷噤!
他听出来了:今夜,灵宪师叔的笛声怪戾异常,渐渐地,又扬起了一种莫名的凌厉之气,刀光剑影,血气扑人……
"啊!"觉范不觉叫了一声!
笛声嘎然而止!
一阵冷风蓦然扬起。
风过处,一只硕大无朋的黑鸟驭风而起,悚然掠过禅林,向漆黑的山下飞去……
觉范抱紧了膀子:"啊!好大一阵风!"
"哪里有风?是心在动!"觉远阖目道。
觉范问:"师兄,咱们这样出家为僧,参禅念佛,若有来生,你希望脱生成什么?"
觉远说:"咱们佛徒修持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都是为了最终能够超脱生死轮回吗?"
觉远说:"唉!如果我的修持福田不足以能了脱生死、升入天道,来世,我可不想再托生成人了。"
"哦?六道轮回中,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除了天道和人道,剩下的,就是阿修罗道了。莫非,师弟来世想做神怪妖精吗?"
觉范摇摇头:"你才愿做妖精呢!我说的是,其实,不管天道还是人道,反正,我是不想再在六道之中轮回了。我只想来世能托生成山林间或是河畔边的一棵树木,或者是一株花草,那样,一生一世,既不用去忍受人道的老病死之苦、爱别离之苦、怨憎会之苦、求不得之苦和五阴盛之苦,也不用再操心一不小心造下什么孽因时,还要再受苦再费事的修行啊轮回啊。"
"花草树木,似乎不在六道之中啊?"
"是啊!如果我努力修行,我祈求佛祖能让我来世脱生成一棵树,或是一朵花,一生一世也罢,一季一秋也好,虽有生死,却是无悲无喜,无欲无念,也无痛无痒,却能像人,像神仙,像阿修罗一样的,感受阳光,山风,雨雪,能闻到花的芳香,叶的清新,能看到鸟儿旁边飞,能听到河水在一旁流,何其超脱……"觉范阖目遐想着。
觉远闻言大惊:阿弥陀佛!如此了得!转眼望去,却见觉范此时已经双眼迷离,头一仄一仄地打着瞌睡,仿如一只叩头虫一般。心想,别看师弟只有十二三岁,表面上成日顽皮率性的模样,平素参禅打坐也漫不经心,哪里料到,他反倒得益于此了。
据说,师弟的出身寺里只有极少的人清楚。有人猜测,说他是大隋文皇帝的后裔,也有人说他是被灭族的杨玄感的侄子,杨素的孙子……
此时的觉远突然闻见,觉范的身上竟然透出了一阵又一阵花草木叶的清芬之气……
觉远断定:就凭师弟身上这股子草木之香,无论他来生是转入六道之中的哪一道,都一样会活得超然而飘逸。
幽暗的夜色里,觉远继续入静参禅。
笛声呜咽,松涛一阵又一阵如雷如瀑地喧响着,隐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氛……这些日子,觉远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大寻常。而且,无论寺里寺还是山上山下,处处都潜藏着某种躁动……